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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貳·晉國卷:風起天闕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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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寒夜驚魂

第二十章 寒夜驚魂

秦地雖冷但冬日卻極少下雨,那種冷是乾燥的冷、單純的冷。但晉地不同,新絳這兩日時不時會飄一陣小雨,寒冷的空氣凝了水分濕答答的,陰氣逼人。身上的衣服一天到晚總泛著寒冷的潮氣,穿再厚的襖子都焐不熱身子。
史墨見我久久不語,便起身將我扶了起來:「我自知無法和你夫子相比,但我既然收你為徒,就不能眼見著你引火上身。為了隱瞞你的身份,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如果你非要留在這裏,那你必須對智氏敬而遠之。」
「是誰要殺我?」我問。在天樞時,于安曾教過我幾招對敵的殺招,天水匕上塗了致人昏迷的毒藥,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鐘,他就死定了。
男子的膝蓋打著戰,他呻|吟著蜷縮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遠處的那輛馬車在他與我追逐打鬥時就已經離開。車裡的人大概覺得我今晚必死無疑,因而連留下來看的興緻都沒有。
我被他看得發怵,放在案几上的兩隻手竟莫名地有些發麻。剝皮啃骨……我望著案上火爐中的兩塊紅炭,心中卻浮現出了一口獸頭紋的青銅大鼎,鼎下堆著熊熊燃燒的木柴,旁邊有人舉著大斧要剁下我這雙手扔進沸騰的湯水裡,而周圍全是拿著刀俎、食箸,面色貪婪的吃客。
「卿相已經決定此次宴會帶無恤同去。」
可對手畢竟老辣,他即便中了我的毒,卻在極短的時間里反應了過來,側滑一步,揮劍直斬我握著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擰避開他的攻擊,匕首在手中變換一個角度,身子借勢擦過他的另一側,狠辣決絕地在他上臂內側的血脈處割了一刀。
「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來,大哥厲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帶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恭候大哥。」
「阿拾,你能否答應為師一件事?」史墨以手支案,勉強撐起了自己的腰背。
「比什麼?」我直視著她的眼睛。
「弟子恭聽。」
我嘆了一聲氣,半摟半抱地把她扶了起來:「剛才那人說你是被他從智府劫出來的,智府可有小門?我現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發現就沒事了。」
「啊?」我抱著鹿裘低頭瞧了瞧自己,今夜出來急,竟忘了穿夾袍,難怪一路上冷得厲害。
「真的不去?我那兒的酒可是剛從智府地窖里偷出來的椒漿,尋常人喝不到的。」
「師父,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不想讓我來晉國?阿娘是這樣,你也是這樣。」我有些急惱,我的耳邊又響起了阿娘那些夢囈般的警告。
女子聽完我的話先是一怔,死灰一般的臉上漸漸顯出了一絲希冀,她死死地抓著我的手臂,急聲道:「西面偏院的牆角前兩日塌了一塊,府里忙著祭祀還沒補上。」
「異者為妖,自古如是。鮮虞乃北方蠻國,傳說眾多。七年前,卿相討伐鮮虞,鮮虞國幾近滅國,國中貴族逃入深山不見蹤跡,但侍奉王族的幾個方士卻一路南下到了晉國。」
悲哀的深夜下起了小雪,稀稀落落的雪花乘著冬夜的寒風斜斜地飛進屋檐,落在階前,落在已經冰涼的酒液里。史墨和衣端坐著,我從脖子上解下貼身的玉環放在他面前,他微微側首只略掃了一眼便道:「這是狐氏一族的玉佩,相傳乃周王子狐之物,原是組佩,有陰陽雙環相扣,這是其中一環。」
「那卿相怎麼說?」
「真的?!」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傷了腳踝后,謹慎了許多,一雙三角眼緊緊地盯著我的每一個動作,伺機出擊。
是啊,如果智氏的計劃成功,那第一個死的是伯魯。公子啼如果也死在趙府,那第二個死的就是無恤。而趙孟禮如願成為趙世子之後,若是智顏跳出來指責他當初弒弟奪位,毒殺公子啼,那任憑趙鞅權勢滔天也救不了趙孟禮。到時候,連喪三子的趙鞅恐怕也會因此受累。智瑤之心如此歹毒,等他坐上正卿之位,現今如日中天的趙家,或許也難逃任人宰割的命運。
「狐氏一族可有月下碧眸的傳說?」我輕問。
「方士,其職類巫,但素日召神劾鬼,煉藥以求長生。智瑤府中就有鮮虞國來的方士,他們相信狐氏碧眸女嬰可烹煮入葯,食之長生。」
「師父,我與無恤乃知己好友,並無男女之情。我要留在晉國,自有我非留不可的理由。智氏新立宗子,師父必在受邀觀禮之列,屆時請師父務必帶我同去!」我伏跪在史墨身前重重hetubook.com.com一叩。阿娘不讓我來晉國是怕有人傷害我,可她瘋瘋癲癲的時候又要我一定要來晉國。為什麼?阿藜,阿藜是誰?也許,我不是個孤兒。也許,我在這世上還有血脈相親的親人。鮮虞狐氏、智府葯人,這是我目前唯一知道的和阿娘有關的線索。如果,這個阿藜就在晉國,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你阿娘為什麼會說晉語我不知道,這玉環的另一半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該來晉國,更不該來新絳!」史墨轉頭看著我,疼惜,憐憫,無奈,自責,他把他平日對我深藏的情緒一股腦兒全都融進了此刻的眼神,叫我分不清坐在面前的到底是史墨還是夫子。
我尷尬地笑了笑:「小弟還有急事,改日吧!」
「呃——」我順著她的力道拚命地往後仰,終於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男子的手臂血流如注,他扔下長劍,拚命地想要用手捂住傷口,但鮮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他的指縫間湧出。
我在女子嘴唇上方狠狠掐了一記,她吃痛悠悠地醒轉過來。
在聽到我聲音的一瞬間,女子猛地跳坐起來,她抱著身子大喊大叫,兩隻腳死命地踹向我。我連忙閃身避過,捂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盡情地發泄。
女子緩緩地抬起頭,亂髮之中一雙鳳目又紅又腫。她愣愣地看著我,蒼白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眼淚一顆接一顆地翻滾而出。
「我會讓你先死——」我衝著她離去的身影大喝一聲。
「你放心,這事我不會同別人去說,你只當它是一場噩夢,睡一覺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邊的殘雪打濕帕子,輕輕地擦去女子臉上的污漬。
到他家喝酒?!只要是個腦子正常的人,都不會在這種情況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方士?」鮮虞乃燕、晉之間的異族小國,對於它,我知之甚少。
「別哭了,快進去吧!就當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前面的地上又躺了一隻凍死的雀鳥,它雪白的腹部沾了灰突突的殘雪,兩隻紅紅的小爪子直直地朝向天空,叫人看著可憐又可笑。雛鳥啊,雛鳥,既知隆冬難熬,為什麼不早早南飛?我自嘲一嘆,縮了縮脖子。之前的酒氣到這會兒早已散光,凜冽的空氣鑽進衣袖讓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發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綠松石,藏在頭髮裏面的卻儼然是一截尖銳的刀錐。
我話說完,車裡沒有一點兒動靜,倒是趕車的車夫陡然抬起了臉。那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額頭中央的骨頭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邊,稀疏的眉毛下是一雙陰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從鬼域里爬出的怪獸。
這世上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卻說不得,因為你膽子太小,怕引火上身。
「智氏一脈男丁多早亡,智氏一族也幾度因此差點兒丟了卿位。所以,為保族脈,智氏自文子起,府中常年備有葯人,以葯喂哺,再由方士采血入葯以養宗主精氣。長生之方要的是女嬰,你現已長成卻也不必懼怕別人烹煮了你。只是,智瑤府上既有采血入葯的慣例,他們難免不會覬覦你的血。所以,你現在最好馬上離開晉國,明天我就可以派人送你去齊國。」
我藉機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著匕首緊盯著他。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萬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死我。
她蹲下身子用刀錐緊頂著我的胸口,我以為她會一下刺死我,但她沒有下手,反而緩下臉色端詳起我的臉來:「你就是用這張臉迷惑了他?讓他非但沒有殺你,還處處護著你?」
史墨接過雀鳥緊緊地握在手心,他神情緊張、猶豫,原本從容淡定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紛亂。我正欲開口安撫他,他卻突然將陶鳥放在案几上,一掌拍碎了那隻讓他魂牽夢縈了三十年的雀鳥。
白絹布條上的字跡是誰的?三十幾年前,他們三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夫子的故事我已無從猜測,如今逝者已逝,這背後的秘密,也就只有史墨一人知曉了。
「對,剝皮啃骨,連湯帶肉。」史墨說著,將視線投在了我裸|露的雙手上。
我翻身避過,從靴子里抽出於安送我的天水匕,趁那鬼臉車夫朝我衝過來時,在他腳踝上用力劃了一道。
春日里,山野之間時能瞧見與男子偷|歡的女子。名節對庶和-圖-書民女子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但對士族家的貴女而言卻不一樣。她們八歲學禮,最晚十歲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慶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會離開自己的住處一步,更別說是與其他男子縱情歡好了。這女子如今被歹人強奪了貞潔,一時半會兒怕是緩不過神來了。
「你放開我——」我起腳踢向蘭姬的側腰,她腰身一轉避開我的攻擊,手上的勁道陡然加重。
袒胸露腹的男子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往後退了一步,用戒備的眼神看著他。男子露齒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無人地走到屍體旁,蹲下來看了一眼車夫手臂上的傷口,笑道:「漂亮!傷口整齊乾淨,毫不拖泥帶水。小東西,這活兒幹得不錯啊!」男子蹲在屍體旁,眼睛里盈滿了亮光,這亮光如同一隻野獸看見了獵物,一個色鬼看見了美人。
鬼臉車夫一吃痛,猛地倒退了幾步。
大半夜的,誰家的貴女這麼晚了還在街上遊盪?都說山上的惡鬼喜歡變作女子的樣子在夜半時分捕食生魂,我這不是遇上真的山鬼了吧?
我用手拂開女子覆在臉上的亂髮,這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雖算不得美人,看著倒也可人,只是這會兒她鼻涕眼淚全都粘在臉上,髒兮兮的很是狼狽。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幾處,但樣式和布料都屬上品,看樣子應是智瑤府上的妾室,運氣不好,被入府盜酒的賊人順帶擄走了。
「善良聰慧,有情有義?小丫頭,你認識的趙無恤,和我認識的怕不是一個人啊!」史墨取了案几上的長柄玉質貝形勺給自己斟了一杯熱酒,然後攤出一手,「我要的東西你可帶來了?」
可沒跑兩步,身後忽地吹來一陣香風,甜膩膩的還帶了一絲酒氣。我轉頭想看上一眼,可沒等我看清,臉上已經重重地挨了一個耳光。那凌厲的掌風蹭著耳朵扇下去,嗡的一聲,我的右耳一陣轟鳴,眼前突然炸開了一片銀光,接著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見了。
轟鳴的耳朵,火辣辣的臉頰,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應過來想逃時,蘭姬已經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著你,你居然就送上門來了!」
「吃掉了?!」我大驚失色。
「這是我的事,與他有什麼關係?!」
「她們被人吃了,放在食鼎里,連湯帶肉吃掉了。」
「比我們在晉國這場局裡,誰能活到最後!」蘭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錐,挺身站了起來,縴手綰髮,風情萬種地將發笄插|進了如雲的黑髮里,「你什麼都沒看清就跳進了晉國這場亂局。等著吧,將來自有你難看的死法!」
「智府你絕不能去!」史墨厲聲拒絕了我的請求,「智瑤此人生性狂傲,從不將別人放在眼裡。若他起了心思要抓你去做葯人,別說是我,就算是卿相也未必奈何得了他。范氏、中行氏還在的時候,晉國正卿是六大家族的宗主輪著做。如今那兩家被滅,便是趙、魏、韓、智四家輪流掌權。如今卿已年逾六十,魏氏宗族魏侈更是年老多病,下一任正卿極有可能就是智瑤。伯魯生性懦弱,為了趙氏的將來,即便是卿相也要忌憚智瑤幾分。」
我見狀扔了紗燈轉身就跑,可沒跑出去幾步就重重地撲倒在地,失去平衡的身子蹭著地上的薄冰滑出去老遠。
他沉著嗓子對著車帳內問了一句:「是他嗎?」
這個紅雲兒,動作也太快了!
流逝的鮮血帶走了男子生命的氣息,他的臉變得慘白一片,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也許他的主人告訴他,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巫士,也許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死在一個瘦弱小兒的手裡。
人和動物一樣,身上總有幾處血脈是碰不得的死處,只要割開了它,就別妄想還能止住噴涌的血流。這話是于安告訴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樞的第一號刺客。在這樣的亂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先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師父……」我想要伸手查看史墨受傷的右手,他五指一握,將那白色的布條死死地捏進了手心。
我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車前,彎腰行了一禮:「在下太史府巫士,急欲往卿相府去,冒昧請問主人家可否捎在下一程?」
我話說完,車裡沒有一點兒動靜,倒是趕車的車夫陡然抬起了臉。那是一張變了形的臉,額頭中央的骨頭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的,歪向一邊,稀疏的眉毛下是一雙陰森可怕的倒三角眼睛。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像是從鬼域里爬出的怪獸。hetubook.com.com
我看著黑暗中噴涌而出的紅色液體,皺了皺眉頭:「沒有用的,你既然以殺人為生就早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乾淨,重新插|進靴內的暗袋。
「不被人發現……」
「戴獸面的人不是智瑤?」
「主人是誰一點兒都不重要,主人背後的是誰,那才重要。」蘭姬瞟了我一眼,掩唇嬌笑道,「看吧,即便我告訴你再多,你也還是個蠢女人。他要是為你這麼蠢的女人前功盡棄,那真真是可憐!」蘭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輕笑著轉身朝馬車走去。
我與尹皋學習占星術的第二日,史墨就知道了我眼睛的異象。他那夜來尹皋院中看我,語氣、神情頗為古怪。之後,他收我為徒,我就找機會向他詢問了自己的身世。可他卻要我找到一隻他當年送給夫子的雙頭雀鳥,用陶鳥來換他知道的關於我的一切。
「不,我不走!」
「嗯,你回去之後找個機會把這衣服燒了,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你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
「可我阿娘既是狐氏後人,為何會說晉語?這玉環的另一半又去了哪裡?」
我不由自主地開始胡思亂想,我想起這些年做的那些夢,想起阿娘,想起她口中的阿藜。有那麼一刻,我甚至希望智府的葯人里就有我要找的阿藜,我是那麼瘋狂地想要有一個親人,一個與我血脈相關的親人,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安定我此刻凌亂的心。
我神色一凜,忙從懷中掏出那隻雙頭雀鳥交到史墨手上:「這是師父要的東西,也請師父信守當日對弟子的承諾。」
用完了要送回去?!我看了一眼男子大開的衣襟和女子散亂的頭髮,腦子裡立馬冒出一個非常糟糕的猜測——採花賊?殺人魔?不管他是誰,我都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史墨緊擰雙眉一臉擔憂地看著我,他知道他的話我沒有聽進半句。
「這女人也是我從智府里偷出來的,現在用完了正打算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問問。」
小院內,黃木製的糊紗推門大開,史墨正閉目端坐在屋檐下。他彷彿早就料到我會來,還特地在身旁鋪了一張長絨的白毛氈席,席旁放一方小案,案上擱了一個燃著炭火的小爐和一壺剛剛熱好的、香氣四溢的九醞。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你替他高興?」
從救了伯魯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陷入了趙家的奪位之爭,現在有人想要我死,這一點兒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訴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終於像他說的那樣,習慣了算計,習慣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屍首一眼,漠然地轉過身,就在我轉身的一剎那,卻愕然發現自己身後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一個紅髮衝冠、衣襟大開的男子。他的肩上扛了一個女人,一個披頭散髮、昏迷不醒的女人。
一陣暈眩之後,灰霧漸退,我這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錦深衣的蘭姬。她怒目圓睜地看著我,臉色漲紅,殷紅的嘴唇和那隻打得我發矇的右手微微地打著戰。
隆冬臘月只穿一件大開襟麻布長袍就出來晃蕩,深更半夜扛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看見死人兩眼放光、異常興奮,眼前的這個人,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透著詭異。
史墨看著院中一株結了冰花的修竹,緩緩道:「一百多年前,狐氏封地在大戎,宗主狐突曾娶外族碧眸女子為妻,生季姬,眸色淡,月下澄碧。季姬生重耳,目有雙瞳,是為晉國文公。后百余年間,狐氏一支中又出過兩個眸色有異的女子,但皆早夭。此一脈自七十年前已遷居北方鮮虞,晉國再無後人。」
「太好了,那待會兒你就從那兒進去。」
「行,說定了!」男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轉身揚了揚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來,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他說這話時的口氣,淡得像是讓我明天多帶壺酒,省得不夠喝。
趙孟禮的事還沒結束,我這兒又攤上了這麼個麻煩的人物。我用手扶著腦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遺棄的女子。如果我把她丟在這裏,估計再過一個時辰她就會被凍死,但要是把她背回智府,我也沒這個力氣。況且,智府我還去不得。老天啊,難道要我https://m.hetubook.com.com坐在這裏陪她一起凍死?!
「你好些了嗎?劫你的人已經被我趕走了,你現在很安全。」我試探著朝她挪了幾步,從懷裡掏出一塊方帕遞到她面前,「擦擦臉吧,我送你回去。」
車帳稍稍掀開了一條縫,有人用手在車座上輕輕敲了兩下。車夫聞聲從身後提了一柄長劍,騰身而起。
我心裏咯噔一下,一股寒氣瞬間爬上了脊骨。
趙鞅的秉性我還沒摸透,如果現在貿然跑去同他說:「喂,卿相,你的庶長子想殺你的嫡長子呢!」這無疑是自尋死路,他便是要殺我,我也怨不得他。但此次中毒事件牽扯到晉國智氏,茲事體大,我又不能不告訴他。那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讓別人去說。這人不能是趙無恤,因為趙鞅會懷疑他的用心。這人必須得是讓趙鞅信服的人,而且與趙家諸子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想來想去,除了史墨之外,就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這樣一想,我便顧不上疼了,踩著碎冰就往趙府跑。
我心中一顫,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椒漿,取花椒之辛香,釀為酒,用於降神。智府里貯藏的椒漿定是為冊立世子的祭禮準備的,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會被人偷走?「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備森嚴,你如何能從他家的地窖里偷出祭祀用的椒漿來?小弟不信。」
這會兒夜裡的寒氣越發濃重,我打著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趙府走去。剛剛扶著女子的時候不覺得,這會兒靜下來了,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是不疼的。和三角眼過招時摔的那一跤,可能傷到筋骨了,這會兒膝蓋骨一陣陣地抽痛,停下來不走還好些,一走就痛得厲害。
「為何?」
「不管那人給了你多少錢,我出十倍的價錢。」我從懷裡掏出一袋錢幣扔在他腳邊。他眼神一動,似是遲疑了一下,我趁機滑步向前,舉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待我百年之後,就讓人把我葬在澮水邊竹林里吧!挨著你夫子的墓,就在那棵刻了字的翠竹下面……別讓他們把我葬在公陵旁,我死後不想再侍奉任何人。」史墨的聲音因哽咽而嘶啞,我喉頭一緊,端正身子叩首應道:「弟子敬諾!」
「為何?」史墨雪白的長眉猛地蹙起,「可是因為無恤?」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先生是?」
紅髮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別跟我這麼說話,聽著頭痛。小東西,你手藝不錯,我挺喜歡你的,怎麼樣,到我家喝杯酒去?」
「唯!」我急著要聽無恤打壓趙孟禮的理由,起身衝進屋拿了鹿裘又趕忙沖了出來,一把蓋在史墨背上。史墨回頭瞪了我一眼,揪下裘衣塞到我懷裡:「穿上!別凍出病來添亂!」
「師父的意思是,晉國有人想吃了我?」我把手藏進袖裡,心狂跳不止,整張臉如著了火一般滾燙起來。
「他想讓我說的,自然和你要說的一樣。這次智氏宴會,趙孟禮去不得。」
我握緊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蘭姬鬆開手,大退一步避開了我的攻擊。
女子看了看我,又低頭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瘀痕,深吸了一口氣抽噎道:「我忘不了……他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我丟了卿父的臉,我……」女子越說越激動,到後來整個人再次陷入了癲狂。
當夜,我拎了一盞紗燈,簡裝夜行進了史墨的院子。
「你醒了?看得見我嗎?」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史墨緩緩睜開眼睛,替我斟了一耳杯熱酒:「你若是為了趙家大子的事來找我,喝了這杯酒就回去吧!早些時候,無恤已經來找過我了,這事我也已經同卿相說過了。」
她怎麼會在這裏?!
史墨的右手嵌滿了碎陶片,可他聽不見我的聲音,他低垂著眼瞼,在他消瘦凹陷的面頰上有兩塊骨頭因為緊咬的牙關高高地隆起。在那堆破碎的陶片中儼然藏著一條細長的白絹布,絹布上墨跡斑斑似有書寫。史墨用蒼老乾枯的手捏起布條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眼底的陰影里便生出了一絲不可言狀的苦色。那凄苦的顏色如一層黑霧瞬間爬滿了他頹然的面龐,吞沒了他最後一點兒驕傲。
「受死吧!」鬼臉車夫瞬間移到了我身前,一柄長劍衝著我的腹部狠狠地扎了下來。
隆冬的寒夜靜得有些嚇人,寬闊的街道上空落落的只有我一個人。覆在地面上的露水結成了薄冰,人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搖搖晃晃。之前出來時m.hetubook.com.com沒有騎馬,現在卻後悔不已,照我這會兒的步速,走到天亮都不一定能回到趙府。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興許它還能讓你死得好看些!」蘭姬飛身跳上馬車,踢踏的馬蹄聲混著女子鬼魅的笑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黑暗的盡頭。
「那是自然,紅雲兒善良聰慧、有情有義,比那大子趙孟禮強了不止百倍。卿相早該看到他的好。」我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喜悅。
我裹好裘衣坐下,史墨這才徐徐道:「無恤告訴老夫,他已查實公子啼身旁自裁謝罪的侍衛突早年受過智氏的恩惠,送水的小婢子也有親妹在智府為婢,雖然他現在無法證實智氏直接參与其中,但大子孟禮極有可能成為智氏攻擊趙氏的把柄,所以此次宴會,趙孟禮去不得。」
來的是一輛掛了垂幔的坐乘,馬車頂上懸挂著兩盞艷紅的紗燈,那兩點紅光在夜色中一搖一晃,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車至身前時,我好奇地抬頭張望了一眼,看見馬車裡隱約坐了一個女子。
史墨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沉下面色道:「進屋把為師的鹿裘拿來!」
智府離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不遠,我攙扶著女子走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她說的那個地方。
「就憑你也敢和我動手?」她看著我嗤笑一聲,抬手拔下了頭上一尺多長的發笄。
「阿拾,自你入我門下,為免引人注意,我便讓你以男子之貌示人,但為師今日要多說一句,他趙無恤再好,也絕非你的良人,你莫要在他身上失了心。留在晉國對你而言,實是百害而無一利!」
「那他可說什麼緣由了?」我伸出凍得發紅的雙手,一邊烤火一邊問。
「他已經來過了?他說什麼了?」我就著雙耳杯飲了一大口酒,熱過的九醞入口燒舌,卻極暖肚子,只喝了一口便散了我周身大半的寒氣。
「你可想知道那眸色有異的兩個女嬰為何早夭?」
「師父!你……」
女子抹了把眼淚,張開嘴像是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苦笑一聲,同我行了一禮,轉身鑽進了牆角的破洞。
我忍著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裏面沒什麼動靜了,才轉身離開。
我這兒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駛來一輛馬車。這會兒,就算有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於是,身子一側早早地閃到了路邊。
「他是誰?」
「荒唐,這簡直太荒唐了!生老病死乃人之天命,自夏禹立國,泱泱數千年,哪有一個人可以與天齊壽?他智瑤莫非瘋了不成?!」我又驚又怒。
智瑤,智瑤!這個名字似乎是我怎麼都繞不開的一道坎。負了瑤女的人是不是他?在百里府里要殺我的人是不是他?天樞與他又有什麼關係?這些問題困擾了我許久,如今竟連我的身世都同他有關。看來,不管怎麼樣我都要找個機會好好會會他!
不知過了多久,她許是喊累了,沒力氣了,才最終安靜了下來。
我往後退了一步,她欺身撲了上來,森冷的刀錐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抵,擋開了她手上的攻擊,卻沒能躲開她腳下的偷襲。蘭姬將我撂倒在地,起腳重重地在我身上踢了幾下,直踢得我喉中腥氣翻湧,方才作罷。
「師父放心,阿拾絕非魯莽之人。今夜,謝謝師父的酒。」我把耳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向史墨行禮告退。
「師父怎麼知道今夜我會來?」我搓了搓凍僵的手,脫了鹿皮靴,在他身邊坐下。
「好,你既給了我要的東西,那你想知道什麼,便問吧!」
「你的命還真是長,秦太子弄不死你,天樞的人也弄不死你。現在,你居然還攀上了趙氏!」她滿嘴酒氣,舌頭打結,血紅的眼睛里有滔天的怒氣。
「智瑤?」
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的出現和離開都快得讓人迷惑。
街道的盡頭傳來馬車賓士的聲音,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去。那自黑暗中駛來的馬車在離我幾丈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兩匹黑色的駿馬打著響鼻,呼著白氣。駕車的人戴著斗笠,看不清臉。馬車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色帳子,看上去卻不像是女子的車駕。
當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虛招,手臂上的這一刀才是真正的殺招!
「智瑤?」蘭姬眉峰一揚,嘴角漾出一個極艷麗的笑容,「你知道你這一路壞了我多少好事嗎?我原打算割了你的頭解氣,可我現在改主意了。秦女,我們不妨來比比吧,看最後我們誰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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