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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貳·晉國卷:風起天闕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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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神子解咒

第二十四章 神子解咒

「太史府從無四季之分,正是絕佳的住處。」我憋住喉中不適,端身回道。
智顏聞言緩緩睜開了眼睛,他一臉狐疑地打量了我半晌,問了一句:「你是男是女?」
「哦——是嗎?」四兒挑眉擠眼,一副「我不信你」的樣子。
「唯!」
「你們得病是因為沾了死魂之氣,要想活命的,都把手給我捏緊嘍!待會兒巫士施術的時候,誰都不許說話!」老家宰站在隊列里沖仆眾高聲喊道,那蒼老乾啞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威嚴。
「這毒對在野地里勞作過的庶民是沒有用的,但對天天養尊處優、連野葛都沒見過的智顏卻是特別好用。哈哈,三天後,他身上怕是一寸好肉都沒有了。」
蘭姬與我的生死賭局顯然已經開始,可葯人之事她是怎麼知道的?這女人與齊國陳氏又有什麼關係?帶著滿肚子的疑問,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第二日,智府的家宰天沒亮就頂著兩個黑乎乎的眼圈敲開了我的房門。
「你要留在太史府?」智瑤在我身前青碧色的毛氈旁蹲了下來,那一股子濃重的白檀香撲面而來,熏得我有些暈眩。
「是啊,我這是一隻蚊子困在兩個手掌心裏。誰動,我都得沒命。」我撫著自己混沌發漲的腦袋,仰面倒在床上。

「我的好四兒,謝謝你這麼相信我。」我捏著四兒的手,笑道,「我早就料到智顏此人會疑心我的死魂附體之說,所以就故意用毒葛給他下了毒。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去野地里采葛,總會碰上一種長得很像葛藤的東西?誤采了它,剛開始手上都會起紅疹子,後來時間久了,再碰也沒事了?」
「那怎麼辦?這兩家,咱們可都得罪不起啊!」
「亂說什麼呢?」我笑著伸出雙手抱緊身上的人,「我的好四兒,你可是要多子多孫、福壽百年的。你放心,再難辦的事,我也會弄好的。」
「善,大善!敬奉師長,其德可嘉,那智某也不好強留巫士在府上了。」智瑤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如此,巫士就早些從城外的小院搬回太史府吧!」
「怎麼會這樣?巫士,這是怎麼回事?」智顏手忙腳亂地扯開衣服,用手在胸前一通亂抓,轉瞬又躺倒在地,不顧儀態地在地上猛蹭自己的背,樣子狼狽到極點。
「回稟亞卿,河道窄的地方仍結著厚冰。」我看著寺人徐徐倒在白玉杯中的猩紅酒液只覺得后脖頸處升起一道寒氣。這是什麼?是酒,還是血?
「讓我來試試吧!」我上前一步微笑著提袖在智顏臉上輕輕撫過。他鼻頭抖了抖,猛打了一聲噴嚏醒了過來。
「請家宰替小巫謝過亞卿!」我從家宰手中接過智瑤的墨玉牌掛在腰間,心中一時懊喪不已,昨夜魯莽打草驚蛇,如今即便有了這玉牌也不能再進那間古怪的院子了。
自我入了太史府之後,史墨便叮囑我,在外行走要做男兒打扮,加上這一年我的身量往上躥了許多,倒沒有人再問我是男是女了。
「三日後,死咒可解。只是這三日要辛苦世子了。家宰,今晚人定時分,召府內所有中咒的僕役和婢子到我院中來吧,我來為他們除咒。」
「沒什麼,只是智氏的宗主打算給我在他府里開個院子,我拒絕了。可這樣一來,趙家給我的院子我也不能住了。這事若處理得不好,我怕卿相會疑心我轉投智氏門下。我與伯魯、無恤交往密切,對趙家的事又知道得太多,他絕不會允許我和智氏攪和在一起。」
「沒聽過更好,抬起頭來,讓我瞧瞧你!」智瑤笑道。
隨後,一陣風過,白檀之香愈濃。
「可東面的那幾間院子,巫士昨日還未看過。」老家宰一臉為難。
一陣旋風吹捲起地上的巫袍,我伸手一接,順勢將長袍重新披到身上:「死魂已收,大家散了吧!」
「巫士,昨夜睡得可好?」家宰邁進屋來,將一眾僕從留在屋外。
「啊——」驚呆的人們被一聲尖叫聲驚醒,他們鬆開緊握的手,四下逃散。那九名身材高壯的武士,有七個撒腿跑了,有hetubook.com.com兩人拔出劍對著鬼火一陣亂砍。
這會兒,我坐在屋子正中央,左右兩邊的牆上映出了十幾張扭曲的臉孔。我側過頭去看它們,它們便同樣側過頭看著我。雖然那些鏡子里的臉都是我自己的,可看久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就好像每時每刻都有人透過那些鏡子窺視著我。
我一聽這話,越發驚懼。智瑤這是在借四季輪迴之說暗示晉國朝局。趙鞅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這個未來的晉國之主現在有意招攬於我。可即便沒有狐氏之說,我又如何敢在這個時候離了趙氏,入他智氏一門?
這日黃昏時分,新絳城下了一陣小雨,前兩天積的雪化了大半,只有院落的陰暗處還留了些灰褐色的殘雪。我和四兒端坐在屋檐下,家宰命人在院子的四周支起了八盞立桿紗燈。一丈多高的黑漆立桿上,豆大的火苗隱在青碧色的薄紗之中,微弱的火光在寒風中顫抖著,變幻出一圈圈螢綠色的光暈。夜色愈來愈濃,寒氣愈來愈重,待紗燈支好后,院中的枯草上已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時間在飄飛的白雪和瀰漫的青煙中緩緩流逝,待我走了一圈回到原點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這一夜睡得倒還踏實,只是第二天天沒亮,房間里就擁進了一大撥人。端著青銅匜的寺人,捧著華美巫袍的婢子,拎著鹿皮靴的小童,全都圍在我床邊。老家宰笑眯眯地把一個裝滿珠玉配飾的紅漆描鳳紋盒子遞給了四兒,而後恭恭敬敬地告訴我,智瑤要見我。
「無妨,我與小婢兩人足已。人多,恐邪氣逃匿難尋。」
「巫士,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了嗎?」家宰湊到我身邊彎腰恭聲問道。
我跟著家宰進了智瑤平日會見家臣的書房,熟悉的白檀香在我跨入書房的一瞬間就鑽進了我的鼻子。當初,就是這來自遙遠西方的謎一般的香木讓我誤以為智瑤就是隱藏在暗夜中的獸面男子。但一個人的聲音可以變,味道可以變,舉手投足間帶給人的感覺卻很難改變。我的直覺告訴我,獸面男子不是智瑤。
「挺好的,只是家宰形容憔悴,衣服未換,可是一夜未睡?」我就著四兒遞過來的帕子洗了把臉。
「小巫……」我緩緩地抬起頭,智瑤微笑著看著我的眼睛。我心思急轉,這一刻,生死之事彷彿就系在我嘴邊,說晚一步、說錯一句都可能萬劫不復。「小巫……請亞卿賜下靈龜,以斷惡盜逃逸方向。」
在九名武士血紅色的「天眼」中,陡然生出了九簇幽藍色的鬼火,那鬼火吞吐著藍色的火焰,在人群中飄忽搖擺。
我長舒了一口氣,起身行禮告退。退至門邊,腳還沒有邁出去,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刺目的亮光。驚愕之下我抬頭看去,只見一道陽光透過屋頂高處的窗戶斜斜地打在了左邊的牆壁上。牆壁上的幾十面銅鏡倏地被點燃,像幾十個熊熊燃燒的小太陽齊齊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那光亮直射到右邊,又點亮了另一面牆壁。一時間,整間屋子都被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中。
回到住處,四兒見我神情恍惚,便蹲在我身前,握著我的手道:「阿拾,你在想什麼呢?這幾日里你總是怪怪的,你不會是有事瞞著我吧?咱們這次來,可真的只是為了給這府里的人『解咒』?」
「你就是太史的高徒?」智瑤的聲音自前方響起。
四兒急忙爬上了床榻,坐在我身旁:「那要不我們託人去問問趙無恤,他一定有法子能幫你。」
大家漸漸地都圍了上來,等他們走得近了,我突然鬆開巫袍,雙手合十。瞬間,一團藍色的鬼火從我掌中猛然躥出,幾個大男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家宰欠身行了一禮:「讓巫士見笑了。昨夜府里進了盜賊,鬧了一整夜,幸好隔得遠沒吵到巫士。」家宰說完低頭從懷中掏出一枚墨玉牌,呈到我面前,「這是我家家主隨身的玉牌,且由巫士代為保管。家主說了,解咒期間,恕巫士一切不敬之罪,即便是世子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聽從巫士的安排。另外,解咒之後,家主還會另奉百金酬謝。」
赤衣玉笄的智瑤閉著眼睛高坐在案幾之後,無數金色的微塵在他身邊飛舞著,他慢慢地張開雙臂,胸脯一起一伏,似在運行吐納之術。
自打我進了智府,就覺得這府里到處都透著古怪:不漆紅,不塗黑,到處都是不入正統的青碧色;不鑄龍,不雕鳳,屋頂上全是猙獰的青銅獸面。而最古怪的還是眼前這間屋子,我從未見過有人會在牆上嵌幾十面大大小小的銅鏡。
「阿拾,你花了那麼多心思折騰這位智世子,可是為了給趙無恤解氣?」四兒看著我,一臉賊笑。
「火沒燒出來……火沒燒出來!死魂被巫士收住了!」老家宰連滾帶爬地從一棵大樹背後跑了出來。
「你呀——」四兒在我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隨即長嘆一聲趴在我身上,「你為什麼就不能過幾天安生的日子?我以後要是短命,肯定是被你害的。」
我抬頭看著她,她輕啟雙唇,用我聽不懂的異族語言唱起了一首哀婉的歌謠。
「鄙人拜謝巫士。」老家宰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我深深一拜。
「果真如家宰所言生了一副天人模樣。太史給你取字子黯,和你這張臉可著實不配啊!」智瑤一邊打量著我,一邊笑道,「你此番入府解我智氏之災,智某早該酬謝,只是前兩日因國事耽誤了,今日才得空。來人啊,把東西抬進來。」他話音未落,便有兩個黃衣寺人抬了一隻銅斛入門,穩穩地放在我身前。「智某聽聞巫士喜愛珍珠,所以特備了一斛東珠作為此次解咒的酬勞。巫士瞧瞧,可還入得了眼?」
「巫士可是有為難之處?」
「巫士請隨鄙人來吧!」老家宰帶著我和四兒出了門,一路進了智顏的屋子。
四兒獃獃地站在我旁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阿拾,你真的是神子嗎?」
智顏一動不動,沉沉地睡著,老家宰緊接著又喚了幾聲,他依舊沒有動靜。
「小巫恭聽。」
「使不得啊!昨夜便是巫士念咒,世子才得安睡啊!」家宰俯身回道。
我看著他上下浮動的喉結心中暗笑,縱使你智顏再疑心也玩不過我的套中套,什麼叫痛不欲生,馬上就讓你知道!
「哈哈哈,這樣才對嘛!」智瑤一揮手,兩個寺人便退了出去,隨即有小婢子端進來一方小几,又有寺人捧來酒壺、耳杯。那耳杯是由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雙耳之處又模仿人耳各垂了一隻圓形的耳玦。
「我都聽你的,你現在就讓她走!」智顏對著帘子大聲咆哮。
這會兒智顏還未起身,四面垂簾外跪了兩排綠衣女婢,手裡端著各色洗漱的器皿。老家宰領著我走到近前,兩個婢子立馬起身捲起了垂簾。
蘭姬與我的生死賭局顯然已經開始,可葯人之事她是怎麼知道的?這女人與齊國陳氏又有什麼關係?帶著滿肚子的疑問,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智顏接過葯碗放到嘴邊,嘴巴張了張又把葯碗放在地上推給了四兒:「你先喝一口。」
「唯!謹遵巫士之命。」老家宰畢恭畢敬地回道。
紅色的布絮在暗夜裡飛揚,當眾人擠成一團拚命爭搶時,我帶著四兒悄悄地離開了。
「你說你昨晚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智顏的眼睛瞪若銅鈴,眼白上的血絲看著越發明顯。
智顏看了我一眼,咳嗽了兩聲掀開被子走了下來,而後旁若無人地在我面前更衣洗漱,輕蔑之意顯而易見。
我俯身行了一禮,恭聲道:「小巫拜見智卿!」
「在帘子旁站著呢!」我伸手指著一方垂簾,不急不慢地回道,「世子若想將死魂趕走,怕是要受些罪了。」
一刻鐘后,四兒面色如常,露在外面的雙手、脖頸平滑光潔,沒有任何紅腫的跡象。於是,我微笑著把葯推到智顏面前:「世子這回可放心了?」
「阿拾,為什麼那葯我喝了沒事,智世子卻變成了那個鬼樣子?」四兒見周遭沒人,忍不住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問道。
「算了吧,他現在肯定只想找個人煙不至的地方把我關起來。最好,永遠別讓人看見。」
智顏看了一眼四兒,端起葯碗一飲而盡。
弈弈恆山,八鸞鏘鏘,狐氏生孫,在彼嘔夷,其陽重瞳,興國興邦。弈弈恆山,鸞鳴哀哀,狐氏生孫,在彼牛首,其陰青目,失國失邦。
「若是巫女,豈有資格替世子除咒?」我頷首恭聲回道。
智顏一碗葯湯下去,不到半刻鐘,臉上、手上起了無數的紅疙瘩,就連嘴唇都腫得翻翹了起來。
「誰說的?我……我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好讓智氏的人敬畏我。死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呢?你看著吧,等我晚上給智府的僕役、婢子解了毒,用不了三天,新絳城的人都會知道我的神通。」
門口,老家宰正扒著窗戶踮腳往裡面瞧,見我出來了趕緊跑到我跟前:「巫士,世子這是?」
四兒,這個知道背後一切真相的人也呆住了。她傻傻地望著我,用一種畏懼的眼神打量著我。
安靜,死亡一般的安靜。沒有歡呼聲,沒有痛哭聲,沒有尖叫聲,甚至沒有呼吸聲,院子里的五十多個人都凝住了。
我看著他們的臉,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愧疚。
「這盜跖十幾年前曾盜走我智府一樣稀世奇珍,先祖父文子也因此氣絕而亡。此人與我智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我智氏立嗣,他又入府挑釁,實在叫人痛恨。更可氣的是這惡盜行蹤不定,十數年裡竟沒有一個人可以抓住他。智某今日正想請教巫士,盜跖此人現在何處?他當年從我府中盜走的珍寶又在何方?」智瑤說完,停下腳步低頭看著我。左右牆壁上,銅鏡里十幾張扭曲的人臉也同時轉頭陰森森地盯著我。
葯人的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四兒,因為我不想讓她平白替我擔心。再說若是喝血吃人這樣的事說給她聽,她定會逼著我離開晉國。
智瑤,我終於要見到這個智瑤了。怕嗎?也許有一點。
一雙纖細蒼白、十趾塗朱的腳緩緩地從我身邊走過,我微微抬眼,沒有見到智瑤,卻看見一個全身白衣的碧眸女子拎著一個冒著青煙的鏤空銅球站在我面前。那是一張異族人的臉,她低頭看著我,一雙碧眸美雖美,卻和她蒼白的臉一樣透著一股死氣。
「你都不知道那碗里是什麼,怎麼剛剛就喝了?」我笑嘻嘻地看著四兒。
「這位是太史府的巫士,家主特地請來為世子解咒的。」家宰跪著往前挪了兩步殷勤地向智顏引薦我。
「巫士——」兩個武士提劍圍了上來,幾個膽大點兒的僕役也戰戰兢兢地圍了過來。
智顏在地上翻滾嘶吼著,我帶著四兒行了一禮便退了出來。
我裝出一副欣喜模樣,俯身行了一禮道:「小巫謝宗主厚賞。」

「家宰這幾日辛苦了,體虛之時邪氣易入,家宰年事已高,還是多多休養為善,否則恐有災禍。」
「這不是你讓我喝的嘛!」
「世子,該起了。」老家宰跪坐在智顏身側,小聲喚道。
見智顏上了當,我便吩咐四兒送上了事先熬制好的湯藥。「這湯藥專解死魂之咒,若身上有死魂之氣則全身紅腫,瘙癢難抑;若是沒有,喝完則一切如常。」我把葯碗雙手奉給智顏。
我點了點頭站了起來,院子里一眾人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我。那些目光里有恐懼,有懷疑,有迷茫,有希冀。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突然哭了出來:「阿姐,我怕……」她緊緊地抱住身邊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婢子。那婢子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驚慌失措地看著我。
我在屋子裡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腦子裡來來回回就只有「古怪」二字。
我放下酒杯,抬手恭聲回道:「小巫謝亞卿厚愛,只是太史年事已高,小巫希望日後能待在太史府專心侍奉師父。」
我思緒紛亂之時,白衣碧眼的女子又拎著她的銅香爐站了起來,她繞著智瑤走了三圈又坐下,一雙碧眸盯著我,似是在笑。在她的右手邊,放著一隻小盞和_圖_書,她玉手輕挽,從一隻高頸壺裡倒出一注濃稠的血色汁液,遞到智瑤唇邊。
我白了她一眼,笑道:「我不是神子,我是騙子!早先不是同你說過了,我在硃砂里調入了醫塵送的『鬼骨粉』。這粉取自人骨,遇熱即可燃燒,火勢再大也不會燙手。」

四兒看了我一眼,我輕輕點了點頭,她端起葯碗喝了一小口。
「怎麼?巫士不喜歡?」智瑤見我不說話,便提高了聲音。

「唯!」
擺在我身旁兩尺多高的青銅斛里裝滿了清一色瑩白渾圓的珍珠,我見到這珍珠,心中不禁一涼,我搜集珍珠只為替四兒縫製嫁衣,入絳以來也只在趙府問伯魯討要過幾顆,智瑤是如何知道我喜歡珍珠的?他莫非是在暗示,我在新絳城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嗯,我那時候癢得把手皮都抓破了。」
「神子——」一個蒼老的聲音打破了眾人的沉默。於是,在這個寒冷漆黑的夜晚,五十多個人爭先恐後地朝我撲了過來。不知是誰先撕開了我的巫袍,一聲裂帛之聲響起后,很快整件巫袍就在頃刻間被瘋狂的眾人撕碎了。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頭皮驟麻,在寺人的提醒下,幾乎逃命般地離開了那間金光閃閃的屋子。
我帶著四兒走在智府東面的園圃內,想起剛剛智顏的樣子,心情頓時大好。
「小巫見過世子!」我跪坐下來,頷首行了一禮。
家宰帶著眾人全都退了出去,房間里只余我和智顏二人。
「嗯,這《竹書謠》巫士可曾聽過?」
「小巫昨夜見一披頭散髮、嘴角帶痣的女子伏在世子身上。世子難道不覺得此刻右肩重過左肩?」我把視線移到智顏的右肩,假裝那裡壓了一個女人的腦袋。
我緩緩起身行了一禮:「這是死魂之氣在世子體內掙扎頑抗的跡象,世子須忍上三天,等死魂力竭遁逃,世子的咒就算解了。」
「好吧,那本神子就把衣服、發冠都送給你。這樣,你就不用跟外頭那些人一起去搶了!」我把脫下來的衣服往四兒手上一放,笑嘻嘻地掀開被子鑽了進去,「傻丫頭,趕緊睡吧,本神子困死了!」
「巫士可聽說過盜跖之名?」智瑤在我身旁踱著小步,左手不停地把玩著自己腰間的一塊獸面玉佩。
「我知道,可我剛剛看到的……阿拾,也許你真的是神子,只是你不知道。」四兒低頭沉吟片刻,抬頭看我時,依舊一臉痴迷。

「巫士,城外的澮水如今還結著冰吧?」智瑤示意寺人給我斟酒。
「惡鬼盜跖入城偷盜,全城皆知。」
女子唱罷,將燃著白檀香的銅球在我頭頂繞了一圈后,輕移蓮步在高階上的案几旁坐了下來。身後窸窸窣窣又是一陣衣袂拂弄之聲,我連忙低下頭,一雙穿著青色軟皮足衣的腳越過我大步走上了高階。
「敬諾!」我俯身應道。
我依言抬頭,兩丈之外的案幾后,智瑤一手托腮歪著腦袋打量著我,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赤色綉黑色鳳鳥紋的交領深衣,沒有束髮戴冠,只在頭頂的髮髻上橫插了一根半尺長的青玉笄,模樣沒有那日宴席之上的端正老成,倒是十足的貴族兒郎做派。智瑤年齡比伯魯尚少幾歲,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晉國的亞卿。對於晉國女子而言,這樣的男子無疑是她們心中夢寐以求的夫君。可當我看著這張俊俏的臉,卻只能想起葯人的傳聞和那些據說被剝皮處死的智府奴役。這樣一副美麗的皮囊之下,到底藏著一顆怎樣可怕的心……
「太史都解不了的咒,他一個巫士如何能解?」智顏斜著眼睛瞥了我一眼,又閉上眼睛胡亂揮了揮手,「家宰,給他五金,打發人回去吧!」
智府五十多個僕役、婢女在侍衛的帶領下,你攙著我,我拉著你,陸陸續續進了小院。他們瑟瑟縮縮地站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臉色憔悴,神情恐懼,井水中致幻的毒藥已經把他們折磨得虛弱不堪。
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我緩步走到了院子中央,那些鬼火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倏地一下全圍了上來。https://m.hetubook.com.com我垂目念咒,然後以最快的速度解下身上的紅色巫袍,幾個轉身就把剩下的幾簇鬼火全都兜進了巫袍。
「他是誰?」智顏扶著額頭坐了起來,沒好氣地問道。
「亞卿恕罪,小巫寡聞,不曾聽過。」我不通蠻語,因而聽這外族女子吟唱時,只覺得音律有些耳熟,沒想到她唱的竟是那首生在竹皮上的《竹書謠》。而且聽起來,似乎曲詞也比當年伯魯唱的要長一些,莫非連失傳的另半首也在其中?可是智瑤為什麼要讓我聽這《竹書謠》呢?唉,早知如此,當年真該把北方蠻語也一道學了,弄得現在同個聾子一般。
正當我如坐針氈之時,門口傳來了寺人尖細的報唱聲。
我輕笑一聲,手掌翻轉將鬼火裝進了四兒為我準備好的一隻玉瓶。
衛兵帶著火把趕到時,我已經在四兒身邊躺下。
「巫士,家主稍後就到,請巫士先在此等候。」老家宰引我在房間正中央的一方青碧色毛氈上坐了下來,自己帶著寺人躬身退了出去。
侍衛按我之前的吩咐讓所有的人手拉手站成了九列,家宰又選了九名身材高壯的武士站在每列隊伍的正中間。
家宰示意侍衛抓人,我連忙抬手制止:「無妨。先把人按我之前說的排好吧!」
我持杯不飲,智瑤也不催促,只噙著一抹古怪的笑,起身走到我面前:「巫士,雖說春夏之季住在澮水邊自在愜意,但四季更替乃是天道,入了秋冬之季,巫士就不該住在那裡了。智某有意在府中為巫士另開一座院落作為日常起居之所,巫士意下如何?」
方士者,問神劾鬼,平生所學只為長生。據傳,在遙遠鮮虞王的寢宮中就曾設有一間「光室」,此室可采日月精氣以補陰陽。人若置身其中,呼吸之間就可去陳氣,凝新氣,通達九竅,長壽延年。眼前這間鑲滿銅鏡的屋子,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光室」?這鮮虞人送進來的碧眸美姬原是個精通長生之道的方士?
「家宰,東西都備好了。」有寺人站在門外喊了一句。
房內,我解開發冠,用水搓洗著手心裏的硃砂。
「收住了,我們沒事了?我們能活了!」眾人從驚懼中回過神來,有人歡呼,有人暈厥,幾個小婢子抱成一團,泣不成聲。
剎那間,院子里鴉雀無聲。哭聲、咳嗽聲全都消失了,耳邊只剩下寒風凄厲的嗚咽。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我,我掃視了一圈后,在身後的銅爐中撒下了一把降真香。這時,天空中又飄起了小雪,雪花落在燒紅的木炭上瞬間就消失了。我一邊吟唱著巫詞,一邊在眾人之間遊走。在經過九名武士身前時,我會特意停下來,念一段巫詞,然後用事先調配好的硃砂,在他們眉間畫一道赤色的「天眼」。
我被他問得有些發矇。盜跖?他為何會突然向我提及盜跖?莫非那夜有人在屋頂上見到了我和盜跖?可就算我見過盜跖,他早年偷了什麼珍寶,藏在何方,我又怎麼知道?
「巫士是個通透的人,很多事自然看得比旁人明白。智府的院子我先給你留著,你若是改主意了,隨時可以住進來。不過,智某今日招巫士來,是另有一事想要勞煩巫士。」
智顏的右肩猛地往下一沉,他驚叫著跳了起來,一邊甩手一邊原地轉了好幾圈:「她在哪兒?你快讓她走!讓她走!」他的臉慘白一片,兩隻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裡落出來。
「世子醒了?」老家宰此時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太史前日說巫士是神子入世,鄙人還將信將疑,如今是真信了。」
四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裡的衣服,一臉迷惑地吹熄了燭火。
「好,巫士大善!」智瑤聞言大笑,邁步走上高階落座,「一應靈器午後便有人會送到巫士房中,智某在府中靜候巫士佳音。」說完他輕抬一手,隨即就有寺人引我出門。
他這小兒不急,我自然也不急。但一旁的家宰卻忍不住了,他起身附在智顏耳邊說了幾句話,智顏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他奪過婢子手中的革帶胡亂地往腰上一系,然後沖眾人大聲喊道:「出去!都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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