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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貳·晉國卷:風起天闕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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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亂世漂萍

第三十九章 亂世漂萍

「婦人之血帶穢,太史三日後要為國君祭天酬神,此時絕不可沾染邪穢之氣。這是祭禮的規矩,鄙人既是行人,就絕不能壞了禮數。」燭老爺子說得慷慨激昂,轉頭又對衛兵喝道:「還不快把人給我帶走?!」
今早,明夷派人送來了一封帛書、一筒葦稈。伯魯要到南方的安邑養病,明夷決定同行。帛書上說,竹筒里的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樞坎卦的主事因為它送了命。
「嗯,總要坐到那女人斷了氣才……」藍衣小婢見我站了起來,面色一變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嬤嬤,你出去吧。」一個軟軟的聲音從房間的角落裡飄了出來。我認識這個聲音,它屬於一個面色溫婉的女子,滿心滿眼只有夫君一人的女子。
「珍匣……」在風暴之中,一聲虛弱的呻|吟打破了可怕的對峙。
血崩之症,無葯可醫。
天樞的坎主為了這筒葦稈送了性命,不難想象這上面記的會是怎樣驚人的秘密。
不斷嘶叫的燭櫝被人七手八腳地抬了起來,我想要拉住他的手,燭大夫身子一側攔在了我面前:「燭氏的家醜,讓巫士見笑了。請巫士止步,莫送。」
「你剛才遇見師父了?」我打開藥瓶聞了聞,裏面裝的是紫蘇艾葉丸。
燭大夫在前堂召見了我,他端坐在案幾之後,半眯著眼睛滿臉疲色。門房管事按他的吩咐舉著一盞銅燈在我臉上照了一圈,他抬眼瞧了瞧,可往日如炬的目光還未落到我臉上就已經虛散在了空中。
「嗯,別怕。我保證不會被師父發現的。」
長房的孺人,想來就是那位嫁給燭櫝父親的邾國公主,可嘆一對姐妹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最終還是做了婆媳。
「哦?」瓊女面色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復了柔色,「太史給的葯自然是頂好的。早先良人在府上失禮驚擾了太史,沒想到太史非但沒有怪罪,還專門派巫女過府送葯,真是心慈大度。良人如今正閉門思過,改日我夫婦二人定會登門向太史謝罪……巫女,這侍妾已經流了一夜的血,喝了你這葯真就能好嗎?」
「快!快醒醒!著火了!」我猛地坐起身,用力搖了搖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小童。小童咂巴了一下嘴巴,翻倒在地呼呼大睡。
「哦,太史府來的?這邊的正門不開,和我從小門進吧。」婢子打量了我一眼,慢悠悠地端著熱水朝小屋走去。她腳步輕緩,嘴角微揚,眉宇間似乎還帶著一絲喜氣。
「孺人小心——」我早料准了她的心機,候在底下的手穩穩地接住了陶碗,「孺人小心些,摔了這碗可就沒有多餘的葯湯救人了。」
宓曹,你究竟對這些人做了什麼?這些人又對你做了什麼?!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滿身的利刺,她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緊緊地拽著燭櫝的衣服,蒼白消瘦的手背上布滿了青紫色的血脈。
「師父,這是怎麼回事?」我快步從台階上走了下來。
「不!珍匣,君父要複位了!我又是邾國的公主了!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讓那些作踐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發過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國最尊貴的公主!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綻開了一個美麗而驕傲的笑容,然後,她便帶著那個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沒有醒來。
我端著葯碗立在一旁,這撕心裂肺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吼已經徹底讓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圍繞在他們周圍的洶湧的情感像夏日里迅猛的風暴瞬間席捲了這間小屋,而風暴中央的三個人早已體無完膚。
瓊女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客套的說辭,想問的無非就是這最後一句。
懷了那麼多個月的孩子,怎麼可能跪一跪便落了?我早前一直覺得郵家的女兒可憐,可如今看來,這高牆深院里長大的貴女,怕沒有一個是真正純良無害的。
我轉頭想請史墨幫忙勸解,不料,史墨亦是一副冷硬的面龐。
我在心中長嘆一聲,抬手敲響了門環。
失火了?
「見過孺人。」我放下手行了一禮,心道,尹鐸說得沒錯,郵家的女兒果真也懷孕了。
「子黯,子黯,救救宓曹,快跟我回府救宓曹!」五花大綁的燭櫝掙扎著被衛兵從地上抬了起來。他拼了命地又踢又扭,幾個衛兵一時沒抓牢,砰的一聲把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這樣的風,這樣的雨,何時才能停息?
「不和圖書,我就在這兒等著,你不用管我。」瓊女搖了搖頭,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彷彿要從我的臉上讀出宓曹的生死。
「珍匣,你聽見了嗎?君父要複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聽見了嗎?」宓曹蒼白的面龐泛起一抹異樣的潮|紅,她拽著燭櫝的手,一刻不停地說著。
燭大夫沒有回晉之前,宓曹仗著燭櫝的寵愛在燭府做了什麼我不知道,但當兩個小婢子看著血水裡那一團小小的身子露出微笑時,我彷彿透過她們的面龐看見了惡鬼的歡顏。
宓曹尷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讓她成了這場戰鬥里千夫所指的一方。燭過、郵良、瓊女,包括這府中的奴僕,如果所有人都視她為敵,那麼燭櫝一人的愛又怎能護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種,就註定逃不開怨恨的果。
高牆深院里的戰鬥永遠都藏在暗處,當嫡妻有了孩子,她怎麼可能會放過懷孕的妾室,尤其是一個仗著夫君的寵愛無視自己的妾室?
「哦,沒事,太史府上派來的小巫女。對了,孺人還在裏面坐著?」
「宓兒,我在這裏,我在這兒。」燭櫝丟下滿臉漲紅的瓊女飛身撲到了床邊。
我一回頭,從對面走來一個梳著總角的藍衣小婢。她手裡端著一個小盆,見到我先是一怔,隨後朝我身旁的素衣婢子點了點頭:「落了,你瞧——」
「流了一夜的血了,沒得救了。這會兒,怕是胎都已經落了。巫女進去瞧一眼,替太史表個心意就回吧。我還得趕在那女人斷氣前把曹孺人引來,晚了可就來不及了。」管事說完小跑著離開了。
「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這我倒不清楚了,是個犯了錯的侍妾,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什麼時候出的血也沒人瞧見。不過巫女莫慌,要是治不好,家主也不會怪罪……」
「燭大夫,可是你家孫媳出了什麼事?」燭櫝半夜三更闖進太史府鬧了這麼大一出,現在又被燭府的人殺豬似的扛走,不用想,定是宓曹出了大事。
悶熱腥臭的空氣充斥著這間寬不到六步的房間,我屏住呼吸想要伸手打開牆上的小窗,卻被顫巍巍跑進來的老嫗拉住了手:「放肆!孺人,這太史府來的巫女太不懂規矩了!」
嘈雜的人聲越來越響,那些聲音像一個個小拳頭不斷地敲在我腦袋上,就在我頭痛欲裂之時,一聲重響,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床上的婦人是府里的侍妾,剛剛已經落了胎。這會兒看樣子,人也快不行了。巫女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巫女沿著這條道進去,最裡面點著燈的那間屋子就是了。」管事把手裡的銅燈盞遞給我,轉身便要離開。
死了,便是那嬰孩的命數。
「巫士,你真的非去不可?」小童抓著被角不死心地問。
二十幾個衛兵齊齊轉臉看向我,原本背對著我的七八個衛兵隨即往旁邊一退,白衣白髮的史墨竟從衛兵身後走了出來。
「她幹了什麼?她只想活得有尊嚴!」
「呃——」宓曹猛抽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我心生疑惑,偏過腦袋往史墨身後探去——錦履,胡褲,再往上便是綁得嚴嚴實實的兩條大腿。小偷?刺客?我正打算上前看個仔細,身前猛地閃出一個人,恰好擋住了我的去路。
「不行啊!家主吩咐——」
「巫女既是太史派來的人,自然知道此處污穢,開窗恐透了血污,不吉。」燭櫝的正妻瓊女緩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穿了一件紅緣綉鳳鳥紋的褐色深衣,一隻手虛虛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小道的盡頭坐落著一間矮房,灰濛幽藍的晨靄之中,四個頭戴鬼面、身穿黑羽袍的巫人正張牙舞爪地在房門前大聲叫嚷著。他們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揚手,一會兒又抱成一團仰頭高呼。雖然知道這是巫人們在驅趕覬覦凡人胎兒的惡鬼,但他們可怖的聲音混著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不由得讓我背脊發寒。
這樣的亂世,這樣的紛爭,何時才到盡頭……
「你們是哪個府上的衛兵?為何夜闖太史府!」我站在台階上沖人群高喝了一聲。
祭天前的第三日,我按例睡在太史府。夜半,睡得正沉,院中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好似有人在喊:「人在這裏——家主,家主……」分不清這聲音來自夢裡還是現實,我迷迷糊糊地叫罵了一聲,把腦袋埋進了被子。
我不想再在洪流里掙扎,我想尋一處避風的灣口,避開這漫天的風雨、無盡www.hetubook.com.com的爭鬥。
「紫蘇、艾葉有止血之用。雖然孩子沒了,但大人興許還能保住。」
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眼前坐著的嫡妻,她雖然擊敗了對手,但依舊緊張惶恐。剛剛那藍衣婢子沒有說出口的也許就是「放心」二字吧——孺人總要坐到那女人斷了氣才放心。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只要看到無邪的臉,我就會想起當年她怨恨的眼神。
吳王敗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敗了,她的君父獲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將來,宓曹也許真的能如她所願,風風光光地回到邾國,然後再用她公主的權勢懲罰那些作踐過她的人。
我當下來不及細想,一把就衝上去扯掉了燭櫝嘴裏的破布:「燭大哥,你怎麼在這裏?」
「那孩子若死了,也是他應有的命數。不要多說了,快回去睡吧。三日後的祭禮不容有失。」史墨神色一凜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晉國太史,看著他冷漠的眼睛,我自覺地閉上了嘴巴,轉身回了房間。
「老夫的孫媳是郵氏的嫡女,巫士莫要聽他人胡言亂語。」燭大夫面色一僵,冷言冷語道。
「唯。」管事行了一禮,帶著我從前堂退了出來。
宓曹死了,那個站在奴隸台上怒視我的女孩,帶著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懷裡。
我默默地看著屋裡的三個人,不禁想,如果當初宓曹能再圓滑些,卑微些,那結果會不會不同?
頂著替太史送葯的名頭,我這個相貌烏黑醜陋的巫女順利地進了燭府。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瓊女望著燭櫝,癱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據護衛們所說,燭府的嫡孫深夜入府求見太史是為了救他府上一名懷孕的侍妾,那侍妾因為衝撞了嫡妻被燭大夫罰了跪,沒想到一跪便跪出了毛病。孫子急著求太史救人,後腳趕到的燭老爺子卻不讓太史救人,鬧來鬧去,燭櫝才轉而闖進了我的院子。
「是。」我頷首垂目低聲應道。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宓曹似是聽見了情人的呼喊,眉頭一皺低低地嚶嚀了一聲。
「這是誰?」
這一夜,我睡得極不踏實,依稀做了幾個和宓曹有關的夢,醒來卻已不記得夢中的場景,身上覆了一層密密的細汗。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我披著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階上,遠處的天際時不時落下兩道明亮的閃電,照得天幕忽明忽暗。風吹起我的長發,揚起我的長袍,我閉上眼睛,任狂風卷著雨點重重地打在身上。
「嗯,算算日子那孩子再過些日子就要出生了,我今日不去試一試將來怕是要後悔。你躺下來睡一覺,睡醒我就回來了。」我把小童按在榻上,自己從柜子里翻出了一套束身的青衣。待會兒能潛進燭府見到宓曹最好,萬一見不到,好歹也得給燭櫝遞些用得上的草藥。
「我回來了,再不走了。你怎麼樣?可是疼了?」燭櫝捏著她的手,眼中已滿是淚光。
宓曹雖然睜著眼睛,但兩顆瞳仁依舊迷濛遊離,她似是看不見我和瓊女,只拚命地轉動腦袋想要搜尋燭櫝的聲音。「珍匣……珍匣……」她顫抖著嘴唇呼喚著情人的名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翻滾而出。
「喂葯?如今即便喂的是仙藥,她也活不了了!」燭櫝一把揮開了我,他低頭握著宓曹的手吃吃笑道,「這回你高興了,她死了,你們就都高興了!」
「是我大意了,沒想到這水這麼燙……」瓊女歉笑一聲,伸手撫了撫鬢髮,側身在床榻上坐了下來。
我伸手摸了摸宓曹的額頭,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脈息,轉頭對瓊女道:「孺人有孕在身,不如先到外面透透氣,這裏交給小女就好。」
「燭大夫,你這是要做什麼?」我轉頭對燭老爺子喊了一聲,蹲下身把燭櫝扶了起來:「你讓我做什麼?宓曹她怎麼了?」
「管事還是引個道吧,我怕走偏了路來不及救人。」灰藍色的晨色中,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不知通往何處。
可就在我以為她快要暈厥時,瓊女突然瘋了一般掙開了燭櫝的手,她捂著肚子往後退了兩步,厲聲衝著她敬愛的夫君喊道:「是她逼我的!是她先來害我的!你為什麼不問問她,她幹了什麼?!」
如果我在幾天前得到它,我一定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開其中的秘密。可從燭府回來之後,我忽然覺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葦稈,明日也許是一封血書,我解開了這一個,還會有下一個。只要紛爭不停,就永遠和圖書都會有新的陰謀、新的犧牲。
「你走開!」燭櫝翻身跳了進來,一手撥開了擋在他身前的妻子。
「可你現在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哦,這就好……」燭大夫說完久久沒有出聲,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案幾之後的老人已然合眼睡了過去。折騰了一個長夜,這個嚴苛的老人早已筋疲力盡。
「小鬼頭,你怎麼不早點兒說!」我笑著在小童的腦袋上敲了一記,心道,師父啊,師父,原來你也有心軟的時候。
「三日後的祭禮你可須參加?」
那我的存在呢?當年,如果沒有盜跖夜闖密室救出我阿娘,我也許早就成了智躒案上的一碗肉湯;當年,如果沒有伍封大火中相救,我也早已經和阿娘的屍體一起燒成了灰燼。
孩子保不住了?我心下一涼,舉著燈盞快步拐進了小道。
「唉,太史早就知道巫士要偷溜出去呢!」小童學著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掀開被子,極麻利地從門外捧了一套婢女的粗麻布裙進來,「太史讓巫士抹黑了臉以後,穿上這套衣服去燭府,還有帶上這個葯……」小童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的小藥瓶遞給了我。
宓曹這一睜眼,把身旁的瓊女驚得跳了起來,她眉頭一皺,脫口而出:「她怎麼醒了?」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攤血時,我就明白,這個驕傲的姑娘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你瘋了?你不可以進來!」面對滿臉煞氣的燭櫝,瓊女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張臂攔在了窗口,「爺爺不會讓你進來的,你私逃出來會受重責的!」
「是,她是我的姨母,可我現在不在乎了,不在乎!讓天下人都笑話我去吧!瓊女,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你說讓我給你一個孩子,我就給了你一個孩子,可你答應我的呢?郵良那日來,你同他說了什麼?郵良又和老爺子說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你為什麼要把她害成這樣?!」燭櫝抓過瓊女的肩膀一陣用力地搖晃。
這會兒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月亮早已不見了蹤影,漆黑的天幕上只留了兩三點晦暗的殘星。從太史府到燭府要經過新絳城最長的一條街道。在街道的這一頭,醉酒的外鄉人還抱著行囊和酒罈沉醉在昨日的舊夢裡;另一頭,早起的小販已經挑著擔子、摸著黑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太史府的馬車一路向西,踏碎了遊人的美夢,趕跑了小販的瞌睡,最終在燭府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小女是太史府看管藥材的巫女,尚無資格參加祭祀。」
「小女既然調了葯,自然有法子讓人醒過來。」
燭過同我回了一禮,轉身對史墨行了一禮道:「不肖孫夜闖太史府,驚擾了太史,乃鄙人平日教導無方之過,他日鄙人定登門賠罪。」
「可我只想活著,我只想我的孩子活著!」
「阿姐……」宓曹聽到女子的聲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掙開燭櫝的懷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來了嗎?來接我回去嗎?」
燭櫝的嘶吼聲越來越遠,燭老爺子頷首行了一禮便帶著剩下的衛兵離開了。

「巫女,小門在前面那棵柏樹旁邊,敲三下門環,裏面的人就會給你開門了。」素衣婢子拉了自己的同伴到一旁說話,隨手給我指了指路。
當我的視線落在宓曹痛苦卻依舊倔強的面龐上時,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無比可笑。如果宓曹變得圓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這個從雲端跌落谷底的小公主,也許就是靠著那幾分咄咄逼人的驕傲和猖狂才堅強地活到了現在。
正當我感慨之時,窗外突然傳來燭櫝的一聲怒吼:「把這盆東西給我拿開,這不是我的孩子!你們騙我!宓曹——宓曹——」
燭過一提不肖孫,我立馬就想到了燭櫝。趁史墨他們說著話,我往草地上瞧了一眼,果不其然,被人五花大綁扔在地上的正是多日未見的燭櫝。
「啊——嗬——嗬嗬——」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人給我抬走?!」燭大夫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對衛兵怒吼了一聲,轉身抬手就狠狠地甩了燭櫝一個耳光:「你這不肖的東西,還敢提那女人的名字!我這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那我的存在呢?當年,如果沒有盜跖夜闖密室救出我阿娘,我也許早就成了智躒案上的一碗肉湯;當年,如果沒有伍封大火中相救,我也早已經和hetubook.com•com阿娘的屍體一起燒成了灰燼。這世間的命數,如果不爭上一爭,又有誰能妄自斷言呢?
「滾——」窗外,滿身戾氣的燭櫝一腳踢飛了一個試圖拽住他的衛兵,「回去告訴老爺子,今天我就是死,也不會離開這裏!」說完,他扯下脖頸上的一根斷繩狠狠地甩在地上,雙手一撐便要躍進屋來。
瓊女說話的當口兒,我已經取了桌上的熱水混著紫蘇艾葉丸調了一碗湯藥。
失火了!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舊飄忽,她只能摸索著拉住了燭櫝的衣襟。
史墨派來侍奉我的小童是府里出了名的機靈鬼,今晚,他做護衛的兄長又恰好在史墨身邊當值,於是眾人走後不久,我便打發小童去替我打聽燭櫝夜闖太史府的事。
「先給她喂葯吧。」我急忙端著葯走到燭櫝身邊。
我此刻粗衣麻裙,一張臉又塗得黝黑,這兩個小婢只當我是太史府最下等的巫女,因而全然不顧忌我的存在,徑自在一旁咬起耳朵來。
「紫蘇、艾葉竟有這般奇效?讓我瞧瞧!」瓊女伸手便來端那葯碗,「哎呀——」她剛把陶碗端起來,下一瞬已經鬆開了手。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門外響起的紛亂的腳步聲,在我回到太史府後的第二天,我的腦子裡依舊迴響著那些嘈雜驚恐的聲音。
「你是何人?」這時,一個素衣婢子端著一盆冒著白霧的熱水在我身旁出現。
「巫女的手著實太快,唉,可惜了太史的良藥。這婦人如今昏迷不醒,是喝不進葯的。」瓊女皺著柳眉走到我身邊,開口不提救人,倒先可惜起藥丸來了。
「燭大夫,還是讓小巫過府看一眼吧。我與燭大哥是至交,對他二人的事也有所耳聞,不管這事合不合禮法,宓曹如今畢竟懷著你們燭氏的血脈。」
六年的時間,她逃過了邾國的政變,逃過了奴隸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過了雍城的那場戰火,可這一回,她卻沒能逃過一個女人的怨恨。
「太史還讓人給巫士備了馬車。他說,巫士不去最好,要是非去不可就扮作送葯的巫女去。」
我承認自己不喜歡宓曹,在踏入這座府邸之前,我甚至覺得燭櫝不該為了宓曹這樣只求權勢的女人而冷落了自己的正妻,可這會兒聽著老嫗怪異的語調,想起門外小婢子臉上的笑容,我的心裏突然燒起了一把無名火。這是要做什麼?把孩子弄死後,還要把失了孩子的女人也熬死嗎?即便再怨恨,人命終究還是人命啊!
「燭大夫無須介懷,令孫今夜之請也在人倫天道之中,只是祭天之禮在即,吾實不能……」史墨說到這裏,眉頭一蹙,滿臉難色。
「不怕,你不會死。記得我說過的嗎?耳垂圓溜溜的女孩都能長命百歲。」燭櫝笑著用指腹抹去宓曹臉上的淚水,然後拉著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圓。」
「巫士身負祭天之責,不可沾染半分污穢。為保祭禮,老夫寧可不要這點兒血脈。」燭大夫腰背一挺,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要求。
這些日子,我幫著史墨一起準備祭天之禮時曾和他見過幾面。老爺子不苟言笑,極重禮數,談起禮法頭頭是道,辦起事來一板一眼。和燭櫝狂放不羈的性子相比,這爺孫倆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截然不同。
「宓曹——」燭櫝的聲音隨著一聲巨響衝進了我的耳朵,牆上木窗已經被他一劍劈成了兩半。
「巫士,你要去燭府?」
「嗚——嗯——」史墨身後的草地上突然傳來幾聲奇怪的叫聲,悶悶的,卻很用力,像是有人被扼住了喉嚨或是堵住了嘴巴。
但命運和她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一切美好未來的前頭。燭府的宗廟裡不會有她的名字,她的屍體會被抬出燭府草草地埋掉,她會以一個獲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徹底地遺忘。
我見她有了反應,連忙取出袖中裝了藥草的香包在她鼻下拍了兩下。
「屋子裡的那位平日惡事做得太多,這回是老天要收了她。巫女你啊,再急也是沒用的。」婢子不指路反而停下了腳步,笑著朝我身後招了招手:「喂——這兒,這兒!裏面怎麼樣了?」
她與我,都是這亂世洪流中的漂萍,明天會漂到哪裡,沒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經到了終點,而我呢?我的未來會在哪裡?我的終點又會在哪裡?
「宓兒,別睡,你醒醒——」燭櫝一手把宓曹摟了起來,「我失約了,我負了你,我是個騙子,你起來罵我,我和-圖-書欠了你那麼多,你不能就這樣饒了我啊……」男兒的淚水灑滿了衣襟,房間里的血腥之氣也越發濃重。我掀開被褥一看,宓曹兩腿之間儼然又多了一攤鮮紅的血液。
「不可以!」瓊女踉蹌了一步,轉身不依不饒地扯住了燭櫝的衣袖,「你別忘了,她是你的姨母,是你的姨母!」
「要是你今夜去了,三日後的祭祀出了什麼差錯,太史府、燭府都要跟著你受難。」史墨拉了拉身上披著的巫袍,語重心長道,「你呀,你最大的弱點便是肚子里這副熱滾滾的心腸。有朝一日,若是它能冷下來,為師才能真正放心把這太史府交給你,把這晉國的安危交給你。」
「是太史讓你來送葯的?」他問。
燭大夫剛剛說婦人之血帶穢,這婦人指的定是宓曹。孕婦出血是大凶之兆,若不及時用藥,怕是要一屍兩命。
「小徒莫驚。」史墨穿著褻衣,披散著頭髮,白色的巫袍只是虛虛地搭在肩上。
「君父來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吳王打了敗仗,越王已經答應幫君父回國奪位了。」曹孺人抓著宓曹的手喜不自禁。
「我聽見了,你累不累?我們先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好嗎?」燭櫝見宓曹有了精神,一時間又驚又喜,他攬著宓曹的肩膀嘗試著讓她躺下來。
循著濃烈的血腥味,我很快就找到了宓曹的房間。床榻上,宓曹的臉褪盡了血色,原本顧盼生姿的一雙鳳眼緊緊地閉著,一頭如雲的長發混了血水和汗水蔫耷耷地披在枕席上。
「姐姐可否走快些?救人之事緩不得啊!」我疾走兩步越過了她,「小門在哪兒?在屋子後面?」
瓊女被燭櫝的怒吼嚇呆了,她瞪大了眼睛,蒼白著臉,纖細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會被暴怒的燭櫝捏碎。
「燭大夫?」擋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頭髮花白、戴玄冠、著儒服、面色肅穆凝重的老人,此人正是燭櫝的爺爺,掌管晉國禮儀事務的行人燭過。
深更半夜,院子里站了二十多個高舉火把的衛兵,他們披甲戴胄圍成一圈,手中熊熊燃燒的火把映得滿院通紅。
「你騙我的,你那年失約沒來,我就知道你是個騙子……騙子!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讓你們後悔……」宓曹的聲音從初時的尖銳變得越來越弱,最後已經幾不可聞。
「宣兒,我出去一趟。你到床上躺著,誰來也別開門。」我掀開被子把小童拉上了床榻。
「家主?」管事試探著喚了一句。燭大夫悶哼了一聲,閉著眼睛朝我們揮了揮手:「下去吧。召長房家的來,既是姐妹也該送一程。」
「我自己進去,不麻煩嬤嬤了!」我一把推開老嫗,大步走了進去。
「小巫見過燭大夫。」我深知燭過最看重禮儀,因此,儘管此刻散發赤腳,只著裡衣,也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一禮。
我來不及披衣,赤著腳跑到門邊。一開門,眼前的景象就把我驚呆了。
「這位姐姐好,我是太史府的巫女,專為救人來的。」
坎卦里的人,是負責搜羅天下各國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裡是齊國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卻負責收集、買賣各國訊息。明夷沒說他是如何得了這份密函,只說這葦稈上似乎刻了好些趙家采邑的名字。他將密函贈給我,是想讓我解密之後帶到齊國交給無恤。若此事真與趙家有關,就當送無恤一個立功的機會;若與趙家無關便隨我出售,一切所得,只當是這些日子我為伯魯看病的診資。
她把手中的小盆輕輕一斜,我定睛一看,銅盆之中赫然是一個已然成形的、血肉模糊的胎兒。胎兒圓圓的腦袋、小小的身子浸在血水之中,隨著小婢子的走動,不斷地顫抖起伏。我猛地捂住嘴蹲了下來,腹中一時翻江倒海。
「宓曹,君父來信了——」這時,房門外突然奔進來一個梳高髻、穿錦衣、手拿帛書的女子。一樣的鳳目,一樣的長眉,只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圓潤、富態。
「呃——」我呻|吟著睜開了眼睛,對面的白色紗窗上,不斷跳動的紅色火焰瞬間將我驚醒。
「師父,此間利害我自是明白,但宓曹腹中的孩子……」
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得知我是太史府派來的巫女后,冷冷地瞧了我一眼,陰陽怪氣道:「不是說不來人嗎,怎麼又來了?在這兒候著,等我稟過孺人再——」
「敢問孺人,這侍妾是何時出的血?」我撩起床上的被子瞧了一眼,宓曹身下,深淺不一的血跡浸透了床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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