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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這時候搜宮有什麼用？陳逆一摘面罩便可混入搜宮的隊伍里去，這幫人就算把齊宮翻個底朝天，也只會無功而返。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忽然記起自己昨晚覺得煩悶時居然還想甩開一切讓他去操心，心裏頓時又添了一份自責。

「尊上這般為難外臣，恐會傷了兩國將來的盟約。」我抬頭正色道。

「蜉蝣朝生夕死，一生只有一日，一日便是一世。對蜉蝣而言，一次日升日落便抵過人間百年、神木千年。尊上是願貼了這蜉蝣翅的人知道，相守一日，便是相守一世！」

為何單單選了蜉蝣翅？因為它大小合宜、透明好上色？不對！因為齊宮裡有蓮湖，蜉蝣群聚易捕捉？也不對！

寺人毗看著她安撫道：「素姑娘可是嚇到了？別怕，那刺客不會朝我們朝露台來的。姑娘還是趕緊回房休息吧，君上待會兒怕是要下令搜宮了。」

今晚若不是無恤恰好留在齊侯殿中合謀大事，陳逆這會兒恐怕已經得手了。

「真是睡糊塗了嗎？你上朝去做什麼？待會兒要是朝堂上動起武來，我為了護著你，可是會把齊侯舍掉的。到時候，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計劃落了空，可別怪我。」

如果今晚齊侯真的死了，陳恆下一步會做什麼？

「小丫頭和我就無須多禮了，隨他叫我一聲高大哥就行了。難怪我這師弟剛剛心神不寧，原來還有這麼一件寶貝落在外面啊！」

六天前，他在齊宮找到我后，先派張孟談去了北方國氏的采邑，又聯絡了楚國的公孫朝與同門師兄高僚，繼而探聽了闞止與陳恆的動向，又籌劃了與齊侯的會面。別人一兩個月都做不好的事，他幾日便辦妥了。這其中固然有能力的關係，但辛苦卻也是躲不掉的。大前天，他夜探點將台，一夜未睡；昨天晚上和陳逆在屋頂大戰了一場后，又與高僚沙盤演兵討論了一整夜；今天這樣的日子，又少不了費心費力。再這樣下去，縱是身子再好，也總有吃不消的時候啊！

「睡得可好？」無恤放下手裡的朱漆竹扦走到我身前，低頭拂開案几上的碟盤坐了下來，「怎麼流了這麼多汗？是太熱了嗎？」他一邊說一邊扯去自己蓋在我身上的外袍，「昨晚見你睡得深，我怕夜風太涼就沒敢開窗，哪知你是個小火爐，出了這一頭的汗。」

「唯！」我雙手接過長盒，輕輕一開，發現長盒裡面被木片隔成了九個小格，每個小格里都放著三隻不同顏色的蜉蝣翅。

「外臣不敢。齊相陳恆居相位而不思忠君，謀逆造反，意圖弒君，已逆了為臣之道，逆了天道。晉國趙氏此番入齊，只想助君上一正天道，別無他求。小巫侍神，只想消弭三國戰亂，替君上積攢百年德行。」我雙手抬至身前，並指交疊，叩首禮道。

「做了什麼噩夢？」無恤撥開我被汗水粘在臉頰上的頭髮。

我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今日朝堂之上，齊侯要生擒陳恆；朝堂之下，闞止要率軍攻克陳府，收押陳氏族人。這危險而又漫長的一日才剛剛開始，可我多麼希望它此刻就已經結束了。

「你會後悔的，你這個傻子。」阿素神情一黯，低頭吃吃笑了兩聲，隨即收了三尺青鋒，遠遠地擲在了地上，「總有一日，你我還會再見。到時候，希望你還能笑得出來！」

公子呂驁這會兒應該還沒到臨淄城，陳恆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刺殺齊侯？他已經被闞止逼得走投無路，要提前下手了嗎？照今晚的局面來看，齊侯的親衛隊應該還沒有被陳恆控制，但那幾十個人的弓箭隊卻明顯來得太晚了。

「右相已經調集了臨淄城的兵馬，只等寡人一聲令下，三千虎賁之士就會攻進陳府，剿殺陳恆。趙氏的人出不出手于寡人而言沒什麼差別。不過，今晚趙無恤救了寡人一命，寡人正在考慮要不要與他定盟。」齊侯說到這裏歪著腦袋瞥了我一眼，「這四年來，已經死了十一個女人，寡人倒是不想再有第十二個。你既說你是神子，那你自然能回答寡人的問題和_圖_書，對嗎？」

「我本就是個無賴，你今日才知道？」無恤在我臉頰上擰了一把，笑道，「離齊侯上朝還有半個時辰，你再睡一會兒，我待會兒派人送你去點將台。」

這齊侯仗著闞止和三千虎賁之士竟和我們擺起架子來了，他這般小瞧陳恆，實是天真。

今晚的刺殺失敗了。

他輕輕托著我的腦袋，似是用外袍做了個軟墊放在我腦後，然後小心翼翼地抽出身子把我放在了蒲席上。

明天，齊國的朝堂上定是要鬧翻天了。

「毗，別說了！讓我靜一靜。」我喝止了寺人毗，翻身爬上床榻，拿薄絲被蓋住了腦袋。

寺人毗踉蹌了兩步被身後的侍衛笑嘻嘻地抓住了雙臂。大漢一揮手，另兩個侍衛便爬上床榻要來扯我的被子。

我聳肩鬆了松僵硬的身子，把視線從爭論議事的兩個人身上收了回來。眼前，黑地勾雲雷紋圖樣的案几上放著黃黃綠綠三碟裹了蜜糖的粱米糰子。我自蓮湖回來后睡了半日，這會兒肚子確實有些餓了，於是拿手指捏了一個米糰子放在嘴邊咬了一口。蜜糖先入了口，甜滋滋的，粱米涼涼的沖淡了甜味，嘴裏又留了一股荷葉的清香。這齊宮裡的膳食做得果然精緻，連米糰子都要比晉國的好吃。我忍不住又咬了兩口，發現米團中央居然還夾了一顆圓圓的果子，一捏分成兩半，中間又有一根翠綠色的小芽。

我捂著胸口猛坐了起來，身上已經汗濕一片。

這是什麼？我把小芽挑出來放在嘴裏一抿。呃，好苦……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房間中央的無恤。

高僚看上去不似一般的卿家子弟，沒有高牆內院養出來的蒼白膚色，一張臉乾乾淨淨，透著淡淡的棕色，配上他高額闊鼻的長相，倒有幾分劍客之氣。

「哈哈哈，大個子，別同這『有種』的寺人玩了，小心他剝了你的皮！」侍衛們說完肆無忌憚地仰頭大笑。

一切都結束了，阿素僵硬地鬆開了我的手，轉頭獃獃地看著寺人毗。

「你們想幹嗎？沒找到刺客，抓我家姑娘幹什麼？！」寺人毗雙臂一攔擋在了我身前。

齊侯把身子隱在珠簾之後，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你去吧……趙無恤在偏殿等著你。」

「你們找死！別碰她！」寺人毗一聲怒吼，猛地掙開身後的侍衛，衝上來牢牢地護在了我身前。

「你撒謊！」阿素盯著我的眼睛，厲聲一喝。

我抬頭看向窗外，窗外的火把已經熄滅，藍紫色的天光透過菱形的窗欞灑進了屋裡。房間的正中央，跪人俑連枝樹形燈搖曳著微弱的燭光，無恤和高僚還埋頭在沙盤前小聲地推演著什麼。

「你告訴他，趙氏之請寡人答應了。只要他們能助寡人剿滅陳氏，三年內，齊國絕不插手衛國之事。」齊侯喑啞的聲音從珠簾後傳出。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魚師雲便是魚師雲，他不是任何人。」我看著阿素指在我鼻尖上的劍尖，漠然回道。

呃，好累啊，不去想了。

「這樣也行嗎？」

他要做什麼？這裏為什麼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心裏疑惑著，又往前走了三大步，直走到齊侯的跟前，看見了他的金絲錦履。

這時，阿素的臉突然變成了陳逆。他面目猙獰，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不，我不想等到明日！她現在就在這裏，我現在就殺了她！」陳逆的手上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柄沾滿鮮血的利劍。我往後猛退，他嘶吼著衝上來，一柄長劍當胸刺來。

「君上在裏面呢，姑娘請進吧！」老寺人朝我彎腰行了一禮，躬身退到了一邊。

無恤似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他轉過頭沖我眨了眨眼，然後送上了一個溫柔的微笑。高僚順著他的視線也轉了過來，最後笑著拍了拍無恤的肩膀，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開門走了出去。

「只要齊侯認定是他，又有誰敢說不是呢？」

門一打開，衝進來五六個披甲戴冠、手舉火把的侍衛。

「姑娘……」

在牢房的左邊角落裡蹲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的臉埋在手掌里和圖書，身上素白色的褻衣沾滿了點點血污。

「那你呢？」

這古怪的笑讓我心生寒意。

「我……我知道！你做你的事，別理我！」我瞪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半個米糰子全塞進了嘴裏，見他還看著我笑，便端了一碟黃色的米團背過了身子；轉頭再偷偷望一眼無恤，他正揚著雙眉與高僚談得起勁。

「你當初為什麼要讓她進宮？現在她把趙無恤都引進宮了！」牢房的另一個角落突然傳來寺人毗冷冷的聲音。

那高大黑壯的男人點點頭，突然大步朝我走來，他舉著火把在我面前掃了一圈，大聲喝道：「來人啊！把她給我帶出去！」

「主意不是你出的嗎？你說你會幫我一起看著她！」阿素似是看不見我，她怨恨的視線穿過我最終落在了寺人毗雪白的臉上。

「才過了幾招而已，怎麼會受傷？你就別瞎擔心了！」

我慢慢地抬起頭，眼前的齊侯，穿著一身素色綉螭龍紋的褻衣，頭頂寶冠已去，夾著幾縷銀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與那日在小雅閣相比，他似是一夜蒼老了許多。

「侍神者無論男女，君上所見皮囊而已。」我不敢抬頭，以額叩地恭聲回道。

「哼，替寡人正天道？他趙鞅把持晉國朝政多年，又懂什麼是為臣之道？！晉公如今無恙，不過是德行修得比寡人多些罷了。」齊侯說完冷笑一聲，從身側取出一隻一尺來長的黑地描紅色纏枝蓮花紋的長盒遞給了我，「你是不是神子，寡人不知，但寡人這裡有一個問題卻還要你來解答。打開看看吧！」

「我剛剛做了個噩夢。」我胸口隱隱作痛，彷彿夢中陳逆那一劍真的刺中了我。

「你就是那天貼了『綺姜翅』的美人？寡人那日還道你和撫琴的素祁同是陳恆的人，沒想到你竟是趙鞅的人。」齊侯打量了我一番，嗤笑著靠在了背後的軟墊上，「你們這些晉人是看寡人被逼到了絕路，就都想來我齊國要點兒好處，對嗎？」

「寡人喜歡貼『綺姜翅』的女人，可你知道為什麼這些年寡人宮裡的如夫人都不敢貼這翼翅來邀寵嗎？」

我扯過他的袖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果真沒有受傷，才安下心來：「你也別管我了，你們商量你們的，我就在這兒坐著，哪裡都不去。」

無恤見到我，一撩衣擺笑著起身走了過來：「君上早派人去接你了，怎麼這會兒才到？外面人多，沒嚇著你吧？」

我轉身打算退回門外，這時，寢室左面的一掛珠簾後面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你就是晉人的神子？」

阿素點了點頭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一言不發地進了房間。

「大哥，都搜過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侍衛湊到為首的男人身邊小聲說了一句。

我抱著被子靠著牆，只等著這幫莽夫辦完了事早點兒走人。

腦子好暈，想不明白了。有紅雲兒在，就都讓他去想吧，一定會沒事的……

原來是個夢……

「請尊上示下。」我把蓋子一合，朗聲說道。

「抬起頭來。」

阿素慢慢地抬起了頭，她的眼角滴著血，之前貼過「綺姜翅」的地方被人生生撕去了三片皮肉。那恐怖的傷口翻卷著，露出了裏面帶血的碎肉。她的眼淚不斷地從眼眶裡翻滾出來，嘴角卻還帶著之前的那抹微笑。

「侍衛大哥，我家姑娘早睡下了，屋裡哪有什麼刺客啊？」寺人毗賠著笑，解開了門上的木搭扣。

休明殿內安安靜靜，除了走路時衣袂相擦的聲音，便只有老寺人混濁沉重的呼吸聲。堂中巨大的跪俑樹形燈一片冷寂，整座大殿昏暗陰冷，只有幾盞嵌在牆壁上的青銅獸頭小燈還燃著微弱的火苗。

和_圖_書「我這大哥最愛取笑人，你別去理他。」無恤笑著瞪了高僚一眼，轉身拉了我走到牆邊靠窗的一方案幾前，「可餓了？宮裡的庖廚剛送了幾樣小食來，你先吃著，我和高大哥說完事就帶你下去休息。」

「沒有。」我看著老寺人，狐疑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醒了就忘了。對了，你們商量出什麼來了嗎？昨晚忘了告訴你，我已經見過齊侯了，他答應三年之內齊國絕不會幹預衛國之事。」

「我撒謊？你又和我說過幾句真話？」我拿手指輕輕地撩開她手裡的長劍，嗤笑道，「你很清楚你不能殺了我，我的命即便放在你手心裏，你也是做不了主的。」

「再近些。」

這是哪裡？

「噓——我的姑娘，你輕點兒聲。」寺人毗扯了我坐在床榻上，「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我是看素姑娘今日心情不好，才陪著出去賞月的，誰料碰上了這等事。姑娘的臉，還疼嗎？」寺人毗伸手來碰我，我捂著臉頰轉頭避開，他嘆了一口氣道：「休明殿里出了刺客，殺了人，姑娘怎麼還不要命地想往那兒跑？素姑娘也是擔心你啊！」

「我不去！我要扮作寺人和你們一起上朝！」

「人帶來了。」黑臉大漢扯著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了休明殿前。

「宣布陳恆謀刺？你們抓到刺客了？」

我偷偷睜開眼睛，此刻的無恤還是魚師的裝扮，長長的額發被一根錦帶束至頭頂，露出一方白凈飽滿的額頭；墨玉般狡黠的眼睛緊閉著，睫毛下一圈淡青色的影子讓人看著心疼。

此刻的休明殿，四周燈火通明，一眼望去，里三層、外三層全是手舉火把的戴甲劍士。大殿外的屍體已經被人搬走，白玉石鋪就的地面上，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被人拖曳過的條條血痕。

木門之後，是一間兩丈見方的小室，裏面放了一張窄小的床榻和一應青銅水器，想來該是侍奉齊侯入寢的寺人和婢子的房間。再往裡走便看見一掛一丈多寬的紫晶垂簾，我撩開串串紫晶石，眼前出現了一間巨大的居室。這裏沒有一絲燭火，整間房間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暗紅色火光在黑色的花崗石地面上隱隱浮動。我在偌大的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四下看了一圈，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

老寺人帶著我穿過兩扇小門后，停在了一扇黑漆大門前。

他這是要做什麼？是怕我受人凌|辱，還是不想我落在齊侯手裡？

「巫士大善！」齊侯大笑一聲往後一靠，隔著珠簾，緩緩道，「寡人只問，天下蟲蝶翼翅無數，寡人為何單單選了這蜉蝣翅描彩？」

「為什麼去點將台？」

「你起來，走近些。」珠玉叮噹，似是齊侯撩開了帘子。

我長嘆一聲，把手裡的小碟往地上一放，整個人斜躺在了地上。

「那是因為貼了『綺姜翅』的人都必須回答寡人一個問題，答不出的、答錯的，都是要掉腦袋的。」齊侯一撩珠簾，探出身子冷冷地看著我，「雖說你是晉人，但寡人也不想為你壞了這個規矩。」

「尊上和趙氏的盟約？」

「無恤，若你還這樣，我也回去找你嫂子鑽被窩了。」高僚在背後笑著喊了一聲。

我看著阿素，阿素望著我，兩支隊伍越走越近。

綺姜翅……綺姜和齊侯……我腦中靈光一閃，恭聲道：「蜉蝣之羽楚楚，美自是不用說的，但外臣以為君上取蜉蝣翅描彩卻是取了蜉蝣朝生夕死的寓意。」

「好了，走吧！」黑臉的侍衛見我駐足不前，使勁在我身後推了一把。

三尺青銅劍揚空一閃，迅如電掣，劍士伸在半空中的手腕已是血流如注。

朝露台的另一頭，阿素也被人帶了出來。只不過，押著我的人是朝著齊侯寢殿方向去的，而阿素卻被押著往西邊走。

屏風被推倒了，架子上的酒被砸了，箱子里的衣服全都被倒在了地上。一幫人呼呼啦啦狂風過境一般席捲了我的房間。

「我要隨身保護齊侯的安全，而你要做的就是去點將台等我。」

終於要和齊侯正式見面了。我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深吸了一口氣，推開ｗww•hetｕboｏｋ•cｏｍ•ｃｏｍ了重重的木門。

大漢冷笑一聲，拎起他的后脖頸就把他甩到了一旁：「你一個沒根的東西，在這裏裝什麼硬骨頭？！」

寺人毗拉起我的手，在舉著火把的士兵趕到朝露台前，一路狂奔進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門。

我躺在蒲席上，聞著房間里的芷蘭香，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之間，我彷彿聽到窗外有女子的哭聲。我起身，隨著那哭聲飄出休明殿，一路往西，越過點將台，越過四座黑漆漆的高榭，飄進了一間陰暗腐臭的死牢。

驚懼之下我往後一倒，不料卻掉進了無底的虛空。

從我被劫那日起，他就沒有好好睡過覺吧？

「剛剛你在屋頂上和刺客纏鬥我都瞧見了，別瞞我，可有受傷？」

「來了！」那大個子侍衛笑著鬆了鉗在寺人毗脖子上的手，轉身剛要走，想想又回過頭朝著寺人毗的腦袋扇了一個極響亮的耳光，直接把他扇暈在地。

「晉人的神子竟是個女子？」那聲音問。

「那今日我們要做些什麼？」

一輪暗月之下，無恤站在殿宇的屋檐上遙望著陳逆離開的方向。齊侯被一幫人簇擁著進了寢殿。越來越多的侍衛舉著火把從齊宮的四面八方趕來，會聚在了休明殿前。

「嗯。」無恤拿身子擋住高僚戲謔的視線，抬手在我鼻子上輕擰了一把，「很快，等我。」

「姑娘請隨老奴來，君上和趙先生正在裏面等著姑娘呢！」老寺人一彎腰將我請了進去。

我看著寺人毗瘦弱的背影，心裏忽生出一絲迷茫。

我依言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在他腿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喃喃道：「如果待會兒朝堂上真的動了武，你也別太逞能。一個人功夫再好，總擋不住一群人。實在不行就把齊侯丟下，自己跑吧！」

「把齊侯丟下，自己跑？哈哈哈哈……」無恤摸著我的腦袋仰頭大笑，好似我說了天下間最好笑的笑話，「好了，好了，睡吧！我記下神子高明的囑咐了。」他摸著我的頭髮，帶著笑意合上了眼睛。很快，頭頂便傳來了他均勻的呼吸聲。

「走吧！大殿上的侍衛你都安排好了？」無恤拉著高僚出了門，小聲道。

齊侯、闞止、陳恆，如今又加進了高氏、國氏和趙氏，六股勢力交纏在一起，到最後究竟會把局面引向哪裡？

「沒關係，只要過了明日，義父一定會有辦法殺了她和趙無恤……」阿素抬頭看著牢房的屋頂。

「快來見過高大夫。」無恤微笑著牽了我的手來到高僚面前。

兩支隊伍，二十幾個侍衛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阿素理也不理，只紅著一雙眼睛，拿劍尖直直地指著我：「魚師雲是誰？是趙無恤對不對？是你把他引進宮的對不對？」

「放肆！還不快放手！」殿門口候著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寺人，他一見到我，就急忙上前扯開了大漢握在我手臂上的手：「姑娘恕罪，這些莽夫不知禮數，沒傷到姑娘吧？」

「你早知道今晚有人要刺殺齊侯？」我一進門便甩開了他的手。

「誰啊？」寺人毗走到門邊試探著問了一句。

「為了以防萬一。」

是齊侯的聲音！我心下一驚，連忙轉身向前伏地行了稽首禮：「拜見齊侯！」

「你們若碰了她，小心我以後剝了你們的皮！」寺人毗被人掐著脖子按在牆壁上，嘴裏仍不住地嘶叫。

齊侯在哪裡？無恤在哪裡？門口那老寺人莫非是在戲耍我？

「來了。」無恤按著我在案幾后坐下，自己快步回到了沙盤前，「高兄，你方才說到哪兒了？咱們繼續……」

「陳恆明天會做什麼？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安排？」我伸手去握阿素的雙肩，但我的手一下子穿過了她的肩膀，按在了濕答答的牆壁上。

「昨日行刺齊侯的人，看身手應該是陳逆，但是我們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證據，就另抓了一個陳氏的人充作了刺客。」

「我也陪你睡一會兒吧！」無恤起身一撩袍子靠坐在牆壁前，「來吧，與你做枕頭用。」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腿。

「你什麼時候出城？右相呢？今天的事……」他們的和-圖-書聲音越來越遠，到最後便再也聽不清了。

「齊侯英明！」我心中一喜，俯身便拜。

「準備好了，只等君上一聲令下，就能把陳恆拿下。」

我對他微微一笑，掀開被子大大方方地下了地，彎腰拾起地上的外袍披在了身上：「走吧！」

尋著女子嚶嚶的啜泣聲，我走進了一間窄小的牢房。

我埋頭琢磨著陳恆背後可能有的計劃，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當我們即將擦肩而過時，阿素突然起腳踹開跟在她身後的侍衛，點足朝我飛撲過來。我急忙往後一退，站在我身側的侍衛大跨步伸手去擒她。誰料阿素一低頭，身子半轉，竟一把抽出了劍士腰間的佩劍。

「高大夫，趙先生！人，老奴給你們帶來了。」老寺人彎腰行了一禮。

我最後看了一眼阿素，邁步朝休明殿走去。

今晚，我就算知道在休明殿上與無恤交手的人是陳逆，也沒辦法揭穿他，因為沒有證據，就沒有罪名。阿素剛剛已經被人擒住，卻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如果按齊侯所說，闞止明日就能率領三千虎賁攻下陳府，那陳恆會出什麼招數應對呢？臨淄城內，陳氏其他的族人又會有何反應？

「快開門！搜查刺客！」門外傳來一個又沉又粗的聲音。

「那是蓮子！」無恤和高僚說著話，卻不時拿眼睛偷瞟我，這會兒見我苦得眉毛、鼻子全皺在一起，便笑著沖我喊了一聲。

退出了齊侯的寢殿，老寺人帶著我穿過昏暗的通道，進入休明殿的偏殿。

「阿素……」我試探著叫了一聲。

言畢，偌大的寢殿里靜悄悄的，只有我話語的餘音混在穿堂風裡，久久不散。

「你們別爭了，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聽信了那女人的鬼話。她制出毒香之後，我就該遵從相爺的命令，一劍殺了她。」這是陳逆的聲音，可我在牢房裡轉了一圈卻找不到他的人。

「你下去吧！」中年男子一揮手，老寺人便退了出去。

「你……無賴！」我看著無恤一雙笑眯眯的眼睛，半天只吐出兩個字來。

這高僚與無恤同門習劍，也算是少時好友。現在，且不管北方國氏那邊是個什麼態度，只要能與高氏一門交好，與齊國結盟的事也就多了三分勝算。

無恤幾乎立馬就醒了，我急忙閉上眼睛假寐。

我低著頭彎著腰往前移了兩步。

和齊侯的寢殿不同，這裏幾乎所有能點燃的燈都亮著。燈下，無恤正與一個戴玄冠、蓄著美髯的中年男子跪坐在一方沙盤前，小聲地議論著什麼。

昨晚阿素被押去了哪裡？齊侯會殺了她嗎？夢裡的一切會不會都是真的？

「說下去。」齊侯離了軟墊，把身子往前傾了傾。

「嗯，你來看，臨淄城在這裏，高宛城在這裏，如果明日我回高宛城調兵……」高僚拿起一根朱漆竹扦和無恤在沙盤裡點點畫畫起來。

阿素的腦袋被死死地按在青石板上，她的臉被擠壓得扭曲變形，但她的嘴角卻始終掛著一抹笑意。

「阿拾見過高大夫。」

「搜！屏風後面、箱子裏面，都給我好好地搜！」為首的劍士撥開寺人毗，一腳踹飛了我放在門邊的冰桶。冰水混著碎冰流了一地，那些骯髒的鞋履踩在冰水上，濺起點點泥水，淡青色的香蒲席子上瞬間印上了無數個雜亂的黑色腳印。

「抓住她！」侍衛們這會兒一擁而上，扯著阿素的頭髮把她壓倒在地。

「毗，我沒事的。」我在他背後輕嘆了一聲，「不管怎樣，謝謝你護著我。」

牢房的角落裡吱吱亂叫、忙著打洞的老鼠和屋頂上爬來爬去的蜚蠊，讓我想到了臨淄城的死牢，可我心裏卻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這裡是齊宮的地牢。

「外臣不知。」

「嗯，高興了吧！這事我們已經成功了一半。齊侯今日早朝會向朝臣們宣布陳恆謀刺君主的罪狀，然後當殿擒拿他下獄。右相闞止會領三千臨淄城守軍，和高氏聯手，在今日日落前把城裡的陳氏族人都控制起來。」

「無恤……」約莫過了兩刻鐘，高僚刻意壓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