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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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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樓鎖心

第九章 山樓鎖心

「你自己小心。」于安手腕輕提,劍尖蹭著錦被拔了出來,不見半點兒血絲,唯有滿鼻血腥之氣。
「『鎖心樓』里未必有你要的東西,而我這裏一定會有你想要的。」五音放下銅鏡以手按心,萎縮開裂的兩片嘴唇微微揚起。
「好。」我起身,兩個佩劍的男人替我們打開了房門。
「一堆瑣碎的小事,商量完了就順便替阿羊過來告訴你一聲,黑子今早和祁勇比劍扭傷了腳,如果你有什麼信要送,我另外派個人給你。」于安繞過篝火,在我身邊坐下。
五音忍痛一笑,抬頭看著我道:「治好我的腿疾,派人修書送到新絳,卿相回信之日,我就會把『鎖心樓』的鑰匙交給你。」
日出入洞,月升下山,我在「鎖心樓」里一連待了四日。
「沒有,想等你明天一起過去,然後幫你把『鎖心樓』的鑰匙拿到手。」
盜跖曾說要教我習劍,我嫌他毛手毛腳,嘴巴又毒,就沒同意;無恤說要教我習劍,說了幾次卻始終沒有機會;在楚國時,陳逆和他那幫鬧哄哄的遊俠兒兄弟倒是教過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沒個正統。從開始到現在,我那幾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數似乎都是于安教的。那時,他重傷剛愈,卻教得很是認真。
「你這小丫頭,講起劍術來頭頭是道的。好了,我記下了!小師父先過來,姐姐有話同你說。」我笑著牽了阿羊的手走到台階上坐下,「阿羊,你之前是不是同五音夫人說過,你想出谷去新絳?」
「真是什麼也瞞不了你。前幾天,我收到楚國來的消息,說是齊國陳氏派人見了楚國令尹子西。我怕齊楚之間有異動,就想找人給無恤提個醒。至於為什麼讓黑子去,是我有私心。一來,他去可以替我傳信;二來,我想讓他在新絳城裡等著,等融雪開春了,就把四兒和董石都接到天樞來,四兒和孩子的事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明夷陪伯魯留在楚國養病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祁勇這人我也摸不清,我開春再把醫塵帶走,你恐怕就要一直留在天樞了。四兒好不容易盼到與你成親,總不能讓她一直帶著孩子在新絳空守著。」
之後的兩個月,我的日子過得極其簡單,白日掃雪看密報,晚食之後便隨於安練劍。
「寫上你對我的懷疑,寫上你沒有憑據。」
見到于安,五音先是一怔,而後低頭吃吃笑了起來。「我睡了多久了?」她問我道。
「乾主?」
于安這麼說時,我只當他言過其實。可等我們一盞盞點亮洞中的油燈后,一個巨大的洞穴出現在了我面前。站在洞底抬頭望去,只覺得半座山都被這岩洞掏空了。若遇上兵禍,在這裏躲上七八百個人絕對不成問題。但「高大」只是其一,此處之所以被稱為「樓」,是因為山洞之中有好幾塊巨大的青石平台。這些平台靠著左側的洞壁一階階升高,直往那看不到頭的石頂而去,猶如空中樓宇一般。
于安捏著密報默不作聲,這兩日他對我說的話少得可憐。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拿火把在他臉上晃了一圈,嗔怪道:「你這人怎麼如此開不得玩笑?你呀,以後少說好聽的話誇我,什麼有天賦,我將來要是得意自滿找人比劍,冤死了也算你的錯。」
「于安,我之前有沒有誇過你聲音好聽?」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石梯。
我沉默,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和凜然的氣勢組合出了一種極古怪的模樣。

之後,陳瓘、陳盤、阿素回了齊國,陳逆卻一個人留在了郢都的驛館里。陳逆留在郢都做什麼?密報上沒有再寫。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輕的楚王從桐國得勝歸來。
于安看著我,低聲嘆道:「狐狸,你這話一說,我是想問都開不了口了。」
「你既然背叛了卿相,又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你不怕卿相多疑,受了我的唆使,不察不問就下令殺了你?」
「夫人為什麼要背叛趙氏轉投陳氏?是誰讓你多留了我三日性命?」我問。
「趙無恤贏了?」
「好。」于安應了我一聲,溫文清雅的聲音在山洞里悠悠蕩開。
「五音比我更了解卿相,所以她才這樣有恃無恐。」
于安手持火把站在石梯的最末一級上等著我。
「這裏就是『鎖心樓』?」我站在山洞前抬頭仰望,洞口頂上那些銀條兒似的冰晶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們不能殺你,卻可以讓你在這張床上過完餘生。」五音正笑著,于安袖擺一揚,三尺寒鋒已穿透錦被刺進了她的小腿。
「那我走了。」于安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昨天晚上,對不起……」
「好什麼呀?你和_圖_書看得清路嗎?」我話沒說完,眼前的人已經縱身躍下石階,消失在了黑暗裡。我搖頭自嘲一笑,心道,自己這樣拙劣的劍術居然還敢同他這樣的高手對招,果真是活膩了。
我想起自己剛剛換木劍的蠢樣,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哈哈哈,乾主真會說笑。五音何時背叛過趙氏,又何曾想要乾主的性命?我只不過是舊疾發作睡了三月,沒法替卿相效力罷了。」五音一邊說,一邊扯過錦被妥妥地蓋住了自己的腿。
「我的生死不勞乾主費心,敢勞乾主把柜子里的梳妝奩和梳妝鏡拿給我。」五音緩了一口氣,哆哆嗦嗦地指著房門右側一隻黑漆嵌螺鈿的大柜子道。
錦被上的血漬還在不斷地擴大,但五音此時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她捧著銅鏡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臉,然後伸手從滿是冷汗的額際扯下一根細弱的白髮。
我實在看不下去,默默隔著錦被用手替她壓住了傷口。
「也沒什麼大事,等他腳傷好了再讓他去吧!」
衛侯輒帶著兩個公子逃出衛都后,遇上了趕來救援的齊國兵馬。姍姍來遲的齊軍面對已被晉軍駐守的帝丘城,只好帶著衛侯輒班師回國。齊軍為何來遲,密報上沒有說。但目前的結果是我一直想要的。
「修書卿相?你要我給他寫什麼?」我問。
「什麼?」我接過於安遞過來的一方絹帕。
「天樞歷年來的密報都存在這裏。你待會兒進去拉緊我的手,我們先找到石梯,上了石梯再把洞壁上的銅燈都點上。不然裡頭太黑,萬一踩空了,是會要人命的。」
身子落了地,後腦勺被人一掌捧住。睜開眼,于安就半伏在我身上,一根三寸長釘從他袖中滑出一下頂住了我的咽喉。
「這些箱子里裝的是什麼?」我踩著石階踏上第一層平台,這裏整整齊齊摞放著三十幾隻大木箱子。
「若是五音轉投了齊國,把她留在天樞麻煩更大,送到新絳倒也省心。」于安撥了撥掉出火堆的兩根松枝,我把絹帕疊了疊,復又還給了他:「這信你給五音看過了?」
「這是魯國公輸班制的玉螺鎖的鑰匙,這是開鎖油,你開的時候別太用力,若擰碎了,還要送回魯國去修。」
「你……」
「既是賭局,非贏即輸,沒什麼好奇怪的。」躺了三個月,五音的臉瘦得只剩下了一張皮,眼窩凹下去了,原本就鬆弛的嘴角蔫蔫地耷拉著。她低頭拍了拍衣擺上的炭灰想要站起來,可努力了兩次都沒有成功。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山道眼看就要走到盡頭了,于安帶我繞過一棵參天的雪松,那山洞就赫然出現在了我面前。它高嵌在一面岩壁之上,洞頂的青岩上還垂著幾十根一尺多長的冰凌。洞口被大石封堵,只留一扇青銅大門,門上一把極精緻的青銅長鎖。
于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聽我撫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沒讓我研習琴藝,我能品琴卻連半個像樣的樂音都彈不出來。我笑著攛掇他來彈琴,我可勉強為他一舞,他卻謝絕了。他說,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嚇跑了我。
第五日,我正在翻看楚國的幾隻木箱時,于安打開了洞門。
「這就是『鎖心樓』的鑰匙?」我掂著手中沉甸甸的青玉螺又驚又疑。
「背右手!你別這麼瞧不起我啊!打傷了你,我怕你巽主的面子掛不住。」
「三月有餘。」我回道。
「不是的……」我看著眼前的人,想起新絳城裡的四兒,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你家巽主在新絳城裡已有妻兒,你……她和你……哎呀,算了算了,你想留在天樞我不勉強你,送信的事我讓黑子去吧!」
我閉上眼睛,心越飄越遠,身子越來越輕。碎冰之聲漸漸遠去,有風在我耳邊囈語:「阿拾,你這次回去,若他不能像以前那樣待你,你就回來吧……」
「怎麼了?你不願意?」
「怎麼又不想去了?」我伸手把阿羊扯了起來。
「你在趙府住的時日不長,對趙鞅倒是了解得很。」
「見過夫人。」于安按劍同她一禮。
于安來找我時,月已上中天,我正捏著被無恤退回的蒲草花結在院中發獃。
「這是近兩年天樞收到的重要密函,按國名歸整。晉國和齊國的多些,就又按氏族、大宗分類。」于安一邊說一邊打開了手邊的一隻木箱,「這一箱是關於智氏的,密報抄寫在竹簡上,底下是去潮氣的木炭和干絮,一年一換。等五年一到,再由總管五音和相關的主事舍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將重要的抄錄在新的竹簡或木牘上。你若是想找十幾年前的消息,得再往上爬三層,那裡有幾箱木牘、幾箱龜板,還有些零碎和圖書的帛書。」
我砰的一聲關上房門。門外楓吟松濤中,傳來男人低低的笑聲。
于安輕笑一聲,沒有說話,我於是又問:「那去年歲末,你是怎麼過的?」
「乾主,『鎖心樓』里碰上什麼看不懂的,記得來問我。」五音端起案几上的熱水,笑著飲了一口。
「我怎麼了?」于安看著我,腳下一動,我來不及驚呼已往後倒去。
「那怎麼使?」我又揮了兩把,只覺劍風凌厲,聽起來就極過癮。
「你要是在洞里再多待幾天,眼睛才真要廢了。」于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歲末,他們在我院子里烤了一隻山豬,兌卦的女樂們也都來彈琴歌舞助興,我想你喜歡熱鬧就提早來接你了。」
我閉著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歲末,我在從艾陵回宋國的路上,那天剛好經過一個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熱鬧得很。」
「先閉上吧,我背你走一段。」于安俯身不由分說地將我背了起來,「你去年歲末怎麼過的?」
「你知道得倒是很清楚,這裏你經常來嗎?」我從箱子里撈起一卷竹簡,隨手抖開。
于安沒有回應,只拉了我的手道:「我們走吧!」
鎖心樓,鎖心樓,我以為眾人口中的「鎖心樓」定是震卦院中那間蓋青瓦的二層小樓。可哪知,于安帶著我出了震卦的後門,一口氣沿著門外上山的小道走了五六里路。
「這是你我的命。」于安看著篝火上飄飄悠悠的火星,眼中忽暗忽明,「我這些年每次踩在生死邊緣上,都覺得這是我的命。命里註定讓我在雍城遇見你,讓你遇見無恤。你我這些年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明明都想過要逃離這樣糟糕的日子,可偏偏又都坐在了這裏。齊楚之間的事,我會派人再去查,你不用太擔心。我這裡有樣東西,你先看一看。」
「不要讓我,你出招啊!」我用劍指著他的左手,大聲嚷道。
兩個人,面對著一張絕世好琴卻只能一口口地喝乾酒。若這事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哼,你這小姑娘就是太較真,其實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痛苦。你說對嗎,巽主?」五音勾著嘴角,瞄向身旁的于安。
幸在,此琴如今就擺在我面前,許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憐它一條性命,偷龍轉鳳了吧!
「是啊,她八歲認識你,一愛便愛了那麼多年,若說情深,沒人比得上她。」
「你進去看了就知道了。」
「于安,謝謝你。」
「唯。」阿羊怔怔起身一禮,拖著步子走了。
于安放下五音,握劍而立,整個人冰冷得猶如一塊透著絲絲寒氣的玄冰:「夫人有閑情調侃屬下,不如先想想自己的處境。」
「你想找什麼,我可以幫你一起找。」
我看了一眼五音蓬亂的頭髮、被炭火熏裂的面頰,起身打開柜子,將她要的東西遞給了她。
「多謝。」
「夫人腿上的痹症需再飲半月的羹湯細心調養才會好,這半月里是走不了路的。」我走到五音身邊,蹲下身子想要扶她。
「這麼快就天黑了呀!你等等我,我看完這一卷就下來!」我眼不離卷,隨口喊了一句。
「這洞有那麼大嗎,踩空了還會摔死人?」
「那就試試吧!」
「夫人是想嘗嘗我巽卦的手段?」
五音在喝完解藥后的第三日午後醒來了。彼時,我正與于安坐在屋內翻看各卦主事送上來的密報。

「姐姐怎麼知道的?」阿羊把劍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我。
「這麼快又歲末了啊!」我緩緩睜開眼睛,可一見到光,眼睛還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淚。
「現在,你死了。」他寒星冷月般的眼睛含著笑盯著我。
「你剛回新絳那會兒,卿相就沒讓你娶別家大夫的女兒?」
「不用了,我先隨便翻翻。你今天谷里的事情多,不用陪我在這裏耗著。讓阿羊給我送些水和吃的就好,等天黑了,我自己會下山的。」
隆冬之月,谷外來的消息越來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數月之前發生的事了。今秋,陳逆到了楚國后,老老實實地去南香館替明夷訂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樞的暗號,天樞在南香館里的暗探立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著陳逆在楚國郢都發現了陳恆的兄弟齊國左司馬陳瓘、陳盤以及阿素。陳逆護送他們三人見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幾位公子。
「卿相這是怕我們對五音用刑傷了她。他對她,終究與旁人不同。」
五音被于安軟禁了,可以自由出入她院中的人就只有醫塵和一個隨侍的小婢。
「你認識我阿娘!」我心下大驚。
「哦,我想起來了!姐姐那天可嚇死我了,阿羊還以為…hetubook.com.com…」
子西是楚國令尹,執掌楚國軍政大權,陳盤與他會面聊的定是國家大事。可楚國不同齊國,令尹子西對自己年少的君主極為尊崇,陳盤與他商量的事情也許太重要了,使他不得不等到楚王回朝後才能做出決定。所以我猜,陳盤之所以走了,是因為得知衛國都城失守;陳逆之所以留下,是因為要等楚王一個答覆。
這黑黝黝的山洞是天樞的『心』,這一個個箱子就是它出生以來所有的『記憶』。它把它的快樂、哀傷、光明、卑劣全都藏在這裏。而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裏。
「我的處境?」五音笑了笑,不以為然。
五音久睡本就氣弱,于安這一刺叫她原本蒼白瘦削的面龐上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她的身子開始發抖,眼中卻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在治好我的腿疾前,我不會告訴你們。」
「他們請你吃酒了?」
「那我不用劍,再讓你一隻手。」于安解下佩劍丟給我,又笑著將自己的右手背到了身後。
「走好,不送!死人不吃飯!」
這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我原以為,她同普通邊寨小村裡的姑娘一樣,心裏藏著一個都城夢,一心想去自己國中的都城看看。可沒想到,她心裏藏著的竟是——于安。
五音吃痛悶哼,雙眉猛地擰緊。
「我來吧。」于安拉起我,俯身將五音抱上了床榻。
于安微微一笑,轉身朝洞口走去。
我一把拍開他的手,笑道:「和你動手,三招之內我必死無疑。」
「阿拾,我從沒想過要殺你。」黑暗中,于安的聲音有些發澀。
洞門一開,雪地上刺目的陽光扎得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天還沒黑呢,你怎麼就來接我了?扎得我眼睛痛。」
給趙鞅的信大半個月前已經送出去了。大雪封山,路上難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來年開春。于安怕我日子無趣,每日晚食過後都會來我院中小坐,有時會帶一壺酒,有時會帶一柄弓。今天,他為我抱來了五音房中那張名喚「繞樑」的古琴。
「你想要卿相來定你的生死?」我看著五音髮際流下的滴滴冷汗,驚訝道。
這一晚,于安派阿羊來陪我習劍,順便給我送來了一柄短劍。這劍出自巽卦鑄劍師之手,長兩尺,劍身又薄又窄,劍料之中夾鑄生鐵,所以,比起普通的青銅劍堅韌了許多。
「這兩個月可是有個人天天在我耳邊誇我天資聰穎,有當刺客的天賦。打你一個沒劍的殘手人,誰怕誰啊!」我騰地站起身,捆緊袖口,扎牢足衣。
至於答覆是什麼,我只能想到兩個字——結盟。
阿羊見我耍得高興,忍了許久才道:「姐姐,這劍不是這樣使的。」
晉侯出兵伐鄭,趙鞅在衛立君,宋國本就偏心晉國,晉人一旦拿下宋、衛、鄭三國,則晉國復霸天下。
我與于安過招,目的不在制勝。若能接住他七八招,再蹭到點兒衣角,我就很滿足了。可我步步緊逼,于安卻頻頻躲閃,空叫我一個人在院中舞得花哨。

我一聽,撲哧一聲就笑了:「對不起什麼呀,我還要謝足下不殺之恩呢!」
「明天,我來陪你吃早食。」他笑著彎腰撿起自己的佩劍。
「來了!」于安一笑,猛地欺身向前。
「只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綉了一半,你們的婚禮我也沒能參加。不然,也總有個親人替她梳梳頭髮,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輛出嫁的馬車……」我嘆息著睜開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松上飄下一些水晶似的雪末兒,那雪末兒飛旋著,閃著奪目的光,一路飛進我的記憶。
「理不清楚,就先放放吧!起來,用你的新劍和我過幾招!」于安起身,把手遞給了我。
「嗯。」
夜深人靜,于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辭。我突發奇想拉住他道:「教我習劍吧!若是新絳城裡沒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跡天涯去了。」
「你忘了?五音那日就是站在這院子里說的,她說如果你殺了我,她就同意讓你出谷去新絳。」
于安代替五音控制了天樞,但凡谷中之事,各卦主事都會一一向他稟報。而我只負責查閱、歸整從谷外傳來的密報。
「卿相平日做事最愛講憑證,即便是趙無恤也不能無憑無據對我下手。趙無恤如今剛當上趙世子,如果這麼快就要除掉卿相手下的老人,你說卿相會怎麼想?」
「哦,你聲音挺好聽的。」我跳到他身前,笑嘻嘻地對他道。
在楚人的嘴裏,有太多關於湖澤女妖的傳說。傳說中,女妖們生活在一望無垠的湖澤深處,她們有著世人無法比肩的智慧和美貌,善用動聽的hetubook.com.com語言誆騙善良無知的人們跳入大湖捨生求死。因為只有這樣,她們才能離開困住自己一生的大湖。一命換一命,這血色的公平讓生活在水邊的人們聽來毛骨悚然。五音對我而言,就像是雲夢澤里的水妖。我既沒有做好接受誘惑的準備,就不敢輕易靠近那片危險的水域。
她反袖一揮,推開我道:「當年祁勇帶你入谷,我就不該留你的命!」
火盆里的木炭燒得吱吱作響,錦被下鮮紅的血液透過文繡的錦緞一點點暈開。五音見於安出了門,一下便靠在了身後的床欄上。
「你不打開來看看?」
「不比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人睡覺去了。從明天起,我再也不練劍了!」我推開于安從地上爬了起來,氣呼呼地往台階上走。
「你是得多問問,畢竟現在你才是天樞的總管,這裏以後都要靠你打理。」我把手頭的竹簡卷了卷重新放回箱里,又抬頭看了一眼高處大小不一的岩石平台,「這裏的箱子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我怕是要在這裏耗上幾天了。」
「我只要他親筆回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看到他的字,我就把『鎖心樓』的鑰匙交給你……」五音說完低頭看了一眼刺在自己腿上的長劍,咬著牙道:「現在,麻煩巽主給我打盆熱水,我要洗漱了。」
五音的傷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好了,可這三月昏迷卧床,她人也瘦了,皮也鬆了。再見時,雖然她用蕙草油梳了光滑的高髻,也敷了厚粉,塗了口脂,但一個女人一旦開始衰老,便摧枯拉朽,勢不可當,仿如夏末庭院里的紅芍,花雖猶立枝頭,可只要輕輕扯下一瓣,其餘的花瓣便會隨之落地,只剩下一枚早已腐敗的花心。
晉人攻衛,陳盤入楚,這兩者之間定有關聯。
「你可是有話要傳給無恤?」
「沒怎麼過,四兒有了身孕,就簡單備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齊人急了,所以把目光投到了遙遠的楚國。齊在東,楚在西,晉國就夾在這兩個大國之間。如果齊楚結盟,晉國必將大禍臨頭。
「這回又謝我什麼?」于安側首看著我。
于安走後,我打開智氏的幾隻箱子看了看,又打開趙氏的幾隻箱子翻了翻。智氏的不少事情,我在秦國就早有所聞,因為畢竟它是晉國僅次於趙氏的大族,秦人關心它的動作不足為奇。而趙氏的箱子里,對趙鞅一宗記錄甚少,多的都是旁系小宗的秘事。六卿之亂髮生在十幾年前,若想查明阿娘的身世,找到葯人的線索,我恐怕得到最高層的木箱里去找。
「給找了個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兒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該是我的嫡子。」
「因為……因為巽主回來了。」阿羊在我毫無預料的時候說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沒有說話,她又一臉驚惶地抬頭看我。
「沒事,喜歡誰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去吧,幫我把黑子叫來。」
五音示意我將整副鑰匙交給她,用我先前得到的那柄輕輕地插入玉螺,上推一格,左擰一格,兩柄材質、形狀截然不同的鑰匙就奇妙地組合在了一起。
我屏住呼吸,只見火光一閃,人影都沒瞧見,劍已離手。
「哐」一聲響,屋內有人從床榻上摔了下來,砸了地上的火盆。珠簾后,五音半支著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袖擺被火燒出了兩個大大的黑窟窿,灰白色的木炭撒了一地。
我這兩月習劍,起初用的是松枝,而後是匕首,現在終於有了一柄屬於自己的佩劍,拿在手裡左揮右砍,愛不釋手。

五音的眼睛自我和于安身上掃過便又笑了,她指著于安的鼻樑道:「原來,她給趙無恤熬的那碗迷魂湯,巽主也偷喝了。」
「剛剛還說不敢,讓你一步,你就猖狂起來了。」
既以「繞樑」為名,其琴必定妙在餘音。傳說楚莊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後,怕自己因琴亡國,就叫人生生將琴砸碎。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慾望,轉而摧毀別人,盛名遠播如庄王,也不過爾爾。
「姐姐,你生氣了?巽主心裏只有姐姐,阿羊只要待在巽主身邊,偶爾看他幾眼,聽他說幾句話就好。」阿羊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好端端一個英氣勃勃的姑娘一下就變成了一隻驚慌失措的麻雀。
五音掀起眼皮瞟了我一眼,而後一邊盯著銅鏡尋找白髮,一邊漫不經心道:「其實你長得很像你阿娘,若是散下頭髮,再在耳邊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更像了。」
五音看到趙鞅的回信時,臉上的表情無甚變化。我向她索要「鎖心樓」的鑰匙,她很爽快地就將一枚青玉鏤雕而成的海螺放在了我手上。
「山路滑,天黑了m.hetubook•com.com,我來接你。」于安把火把交到我手上。
「贏了,晉軍奪衛損兵不足百人。夫人此番捨命一賭,輸得一敗塗地。」
「以為自己要陪我死在這裏了?」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我現在要找人幫我去新絳送封信。若你想去,我就派你去。去了之後,也別著急回來。我託人帶你在新絳城裡好好逛上一逛,玩上一玩。若你喜歡新絳,想住下來,我同你們巽主說去。」
「也沒什麼好看的,定是讓我們好生對待五音,開春后再派人送她去新絳,他要親自審她。」
我驚愕地看向于安,于安的劍又往下入了半分:「『鎖心樓』的另半副鑰匙在哪裡?」
此時,雖然谷中積雪已盡消,可山上卻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玉屑似的雪末兒在眼前疏疏地飄著,不知是來自空中,還是枝梢。腳下的路結著薄薄的一層冰,一踩就碎,咔嚓咔嚓,伴著我們一路往山腰走去。
我看著月色下空落落的庭院,仰頭又是一聲長嘆。為夫君選侍納妾,綿延子嗣這種鬼話到底是誰想出來的。這世間有哪個真心鍾愛自己夫君的女人能心甘情願接納另一個女人?我做不到,四兒做不到,無恤那嬌媚如三月春陽的新婦一定也做不到。我天天想著要回新絳,想回去同他再見一面,說一聲對不起,然後呢?然後我要把他放在哪裡?心裏,還是天涯?
「嗯,好……我走了。」
「嗯,也行。」我點頭應道。
「據說一路跑死了三匹快馬,送信的人一回來就癱了。」
雖說于安讓我用真劍與他過招,可我怕自己習劍不久把握不好分寸刺傷了他,最後還是決定改用松木劍。我換劍的時候,于安在我身後笑得極開心,我依稀覺得這是我第一次聽他這樣大笑。
我手持火把沿著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越往上,風聲越大,越往上,越是心驚。這石梯極陡極冷,一級級往上,好似永遠沒有盡頭。
于安一愣,頓了頓道:「怎麼可能常來,只矇著眼被五音帶進來兩次。那兩次也只幫著理了理下面兩層的箱子。今天,我既自告奮勇要陪你來,總要先跟震主打聽好洞里的布局。」
五音那日同我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但我沒有勇氣去探究她心裏的秘密。
爬到第三層岩石台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從石梯上跳了下來。回身望去,洞底幾點微弱的燈光幾不可見。
我疑心有詐,不敢亂動。
「我……我現在不想去新絳了。」小姑娘起身「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
「這是卿相的回信。」
「怎麼了?還要用木劍替我留臉面嗎?」于安手指一轉,掌中的長釘不見了蹤影。
「她這一生有你這樣惦記著,倒也值了。」于安聽完彎了彎嘴角道。
「你讓阿羊去艮卦找黑子了?」他問。
「自我四歲與四兒相識,她何嘗不是這樣惦記著我。只是我對不起她,把日子過得這樣糟糕,叫她時時替我擔心。」
這黑黝黝的山洞是天樞的「心」,這一個個箱子就是它出生以來所有的「記憶」。它把它的快樂、哀傷、光明、卑劣全都藏在這裏。而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裏。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頸間有寒氣入骨。可這一剎那,我卻好像突然明白四兒和阿羊為什麼會那麼死心塌地地愛著眼前這個男人了。
「沒有。」
「謝你什麼都不問,就費心幫我拿鑰匙啊!」我把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歪著腦袋沖他笑。
「沒,叫幾個小毛孩把我的乾糧都搶跑了,餓了我整整一天。」
「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今晚和祁勇他們有事商量嗎?」我把花結塞進袖口。
「這麼快?」
五音冷笑道:「我被你害得在這床上躺了三個月,你還不許我看看自己的鬼樣子?」
「姐姐是想讓我留在新絳?」阿羊臉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巽主說,習劍非一日之功,姐姐若要制敵一定要用巧勁兒。這劍雖加了生鐵,但遇上重劍,一擊就斷了,尋常招式不能用的。」阿羊示意我將手中佩劍交給她,然後對著院中扎的一個草人猛地一刺,一劍貫喉,「這樣的小劍最適合的招數是——刺,姐姐習醫多年,對人的骨骼筋肉一定比阿羊更熟,找到骨頭空隙刺進去,照樣可以斃敵。快、狠、准,這才是姐姐要練習的。」
我看完手中的竹簡,合上木箱,繞著岩石台一盞盞地吹滅了洞里的油燈。
「也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只是我要找的東西說起來太複雜,連我自己都還理不清楚。」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意,一時竟無話反駁。
于安眸色一冷,我連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幫我到醫塵那裡要一盆熱水,再要一包止血的藥粉和兩尺細麻,我在這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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