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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篝火旁，他明明羞澀的連著耳根都一片嫣紅，卻仍是對她說：「許是我們上輩子真的是見過。」

朱紅的毯子上織的是牡丹春色，因是南夷貢品，也不過丈余許，只鋪在了床前。白玉香爐避開了毯子砸在了烏磚上，細膩溫潤的玉一旦破碎就變成了犀利的冰片，餘音繞梁的濺在毯上，猶如八月的陡降的霜雪，帶著殘破卻依舊甜膩的香料一同散發出來。

香墨扶著牆渾身顫抖，不能自抑，千般惆悵輾轉，到了最後卻只化成一句哽咽：「人生若只如初見……」

「將軍，人已經給您送來了。」

陳瑞迅疾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到指節發白。香墨望著他似鷹隼陰厲的目光，被烏雲半遮的昏昏月光射來，她的眸子亮的耀目：「你知道什麼？！你這樣的人知道什麼？！你知道『長恨此身非己有』是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她恍惚了，耳邊有人細細地，輕輕地道：「我們一同到陸國去……」

李原雍猛然發起狠來，一把抓住藍青的發，將猶被百花迷蝶香弄得氣力全無的他拖下了床，狠力的當胸一踹，嘶聲罵道：「佟香墨！你真當自己是什麼狗屁墨國夫人？！八輩子賤奴的出身，到底缺了禮數教養。姐妹個個都是陪皇帝睡的，你把你妹妹更不如，不過是個胯|下玩物。來要我的人？你也配！」

「我倒是忘記了你們姐妹情深，當初你便是為了你那個好妹妹才爬上我的床不是嗎？」見了她動怒，陳瑞反而輕輕一笑，像是冷笑又像是譏諷：「怎麼，現在你又要向害了你妹妹的人復讎？所以，爬上了陛下的床？」

「十年前我就是在東都郊外渭水河的下流撿到他的。額頭上那麼大個傷疤，都快淹死了，模模糊糊只會說一句，『我不能留在東都』。我帶發著高燒的他回了陸國，好不容易醒過來后，以前的事又都忘了……」

第一剎那她想到的，竟是不要去救他。即便是他熬不過屈辱死了，人再不是她所害，跟她沒有半點關係。愛恨情仇也跟她不再有半點關係。

他們生是仇，死亦是仇。

順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哀呼之聲。

說罷起身，來到李原雍身前。李原雍身材高大頎長，香墨要看清他，就需把頭仰起來。這一仰首間hｅｔｕboｏk.cｏｍ.ｃｏｍ，眸光流轉間，倒映著閃爍的燈火彷彿兩隻明珠，明亮的透出難以捉摸的妖異，李原雍竟一時失了神。

可香墨仍是清楚看見，他顫抖唇中無聲吐出的 「香墨」兩字。僅僅是連聲音都沒有的兩字，就在她的心上擦出火辣辣的痛來。

話還沒說完抄手游廊的轉角驀然挑出兩盞琉璃燈，像荒野中惡狠狠撲來的惡狼的瞳仁，她一驚之下忙抽回自己的手，連退幾步。

燕喜堂內因為大多人都上了戲台，就只有阿爾江老爹蹲在門前抽著煙。香墨站在藤下良久，堂內的燭台都幾乎燃的盡了，一片昏黃的光芒，她就在這光芒中，靜靜站著。終於，還是開口道：「老爹。」

香墨恍惚起身時幾乎並沒有人留意，席上所有人都被台上的胡人戲子吸去了眼光，尤其是李原雍幾乎是看的如痴如醉。

「……滾開，滾開！來人啊！」

這輩子，這樣的事只做過那麼一件。她不知道做慣了這種事的別人是怎麼過的，她也總是有很多事情，妻妾無休止的爭鬥、正室安氏打壓、丈夫的冷遇、對燕脂的挂念，滿滿的添了她的每個日子。然而，偶爾也會夢見，午夜夢回依稀看見那雙碧綠的眼，心中就百般煎熬，輾轉不能再眠，驚痛難渡……

她想，原來天理循環真的是有報應的。心裏一陣一陣的酸楚，難以抵擋，再也按捺不住轉身就走，跌跌撞撞的走了幾步， 終於又轉頭去看了看猶在抽著煙的阿爾江老爹，臉上帶著無盡的悲哀，勉強笑了一下，道：「老爹，請不要告訴藍青我來過。」

侍婢卻好似誤會了香墨的意思，微微一愣隨即曖昧一笑道：「夫人請一直往右走，後園池邊的燕喜堂就是。」

一席話如一桶雪水自上面傾蓋澆了下來，一股子陰寒從腳底升起來只撞向心窩，將她凍得臉色慘白，嘴唇都在不住的顫抖。

甜膩至極的香味穿過口鼻來至肺腑，彷彿要讓人窒息一般，香墨呼吸不由得開始漸漸急促，陣陣眩暈襲來。她忙輕步走至白玉麒麟香爐近前，雙手舉了香爐狠狠摔在地上。

她失神中不慎扯落了帷幕，床上閉目隱忍的藍青一驚，驀地側首。那碧藍的眼中一層薄霧佛隱隱透著淚光，看見香墨時凄惻和*圖*書之中就又有了驚愕的神色。唇微弱闔動，卻無法發出聲音。

「老爹，我問你……藍青的眼是藍的還是綠的？」

然後，就又傳來李原雍飽含了慾望的聲音。

房內巨燭照耀，明如白晝。白玉麒麟冉冉燃香，香風微度間，層層疊疊的雲紋織錦帷幕上起伏薄薄人影，急促間雜微弱的喘息。

李原雍這才一驚，忙抬起頭。

她這一生，竟活脫脫也是一場戲。

陳瑞已經止不住的低笑了出來，附在香墨耳邊低語道：「都說那李原雍喜好男色，果然不假。」

她喝道：「住口，陳瑞！你沒資格提我妹妹！」

香墨緩緩抬起頭，房內因未曾掌燈烏黑一片，頭頂上的雕樑畫棟梁慢慢模糊彎曲了起來。

李原雍仍是意亂情迷的伏在藍青身上啃咬著，絲毫沒察覺有人闖了進來。

那樣目光，那神色分明竟是在鄙夷她，彷彿在說，你這賤奴，你也配？

阿爾江老爹此時方抬起頭，看著她一笑道：「我只盼他從來沒認識過你就好。」

李原雍見了是她，並不驚慌，從地上撿起團福的外袍隨意披在身上，曖昧一笑道：「墨國夫人在說我？我看夫人和將軍倒也差不到哪裡去啊，怎樣，要不要我單獨備上一間客房？還是在這裏我們四個人玩？」

「戲班子……在什麼地方？」

說著一手覆在香墨胸口上，微微用力，灼熱的帶著濕膩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面上。

香墨說時也恍若並不識得莫姬，聲音平靜如水，像是和自己全然無關，邁步離去。走過莫姬身畔時，腳步若有似無的一頓，淡淡道：「你……可是心甘情願？」

可當日的封旭今日的藍青，只因撞見了罪行，無辜被害，又何來有錯！

耳邊是秋蟬在唧唧地交鳴，陳瑞的每字每句內心都在他心腹之間引起一陣抽緊的疼痛。

而她心痛如絞。

此時，長風順著半掩的窗穿吹進，捲起來了室內漫天帷幔。

說完便又一時噤若寒蟬，都不敢再吭聲。

待侍從走到了近前，才發現香墨在，見情形似乎不對，忙跪禮道：「拜見墨國夫人。」

明明是涼秋夜，卻彷彿烈日酷暑，跪在地上的侍從身上面上已汗流不止，而陳瑞的臉，隱在重重陰翳下看不分明，只是呼吸略顯粗沉。半晌，他道：「不用這胡姬了和圖書，你們下去吧。」

香墨衣衫雖還齊整但已凌亂，發間的那株金色的虞美人幾乎已經垂落在了耳畔。不用看也知道，陳瑞就站在她的身後，將近焚毀的視線重重的燙著她的後背。

陳瑞走到被烏雲遮蔽的月下，現出沉得比夜色還濃的眼眸，頭上壓著金絲的七梁冠。那代表了一品武將尊榮的冠，即使在這麼暗的地方，看起來依然熠熠生輝。

幾名侍從走近，中間的莫姬一身文君的戲服猶未換下，款款逶迤，琉璃燈金赤色的光她未卸妝的深邃面上跳躍下來，在青石的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暈開。

香墨陡的揚手就揮了下去。

那時那地那種處境，就是時光倒流，她還是會那麼做。上有高堂兄長，下有幼妹，她並沒有做錯！

「好個『人生若只如初見』！」有人冷笑道。

香墨聽了這句話，幾乎站立不穩，呼吸都隨著急促起來。

伏在她肩胛處啃噬的陳瑞也不由停住了動作。

「背夫通姦只此一條就已經足夠了。我就在此殺了你，你又能如何？陛下向來是喜新厭舊，多少個女人，便是如你妹妹那樣的絕色也不過是過眼雲煙，你真以為能和他天長地久。」

晚涼天凈月華開，煙絡樓宇，暑殘秋初便隱隱有了寒氣，恰好是清秋風露。燕喜堂前枝繁葉茂的攀藤綠木。一枝枝的沿著青磚石瓦鋪蓋在庭前。輕輕吹送，香墨卻只覺得一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盤旋不去，幾欲嘔吐。她將一雙手死死按在心口上，胸骨疼痛不已。只想著：不會的，不會的。

香墨惶急地掀開一重又一重綉幃，藍青光裸的只著了一件長褲的身體現在眼前。他的頭枕在鴛鴦戲水的綉枕上，黑色長發散著，臉上滿是驚恐畏懼之色。李原雍幾乎赤|裸的壓制住他，令他動彈不得。在他的胸前啃咬著，唇輾轉過處一點點鮮紅就印在了如玉的肌膚上。

他們彼此傾心。這就是錯！

首先想到竟然不是十年前她推落下水時，那雙幽綠眼中的怨毒。

「百花迷蝶的迷春香都用上了，李大人真是好手段，好胃口啊！」香墨以扇掩面，冷冷笑道：「常聽人說您喜好男色，倒不知如此猴急，堂堂盛宴丟下滿席客人，自己跑來享受。」

侍從如獲大赦，扶起一旁猶在啜泣的莫姬，慌忙離去。和圖書

待到他們走遠了，陳瑞一把揪住香墨的衣襟，拖過去，「既然你那麼仁慈放走了她，今晚就由你來代替吧！」

他的龍身貴脈，身份尊貴不可言表，就這樣被折辱了去……就這樣被折辱了去……

愛已無望。

「……來人啊，救命！」

遠遠的仍有唱聲傳來，斷斷續續，聲聲切切。夜幕下籠成九重深夢，天欲寒，人自斷腸。

香墨沒有料到李原雍如此的反應，忙上前扶住藍青的肩。手指下的身軀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別的。

她失笑出聲。

香墨心尖上微微顫抖，不顧一切猛地一把推開陳瑞，迅速推開門跑了出去。僅有一牆之隔的鄰房想是知道不敢有人闖入，連門都未上栓。

阿爾江老爹吐出一口細長的煙霧，花白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隨即又垂下，才緩緩開口道：「是你啊。」

往事轟然坍塌。

而香墨慢慢轉首，似是才發現陳瑞在室內，描畫的本就高挑的眉峰又漸漸挑起，因扇掩著唇，看不到是如何彎起，只聽見那笑聲笑容清脆的到了輕佻的地步：「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額上的傷疤，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模糊在記憶里的片段，彷彿一串斷了線的珍珠，如今被這雙綠眸的絲線穿起。

香墨已經顧不得他說些什麼，幾乎是狼狽而去。手中的燈籠不知何時早已丟了，抄手游廊曲徑通幽處一點光也沒有，就像是走在漫漫窮途末路上，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將來。

「美人，別怕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陳瑞力氣大的讓香墨無法掙扎，踉踉蹌蹌間只知道被拽進了一個屋子裡。陳瑞就撲了過來，幾近瘋狂地吻著她。香墨的手指只緊緊攥著天水碧的衣袖，環抱住自己，似乎已麻木了，默默承受著。

李原雍的面色一下子變了，兩拳驟然握緊，旋即又鎮靜下，極為張狂的笑道：「憑你想在我手裡要人？」

她狠狠的推開門，紅檀雕刻的門撞在牆壁上，咣當的巨響。

這念頭一點點讓她的身子也跟著一截截涼下去，腳步再也無法移動，她便歪在了石壁上。手指扣著牆上的水磨青磚，浸涼的全身都混混沌沌不似自己了。

她想到是那一次高燒生病，藍青依偎在她的懷中，雖隱匿卻仍是有跡可循的依戀。

莫姬烏黑hetubook.com.com混沌的眼在望見香墨的一剎那，瞬時一亮，卻又緊咬住唇不發一言。

說完便將燈籠交與香墨，徑自轉身去了。

夜色漆黑，她遠遠站在樹藤下，夜色如霧，她的眼睛也如霧。

阿爾江老爹也不抬頭，只隨手在門檻上磕了嗑煙袋道：「他？小時候是綠的。」

一時間，她的腦海中的腦子裡如同策馬疾馳過萬山重嶺，迎面閃過了一幅幅的畫面。

藍青哀哀的呼聲越來越微弱，陳瑞的頭已經伏在了她的胸前，隔著一層薄薄的天水碧啃咬，香墨卻促起了不曾有過的心慌。

香墨微微一愣，晃了晃身體，站穩了緩緩笑道：「為什麼殺我？因為我損了將軍你的英明，讓你蒙羞受辱？」

「饗客嗎？」

因果、善惡、報應重重疊疊，倒了如今就都是錯。

香墨心中已儘是痛悔悲哀，百味都俱全了。然而面上仍舊不能露出分毫，仍是執了香雪扇半遮面，彷彿忍了忍，仍沒忍住笑似的：「大人罵的不錯，香墨確實只是人家的胯|下玩物，當日是定安將軍，今日是當今的聖上。而今日，我就偏偏管你要了這個人。」

陳瑞自陰暗處漫步行到近前，目光陰鬱：「香墨，為了這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我是不是該就在此處殺了你？」

她避過藍青驚痛交加的目光，緩緩整理著髮鬢，方又把那株金色的虞美人插在髻上，輕輕笑了笑：「大人想怎麼玩，我本管不著，只是恰巧這戲子我也很看中，您說怎麼辦？」

朱衣侍婢以為她要更衣，便執了燈籠引她向後園走。

香墨看著，金色絲線光芒潺潺地流動，引著她一股怒火，熊熊燃燒的似要噴出胸口。

莫姬立時跪在香墨腳下，痛哭出聲道：「夫人！求您救救我！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我……不想，真的不想……」

一色天青的帷幕間，燭光半浮半沉，搖蕩破碎。香墨忍不住向前輕邁，卻被絆了一下，這才看清朱紅地子的毯上滿是扯得七零八落的衣物、衫袍、靴襪。

香墨心裏更是一股焦灼燎了上來，手中的香雪扇輕輕拍在左手上，笑得極為清脆，更勝李原雍的猖狂：「我便是要了，你又能怎樣？」

香墨一驚，回頭望去：「是你？」

那聲音似極為虛弱，絲絲細細若一枚鋼針扎入香墨耳內，熟悉的她一陣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