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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稟太后，確實是青王，有玉佩為證。」

李原雍性格暴躁，向來按耐不住，開口對杜江冷笑道：「杜閣老，不過是江湖行騙的低劣把戲，至於如此大動干戈嗎？不怕反倒給了這個膽大欺天的騙子機會？」

見此光景，杜江心知時機成熟了，顫巍巍的站起身。

這樣神情，落在香墨與陳瑞眼中，不由都譏諷一挑唇際，極淡的幾乎不見痕迹。可他們偏偏看到了彼此，目光輕輕一碰，又各自轉開。

御座上的封榮細細端詳著跪于丹陛下，為戰盔遮掩的容貌的陳瑞，而後輕輕一哂。

李太后略緩了一口氣時，言語平靜的吩咐德保，說：「還不給杜閣老上茶！」

殿下封旭跪的久了，金磚的寒氣鋒芒似的凜凜而起，順著他的膝間人藤一般徑自向上攀爬，冰涼刺痛。但也讓他琢磨出李太后話中的緣故，心中忍不住的敬佩起這個女人。

李太后剎那間便已明白，只說不出話，眼珠盯著晃動的珍珠轉，也許光芒易於眩暈，她不得不把眼睛閉上了。

盛午驕陽在天地間如同潑下大簇金粉，中門經由東華門入欽安殿，一路鋪灑。宮闕脊獸城連綿，起伏似海濤翻湧，皇帝的御輦長驅直入。眾臣只有杜江是御賞的紫禁城乘雙人抬輿。陳國祖制，親王或太師方有特旨可以恩賞。所謂雙人抬輿，不過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只前方空著讓人便於乘坐，雨雪天還允許在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碗口粗細兩根竿子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闊袖束腰中則是屬於女子身姿。

陳瑞這才道：「閣老，屬下這裏還有證物。」

李太后目光里的一絲驚詫慌亂，終究掩蓋不住的留在了他的眼裡。

恍惚之間，鳳冠下的一雙犀利眼眸凝睇了過來，封旭與李太后的目光一碰，直直昂首，冷誚的眼神，倒像是在挑釁。隨即封旭低下頭，唇卻無聲揚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半晌，打破了一殿窒息似的沉默，問道：「一人一證，不足取信。雲起，你太m.hetubook.com.com冒失了。」

後宮女眷，即便碩果僅存的幾名老臣也是不得見的。但憲帝的真跡他們如何識不得，且這一模一樣的相似，早就讓他們驚呼出聲。

經年鎖閉的欽安殿，塵灰簇簇。帶著一股發霉的味道，如腐蝕的幽魂。李太后定定地看著封旭，忽然覺得大紅過肩蟒服領口太緊，心霎時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喘不過氣來。

欽安殿原本是皇帝舉行朝會的地方，封榮變得昏聵享樂，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初登大寶時種種諫言的上疏雪片似的幾乎淹沒了皇帝，可皇帝從來懶於過目。於是，漸漸地欽安殿幾乎是荒廢了。倒不想，今日破例的滿朝文武俱全，恍如一個空置許久的戲台，突然間生旦凈末丑俱全，值殿的內侍全都眼花繚亂，手腳慌忙了起來。

事關己身，封旭便也被招進了欽安殿，但因身份未明，只遠遠跪在殿口處。

陳瑞仔細聽著杜江的話，眼底一瞬倏忽閃過銳利的光，極快便隱去了。他慢慢地又轉向香墨，因他眉目被盔甲所掩，香墨只能看見他綳成一線的唇。她猜想陳瑞是在看著自己，便輕輕一頷首。

李太後到底是風雨多經，目光從青青移到封旭，又從封旭轉到陳瑞，神情便已慢慢地平靜下來。

簾后狠狠張開的眼的李太后，火花四迸，似含著刀刃向青青身上揮砍下似的，青青不自覺手緊緊摳著金磚地縫兒，將臉伏地更深了，。

殿內眾人俱都吃了一驚，面容震動，唯有李原雍壓不住火，仰起脖子喝道：「你是什麼東西！男不男女不女！滿朝文武，御駕金鑾前，哪裡有你說話的份！」

帘子外眾臣人聲絮絮，混成了一團。

香墨眼波一轉，眼睛在微眯的時候，便如暗夜中劃過的一雙星子般，爍爍的帶著一抹尋釁的亮。

青青順手從袖中抽出一方銀紅福字汗巾，在額角按了按。可這才發現，全身一直僵硬緊繃，額際竟一絲汗都滲不出來。稍稍側身，眼角自帘子的縫隙間看出去，一直瞟著跪在殿門口的黑色身影，只覺得心口越來越和_圖_書沉，竟似千金的重石壓下。

畫上落款上硃筆清晰的寫著——兒錦悼亡母，宣仁溫惠端敬皇太妃，下面則是一章憲帝的私章。

御座后顆顆一致渾圓的珍珠做成的帷幕，瀲灧似地光暈里，隱隱可見一位盛裝貴婦，看不清面容，唯發間那頂十二龍九鳳冠，金龍纏于翠雲珠花之上，珠光金玉，恰似夜空中朦朧月色，滑過青絲三千，斂于無痕。

殿內蒸人鬱燠，杜江坐在那把圓凳上虛盯著大殿屋樑，渾然看不出什麼神情。袍服也早就汗濕了。

所有人都知道憲帝是個平庸的君主，喜好美色耽於享樂，唯一抬的上門面的嗜好便是巧于丹青，尤以美人圖見長。

他侍奉三朝，向來免跪，此時亦不過朝封榮一揖：「皇上，按例應該滴血認親。」

「啟稟太后，臣在漠北時偶然自一隊遭到穆燕人襲擊的商旅，救下一人。因他身上佩戴的玉佩委實特殊。臣不敢做未見。經臣多方探查，查明乃是先帝長子，青王封旭。」

這樣的話，問的天真幼稚。杜江看著封榮，想要說什麼，然而抬頭時，不期然撞見封榮眼，最終只是輕嘆了一聲，未置可否。

青青跪在殿中，順勢往杜江處看了一眼，才高聲地說：「回稟萬歲、太后，奴婢是陳王府的家奴，自幼侍奉左右。現可對天明誓，此人確實是青王。」

「啟稟太后，奴婢是見過當年的小世子爺的，如今看來這品格可真像當年的在陳王府的宣仁溫惠端敬皇太妃。」

「李尚書！」李太后微微顫了一下，厲聲喝住李原雍，然後冷靜地回視杜江，宛然而笑：「就交給閣老好了。」

首先是李原雍，聽到這句話感到一顫，倏地望向李太后。

他真是老了，這樣一陣的交鋒，汗便漫過了眉，糊住了眼睛，坐在御座之上的大陳天子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模糊。

李太后聞訊后也來了，但宮眷終究不宜拋頭露面，便在御座後設了一掛珠簾，李太后垂簾而坐。

在他的身後，陽光靜悄悄地透過金絲楠木窗扇，將殿門處封旭的影拉的極長。

陳瑞的言語，句句懇切，字字在https://m.hetubook.com.com理，不曾逾越本分。但這樣篤定到危險的口氣，讓李太后彷彿被當胸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手驀地握緊了，玳瑁鏤雕的護甲一下劃破了手心，也不覺得痛，又一點點，一點點地鬆開，然後緩和著聲音說：「封旭是有，可是自幼落水夭折，先帝傷心特加封了青王。陳瑞，皇族血脈，即便是你功高震主，也別想輕易混淆。」

內侍接了玉佩，竟宮婢轉至垂簾中，李太后卻看也沒看，點了點頭，似笑非笑般輕嗤了一聲，不經心似地向杜江說道：「一個玉佩到底是草率了些吧？」

李太后此時才驚覺男裝的香墨，便不由在暗地裡「哦」了一聲，心想，這倒難怪了，面色陰沉了下來。

杜江鬢間汗流不止，神色間不由虛弱了幾分。

聞言，李原雍面上失盡了血色，攢足了勁道：「杜江你好大胆子！」

端敬皇太妃的眼並不是真的藍色，這隻不是是丹青的一種罕見的用色手法，可是這畫對比著殿中的封旭，竟幾乎是形影照搬。

望著杜江龍鍾的背影，仍在玩著茶盞的封榮微微一笑，似是很欣悅的神色，問：「閣老，血溶了他便是我哥哥，是不是？」

說到後來，李太后壓抑不住聲音里的波動，眼裡泛上了一點光。杜江便向她望去。帘子后，李太后明知杜江看不真切，仍是半轉過了身去，順勢拿起一塊帕子，藉著拭汗的姿勢，隱約的擦去眼角的淚。

「一物一畫一人還不能證明青王的話，還有一人自幼生在陳王府，物物人人皆熟悉無比。」

四月末的午後，日頭盛的幾乎比得上三伏酷暑，欽安殿門窗閉合，連穿堂風都沒有，內侍匆忙間又沒有準備冰盆冰桶鎮暑，一干人長衣長衫的朝服照規矩穿著，早早被汗水打透了。香墨別在腰間的菀香扇本是個玩物，不想此時得了用處。不是急急切切，倒是不緊不慢的扇著，扇面絳色納紗綉佛手花，含苞花尖兒透出了一點紅，彷彿是嫵媚的風韻。

封旭抹了抹面頰上汗漬，忍不住抬眼，望向殿中最高處。鎏金雕龍的御座上一個身影，斜斜地和_圖_書歪在上面。盛日的光到了御座深處，也只是星星點點，落在大陳皇帝身上，他只是靜坐在那裡，沒有人間煙火的俊美，毫無生氣恍如被一雙無形的手高舉的精巧蠟偶。

滿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只有杜江被御賜端坐。杜江卻闔著眼，呼了口長長的氣，對李太后的話，充耳不聞。伸手捶著后腰，人老了只要稍作的時間長些，骨節喀喀響動酸痛。滿朝之上，也只有他，可以對李太后的話置若罔顧。

李太后保持著雍容的神態，相形之下，反顯得城府極深的杜江，倒有些沉不住氣的樣子，忙欠欠身道：「臣不敢賛越。」以袍袖拭去額角的汗后，又道：「這女官是太後身邊的人，茲事體大，暫時還請交給老臣看管吧。」

聲音映的響亮，人人清晰聞見。

偏該說的話說完了，香墨也不再跟李原雍辯駁，面盈著淺笑又退回御座一側。

李太后眼裡燃起了熊熊火焰，驚怒交加。

李太后一驚，這才回過神來，開口道：「怎麼回事？」

聲音深處，有著輕微的戰慄。

殿內日光耀動，百影搖曳。

李太後手一抖，薄胎茶盞便掉在了地上，無聲寂寂的大殿中，只聽「噹啷」一聲，鏗然摔了個粉碎，殘茶濺濕了裙角。

欽安殿上寂靜的連呼吸都再不聞，所有人都不自覺將眼掃向御座旁的陰影中。侍衛的影向前邁出一步，錦衣衛飛魚袍漸次顯現出來——香色官服如初春嫩芽織成，領沿襟前繁複行走的飛魚，彩織流雲綴點。

香墨抬眼掃向珠簾后李太后的身畔，譏誚地微微笑笑，又開口道。

杜江眉頭愈加收緊，稍稍環顧左右，不作言語。

恰這時，那個影動了動，蔚藍的眼光投了進來，隱匿在昏昏影中，青青不期然就想起，杜府的馬車內，春雨如絨中，封旭的話也如雨絲，落在她心間。

李太后本將手裡的茶盞舉到嘴邊，便看到陳瑞自衣袖中拿出的一卷畫。畫的軸十分奇異，鎏金的軸頭上鏨花珊瑚、松石、小珍珠和青金石等小珠林立嵌合，繁麗到了可笑的地步。

他極尋常的口吻，只說：「你知道的……」

李太后也未露和-圖-書出絲毫不悅，方自沉吟，陳瑞卻已抬首，又道：「墨國夫人也可為證。」

青青的一席話，又讓大殿寂靜了下來，所有人陡然覺得陰雲蔽日，連熱也不覺得了。宦海沉浮的敏銳，也是一場風雨要起了。

封榮百無聊賴的看著那副丹青，香墨的菀香扇已到了他手中，卻不扇，把玩間素白的流蘇也被他扯的不成樣子。德保見天熱忙呈上涼茶來，封榮也不喝，只拿在手中，俯身去去看自己的影子。

聲音驚得青青一顫，忍不住後退一步。可，後事到如今她已經是一枚過了和的卒子，退無可退。索性，咬牙步出珠簾，步子慌亂間，珍珠串成簾揚起又落下，淡淡的珠輝隱約如煙，疏疏似雨。

御駕起坐，衣食俱都隨行，涼茶倒是現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黃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偏欽安殿物物緊缺，因而德保張羅了半晌，也沒找到。

「這畫確實是先帝爺的真跡，這孩子也真像……杜閣老，我到底是一介婦人，這種事第一次遇到，您說該怎麼辦？」

不覺中，已極親昵的喚上了陳瑞的別字。按例，這是御前失儀的。

香墨紅唇綻露出融融笑意：「是嗎，青青？」

陳瑞手中那便是一副《修竹美人》，畫軸上的美人神采飛揚。眼白是淺淺的瑩青，眼珠則是一點碧藍，甚至連眼角一條老銀色的淚窩俱都清晰勾出，薄薄的淚光似都藉著這顏色，一輝一映中浮形於紙上。

其餘的大臣則跟隨其後，一步一挪的朝欽安殿而去。守東華門的護軍統領，明知他們不應經其道，但眼下在那狹長青石甬道通路上，一團團朱紅的黑，安靜無聲地擠在一起，如奔流的河川，當朝的重臣一涌而入，便不得不放行。

青青但覺在鬼門關轉了一圈，跪在那裡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由死到生的喜悅，忍不住回首去看封旭，唇哆嗦著染了淚，出奇的紅艷欲滴。

簾后，李太後身側幾乎是避人眼目的地方，一個隱秘的安靜的的影，正是隨侍的青青。

於是李太后又開口道：「這幫奴才，辦點瑣事就這麼不得力。就拿我用的使吧！還在那兒蘑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