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回憶帶來的惆悵與軟弱讓我無法再拒絕他的靠近。

「那你有沒有考慮你父親的感受？他畢竟養育你長大，對你並沒有虧欠。」

他不理會我，開始解我的衣服，徑直一路吻下去。跟過去一樣，他有足夠的技巧，又足夠了解我的身體。過去幾個月里，我迴避與他親密，正是恐懼他的這份了解，害怕自己太輕易屈從於慾望，過後更加糾結。我想推開他，他將我的手固定住，凝視我：「可可，記不記得我們的第一次——」

這樣默然獨立，感官變得分外靈敏。檐頭有一隻貓悄然掠過，蠟梅的香氣清冷溢滿院落，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屋內張爺爺翻身發出一連串夢囈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適應各類無處不在的雜訊，而這裏實在太過安靜。安靜到令我不安。

子東找我一起吃飯，試圖開解我，而我打不起精神來。

我想象過血緣聯繫也許會讓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有別於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我試圖冷靜。然而這件事纏繞在我心間，我無法抽離。

她又是一陣沉默。媽媽病重時，她曾請假飛過來在醫院陪護了半個月之久，我每次過去，都看到媽媽與她姐妹兩人依偎在一起交談，越發認定她們之間的談話肯定包含著我想知道的事。「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一定會弄清楚的。起碼我可以直接去找何原平。」

院門虛掩，可以看到裏面坐著一個女孩子，膝蓋上攤著本書，卻沒有看，雙手托腮，望天發獃，身邊躺著條黃狗。

家裡所有的房門都敞開著，可以隨便出入，其中一間看起來屬於何原平。掛著蚊帳的木架床靠牆擺放，另一邊是一列靠牆壁的簡陋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既有《王陽明全集》《資治通鑒》，也不乏《常見農作物病蟲害防治》，跨度很大，總體來說，還是歷史古籍居多。我隨意看著，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陳舊的《靜靜的頓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隨著時間流逝，書頁已經有些泛黃。媽媽在少女時代讀過這本小說，後來憑記憶在清崗向同伴們複述打發山https://m.hetubook.com.com村的漫漫長夜，而他的書架上放著的這套書，有著明顯的反覆閱讀的痕迹，我想這絕對不是一個巧合。我一直蹲到腿發麻，才將書放回原處站起來。

他停住，伏到我肩頭直笑：「你的潔癖真是無藥可救了。」

「亞歐，我突然發現我不是我父親的女兒，我的生父另有其人……」這一切聽起來多麼荒唐。可是到這一步，也只能說了。

空閑下來，我到底忍不住開車前往梅姨給我的地址。

他打開門，我進去按亮燈，掃視房間的陳設，設施還算齊全，只是什麼都透著廉價與潦草敷衍。我正要說話，他已經將我按在牆壁上，附到我耳邊輕聲說：「放鬆，放鬆，至少不要辜負大姐的想象力。」

他還從事一個我根本無法理解的職業：和尚的徒弟、神漢、師傅、喪事承辦人。

在何家待了兩天，何慈航看上去滿懷心事，猶如一隻小刺蝟，豎著全身尖刺，眼神警覺，防衛姿態一看可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這不速之客登門讓她意識到了什麼，可是我又何嘗輕鬆。從看到父親體檢報告的那一刻起，我就處於緊繃狀態，各種念頭在心裏此起彼伏，無法理出一個清晰的頭緒，整個人已經被弄得疲憊不堪。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之中，異樣沉默，偶爾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複雜，彷彿在心裏估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我並不是存心想毀壞媽媽的名譽，我只想知道我父親是誰。媽媽去世前曾跟你說過什麼？」

這是一個古怪的家庭。

「我不需要開解，子東，道理我全都懂，我只是……」

「我明白。周末我會過去，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該換換了。」

「可可，刨根問底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搖頭。他不解：「姐，不要把什麼都悶在心裡，姐夫的說服力比我強，跟他講，他會開解你。」

「小姨，我已經是成年人，能夠坦然面對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真相就好。」

是的，我出差都帶消毒藥水與信封式睡袋，他曾取笑我無數次。我無可奈何，https://m.hetubook.com.com自嘲地說：「所以我不可能像小姨那樣去遠足露營。」

我哪裡還有餘力去在意這件事。我不知道跟這個我一直稱之為父親的人說什麼才好，既做不到若無其事，當然更沒辦法開口問他：你為什麼會娶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當妻子，你知道我親生父親是誰嗎？

「姐，爸爸也許不算最佳父親，但你也得承認，他從小對你和我是一視同仁的。」

靠窗放著一張簡單的長條桌，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筆筒內各種尺寸的毛筆林立著，大疊寫著毛筆字的白紙隨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語，確實還抄了不少《資治通鑒》，有一絲不苟的工筆小楷，也有工整的隸書和隨性的草書。

她無法否認。

「那是因為講出來只會讓你困擾，沒有意義。」他嘆氣，「那天你拖我去驗DNA，我應該抵死不從的。你看，你說驗出個結果就能放下了，果然是鬼話。」

我向來擇床，在何家的第一個夜晚當然輾轉反側，一直到將近子夜時分，還是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來。寒氣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哆嗦，攏緊外套。只見院子一半隱在黑暗中，一半灑著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結了一層薄薄冰霜，彷彿舉步踏上便可發出細碎的破裂聲。

「我知道，我對他沒有意見，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的生活，亞歐，請理解我。」

「你跟姐夫說了這件事沒有？」

饒是亞歐平時對什麼都能保持一個不動聲色的態度，也愕然了。

「不不不，可可，不要去找他。」

那一刻我幾乎想撲進他懷裡，將整個世界拋到身後。可是一個動念竟然沒辦法下意識付諸行動，想到親如夫妻，竟也隔膜至此，心不能不覺得悲涼。

我們上樓，他說：「這位大姐肯定拿我們當搞婚外戀的狗男女了。」

「換了誰也沒辦法馬上釋然。」

「這麼說媽媽確實對你提到過他？」

可是我已經沒法讓自己退回去了。

父親是老派人，對子女都不親熱，而且堅信男孩子負責傳宗接代，所以對子東更嚴格一些。知道我並不是他親生的，所以我根本沒有底氣去和_圖_書計較他一向的冷漠。

我按住他的唇，不讓他拿真實世界來打擾我。

那麼遙遠，恍如隔了幾個世紀。可是那個時候我狂熱地愛著他，清晰記得當時他的體溫、他的氣味都能引起我陣陣戰慄。而此刻，外面北風同樣呼嘯，夜色漸濃，寒意更深，也許在脆弱時刻，只有擁抱可以取暖，只有縱情可以忘憂。

「可是你向我隱瞞了這麼重要的一件事。」

我與亞歐處於冷戰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來好好溝通。畢竟這一團亂麻，我無法解釋。

「小姨，只有你能告訴我真相。」

老邁的張爺爺剛一見面便盯著我看，說了一句讓我費解的詩句：好似將燈來覓火，不如安靜莫勞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來，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當然他忽略的其實是整個世界，除了要吃的東西之外，他時不時盤腿而坐，嘴裏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還俗的和尚，倒也不難理解。

而我的工作也陷於膠著狀態，我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經歷高層人事變動之後，我意識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筆勾銷，再無升職的可能。正在這時，我的學長盧湛開設的諮詢管理公司業務拓展到本地，約我見面。我與他討論起我面臨的職業困境，本意只是想聽聽他的建議，他卻突然邀我過去工作。我很意外，請他讓我考慮一下。回家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打電話給盧湛，接受了這份工作。元旦之後，我便向公司提出辭職，花了兩周時間進行交接，與同事話別，拿回自己的東西，預備過完春節去新公司上班。

我苦笑：「我並不想瞞你，只是這件事……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畢竟我自己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他嘲諷地說：「子東比你周到，只講了你在這裏，想要確認一些事情。至於是什麼事，他認為還是你自己跟我說比較好一些。」

「沒有你想得那樣簡單。可可，冷靜下來聽我說，電話里講不清楚，我春節時會過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你千萬不要去找何原平。他有他的生活，你媽媽那麼負疚，也沒有去找他，如果你貿然去打攪和*圖*書他，我覺得很不合適。」

「姐姐，有什麼心事你可以跟我說。從小到大我們感情一直很好，那些甚至不會跟父母講的話，我都會跟你說的。」

我想不出我該怎麼開這個口。幸而這是一條背街小巷，我停車踟躕良久，也沒誰投來疑問的目光。

孫亞歐追蹤而來。

他嘆氣：「好吧，我理解。但是不要強求，可可，我們早過了苦兒流浪記的年齡，作為一個成年人，你就是你，父親是誰都無法改變這一點。不值得為這一點執念沉迷不悟。」

等了兩天，終於見到何原平。

載沉載浮，似夢似醒，疑真疑幻……那些沉重的痛竟然似乎暫時被抽離這具肉身。我躺在他懷中，感激這樣近於不真實的飄浮輕盈。

他開始吻我，我並不想與他較勁。

第二天，我們差不多同時醒來，他靠在床頭，看著我穿衣：「這麼說，還是要弄個清楚才肯離開？」

「爸爸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你一直不跟他聯繫，也不回復他的電話，是不是還在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氣？」

「可可，你有沒有想過，答案也許對誰都沒有好處。」

「跟我回去吧，我們重新好好來過。」

他十分客氣，然而那種一看而知的距離感讓我完全失去了對他開口的勇氣。

我心頭油然浮起一個念頭：我的到來，不僅會打破這樣濃厚的寂靜，也會攪亂別人平靜的生活。

我當然記得，那是多年前的一個深夜，也是這樣的寒冬，他當時租住著舊居民樓的一間公寓，跟這個小賓館一樣，塑鋼窗不甚嚴實，被吹得發出「嗚嗚」輕響。他的吻初次落在我的皮膚上，灼熱得宛如可以烙下印記。

「我出一趟差回來，家裡就人去樓空，要不是子東攔著，我大概得報警了。」

「我以為最多待兩天就能回去。子東全都跟你說了？」

他的吻火熱，推我躺到床上，我略微不放心：「希望他們清潔做得到位。」

天色已晚，我跟慈航打個招呼，送他去鎮上的賓館，守在前台的大姐掃視我們，登記他的身份證，丟過來一把鑰匙，一臉略帶鄙視的心照不宣。

活到三十四歲，在別人眼裡，我一直是循規蹈矩的，端hetubook.com.com莊得有點乏味。在這偏僻小鎮里衛生狀況存疑的賓館里竟被當成偷情女人，真是一個新鮮的體驗，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我需要知道答案。」

我打住，說來說去，我只是無法讓自己放下而已。

他神情緩和下來，伸手撫我的頭髮：「一開始你就該告訴我的，至少不用一個人撐著。對不起，我這段時間總不在家。」

梅姨曾告訴我，他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獨自帶著一個女兒，想到這女孩子也許是我的異母妹妹，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可是不知道答案，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放下。」

我從清崗回家后，又過了一天，總算接到小姨給我打來的電話，聽到我的問題，她頓時啞然，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抬手打算敲門，沒想到院門一碰即開，倒嚇了一跳，到底還是走進去，與那女孩子搭訕。她叫何慈航，很難用漂亮來定義她，她高出我半個頭，非常瘦，四肢修長，脖子纖細，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細長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翹，頭髮蓬鬆，帶著一點天然的捲曲，緊緊綁成一條馬尾，仍有無數碎發凌亂張揚著，明明長著一張稚嫩的面孔，卻時時帶點世故的神態，顯得頗為精怪。她顯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還是讓我住了下來。

他已經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從目光到身姿都透著倦意。我試圖在他臉上尋找能讓我感到親切與似曾相識的部分，卻不得要領。僅憑相貌我推斷不出結果。

他的住所是一座簡單的磚瓦結構兩層樓房，看上去有些年頭，前面帶一個院子，院門上貼著褪色殘破的對聯，字體是頗有功力的隸書，內容不是其他人家門上的吉利話，而是：閑飲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樹花。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與清崗在相反的方向，離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縣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儘是類似地名：王集、張集、羅集……彷彿百家姓里每個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鎮子。到了李集后，我發現那裡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古樸安靜的小鎮，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區沒什麼兩樣，整齊的樓房混合著磚瓦民房，沒什麼舊式建築，居民眾多，十分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