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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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是這個意思嗎？我怎麼覺得真正做到放下一切，人生什麼也沒有留下，只剩一片空虛？」
我不是母親期待的生命，但也曾以同樣的方式在她體內生長。外面的世界再如何莫測，我們仍舊長大、成熟，嘗試對抗命運所有的不可知，體會因愛而產生的戰慄、希冀以及每一個小小的快樂。
「後來發生的事，不是出於她的本意。你們這一代人，大概難以體會到在鄉下生活最可怕的不是艱苦，而是乏味，看不到希望。她只是被絕望壓倒，太想回家。」
我沒想到何原平還會來看我，並且要與我單獨談談。
這是他頭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我許小姐，客氣，但疏遠，我有些驚訝。
「我要https://m.hetubook.com.com是說我從來沒有後悔，那就是撒謊了。不，我並不是聖人，在後來的日子里，我也一次次問自己，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我給出了很多答案、無數假設，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當時我不會有其他選擇。」
我完全驚呆了。
「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在村子里給我們講《靜靜的頓河》時的情景，那是將近一百五十萬字的巨著，她全憑記憶複述出來。她說標準的普通話，聲音十分好聽。」
當然，有愛才有恨，時間足夠泯滅平淡的感情，將很多事情化為過眼雲煙，沒有深愛，哪裡有恨的力氣。
他竟然這麼愛她，雖然他根本沒有講出這個字來。她那樣不快樂的一生，竟然也是被一個人這麼愛過的。
和圖書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只想讓你知道，再不堪的往事，也曾有讓我甘心付出的時刻，這就足夠了。現在我生活得不富足，但是還算平靜，我並不認為這一生得到的只有磨難和憤怒。用不著為我難過，更不要為過去的事糾結，到了某個關口，我們都必須做出選擇，學會放下。」
「她想回家我能理解，但是她怎麼能陷您于那種境地。」
就算身世再不如願，我曾被愛過，也曾愛過，我怎麼可能不愛我的女兒。
每個人想要的都不一樣，什麼才能令我們放棄所有不顧一切追隨另一個方向？我不知道。
我控制不住身體顫抖。我從未想到，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所有落空的感情都有共鳴之處。
我震驚地看著他，幾乎想問：您愛她hetubook.com.com嗎？可是他神情如此平靜，這個問題顯得唐突而無禮。
「沒人能預知後果，如果我確切地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也許我也會害怕，會退縮，會不顧一切為自己分辯。當時我想的只是，我想留下是因為她，而她想要的是回去，我無法滿足她的願望，至少不能破壞她孤注一擲做出的努力。」
「不。沒有人要我過來，」他躊躇著，終於繼續說，「可可，事情並不完全像你理解的那樣。」
「不管怎麼說，我小姨都不應該瞞著我，更不應該讓您保持沉默，以致無端受到我那麼多騷擾，勾起不愉快的回憶。」
「那您後來恨她嗎？」
我母親曾被愛過，她辜負了那份愛情，帶著秘密早逝。
他有些意外，搖搖頭：「你也留意到這段佛偈嗎？我抄過不少次，但四大和-圖-書皆空，不著一物，不是凡人能達到的境界。別的不說，我不能想象我的生活里沒有慈航。你剛才說她幸運，其實真正幸運的那個人是我。你馬上也要當母親了，很快便能體會到這種快樂。」
這麼說來，他當然是愛她的。他記得的，並不僅僅是她後來給他無情一擊摧毀了他的後半生。
「我們在一個小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年。那四年時間，」他略微神馳，「對於城市青年來講，十分艱苦。到後來，很多人時時刻刻想的都是回城這件事。但我不一樣，我甚至想到，如果必須留下，也是可以的。」
「最絕望的時候，我幾乎希望從來沒有認識過她，可是再一想，我真的願意這樣嗎？」
他默然良久，然後才說：「我恨過。」
子東與慈航出去之後，我說：「如果他們又向您提了要求，讓您來www.hetubook.com.com安慰我，或者表示諒解我母親，請您直接拒絕他們，他們沒有權利一直利用您的善良。」
「當年我好奇，問過她，為什麼會記得如此清楚，她說這是她最愛的書，通讀過好幾次，以前在家裡閑下來會隨手翻看一頁，再繼續看下去。後來我買了書，讀的時候發現，甚至很小的細節，她都沒有遺漏。我曾經想，如果必須留下，白天我們種地，晚上聽她讀書，累了就聽我拉二胡，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過，這當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何原平走後，我將手放在腹部。那裡有她在蠕動，我已經熟悉她伸展小小身體的時間與方式。
「我潦倒到這個年紀，但並不是所有回憶都是不美好的，可可。第一次看到你，你說出你母親的名字，我就知道，你確實是她女兒，你們有一模一樣的眼睛，甚至連眼神都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