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荏苒年華

作者:青衫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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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她顯然注意到他的視線,卻絲毫沒有將手指收回藏起來的意思,只心不在焉地看著他背後的窗子。
這張草席顏色晦暗,早就看不出底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上面睡過,像她現在一樣,將汗水浸在上面,又將蚊子的屍體抹在邊上。
孫隊長冷笑一聲:「要依著我,非把這傢伙放到關他女朋友的單間拘留室關上幾天不可。可案子是廳長打電話交代下來的,他是省廳一個處長親自開車送過來的,派頭排場大得不得了,局長現在正陪那位處長敘話呢,我有什麼辦法。」
孫隊長點點頭:「當事人陳華撤銷報案,你可以走了。」
他先循例問著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說:「你開的這輛路虎,於今天上午由車主陳華報案丟失。」
那一年,她18歲,而他25歲。
陳華。
任苒再度沉默。
她生長在南方,從小會游泳,水性頗為嫻熟,對水從來沒有恐懼感,可是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死亡巨大的陰影。
「他沒什麼私憤啊,最多是覺得我的行為幼稚無聊,需要小懲一下。」
「你們本來認識嗎?」
「謝謝你,田律師,別為我擔心,我猜他應該覺得差不多懲罰夠了我,這兩天會叫人來撤銷報案的……」
陳華——
「謝謝,我可以離開了嗎?」
任苒抹去頭上的涔涔冷汗,再也無法入睡。她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下床在這斗室里來回走一會兒,終於挨到了天亮。
「你認為他可以翻雲覆雨,能量大到能夠用法律做工具來泄私憤嗎?」
「你有沒有取得他的授權使用這輛車?」
外面下起了大雨,雷聲不斷,然而暑熱之氣反而全都被逼到了這個不通風的室內,裏面更加悶熱了。
任苒轉頭對著田君培:「謝謝你,田律師。」
田君培情知他說得不假,只得搖搖頭,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只見任苒正站在院中,下班后的公安局,燈光零落稀疏,從五層辦公樓內照下去,將她的身影斜斜拉長投到一邊,她立在一片闌珊夜色之中,顯得寂寥而單薄。
這個過程並不輕鬆,她以為她畢竟已經做到了。
打死第一隻蚊子時,她還滿懷嫌惡,躊躇沒有紙巾,不好處理手上的污跡,仔細彈掉后,仍然覺得手上有臟臟粘粘的異樣感。躺到午夜時分,在打死不知第多少只蚊子之後,她已經可以毫不遲疑地將手在床上鋪的草席破舊的邊沿上一抹了事了。
田君培微微一笑:「別客氣,我並沒幫上忙。」
這兩天田君培忙著自己手頭的事情,但他還是抽出時間給孫隊長打一個電話問情況,只是孫隊長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沒有頭緒。
她在窒息中大汗淋漓地醒來,翻身坐起,意識到那隆隆的聲響其實來自窗外雷聲,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無力地將額頭靠到膝上。
他想,難怪孫隊長沒覺得她情緒抑鬱,她表現得確實十分鎮定。
田君培略微意外,回想一下,她看上去有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安詳,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另一個要求是什麼?」
田君培也微微一笑:「任小姐,恐怕你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按照我國現行法律,盜竊金額達到六萬元以上就能算特別巨大,量刑標準從十年開始。一輛路虎攬勝的價格保守估計過百萬,如果證據確鑿,移送檢察機關起訴,最高可以判無期徒刑。」
「任小姐,你好。我懷疑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田君培,是一名律師。」
然而現在,在這個悶熱https://m.hetubook•com.com的單人拘留室內,那個小島再次入夢,卻成了一個標準的噩夢。
任苒與田君培愕然回頭,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穿著警服的孫隊長,另一個人個子高高,穿著灰藍色襯衫、深色長褲,有著一張瘦削冷漠的面孔,閑閑靠著門框站著,乍一看平平無奇,可是整個人從姿態到神情帶著逼人的壓迫感,犀利的視線隨便掃過田君培,停留在任苒臉上,上下打量她一下,沒有任何表情,卻似乎已經給這個小小的會見室帶來了無形的壓力。
「那好,任小姐,能不能把你的情況跟我說說,看我能否幫上忙。」
她受她去世的母親方菲影響,多少有一點閱讀癖,實在無事可做時,連報紙上的分欄廣告內容都會一條條看下來。現在她只能無聊地湊近牆壁辨認寫了些什麼,可是這些痕迹輕淺凌亂,瞪視得眼睛酸痛也沒能讀出完整有意義的句子,她只得放棄。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角力,實在是太可笑了。
正好被籠罩在陽光之中,周身如同被鍍了一層淡金色光圈的那個男人,緩緩回頭看向突然闖入的她。
這一連串形容詞構成情竇初開時她對異性模糊不確定的憧憬,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具體清晰地呈現在她面前。
任苒思索一下:「我們之間並沒有明確授權,不過這輛車從去年十一月起,就一直是我在開。」
雨下得小了,灰白色的晨曦熹微,從那個小小的氣窗透了進來,照了她整整一晚的白熾燈泡關上,走廊傳來一陣陣腳步與談話聲,如果仔細分辨,還能聽到不遠處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公安局進入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這樣喧囂下的空寂來得陰沉詭異,海水激蕩沖刷著的黑色礁石,蜿蜒綿長的海岸線,都和她的記憶一般無二,她茫然四顧,卻突然覺得誤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曾經熟悉並夢縈魂牽的地方已經面目全非。
任苒略微猶豫:「應該知道。」
外面走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能從中判斷,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來回巡視。隨著夜漸漸深了,便只剩下街道上遠遠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
她花費了很大力氣,如同戒除毒癮一般,一點點轉移注意力,強迫自己不再把回憶變成沉湎。
田君培有些無力感了。他想,眼前這女人看來玲瓏剔透,處亂不驚。可她的鎮定居然只源於對一個男人的愚蠢信任,實在讓他既失望又鬱悶。他只能和藹地說:「任小姐,既然這樣,恐怕我沒什麼可以幫你的了,祝你好運。」
田君培敏銳地注意到,陳華的視線牢牢停留在她的手指上。她似乎也覺察到了,迅速將相框收進去,再看看那本封面陳舊的書,合上包,拉好了拉鏈。
孫隊長自己拿打火機點上,狠吸一口,爆出了粗口:「媽的,兩口子掉花槍掉到這份上還真是少見。」
他講的是略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聲音低沉,態度十分禮貌。孫隊長儘管心裏不滿,卻也只得笑道:「別客氣,我就不送二位了,這是路虎的車鑰匙,車停在院子左側,出門就能看到。」
任苒點點頭。
這個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同名同姓的人。然而,從一開始,這個屬於他的名字,就彷彿打上他的印記,對她而言,這個名字只意味著一個人,她不可能將他與任何人弄混。
「算是……朋友吧。」
她順著土路往前走,村子比她記憶中更加破和*圖*書敗冷清,再沒有看到一個人,天色突然變得晦暗。
「沒有來人,也沒有電話,路虎給拖回來了,停在局裡,真奇怪。」
田君培本來就對任苒和這件事的發展都有好奇,當然不會作勢推辭。可是當他真正坐到任苒對面,看她的神態,他有幾分不確定自己能打聽到有用的資料。
在抵達J市的第三天傍晚,任苒吃過晚飯後,抱膝而坐,看著室內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夜色悄然加深。在這個完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小屋子裡,她只能憑感覺來估算時間,任何本來微妙得難以體察的過程,經細看之下,居然也有了層次感。
「他們不是夫妻吧。」
「不管怎麼說,都不要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我還會在這邊待上兩天,公事辦完后再離開。你如果改了主意,需要我幫忙,跟孫隊長說一聲,他知道怎麼聯絡我。」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從她對面坐的孫隊長口裡講出來。
一轉眼間,他已經游出了她的視線。她惶惑地想叫那個名字,卻怎麼也無法發出聲音。
如此峰迴路轉,田君培不免吃驚,孫隊長與他交換一個眼神,他明智地保持沉默,只見任苒毫無驚奇之色,站起了身,根本沒打開背包瞟了一眼,直接打開那個旅行袋,拿出裏面的收納袋,指尖撫過相框,鬆了口氣。
他依言過來,孫隊長笑道:「給你一個機會,你去跟任苒談一下,摸清她的來路。」
任苒走進小小的會見室,發現那裡面坐著的男人是前天才認識的律師田君培,不禁一怔。
「你和陳華先生之間有沒有什麼誤會?是否需要跟他聯絡澄清?」
田君培敏銳地問:「他是誰?是報案的失主陳華嗎?」
上一次被蚊蟲這樣侵擾,還是18歲那一年,她離家出走,住在深圳一個城中村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內,蚊香算是那裡的客房標準配置,她特意找服務員多要了一盤,在床的兩側點燃,青煙裊裊升起,有些嗆人,不過總算能基本保證夜晚睡覺時的安穩。
任苒伸手,「啪」地一下朝自己的脖子拍下去,打死了又一隻蚊子。她將手掌移到光亮之中,注視著掌心裏混合著一點血跡的扁扁的黑色蚊子屍體,另一隻手用力撓著癢處,有一點兒隱約的快意感覺。
她在回憶中翻檢他們的開始,眼前出現一個暮春的午後,樹樹花開,天高雲淡,空氣中瀰漫著溫暖明媚的氣息。陽光斜斜投射進老式宿舍內,磨損的地板上每一個斑節在光圈籠罩下都顯得分外清晰,舊書櫥上的黃銅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鑒人,她父親聲音深厚,侃侃而談,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從神態到姿勢都十分放鬆,彷彿討論的只是再家常不過的話題。
她以為她已經習慣了孤寂,事實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別人打交道。要麼一連幾天待在公寓里哪兒也不去,要麼獨自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亂逛,平時交談最多的人除了幫她處理日常雜事並接送她去醫院的阿邦,就只有心理醫生白瑞禮。但是,關在這間拘留室內,時間變得緩慢悠長。這種絕對無所事事,無法打發的孤寂讓她難以對付。
「別生我的氣,田律師,這件事太複雜,而且太私人化,我無法解釋。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基本上能算一個有理智的正常人。」
汗水濕透了她穿的T恤背部,身下是熱而粘潮的感覺,她稍微挪動一下,便已經抵到了牆上。
她看著自己迅速殘損、積了污垢的指甲,百無聊耐地想,一年多的幽居生活,她以為她已經和-圖-書完全適應了與人群隔絕.但那是自願選擇的放逐,和眼前這樣被動地失去自由完全是兩回事。
田君培有些無奈:「你看,任小姐,我們萍水相逢。我在省城工作,到J市來是出差,平常處理經濟案件,並不接刑事案子,不是特意來你這裏兜攬生意。我只是覺得你不像是偷車賊,這件事另有隱情,所以真心想幫一下你。當然,如果你覺得你不介意讓你說的那個他來決定你的命運,也並不在乎在這裏繼續待下去,那是你的自由。」
孫隊長當先走進來,將旅行袋與背包放到桌上:「任小姐,請清點一下你的私人物品。」
「看來我的行為全在你意料之中,這可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兩束雪亮的汽車燈光籠罩過來,那輛路虎停在了任苒面前,她靜立片刻,拉開車門上了車,車子發動,駛出了公安局。
只是那樣的繁忙通通與她無關。
「他只想教訓一下我。在一個陌生的小城市公安局拘留室關上幾天,應該足夠了。」
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從小就很招蚊子叮咬,因此每到夏天都嚴加防備,家中紗窗緊閉,蚊帳高懸,出外一定要塗防蚊水。可是這個斗室之中,蚊蟲嗡嗡飛舞,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完全沒有。她只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個要求是她需要按時服用她包里放的葯,每天一片,我特意找醫生鑒定了一下,那是一種抗抑鬱的葯,確實需要連續服用,我們按劑量給她了。」
任苒睜開眼睛,指甲掐入了掌心,一陣刺痛。這樣的回憶,又怎麼能幫她度過眼前的禁閉時光。
「她有沒有主動交代什麼情況?」
神秘、敏銳、冷漠、體貼、傲慢、超然、危險……
任苒微微一笑:「田律師,我記憶力不錯的。」
「上面對這個案子有新的說法嗎?」
她迷糊地打著盹,不時被蚊子叮醒。走廊上白熾燈昏黃的燈光從鐵門那邊透進來,光線呈柵欄狀正好籠罩在她躺著的小床上。
最先湧上來的回憶,偏偏與她準備決意徹底離開的那個人有關。
任苒顯然聽得很認真,等他說完,良久不語,似乎在思索什麼,停了好一會兒,她嘴角再度泛起一個笑意,帶著點兒無可奈何:「他倒不至於那麼恨我,非要送我去坐牢。」
任苒的聲音柔和清晰,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的溫婉,語氣誠懇,一下讓田君培的隱約怒氣消散無蹤了。他看向她,只隔一張桌子,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白皙的面孔上一樣有幾處蚊蟲叮咬留下的紅點,一雙眼睛清亮如水,嘴角上揚,似乎略含著笑意,神態中卻帶著幾分自嘲,讓他心裏隱隱一動,再度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子實在神秘莫測。
孫隊長沒當一回事,「情緒?她看上去十分平靜,根本不像別的嫌疑人那樣要麼吵吵鬧鬧,要麼扒著鐵門往外看。她就只是坐著發獃。」
任苒實在無法入睡,藉著燈光看著顏色晦暗不明、斑駁脫落的牆壁,可以看到用指甲刻出來的字跡與圖案。
恰在此時,任苒也抬起頭來,她的臉半隱在黑暗裡,然而田君培卻清晰感覺到,他與她視線相碰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嘴角出現的那個笑意:嘴角緩緩勾起,帶著疲憊與自嘲,還有一點說不出的不在乎。
可是她看到他,只微微驚訝,眼神便恢復了平靜,神態自若。他起身做個手勢示意后,她坐下,既沒有無辜被羈押的人常見的惶惶不安,更沒有見到律師如逢救星的急切。
她最初只直直坐在床的邊沿,不停拍打著叮咬過來的蚊子,幾個小時下來,再也扛不過身體https://www.hetubook.com.com疲憊,終於還是躺下了。
下午做完筆錄后,一名女警將任苒帶到了這裏,簡短告訴她注意事項,過一個小時后,端來一份由兩個饅頭、一碗粥和幾根鹹菜組成的晚餐給她,她其實並沒胃口,可是一天沒有正經吃東西,不知不覺,竟然全吃光了。
從那以後,她閉緊了嘴,重新開始沉默,任憑孫隊長曉以大義還是嚴厲斥問,她都再沒有說一句話。
可是,她還有更加不能觸碰的回憶。
她走出村落,耳邊終於再次響起海浪的轟鳴聲,她循著這個聲音一步步走向海邊。從峭壁中間,延伸出了一條狹長的海灘。她踢了鞋子,赤著足走過去,腳趾下的沙灘漸漸開始潮濕,帶著粗礪感的沙子磨著足心,從趾縫中冒出來,一隻寄居蟹背著小小的殼急急從她眼前爬過,除此之外,一片空曠寂靜。她回頭,身後只有她留下的腳印,歪歪扭扭延伸到腳下。
田君培也怔住了,他見過很多處於困境的當事人,眼前的任苒不出意料地狼狽,臉色憔悴,眼睛下掛著黑眼圈,白色T恤皺巴巴的,而且有污漬,披在肩頭的頭髮不算零亂,但明顯有幾分粘膩,暴露在外的皮膚上斑斑點點,滿是蚊子叮咬再抓撓的痕迹,再無那天讓他在收費站外驚鴻一瞥便決定停下來時的風采。
「她想讓我們把她包里的書給她,看守沒答應,她也就沒再說什麼了。」
「你們是什麼關係?」
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在門邊響起。
頭頂上的天花板隱在黑暗之中,室內悶熱到讓她有呼吸不順暢的胸悶感覺。蚊子仍然沒完沒了在她耳邊嗡嗡飛舞著,然而倦意解救了她,她終於睡著了,不時抓著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同時做著不安的夢。
她再回頭一看,已經站到了一個小小的村子里,四周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前種著楊桃樹,路邊高大的仙人掌開著艷麗的黃花,結著紫色的小果子,院前張著漁網,幾個中年婦女正一邊織補,一邊談笑,她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能看到她們的嘴在一開一合。
「我們打電話過去問了,省廳那邊的答覆是先單獨關著再說,這算什麼事?」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回憶了。
任苒收回視線,嘴角再度向上一勾,那個笑突然來得有了一點兒調侃之意:「田律師,我不是受虐狂,不會覺得被關在一個悶熱得讓人餿掉、蚊子在兩天兩夜裡足足喝掉我100毫升血的地方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更不想坐牢。不管因為什麼理由,無期徒刑都沒任何凄美的成份在裏面。」
突然鐵門一響,燈光照了進來,中年女警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口:「跟我來,有人要見你。」
「省廳那邊來人把她提走沒有?」
雲層越壓越低,而海水洶湧得不合乎潮汐上漲的規律,轉瞬之間,一波波海浪撲面而來,一個接一個大浪重重拍擊在她胸口,她卻無法移動腳步逃開。
當愛情結束以後,已經痴迷的回憶卻無法斷然叫停。
到第二天下午,她發現她也開始用指甲在牆壁上胡亂划著,刻下不成句子的字詞,扭曲的圖案。石灰簌簌而落,牆上留下毫無意義的新痕迹。
任苒背上背包,正要去拎行李袋,那個高個子男人走進來,先她一步拎了起來,轉頭對孫隊長說:「不好意思,孫隊長,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曾是那個滿足她少女全部想象的陌生人,她曾如同飛蛾撲火般愛上了他。
他哈哈一笑:「老孫,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局長交代的?」
她先是回憶自己正在翻譯的一篇文稿,按她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的習慣,總是通讀原文後,再開始翻譯,頭天住在酒店,她還翻譯了近兩千字才上床睡覺,不過躺在這蚊蟲飛舞的斗室之中,她發現自己很難靜下心來推敲字句。
任苒一向認為,18歲時,在那個地處廣西北部灣的偏遠小島上度過的那一個月遠離塵囂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如果她真有抑鬱症,你們得當心她的情緒。」
「謝謝你,田律師,不過我沒什麼可說的。」
任苒抿緊了嘴唇,是一個默認的姿態。
「這男人就是陳華,他說任苒是他女友,這件事是一場誤會。」
現在她不認為開口去找警察要蚊香算是明智之舉,只能聽天由命地任蚊子前赴後繼叮上來,不時打死一隻聊作安慰。
她一抬頭,只見不遠的距離以外,一個男人正在游泳,標準的自由泳姿,揮動手臂的姿勢異常矯健,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光澤,幾乎刺痛她的眼睛。
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她沉迷於回憶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覆重溫在那個小島上的漁村、那間低矮的泥坯小屋裡所有能記起的細節,唯恐記憶隨時光流逝而褪色。
當逝去的時光到了滿是禁忌,需要小心選取片段重溫,才不至於痛楚的時候,她再也不能把回憶當成打發時間的對抗了。
任苒搖搖頭:「沒有那個必要。」
目送他們走遠,孫隊長回來坐下,掏出煙盒,抖出兩隻香煙,扔一根給田君培,田君培笑著丟還給他,「氣糊塗了吧,我又不抽煙。」
「這麼說,你有把握他會過來撤銷報案?」
接下來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時將簡單的三餐送過來,定時幾次帶她去走廊盡頭的公用衛生間外,再沒有人來提審她,似乎已經將她遺忘了。
「誤會?」田君培訕笑:「你們對明顯報假案浪費警力的人這麼客氣,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
直到今天下午,孫隊長主動給田君培打電話:「君培,有時間的話過來一趟。」
「那麼具體到這一次,他知道是你把這輛車開出來嗎?」
朦朧之間,她坐到壁立岸邊的懸崖內一處平坦的礁石上,陽光只能照過來一半,明暗交界處的溫度差別十分明顯。海水拍擊著礁石,發出轟鳴,如同雷鳴一般,十分雜亂驚人。她沿著崖壁看下去,底下的海水碧綠清澈,陽光穿透,可以看到水面幾米以下,各種五彩斑斕的魚類游來游去,礁石上有幾處藍紫色的珊瑚在陽光下鮮艷異常,形狀怪異的浮游生物清晰可見。
她的手擱在桌上,田君培清楚記得,就在前天下午,這雙手抬起來擱在那輛路虎的引擎蓋上,膚色白皙細膩,手指纖長,閃著光澤的粉紅指甲修剪整齊,一看就保養得當,與此刻指甲縫裡帶著污垢、邊緣破損的樣子截然不同。
「局長頭痛啊,弄不懂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到現在既見不到報案材料轉過來,也沒收到上面移交的手續。當事人一聲不吭,我們不審,她既不主動交代,也不叫屈,更不要求見任何人,我們不能老把人這麼不明不白關著吧。她對我們肯定都有戒心,我想來想去,你算比較中立的人士,又是律師,她應該會信任你的。」
她放眼凝望海天相接處,那裡雲層翻湧與海浪起伏渾然一體,一波波海水拍擊著沙灘,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光線黯淡,分不清是黃昏時分還是即將破曉。
「你清楚他在明知是你將車開出來的情況下仍然報案,意味著什麼嗎?」
那不是一個標準的邂逅,可是她竟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反過來闖入了她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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