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心
中原對匈奴的戰爭，之所以長久都占不到上風，並非雙方戰力差距過大，更多是因為長久以來中原士兵對匈奴人心理上積累起的恐懼。騎兵對沖時，轉瞬間敵人已經殺到眼前，那種恐怖的衝擊感，會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間起了怯意，放棄勇戰的決心。
江載初看了許久，表情依舊平淡無波，可似有風暴開始在眼中聚集，他頓了頓：「再叫軍醫來。」
這場戰事，漸漸在中原大地上呈現出膠著態勢。
唯一的弱點，大約就是行軍速度不快。
韓維桑微微顫抖起來，彷彿有預感他會說什麼，卻強笑到：「將軍在說什麼？」
「這隻軍隊並不是隨便湊起來的，如今是元皓行駐永寧，江載初帶出的這隻軍隊，是他麾下的主力軍。」
她悵然轉身，踏上馬車之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動。在這座變得無聲無息的城池中，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動聽，如同落雨。
此時的城內，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韓維桑站在府門口略等了一會兒，抬頭望望這天，盛夏的暑氣一層層逼上來，到了下午，或許便會有一場疾風驟雨。
時值深夜，兩人一時間沉默下來，門外腳步聲踢踏，連秀掀簾進來，口中道：「上將軍，整軍完畢——」話音未落，才瞧見元皓行坐在一旁，當下行了禮，放道，「現在就撤嗎？」
他忽然勒定馬頭：「無影！」
營帳中重新安靜下來，無影的目光望出去，視線已有幾分模糊，他只覺得自己胸前背後傷口皆在裂開，火辣辣地疼痛，可他此刻強自撐著，繼續道：「殿下，你可以殺了我……可不要再責怪郡主……」
江載初並不回身，只問道：「交給她了嗎？」
三年前因為含元殿弒君一劍而成為叛逆的寧王，一日之間重回朝廷，引起了無數質疑。而頭一位響應這道聖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無怨言地將手中兵馬皆交予寧王，這一舉動，被視為皇帝真正認可了這位親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內外夾擊，戰局一變，洛軍終於開始從缺口處撤離。
「殺！」
他的聲線變得異常強硬：「可這條路，我不許你先走。」
……
「元大人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江載初絲毫不避諱，輕笑道，「如今皇帝在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攜手合作，先將這胡人之亂平定。」
江載初自然早已知道這一層，只是蕭讓是第一個親口這般證實的。
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關軍隊，一路氣勢洶洶而來，直插永寧。若是永寧失守，則中禹水以南只剩長風重鎮作為最後防線，再無遮擋。
「郡主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過謹慎了。連京城都被我們拿下，何況區區一個永寧城？」
厲先生收回了手，嘆氣道：「我說你這女娃娃，既狠心給人下了迷心蠱，就該狠心到底啊。如今你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蠱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動，凝眸望向落款處，卻見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邊。
「家中有多少人？」
「說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鐵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我聽聞今日撤退掩護的是你的親兵，損耗也極大。」
許是因為前一次已經見識過這可怕的兵種，這一次洛軍的應對顯得鎮定得多，數千人馬並未和鐵浮屠正面衝撞，左右拉開呈包圍態勢。略略與敵軍拉開距離后，騎兵們紛紛解下背後弩箭，近距離向鐵浮屠射擊。
「那你讓他去送死？」
永寧城內雖有江載初坐鎮，今日卻傳言匈奴可汗冒頓將入關，親自征伐中原，漸漸人心慌亂起來。
連秀正欲吹響口哨，喝令騎兵們再射一輪，忽然之間從鐵浮屠的身後，冒出無數箭頭，對準了洛兵。
江載初略略收起了手中長槍，極目望向前方。
「元大人，你素來以天下為重，何時這般關心一個女子了？」江載初截斷他的話，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關心皇帝遠勝你的親妹妹吧？」
聲音響徹在每個人耳邊，關寧軍因為得知主帥位置，無不精神大振，而匈奴軍則不約而同地開始向江載初所在方向猛攻。
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馬匹頗不安的打了聲響鼻，心中略有些難以決斷，只是緊緊盯著前方的戰況，一言不發。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靜無波，他斂盡情緒，終究黯然道：「韓維桑，時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為是罷了……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我的心意？」
深夜，無影醒過來時，營帳中江載初還在。他一時間覺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禮，身上卻實在沒有氣力，只在喉間發出嗬嗬聲響。
江載初沉吟良久：「以我軍騎兵的戰力與衝擊力，並不是鐵浮屠的對手。」
「是。」
江載初短促地笑了聲，手微微用力，劍尖便往前送了半分：「與她無關？」
江載初疾步走至輿圖前，深鎖雙眉，目光緊緊落在中央那一塊：「他們是在誘引我們，希翼兩處大軍匯聚在函谷關下。那裡適合匈奴騎兵衝擊，將我們一舉殲滅。」
無影再一次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的傷處已經重新包紮過了。
從夕陽西下決戰至此時，天地間已沒有光亮，只余對陣兩營之間點燃的火把。
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鎮永寧城，大司馬江載初率軍出北門，精銳盡至永寧城北垂惠縣。在歷經了前期不戰而敗、京城失守的困局后，中原軍隊終於首次正面迎擊匈奴軍團，軍隊中彌散著一種古怪的氛圍，約莫是緊張的躁動，只有當年跟著江載初出過關的老兵們老神在在地就地閉目養神。
他「嗯」了一聲，聲音中難分喜怒抑或失落。
銀槍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鏡子甲，精鋼煉成的鐵甲擋住了這銳利的一擊，雄渾的力量卻傳遞至士兵胸口，硬生生地將他撞下了馬。人狠狠摔了下去，鐵甲卻還和旁人連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慘叫聲漸漸湮滅。
韓維桑接過來，紙上卻只有兩個字。
「韓維桑，到了此刻，你依舊是這樣對待我嗎？沒有多一句的解釋？」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頜的衝動。
「無事。」事關韓維桑，江載初並不願多說，只是命侍衛取來了盔甲，「元兄，此處還是勞你照看了。」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天氣悶得一絲涼風也無，韓維桑下意識地望向北門方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卻只是覺得，這一趟離別之後，或許，真的相見無期。
元熙三年七月中旬，垂惠一戰中洛軍首次獲勝，只是戰事結束時，也見識到了匈奴鐵浮屠的強悍。為避免過多傷亡，大司馬江載初下令全軍退守永寧，以堅固的城池拒敵軍于外。此後左屠耆王冒曼數次強攻永寧，皆不能破，遂聽取休屠王建議，指揮大軍往西北方向行軍，直取睢陽、麻鄉等地，守軍皆不能擋。
「對面的那些人，你們怕嗎？」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她還是鮮活的，暖和的，她還能同自己說話，一顆提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聲音透過胸腔，沉沉地傳至她的耳中。
無影怔了半晌，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坐了起來，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重又滲了出來。
好不容易勸走了連秀，江載初便去看望無影，掀簾而入，卻見無影臉色白的似紙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游廊邊江載初獨自站著，目光落在庭院內鬱鬱蔥蔥的竹木之間，側臉略有些怔忡，顯得心事重重。
「……不曾。」
江載初欲扶他起來：「你起來，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輸，卻放任你去打。」
他說的甚是輕鬆隨意，彷彿是要去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那輪圓月，明晃晃地懸著，几絲雲翳漂浮而過，更顯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韓維桑身後，又從發間拂過，帶著溫熱的癢，暖得不可思議。
隨軍回來的匈奴貴族休屠王年歲稍長，行事頗為謹慎，一掃之前志得意滿的模樣，皺著眉問：「他們是大部而出？還是至今仍在永寧關？寧王呢？」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們喊他「上將軍」，而原屬朝廷的士兵們則喊他「大司馬」或「和_圖_書殿下」。江載初滿臉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著回應。
「那年你們布置下用來伏擊送親隊伍的馬賊，是從何處找來的？」年輕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
連秀虎目含淚，想起麾下弟兄，便不願起來。
回想起那段時間，他又何嘗不明白韓維桑心中的糾結與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頭罷了。
江載初有意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沉著，不驚不亂，聲音中亦有著令人神定的力量。
元皓行也不與他多說，徑直道：「他們帶了鐵浮屠入關？」
「那便去吧。」他笑著揮揮手。
「江載初，你昨晚答應了我的。」韓維桑被他放上馬背，用力掙了掙，驚怒交加。
混戰之局已經形成，江載初心知須將關寧軍帶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夾緊胯|下馬匹，直入戰陣，大喝道：「關寧軍向我靠攏回撤。」
江載初看著他，一言不發。
「那些究竟是什麼騎兵？」連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處，猶有些后怕。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擔擾戰局罷了。」
江載初輕笑起來：「該做的，不該做的，你都已做了嗎？」
元皓行踏上半步，臉色鐵青：「周景華，皇帝如今在何處？」
連秀匆匆領命而去。
「那便是江載初？」冒曼揚起馬鞭，低聲問身邊的休屠王。
而他只是要見她，親口問問她，卻也關山萬里，見面亦是奢念。
萬事俱備，如今便只缺第一場勝利，來徹底消融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了。
韓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新陣法還是破不了鐵浮屠嗎？」元皓行徑直問，「一點辦法都沒有？」
元皓行見他一副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蠢樣，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城牆去，只能捺住了性子問道，「陛下可好？」
前方傳來重物壓過土地的沉悶聲響，如同鼓點，又似馬蹄，隱含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
「誰讓你一直埋伏在我身邊？所謀又是何事？」江載初抽出手中長劍，抵在無影喉間，語氣中已經蘊含怒氣，「是不是她？」
腦海中有隱約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載初驟然沉默下來，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適才你說我們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來了，可以從容在鐵浮屠前變陣夾擊。」
「是啊，總不能讓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陣。」元皓行面有憂色，「最新邊關來的線報，冒頓可汗果真已經入關，景雲景貫沒有攔住，只怕他很快就會過河西，入函谷關，同冒曼回合。」
韓維桑抬起頭，乖順道：「好。」
正說著便見到江載初上來了，臉色沉沉，徑直到：「有件事我忘記吩咐你們，遣一支馬術精的騎兵隊，將還未入城的流民儘快護送進來。守城的士兵，統統換成外鄉的，離此地越遠越好。」
江載初將她抱下馬，彼此面對面站著，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髮絲，一字一句：「維桑，我信這世上，再艱難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們總能找到法子。」
赤|裸裸地將己方要害暴露在敵軍面前，這著實是一個勇敢卻又莽撞的舉動。
江載初原本只是在後邊掠陣，心念一動，己方對鐵浮屠終究了解太少，原來鐵浮屠身後配備了輕騎兵的掩護，以防被人從後背突襲。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棄守京城南逃。途中頒下旨意，為平叛亂，擢皇叔寧王江載初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加封大司馬，節制各地兵馬，務必將匈奴驅除出關，光復中原。
此時的洛軍卻殺得極為興起，前鋒如同一把尖刀，已經深深插於了敵軍內部。
風聲掠過屋外枝葉，發出如細雨落下的聲響。
「今日之戰，有喜有憂。」江載初站起身來，緩緩道，「最後我們固然沒贏，可是他們本可以讓我們以為自己勝了。」
無影側著身子滾到了地上，悶悶的聲響，又強撐著磕下頭。
後來江載初問起，他才比劃著說，自己家在關外，一次江載初擊退來犯匈奴，就下了本該被屠戮的城池，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關內關外的百姓一樣，他也感念寧王至今。之後他便一直擔任江載初的親衛長，雖不能言語，卻極忠心，每有危險，總是奮不顧身護主。
左屠耆王似是讀書了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王為你報仇。」
背後那道刀傷終於裂開，濃稠的熱血瞬間流了出來，無影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喃喃地重複：「殿下，請不要再責怪郡主……」
如同意料之中，以關寧軍為主力，輔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騎兵，並不算困難。
「所謂迷心之蠱，不過是蠱主的血強壓受蠱之人的血脈，迫使受蠱之人去做本不願做的事而已。蠱毒入內，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為劇毒之物。韓姑娘是循著古法，將那血凝放在了自己體內……保得受蠱之人安然無恙。可她自己體內血凝不除，必死無疑。」
劍尖已經刺破皮肉，鮮血流下來，無影卻並無懼色，雙目直視江載初：「殿下，這些事與郡主無關，請……勿要牽連她……」
江載初又勒住馬，仔細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論，這是一支無懈可擊的重騎兵！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士兵，烏金駒馳到了陣型中央。
管道之上，十數騎人影正悄然無聲地疾馳向洮地。
「我軍氣勢、戰力皆不遜於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鐵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們一戰。」江載初修長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心中一時難以定奪，「若是沒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有用人海戰術，與他硬拼了。」
江載初看完，神色一松。
江載初遠眺北方：「元大人似乎並不意外，想來對匈奴的手段已熟悉過了？」
聖旨一出，舉世皆驚。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為這支軍隊中最尊貴的王，他並未在前陣列衝鋒。事實上，他覺得，這樣一場戰爭，也不需要自己親自出手。可是裸軍敢於出擊的勇氣，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了，他本以為，這場戰鬥會如同入關之後的每一場那樣，毫不費力的擊敗對方。
江載初強行壓下心中鬱結，緩聲道：「知道了。」
「現在撤。」江載初乾脆利落道。
最後唯一出聲支持的，確實御史大夫元皓行。
「陛下可不好。」江載初抿著一絲淡笑道：「我在淮水邊找到御駕，陛下便已經病重了。」
「你一直在服用的藥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郡主如何？」元皓行閑閑問道。
可直至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還是希望她昨日說的是真話，她不愛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逃離他，總甚於此刻，得知她身重蠱毒，無葯可醫。
「上將軍。」
八月初十，連秀率五千關寧軍輕騎突襲匈奴，在湖嶺相遇，展開激戰，鏖戰至深夜，鐵浮屠加入戰局。
因為被匈奴鐵騎凌虐數月，民憤積攢，各地民眾、豪強皆紛紛響應，開始往南線撤離，大洛立朝百年，積攢下無數珍寶，乃至口食糧草，皆被付之一炬。
笑意中帶著一絲憤怒，他咬牙切齒道：「到現在你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是嗎？」
她暮然轉身，撞入視線的卻是一個陌生軍士的身影。
「我怕你們看見他們的駿馬時就怕了，我怕你們見到他們的馬刀就怕了，我怕你們在兵器交加的那個瞬間就怕了。你們怕了可以跑，或許跑了還能活下來。可你們身後的那些人呢？你們要保護的那些人呢？」
最炎熱的夏季已然過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經帶來絲絲涼意。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佔據函谷關和關中平原，即便日後能收復中原大地，從此以後也沒了天塹格擋，匈奴騎兵隨時長驅直入，中原再無寧日。
「郡主留步。」軍士勒住了馬頭，利落地翻身下馬，遞上一封信箋。
「他們，他們遣人來送信，已經南去避難了。」
洛軍的鼓聲加急，如同驟雨一般，騎兵們加速回營。而寧王卻停留在原地未動，只是舉起了手中瀝寬長劍，低喝道：「神策營何在？」
江載初搖頭。
烏金駒也是嘶鳴一聲，往後退了數步，江載初終於看清這般巨大的反彈之力來自哪裡。這些匈奴騎兵由人至馬，皆以黑鐵盔甲覆身，彼此之間又用鐵鏈鏈接，當其整齊劃m.hetubook.com.com一地壓迫而來，足見威悍強懾之力。
傷疤不大，不過一塊銀幣大小，像是炙烤過後留下。而傷疤的下邊，卻隱約有一塊青紫色的皮肉，彷彿是……文身。
「江載初的部隊果然和尋常部隊不同。」冒曼冷冷看著陣仗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的被洛軍撕開了一個口子，騎兵們迅速向中間突進，勢如破竹。
連秀一怔。
「他們本可以不用這麼早派遣出這支重騎兵的。」元皓行點頭道，「冒曼初領大軍，確實心浮氣躁了一些。」
他的身後親衛營無聲跟上，再往後，是所有騎兵們，聲勢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對面同樣蓄勢待發的敵人。為騎兵們衝刺作掩護的，是他們身後的步兵方陣。弩箭手們將手中的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對面的敵軍。
冒曼嘴角帶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高高舉起手中長刀，身後是地動山搖一般的呼聲。
十三日下午，永寧城以北約五十里處，一支急行軍的匈奴大軍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鋒急報，不遠處已能見到洛軍斥候身影。
他又看她數眼，聲音依舊淡漠如初：「當年既已決意負我，為何還這般對待自己？」
江載初淡淡望向他：「蕭將軍，這些年委屈你了。」
江載初轉頭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舉動並沒有瞞過他。
她終於還是承認了。那塊大石砰然落下，卻又將一顆懸著的心砸得血肉橫飛。
嗤嗤聲不絕，幾乎能聽到箭支射向盔甲時金鐵撞擊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弩箭穿過嚴密的鐵甲，漏入盔甲連接之處，數名重騎兵倒在馬下。
「不錯。」江載初輕聲道，「這一仗我軍是為了士氣，可對他們來說，即便敗了，也無損當下的形勢。」
匈奴騎兵的前部已經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響間，冒曼目光落在一員黑甲將領身上，他的騎術極精，所到之處，有摧枯拉朽的破敵之勢。
五年前前可汗命休屠王剿滅來犯的洛軍，休屠王之子便是死於江載初槍下，是以休屠王一族人對江載初心有餘悸。
「她拼盡全力做下了這一切，三年後……我卻看著她留在你身邊，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為了你，真的什麼事都能忍下來……」
面對這樣強勁且陌生的兵種，若是普通軍隊，必然已經一敗塗地，所幸此刻洛軍大部已經撤離，留下掩護的皆是江載初麾下身經百戰的精銳親兵們。
「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古方，先生請不吝告知。」江載初鄭重行了一禮，俯下身又緩緩道，「她於我，極為重要……請先生儘力。」
連秀這些年不知打過多少硬仗，聞言臉色微變，咬牙切齒道：「那來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頭上，語氣平靜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過我會怎樣？」
火把光亮無聲地閃爍，江載初覺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帶著自己親手訓練出的士兵們，去迎戰暗夜中環伺的強敵。
城牆上，江載初看著馬車漸漸遠去，手中握著瀝寬劍柄，越握越緊，直到視線盡頭，再也看不見那一隊人馬。
「總會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靜道，「也算是這些人命中的劫數。」
戰場瞬間靜了靜。
他想，她會懂的。
「對了，你的侍衛沒事吧？」元皓行轉而問道，「剛才你是從他那裡來？」
「當真這麼嚴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嗎？」
江載初心意已決：「所以在找到破解之術前，全軍退回永寧城。」
周景華肥碩的身軀微微一抖，竟一個字說不出來。江載初便漠然道：「那麼我替你說。」
江載初抱緊了她，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勒成兩半，咬牙切齒：「我不許你死。」
「大部分士兵在鐵浮屠出戰之前就已經撤回，並未見到這重騎兵。」江載初緩緩道，「這是唯一的幸事了。」
許是察覺到他的神色，江載初卻笑了：「你在擔心嗎？擔心我從此以後挾天子以令諸侯？」
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如何能不|穿盔甲？」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元皓行一時語塞，卻見江載初眸色閃動，從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況？」
無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幫一次忙。」
她于恍惚間抬起頭，卻柔柔笑了笑：「將軍，你要我如何解釋？三年之後你我重見，我若說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諒我？你便不會折辱我？」她截斷他的話，「你便是這樣做了……我心中，卻也是覺得意難平。江載初，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站在屋口就聽到她已經壓低的咳嗽聲，單薄而枯槁。江載初緩緩推門而入：「我已讓人去煎藥，每日早晚服下兩貼。」
一旁江載初眉目不動，似是在聽旁人的事。
關寧軍一時間失去指揮，不知該留該撤，開始混戰起來。
將士們只能不斷砍殺，試圖在敵軍戰線上撕開一個缺口，他們中的許多人，身上鎧甲已經濺滿了敵人血肉，粘稠滑膩，幾乎已經握不住長槍，全憑著毅力在支撐。
左屠耆王也已經看出了己軍的頹勢，自己的騎兵即將被分割成兩塊，左右合圍之下，敗勢已顯。他緊緊皺起眉：「我本指望他們在多頂一個時辰。」
連秀看著他，眼神頗有些複雜。一日之前，他決意出城之時，遭到了幾乎所有麾下將領的反對。並不是怕死，只是覺得沒有出擊的必要。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麼，身子一僵，隨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華的衣領：「你竟敢給陛下下藥？」
「數日之後，這裏便是屍山血海，也不知這城池是否會被鐵騎踏破。」元皓行輕聲道，「殿下，你昨日實不該將她追回來。」
元皓行沉思片刻：「殿下是說，他們本可以不用使用鐵浮屠？」
「父母，和一個九歲的妹子。」
江載初的語氣是真的平靜，彷彿是在說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韓維桑卻越加心涼，脊背僵硬，默然不語。
整整一夜馬上的奔波，韓維桑本就難掩倦色，晨曦從窗外進來，臉色更顯蒼白。
假若對方那支黑色的騎兵是盾，他也有足夠的自信，神策軍中百里挑一的騎兵們，也能將它切開。
「郡主曾求我不要將她放回你身邊，當時我不懂她是何意，現下卻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我確實不該將她送還給你。」
在洛軍騎兵們紛紛往兩側避讓的時候，江載初卻並沒有同士兵們一道離開，反倒勒住了金馬駒，掂了掂手中長槍，直直向前刺出。
戰鼓擂東升中，烏金駒長嘶一聲，江載初一馬當先，已經沖向敵陣。
「真的沒有挽救之法嗎？」江載初一字一句，說的艱難。
「韓維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定定看著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緊，隱約能聽到喀拉聲響：「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迷心蠱后卻沒有死？」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驅使附近搜羅而來的平民百姓來哭城。若是守將心軟放他們入城，則藉機攻克城池。若是守將堅持不開城門，那麼第一批射上城牆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頭。」
只是鐵浮屠如同鐵甲，牢牢將他們包裹起來，讓他們的撤退顯得異常艱難。
「你的神策營也不行嗎？」元皓行駭然道，「你以前在關外時沒見過這支重騎兵？」
江載初還未回答，忽然看到無影閃身進來，遞給他一封密保。
「事發那一日，黑甲軍在深夜前來救人，雖是聲勢浩大，一路強攻……可是殿下，若沒有郡主事先布置下的人裡應外合，卻也很難將人從天牢中就出。」
果然，連秀的撤退指令還未下達，便有許多士兵被對方箭雨射中，連人帶馬摔在地上。而鐵浮屠卻已催動了馬匹，快速向前推進，眨眼之間和關寧軍戰到了一起。
「賢王，弟兄們快頂不住了！」前線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還有他們的人馬……」
元皓行這些日子消瘦的厲害，不復當初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眼瞼下一片墨青色，顯然也都不曾睡好。
「就是這個陣勢。」休屠王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當年在關外，江載初就是用這個中央突破的陣法www.hetubook.com.com，幾乎無往不利。」
厲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柏子仁，蓯蓉，夏蟲，玄參……皆是安神的藥物。」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猙獰，韓維桑避無可避，慌亂間拽到馬匹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躥出去，身後車夫侍衛獃獃看著，尚未反應過來，月光下兩人便已消失在塵煙中。
「殿下自小一直體質健壯，得了什麼病？」元皓行一怔。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時間那麼久，我忘了。」
「你是哪裡人？」他手中長槍隨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中迷心蠱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計找來了術士，將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確保殿下無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兩名士兵托挾著，背亦是佝僂的，暮然見到了元皓行，便猛撲過去：「元大人救我！」
「不知西北戰況如何了。」許是受不了戰前這樣沉悶的氛圍，連秀問道，「景雲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頂住。」
此時，江載初的目光卻望向前方，憧憧人影之中，匈奴騎兵雖然在不斷敗退，但是戰場上的直覺卻告訴他，或許這場戰事並未結束。
「算是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危險。」江載初淡淡道，「不論如何，他也是我親侄子，我會讓人照顧好他。」
江載初魔怔了一般，幾乎要將一個「好」脫口而出，可終究還是理智覆壓了過來。他閉了閉眼睛，將手抽了出來，一言不發地離開。
如今他的傷口已經包紮，躺在床上，上邊卻是傷痕纍纍。
連秀舉起手中長刀，身後神策營將士皆是曾經跟著江載初遠征關外的精銳，片刻之間已經調整隊形，刀鋒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對準了敵軍。
「不這樣打一場，便無法得知鐵浮屠真正的實力。如今既然知道他們會與輕騎兵配合，便知這段時間咱們的應對戰術全然無用，必須另想他法。」江載初嘆道，「連秀，你與關寧軍，大大有功。」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淚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說：「早死晚死，總歸是這一條路罷了。」
「她說了什麼？」
「而後？」韓維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開，聲音低落下來，「先生看過那張古方，迷心之蠱，絕不可逆。中蠱之人和施蠱之人，總得有一人死去。」
休屠王緊緊鎖著眉，良久，方道：「賢王，不可輕敵。」
策馬奔出了數十里，江載初回頭一看，身後跟著自己的親兵一個個成了血人，渾身負傷，狼狽至極。
「你呢？哪裡人？」
他伸臂將她抱上馬背，不復多言，往永寧城直奔而去。
休屠王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幾分恐懼，直到聽到左屠耆王喚自己，方才回過神：「是他，戈穆弘。」
「這一生，總是我負你太多，已經還不過來了。」她仰著頭起牽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頭新抽出的花|蕾，毫無瑕疵，微揚的眼角亦含著淡淡的淚水，「江載初，你便……再讓一讓我吧？」
八月，皇帝頒布詔令，凡屬戰火延綿之地皆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下糧草補給。
江載初徑直搖了搖頭，簡單道：「馬不行。」
連秀縱馬至江載初身側，高聲問道：「上將軍，那些是什麼？」
長夜漫漫，她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薄暮自遠處蔓延開，莫名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背後升起，一張張或年輕或年長的臉掩在盔甲之後，眼神無聲的閃爍，泛起深刻的恨意，和一往無前的決心。
「這個人，你說他是狂妄呢，還是太過自信呢？」冒曼看著輿圖，指尖指著如今他們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陣嚴密，但騎術遠不如我們。他竟然敢在此處布陣，意圖與我騎兵對沖。」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我倒要看看，這黑羅剎，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
元皓行悚然一驚，江載初說的不錯，中原產的馬大多個矮，負重能力差，腿力不強，這也是中原對匈奴戰力頗弱的重要原因。
他惱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內側那塊屬於荊州城防軍的文身未徹底毀掉，只怕還是不能識破此人身份。
追來的路上，他也在問自己，究竟是盼著她說出怎樣一個答案來。
韓維桑想了許久，方道：「三年前，我確實給人下了迷心蠱。」
元皓行只說了一句話：「是該先打一場勝仗了。」
元皓行目中露出瞭然之色，卻又嘆道：「若是用人海戰磨完他們，我軍的傷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載初額角隱隱生疼，揉了揉，啞聲道：「不行。我們的輕騎兵對於馬匹來說，還是太重，無法將速度優勢發揮到極致。只要稍稍慢下來，便會被對方所克。」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銳的騎兵，馬匹與騎兵皆渾身披鐵甲，從不輕易動用，我出關近四年，也只是聽聞而已。」江載初雙眉緊蹙，「今日終於見到了。」
「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時川西馬賊興起，一次抓了許多，按侯爺的意思本要盡數抄斬的，後來是郡主開口求了情，才改成流放。」無影低聲道，「後來消息傳出去，那些馬賊很承郡主的情。」
江載初站起身，在軍營中踱了幾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頓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馬賊為我所用呢？」
「殺！」
江載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韓維桑，只是她有意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先生費心了，只是維桑下定決心之時，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沒什麼。」
連秀極為自責，掙扎著去主帳請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來，皆是因為我好大喜功。」
士兵用一種比往常高亢得多的聲音道：「不怕。」
真要與自己的騎兵實打實地對沖？
無影吹起尖銳至極的鐵哨，已經陣容凌亂的神策軍往兩側一拉，士兵們催動胯|下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後時分，避開了敵人鐵騎致命一擊。
厲先生把買足足已有小半個時辰，從左手換至右手，深深地皺著眉，卻一言不發。
彷彿悶雷一般，每一個男人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不怕！」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陽，據永寧不過三日行程。」城牆之上，連秀正在和元皓行低聲商討，「速度比我們想的還要快些。」
江載初放下手中捲軸：「匈奴人從不輕易動用鐵浮屠，如今這支重騎兵已在冒曼手中，有兩種可能。一是冒曼已經在匈奴內部掌權，二是可汗冒頓也將入關。」
那支騎兵約有千人，連成一線，前後三層鋪開，胯|下所乘馬匹異常高大，黑色鎧甲將人與馬連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彷彿一座堅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進。
「本王再昏庸，也不會如太皇太后與周景華一般，放匈奴人入關！」江載初眼神中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元大人以為如何？」
兩邊的兵馬都在無聲地調動，冒曼眯起眼睛，借看夕陽，遙望對陣。
「阿秀，你聽過鐵浮屠嗎？」江載初沉聲道。
江載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先回去養傷。這一戰于大局無關緊要，日後決戰之時，咱們再向他們討回來。」
「她那時小小年紀，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
第四次讓韓維桑伸出手的時候，江載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朝廷上的明爭暗鬥，往往比戰場冷酷萬分。」元皓行恍若不覺，笑道，「殿下親身經歷過，又怎會不知？」
像是兩堵巨大的牆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陣線只是略略搖動片刻，卻如同一柄巨大的馬刀，輕而易舉地切斷一切，又開始往前切進。而洛軍騎兵們被撞得反彈開去，人仰馬翻間，敵軍鐵蹄轉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馬。
江載初站在營帳之外，心中氣結翻湧往複，一時間竟不能平順下來。
「不信。」
「路上的馬賊，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在昏迷的數日內，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蠱……按照約定，我假裝力竭身亡，實際上悄悄趕赴京城，削骨易容，換了身份，做了獄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因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軍隊集結列陣，緩緩地向洛軍推進！
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儲君，能征善戰，當
和*圖*書年江載初出征關外時，他恰好出征月氏，兩人並未對陣。因此，雖然久聞「黑羅剎」之名，冒曼心中並不恐懼，相反，心中存著躍躍欲試之心。
箭陣如同雨點般襲來，無影揮舞長槍，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載初擋開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擁而來，口中呼喝道「保護上將軍」。
無影是從江載初叛出京城開始便跟隨他，那是他是天牢中的獄卒，在寧王舊部衝進牢獄，想要將他劫走時，他主動帶著他們，給了許多指引。
昨晚混戰中，他飛身掩護江載初，中了兩箭，幾乎力戰而竭。
大部軍隊開始往函谷關調動的時候，並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寧王江載初，沒有在前往函谷關的路上。
他恍惚間一笑不答，轉身離去。
明晃晃的刀鋒舉了起來，將每個士兵的眉眼都襯得異常堅毅。
韓維桑吸了吸鼻子，將那張紙小心摺疊好放在掌心，對老先生揚起一個微笑道：「來了。」
韓維桑皺起了眉，很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元皓行一腳用力踹在周景華胸口，明秀清軍的臉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內亂，我會好好同你算這筆賬！」
「他這個逆賊說的話，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華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篩一般，說話結結巴巴。
連秀領了五千關寧軍，興沖沖地便出營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著江載初：「你信他會見好就收？」
無影焦急地伴在他身邊，無聲地催促他趕緊回營，江載初沉沉應了一聲，跟在神策軍後邊，撥馬離開。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元大人這幅冷硬的心腸，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載初語氣帶著輕微的諷意。
敵軍推進的速度也在加快，馬匹因為負重緣故，快跑起來，發出轟雷般的聲響。
普通士兵們遠比他們早進入了營地，因為並未經歷最後那一戰，皆以為打了一場勝仗，個個展開笑容，紛紛對他打招呼。
夏蟲悄鳴，江載初的目光落在他下頜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針無聲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輕聲道：「厲先生已在府上，你隨我回去。」
韓維桑胸口微涼，雙手握拳放在身側，心知江載初這樣追上來，必不是什麼好事。
「殿下可知道……當日我向郡主進獻此計，郡主沉默良久，問我，若是她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邊做護衛。否則，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
「聞所未聞。」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總要死人的。」
「中央突破……只要馬夠快，刀夠利，膽子夠大，就能做到極致。」冒曼冷冷盯著那道鋒線，一字一句道。
一直緊隨著他的無影早已在馬上搖搖欲墜，前胸後背好幾處刀傷，再也難以支撐，身子直直墜到了地上。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這幾日他布了不少明線暗線，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卻一無所獲。如今江載初已經將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後，天下局勢大變，江載初打的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
永寧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馳至垂惠。
塵土飛揚中，兩支騎兵越來越近！
江載初眉梢微揚，這是他頭一次聽元皓行如此憤怒，也不尊稱一句「太皇太后」，可見這些日子他雖四處奔波，力挽狂瀾，內心著實積怨不小。
江載初分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不接腔，只遙遙望著遠處山河，心中卻並無半分大戰前的熱血慷然或是悲壯豪闊，只覺得心底某處空蕩蕩的。
「那時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馬賊，人數不下萬人。我們找了大約五百。」無影頓了頓道，「其實那些馬賊雖然出身卑賤，卻極為桀驁不馴，也是因為郡主的緣故……」
「不管哪種可能，足見此次匈奴入關都是籌謀良久的事，並不是以前他們燒殺搶掠一番就走的行徑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擊在榻上，越想越憤，「周景華和那婦人真正壞我大洛萬代基業！」
這一次，江載初倒沒再勸他，只說：「若是見到鐵浮屠，你預備怎麼辦？」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皇帝如今在哪裡？」元皓行不復之前輕緩的神容，正色問道。
「大司馬，元大人在四處找你。」一名侍衛匆匆跑來，「請您即刻前去主營。」
「我軍傷亡八百多人。」連秀奔近道：「匈奴那邊死傷約是我軍三倍。」
韓維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帶抱歉地回過神道：「先生，您說什麼？」
從深夜戰至凌晨，東南處響起了馬蹄聲，永寧方向終於來了援軍！
韓維桑仰頭看著他，一瞬不瞬。
他一字一句地問，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開周景華，轉向江載初。
一文一武兩位統帥，其實彼此間並沒有事先約定，卻又不謀而合。正如後來寧王給將領們解釋的那樣——以永寧城為屏障，固然能穩守一時，哪怕敗退，也有背後長風城馳援，可是天下戰意卻為此而一再衰竭，這場戰事，也許會因此而綿延更久。
她怔怔看了許久，內心最柔軟的深處彷彿被重重一擊。
「我所剩的時日已經不多，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後悔過，只是，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見過阿庄……請殿下允我，能重回洮地。這一生，也算落葉歸根。」
兩人並乘一騎，往前奔出了十數里，江載初終於緩下速度。
「當日的迷心蠱，全是我的主意。一開始，郡主並沒有答應，後來侯爺與世子妃接連去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孫無人照應、被人欺凌，方才聽了我的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這支極為精銳的隊伍隨他征戰三年多，從不曾在一場戰鬥中傷亡如此之多。
人馬回到永寧城，死傷大半。
江載初列陣在最前，身後跟著的是自己最為心腹的軍隊，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催動了烏金駒。
可是更多的鐵浮屠安然無恙，繼續穩妥地向前推進，碾碎了部分落在後邊的洛軍。
回過頭去，韓維桑卻已經跪在地上，聲音切切：「殿下，請您……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打不過自然就跑。」連秀毫不猶豫道。
侍衛替他牽過馬，他撩開簾帳，徑自入了主帳道：「戰況如何？」
「阿庄已經就出來，你再無牽挂了是嗎？」
「丫頭，走了走了！」前一輛馬車的帘子忽然間被掀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探出頭來，「再不走來不及了。」
騎兵列陣而出，許是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元皓行看著連秀離開的身影，沉吟道：「真的無法可破？」
韓維桑等了一會兒，心下微微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車簾被掀開，黑影靜靜停駐在車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腳尖處。
「你對我，當真連一句實話都不願說嗎？」
宋安負責收納各地而來的難民，籌措糧草，對於連秀頻繁地請求出城追擊敵軍，這位沉穩持重的守將總是以「耗費糧草」為名拒絕。三番兩次被拒之後，連秀終於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載初座下。
江載初在關外待了三年多，頭兩年一戰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鍊騎術刀法，每月的考核異常嚴苛，長官與士兵一視同仁，若是不過關，一樣罰俸祿和加練。後來江載初回到中原，在訓練麾下士兵時，用了同樣方法。
「殿下。」蕭讓又一次掙扎著要爬起來。
「容老夫好奇地問一句，那人可是你至親之人？下蠱亦是迫不得已？否則……你又怎會甘願付出如此代價！」
江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既能熬過這三年，是不是意味著不會即刻毒發？」
韓維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頭去看身邊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說了句：「是，他是我至親之人。」
「數量有多少？」
「江載初，沒用的。我會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淚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動，淚水就會連串落下，「迷心蠱反噬，水不可逆。」
五百人中，陣亡近兩百。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平靜無瀾的五官，雙眉終於皺了起來。
他的身後和圖書是五百匹列陣以待的駿馬，騎兵們一色的銀白鎧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堅毅望向前方。
「殺！」
屋內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載初霍然立起，推門而出，再沒有回頭。
江載初亦淡笑道：「這一仗不主動，天下人便以為我們不敢打。」
「那如何應對？」元皓行緊緊抿著唇，「不能眼看他們佔據關中平原。」
「韓維桑，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用不會原諒你。」
江載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見她蒼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顆心似是哀涼，卻又滾燙。滾燙的是壓抑至今的怒氣，哀涼的，卻是她對他，即便生死相許，卻始終不曾坦誠。
周景華此刻卻絲毫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猶自帶了幾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這逆賊在一起？還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當年江載初出關之時，沒人知道他會打仗。」休屠王嘆氣道，「等到知道的時候，已經一敗塗地了。」
「我們可以死，可我們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輕的將軍可以停頓了片刻，吼聲低沉。「你們現在還害怕嗎？」
「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將軍素來謹慎，無需擔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麼容易堵上的，也會是一場苦戰。」江載初頓了頓，插劍入鞘，隨意道，「走吧連將軍，咱們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
「不必起來了。」江載初淡淡道，「躺著吧。」
「如果能找到一種更輕卻又堅固的甲胄……」江載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騎術更為精湛的士兵的話……」
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左屠耆王率軍向西北與其回合，統軍約三十五萬之眾，一直在河西、西州兩郡牽制敵人的景雲引軍南歸追擊，與此同時，鎮守永寧一線的寧王江載初亦率軍二十萬北上追擊，收復中原淪陷之地。
江載初目光轉為凌厲，自上而下地打量這個啞巴侍衛：「磨骨，扮啞，這三年多時間，堂堂錦州城防禦使，可真是忍辱負重。」
元皓行輕輕蹙了蹙眉：「這是為何？」
韓維桑從瓷瓶中倒了一粒出來，遞給老人，低聲道：「其實如今也無多少效用了……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
此刻，所有的兒女情長，都已交付在那張紙上。
怎麼，他們也正在把騎兵往前拉，步兵方陣往後退嗎？
江載初問過軍醫，得知他沒有大礙，正欲離去時，目光無意間略到無影右臂內側的一塊疤痕上，黑眸瞬時一凝。
無影……蕭讓……
老人沉吟著：「三年時間，這丫頭吃了不少苦。蠱毒發作之時，萬蟻噬心，內臟如焚，她只是靠著幾味安神之葯，方才忍了下來。」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這軍中布下多少眼線？」
「匈奴騎兵兵臨皇城之下，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守城直到援軍前來，一派主張棄守南逃。周大人自然主張南逃的。可朝會之上，小皇帝卻堅持要守城。」江載初頓了頓，眸色略有些複雜，「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而言，自然沒有人將他的話當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權臣開始覺得皇帝不好控制，於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葯，保證這段時間，小皇帝不會再出聲反對自己。」
江載初手執了捲軸，淡淡抬起頭來：「你怎麼趕來了？」
「你們手中的長刀，現在，跟著我舉起來！」
可韓維桑想，又有什麼用呢？
各地軍隊開始源源不斷的往永寧一線開拔，以此同時，左屠耆王冒曼的騎兵先鋒已經出現在永寧城郊，後續部隊在兩三日內必將抵達永寧城下。
這是江載初從軍十數年來，經歷的最兇險的一次苦戰，明明只是想撤退，卻彷彿被關進了鐵籠中，作困獸之鬥。
江載初勒過馬頭，聲音低沉，卻又清晰地在戰場上迴響。
該適可而止了。
老人的目光落在這個高傲且冷漠的年輕人身上，嘆氣道：「若是老夫沒有猜錯，殿下便是當年被下了迷心蠱之人吧？」
韓維桑不由得抬頭看他，見他清俊至極的臉上那抹掩飾不去的蕭瑟。
厲先生等了半響，不見她續話，追問道：「而後呢？」
「永寧雖有你坐鎮，卻遠不如長風城穩固，依我看，留她在此處還是危險。若是城破全線後撤，你更是顧不上她。」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抱出了馬車。
遊牧名族還在使用弓箭時，中原的弩箭已經相當完善，射程也遠遠大於普通弓箭，兩軍尚未接戰，一些匈奴的騎兵邊陸續重劍倒下。
「列陣！」江載初低喝一聲。
主帥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後一揮，關寧軍開始準備撤離。
直至轟的一聲撞在一起。
老人有意放重了腳步，江載初一側頭，疾步走來，眼神中的怔忡變為焦灼：「先生，如何？」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遞給元皓行道：「向各地徵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擬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還有不妥之處。」
江載初叫來一名士兵，不多時，便拖了一人到兩人面前。
「是。」
韓維桑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又急又快，這樣炎熱的七月中，她一直在發寒，卻又出了一身虛汗，越發的難受，只能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他，勉強道「將軍你說笑了……好端端，我怎麼會死。」
他雙臂用力更緊，將她抱在自己胸前：「當年你給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蠱？」
「短期內雖無法可破，可鐵浮屠也有一個弱點。」江載初頓了頓道，「這支重騎兵雖然強悍，可人數有限，不過千人，加上對承重、馬術要求極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補充。」
游廊的盡頭，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綠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世事弄人，他肩上負擔的天下蒼生、民族大義，如何能說拋下便拋下？
「這就要問周丞相了。」
江載初轉身欲走，忽聽身後低低一聲「殿下」，腳步便是一滯。
厲先生習慣性地捻須，彷彿沒有聽到江載初的話，只盯著韓維桑問道：「你且將當年的事告訴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裡尋個方子來試試。」
營帳內，江載初正在擦拭瀝寬，連秀站起踱步，暮光頻頻落在帳外。
江載初心中有一絲極不好的預感，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頓道：「你說。」
「那些馬賊……皆是川洮真正的馬賊。」
那淚水無聲落下，洇濕了挺拔峻峭的字跡，再抬頭望出去的時候，視線一片模糊。
月光之下，江載初鬢邊的長發已經落下來，側臉如同石刻般：「神策軍呢？」
江載初喚來親兵，身後戰鼓變換點奏，騎兵們紛紛勒住馬韁，身上沾滿鮮血血漿，意猶未盡地望向主帥。
與此同時，洛朝另一隻大軍，由景氏率領，在西北平城等處截擊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族部援軍。雖一時間無法將其盡數趕出關外，卻也開始堵住敵人的缺口。
「那麼，我們按著鐵浮屠的樣子，也操練這樣一支重騎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們中原的鍛造工藝比匈奴精湛得多，這種連人帶馬的盔甲應該也不難鑄造。」
江載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江載初指著那些一個個報出鄉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著家中父母的頭腦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凌|辱致死嗎？」
空氣中似乎有蘸著水的棉絮，沉沉墜下來，死一般的靜謐中，「啞」了三年的無影終於開口了，頭一句話完全不成語調：「殿下……」
「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麼？」江載初的笑意苦澀，「那時你答應嫁我，最終卻負我。我用三年時間，將你逼到絕境，不得不回來找我，心中雖恨你入骨，卻也抵不過一個情字。我做的這些，又算什麼？」
他不指望這一戰就能擊潰匈奴，而這一戰的目標，也僅僅是為了鼓舞匈奴入關以來的己方士氣，告訴他們匈奴人並不是怪物，一樣也是可以戰勝的。
連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你先歇著吧。」
他狹長雙眸輕輕眯起，聲音不辨喜怒：「你繼續說。」
江載初無聲地笑了笑：「你們不怕？可是我不想瞞你們，我在害怕。」
淡淡薄霧中，匈奴騎兵崩潰的態勢終於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