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A thousand miles
桌上的三菜一湯原料新鮮，米飯又是大灶悶出來的，香得不可思議。樂樂自己一個人就乖乖的吃了兩碗飯，還意猶未盡。子衿倒不許她多吃了，生怕她撐壞了肚子。一家三口吃完，又給樂樂洗完澡，抱她睡下，子衿才覺得異常疲倦。
她卻撇開目光，沒有看他，用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好。」
子衿煩躁地索性坐起來，拿出抽屜里的藥瓶，嘩啦啦一下倒出一掌心，猛地灌了進去。
「你沒丟就行——」這句話他這樣自然的脫口而出，子衿怔了怔，回頭看他，他卻什麼都沒意識到，忽然間站起來，眯了眯眼睛。
她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聲喊他：「喂，蕭致遠！」
他站在那裡，臉色鐵青，就連眼角都有輕微的抽搐。可他終究還是控制住了情緒。彷彿是聽到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他冷冷勾起唇角：「好，我向你保證。」
蕭正平看了看小侄女，終於不再說什麼，轉身摔門走了。
子衿卻不答話，歪著頭睡著了，呼吸聲輕緩，讓這個夜晚顯得分外溫柔。他便只能獨自收拾殘局，認命一般繞過去，俯身抱起她回房。
「真可惜，我們都是固執的人呢。」蕭致遠笑了笑，鬆開她的手，背影竟有幾分孤單，沒入層層疊疊的大雨之中。
子衿彎下腰去摸摸小女孩的腦袋，笑得更加開心：「你好。」
她茫然的回望他，搖了搖頭。
子衿怔了怔，其實蕭致遠還真不是一個愛照鏡子的人。家裡的衣帽間是有人專門打理的，每季該入些什麼，會有人送來歸置好。他的偏好也簡單，從不挑剔，無非是黑白灰，配上腕表皮鞋，不會出錯。幸好他自身條件好，怎麼穿都是衣服架子，再乏味的搭配穿上也像是閃耀著熠熠星光。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因為童言無忌的幾句話，他卻有些在意。
她拖了兩三個月，這次，又該怎麼收場呢？
手機又滴的響了一聲。
屋子是一層兩戶打通的，事實上十分適合新婚夫婦居住，視野開闊，物業服務更是一流。蕭致遠請了兩位專職的護士照顧女兒，而他自己也謝絕了一切應酬，每天準時回家，同子衿一起照顧孩子。
「為什麼？」Iris低笑了一聲，「因為我知道你們的婚前協議，如果一旦公布出去，你一定會受不了，要求離開他。」
這個想法多少是惡毒的，可她常常沉迷進去，無力自拔。但是有時候，她看著他小心翼翼抱著女兒的身影，卻又覺得愧疚……至少，他們現在都應該放下那件事了。
「蕭致遠，我忽然間想明白了一件事。」子衿大著舌頭，有些語無倫次的說。
蕭正平亦冷冷回望他，咬牙切齒間，表情中卻有一分得意：「蕭致遠，你對我手段都這麼狠毒，你說我該拿些什麼回報你呢？」
大姐姓雲，夫妻倆一直在文城打工。一對兒女一直帶在身邊，這次是因為大兒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她便先把孩子送回來上學。子衿歪頭看了看乖乖坐在床上照顧妹妹的小男孩，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子衿：「……」
蕭致遠渾身上下都濕透了，T恤貼在身上，露出精壯的線條，臉頰上還有水珠滑下來，隱約還有幾分性感。他此刻也沒什麼好氣：「你沒丟就行——再說你不也睡著了嗎！」
蕭致遠從善如流的低頭任她擺弄，等她說「好了」，便牽了她的手，往右手邊的路走去。
子衿禮貌的移開目光，只作不見。倒是凌燕自己拿了起來，笑笑說：「其實公司挺保護我的，一般也不會讓我看到這種東西。」
「別的事以後再說。」他撇了撇嘴角，子衿忽然覺得，女兒這個動作一定是跟他學的，出神入化的相似。他卻舒展了手臂，伸個懶腰：「桑子衿，我們去漂流。」
老鄉解開繩子，拋入河裡：「一直往前走，下游有人等著呢。」
「不需要。」他的聲音簡單而冷酷，「我只要你。」
「走吧。」子衿終於鬆了口氣，展顏笑了笑，甚至主動挽住了他的手臂，「反正是為了孩子，日子不過就是湊合著過吧。」
一切念頭都被拋開了。
蕭致遠幾步趕上去，跟在她身後，狹長清亮的雙眸中倒像是蘊著几絲星芒，帶著不經意的調侃說：「桑子衿，你對這件事的執著和毅力要是用在別的方面，成就一定驚人。」
子衿彷彿徹底驚醒過來，揉了揉眼睛，歉意一笑：「是啊，還有領證呢……她一生病，我什麼都忘了。」
「好！好！」蕭正平怒極反笑，隨手摸到桌上的花瓶，狠狠砸了下去，「你等著！」
直到門口一陣噼里啪啦充滿活力的腳步聲。
「爸，你怎麼還自己過來了？」子衿換了拖鞋，笑盈盈的走過去，「想樂樂的話接她去住幾天就行了。」
「不是炫耀！不是炫耀！」樂樂強調，「是高興！」
蕭致遠定了一個軟卧包廂，一共四個鋪位，樂樂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因為有蕭致遠看著女兒，子衿難得偷閑，一個人坐在窗邊，看著原野上掠過的景色，不知想起了什麼，唇角帶著微笑，分外溫暖。
「他們自己釀的蓮子酒。」蕭致遠給子衿倒了一杯。
他坐在那裡，沒有什麼表情，陽光落在他肩上、身上，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具沒有任何情感的雕塑。
「就當是彩禮吧。人生大事，禮數上總是要的。」蕭致遠將筆遞給她，「這裏還需要你簽名。」
子衿慢慢站起來，離開墓園，一步比一步堅定，沒有任何猶豫。
「四年，子衿，我真的委屈了你四年。」他俊美得近乎無懈可擊的臉沐浴在溫柔的神色中，「小丫頭，對不起。當年我向你求婚的時候，真的沒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蕭致遠卻將酒瓶挪開了一些：「不許喝了，你快醉了。」
那幢黑瓦白牆的屋子已經能出現在視線的最遠端了。
「抨——」
子衿拿了本《笑傲江湖》出來看，隨手一翻，卻翻到了後記。
兩個兒子之間，他一直知道自己偏心的是老大。可他從小就犟，長輩再偏心，他不抱怨，只是越做越出色，做到了極致，逼得他不得不放權。偶爾想起來，還是會有一種被兒子打敗的挫敗感，可是老爺子心裏清楚，家族事業的未來，只怕還是要依賴在小兒子身上。
穿過軟卧區、餐車區、硬卧區，樂樂還是沒有看到盡頭。小傢伙連連「哇」出聲音表示驚嘆，直到到了硬座車，人實在太多，蕭致遠要抱著她往前走，卻又無處下腳，只能和女兒商量：「前面走不過去啦，爸爸帶你回去好不好？」
子衿微微眯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忽然說：「徐小姐，你認識蕭致遠多久了？」
「怕你迷路，就只能我來記路。」他不回頭。
她從床邊摸出了一粒安眠藥，和水吞下去，心事重重的躺回床上。
下午子衿準備好了禮物，就帶著一臉期待的樂樂去了凌家。
他知道這是律師發來的確認簡訊，數百里之外，或許幾天之後，他們又將走入一條未知的岔道。蕭致遠修長的指尖撥開子衿的頭髮，她波光泠泠的雙眸，此刻亦有情動。
老爺子點點頭，又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修身齊家平天下，先齊家再平天下，蕭致遠，你明白了么？」
她終於徹底放心，傻傻的蹲在石頭邊，看著他靠近，然後攀住石頭爬上來。
他捂住瓶口，就是不讓她倒，兩相僵持，終結于蕭致遠手邊的電話響起。她趁機一把奪過來，像個孩子一樣護在懷裡，得意洋洋。
「啊，叔叔，不是這個，左邊的！」
可他何曾見過蕭致遠這樣頹然喪氣的表情。
樂樂連忙點點頭，然後回頭看看爸爸媽媽，一臉期盼。
「呀？什麼怪獸？」子衿一下子醒了。
老鄉很自豪：「一年一個呢，今年的去了北京。村裡都給湊了錢的。」
子衿抿著唇，悄悄睨了蕭致遠一眼。未想到他就這麼坐著，沉著一張臉，彷彿也是滿腹委屈，卻不知道怎麼解釋。
子衿重新走出來，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可究竟是為了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她換了一身衣服躺在床上，聽到外邊的動靜，終究忍住了沒有出去。
「大哥，謝謝你。」蕭致遠接過行李。
小寶貝難得睡得這麼好，長長的口水都拖下來，粘在枕頭上。子衿看了一會兒，回房躺了下來，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說起來，自從女兒生病，她已經有五六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偏偏今晚小傢伙好轉了，蕭致遠又提起了那件事，她更加心煩。
可是這樣淺顯的道理，他不懂，只是一味地朝弟弟嘶吼，彷彿這樣就能將一切奪回來。
「火車跑得快嗎？」
子衿滿懷疑慮，跟著凌燕走到起居室，凌家的菲佣端上了兩杯紅茶，悄悄退了下去。她注意到茶几上還堆著一些雜亂的報紙，而第一份就堂而皇之地刊登著之前媒體一直在熱炒的凌燕「私生女」生父的猜測。
「不止三年了吧？」子衿淡淡的說，「你們不是校友嗎？」
蕭致遠和桑子衿：「……」
樂樂一臉為難的站在原地，揪著自己的小裙角很是糾結。她一直都是個害羞、害怕和陌生人講話的小姑娘，而蕭致遠最想讓她進步的，就是這一點。
「你怎麼可能沒對我炫耀過？」桑子衿像個小學生一樣坐得筆挺，雙手還緊緊抓著皮繩，依舊沒有放鬆下來。
「不用——」
「滿地碎片，你就赤腳走過去了？」他看著地上那道淺淺的血痕，攥緊了拳頭，「腳伸出來，我看看。」
「喂，我們……改天再去領證吧。」子衿終於還是說。
「媽咪，火車比汽車大嗎？」
「我還記得結婚那天，你說……日子就是湊合過下去……現在，你連湊合也不願了么？」他掰住她單薄的肩，「桑子衿，四年時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委屈？」
樂樂撇嘴：「幼稚！」
「你幹嘛？」子衿錯愕之間，他已經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回卧室床上。
「從他現在到長大，還有很多年。」蕭致遠拍拍子衿的肩膀，「多少難關要過，多少挑戰要面對。希望他還能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樂樂？」蕭致遠又叫了一聲。
「名字真好聽。」子衿讓樂樂出來，「這是蕭雋瑾。蕭雋瑾，我們到了那裡，讓哥哥帶你玩好不好？」
曲曲繞繞過了好幾個急灘，眼前的景緻豁然開朗。子衿也去過九寨溝，見過那邊透凈到極致的色彩和水。可那邊太喧囂，這裏也是水，平如古鏡的水面，通篇只有兩個字，綠和藍，如美玉般的綠和藍。
子衿懨懨的轉了個身，有些後悔自己多問了一句話，未想到蕭致遠調整了語氣，平淡卻平穩的回答：「是。總體而言，暫時不會出現上維會被人收購的危機了。」
問題多得簡直子衿疲於應付，蕭致遠便將女兒接過來，低著頭同她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逗得小傢伙哈哈大笑。上了車，樂樂更是高興，大約是發現了一輛車有那麼長、坐進了那麼多人，恨不和-圖-書得爸爸抱著自己一直走到盡頭去看一看。
子衿探身過去搶過來，狠狠瞪他：「我自己倒。」
蕭致遠沒再搭話，子衿卻抿著一絲笑：「我這麼討厭你，當然是選一件你更不喜歡的事堅持啦！」
那次是蕭致遠自己看見的。他工作到半夜未睡，去寶寶房看過孩子，卻發現子衿不在卧房裡。床頭燈還打開著，被褥凌亂，顯然她離開沒多久。
因為子衿嚴禁她靠近水塘，小姑娘很不高興：「你們怎麼這樣？」
蕭致遠唇角的笑意愈發諷刺：「嫁給我了還沒法面對這個事實？」
「我只是隨便問問。」子衿又強調了一遍，「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不離婚，就這麼虛偽地湊合一輩子，你心底是高興的嗎？」
蕭致遠轉過身，表情有些不自然：「隨便吧。」
子衿「唔」了一聲，自言自語：「看來離婚讓你更不高興，所以你死不鬆口。」
子衿忽然停下腳步，下定決心：「我們回去吧。」
「哇塞！蕭雋瑾的媽媽像姐姐！」小女孩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姐姐，我生日的時候能讓蕭雋瑾來玩嗎？」
子衿很快從裡邊出來，神情很鎮定，只是紅腫的眼眶多少還泄露了些許情緒。她只看他一眼，側身想要離開。
蕭致遠訥訥的收聲，聽到父親對子衿說：「子衿，這幾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這小子有事沒事就搞出一堆花邊新聞，是真的委屈你了。」
「桑子衿，記住這句話。」他一字一句，神色倨傲，卻又蒼涼，「哪怕是你死，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她感受到額角的溫度，大約是喜歡，輕輕仰頭，充滿期待的去尋找，順勢將雙手圍在了他的脖子上，低低的說：「蕭致遠……」
才跨過第一個台階，子衿卻忽然醒了。有些茫然的往四周看了看，最後將目光鎖定在離自己一手臂遠的蕭致遠臉上。她似乎認得這個人，愈發靠近了去看，最後雙手捧在他臉上，喃喃的問：「蕭致遠？」
她坐上車，撥出一個電話。
驀然聽到「徐」小姐這個稱呼，Iris一驚，幾乎要踩下急剎車。她很快鎮定下來，勉強笑了笑：「三……三年了。」
真到出門的時候，蕭致遠又百般挑剔。
子衿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說了什麼？」
「媽媽，吃飯了啦！下午我和他們約好了，去抓螞蟻。」小傢伙精力充沛的催促媽媽。
「徐慧，你還有機會的。只要你答應幫我一個忙。」
他無聲，掌心向上，穩穩的。
「今晚我就帶她去我那裡住。」老爺子轉過身，訓斥說，「我給你們一個星期的時間，處理好這件事，再把樂樂接回去。要是再讓我看到這幅樣子，蕭致遠，你給我等著！」
子衿「恩」了一聲：「恭喜你。」
「她的我自然會準備，不用你操心。」他唇角微勾：「還有，女兒的名字還要進了蕭家門才能取。你一天不和我領證，我就沒辦法幫她上戶口。」
小姑娘這才放心，轉身撲在Iris身上，乖乖的說：「阿姨，我們走吧。」
「不客氣。」子衿眉眼彎彎的沖他笑。
領證……真的要和那個人領證？
子衿便沒興趣多問了：「哦，知道了。」
他大概是忙，也就沒再堅持，簡單的說：「檢查完給我打電話。」
前幾天剛下過大雨的緣故，溪水暴漲。子衿不會游泳，看著起起伏伏的橡皮艇，後退了一步。他眼神中抹過一絲戲謔，彷彿在說：是不是害怕？
子衿有些怔忡，隔了一會兒，才問：「他……會幹什麼？」
蕭致遠走到遠處去接電話，子衿樂得自在，一杯杯的喝下去，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怎麼啦？」子衿哄著樂樂先在沙發上睡著了，小聲的問。
「前幾天讓他公布婚訊，既有我的意思，也有集團董事會的意思。上維的併購案你也知道，我們一開始就在弱勢，好不容易能扳回來，還需要加強投資者的信心。而致遠他在私生活方面，風評一直不大好，所以藉著這個機會，也就公開了。」
「它的脖子有這麼長！」樂樂比了一下，覺得還不夠長，又把雙手分開了一些。
子衿睡得淺，眼看蕭致遠抱著女兒回來，還帶來了母子三人，不由起身坐起來。聽蕭致遠說完前因後果，她連忙將對鋪兩張床讓出來，笑著說：「大姐，你們休息吧。」說完又抱過女兒親了一口，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樂樂真棒。」
子衿：「……」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致遠收了電話回來坐下，神色如常，只瞟了子衿一眼，見她獨自縮在藤椅上呵呵傻笑，伸手去摸摸她臉蛋，發現燙得驚人。他暗自嘆了口氣，眼看那瓶酒已經見底了，他忽然有些後悔，原本就不該讓她碰這麼烈的酒的。
她只覺得今天的子衿有些奇怪，神色不冷不熱的，彷彿帶著什麼心事，於是又安慰說：「你放心吧，蕭總能處理好的。」
雲聲懂事地道了聲謝謝，走到了門口就被一群孩子圍住了。樂樂卻眼巴巴的看著那些孩子，天性讓她同樣對他們充滿了好奇。
子衿怔了怔：「好，那我回家去看看。」
小女孩的媽媽戴著墨鏡，身材纖長苗條，風姿楚楚地抿唇一笑，低聲訓斥女兒：「萱萱，別亂叫。要叫叔叔阿姨。」
「好呀。」子衿一口答應了，她抬起頭，隔著墨鏡，卻能感受到凌燕正在仔細的觀察自己。她稍稍有些不自然，對方卻看了蕭致遠一眼，很快的說：「那下次再見了。」
「你一路都沒睡？」子衿看看時間，一路過來已經開了五六個小時。
「我在這裏，一直都在。」
蕭致遠怔了怔，她的柔唇已經從自己下頜掠過，慢慢的落在了臉頰。那種被小羽毛擦過的感覺，讓他有些難以控制的顫抖起來。
「我真的等了很久很久……」她口齒不清的說著什麼，把頭慢慢靠在他胸口，「蕭致遠……我累了，你幫幫我好不好？」
「雲聲。」小男孩很瘦，眼睛卻亮亮的，五官長得很漂亮，倒像是個女孩子。
他們很久都沒有這樣靜謐的相處過了，哪怕是到這裏來度假，大多數時間都是躲在各自的房間里看書辦公。蕭致遠放下了竹蒿，坐在子衿身後，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任由皮划艇往前漂流。子衿學著他的樣子，往後輕輕一靠，恰好將腿放在了他的腿上，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子衿慢慢的走過去，站在蕭致遠身邊。閃光燈一亮，她卻閉了閉眼睛。
「你真當我是傻子么？」蕭正平低吼，「那本雜誌有誰當後台才敢這麼強硬，你以為我不知道？」
蕭致遠「嗯」了一聲。
子衿沉默的看著他將信封放在了自己枕頭邊，拉開房門，回頭說：「你換下衣服，他們來拍張照，把手續辦一辦。」
怎麼會呢？她怎麼會想死呢？她還有小女兒，她是要看著她長大的啊！於是子衿拚命的搖頭，試圖和他說話，他卻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抱著她下了車庫，吩咐司機開車。
子衿看見小女孩被媽媽抱在懷裡，沖自己招手，連叫了好幾聲「叔叔姐姐」。
老鄉指了指遠方，大約是在說還要翻一個山頭。
子衿怔了怔，日子過得這麼快？
一路聊過去，到了傍晚就到了目的地。
他怔了怔，下意識的追問：「誰？」
「爸爸，他們為什麼不買像我們那樣的票呀？」樂樂有些不解，「小寶寶這樣多難受。」
蕭致遠似乎沖她揮了揮手，然後毫不猶豫的跳進水裡，向自己的方向游過來。
一群孩子拉著新來的小夥伴一起走了，子衿卻有些魂不守舍。蕭致遠知道她在想什麼，沉聲安慰說：「別擔心，我讓人看著他們。」
子衿微微有些奇怪，如果她沒記錯，蕭致遠的緋聞名單上並沒有這個算是潔身自好、卻又因為未婚生女而驚掉眾人眼鏡的女星。
沒有早新聞里國際紛亂的局勢，沒有微波爐發出嗡嗡的轉盤聲，清粥小菜，一家三口難得坐在一起吃早飯。樂樂在斷斷續續的描述昨晚做的一個夢，不過她的爸爸媽媽卻一起沉默，或許是各自懷著心思，竟沒怎麼理會小女兒。
子衿臉色刷的變白了，一言不發，向前院跑去。
蕭致遠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卻轉了話題：「今天樂樂的老師打電話來，說了她在幼兒園的表現。」
子衿閉著眼睛，檯燈溫柔的光線落在身上，竟彷彿有些沉重。
子衿還有些后怕，她站在石頭上，回望蕭致遠，卻發現因為自己這一跳的反作用力，船漂得更遠了。她環顧四周，似乎岸邊是一大片稻田，雨幕之中這裏沒有任何能被辨認出的特徵，這是哪裡？偏偏……蕭致遠又漂走了。
從文城開來的車子半夜才趕到。蕭致遠坐在副駕駛座，電話不斷。寂靜的夜晚，車裡空調嗡嗡的聲響，他在前邊刻意壓低的聲音，以及樂樂低緩的呼吸聲，讓子衿覺得安心，慢慢閉上了眼睛。
凌燕的話未說完，眼前這個一直溫婉文靜的女生忽然間就冷下了眉眼，骨瓷杯重重在桌面上一放，淡聲說：「凌小姐，你和我姐姐是好朋友，但你並不是我姐姐。我的生活也不需要陌生人來插手。」
「什麼？」他的聲音冷靜異常。
她強自搖搖頭，將這種可能性否決了，蕭致遠愛上子曼是天經地義的，她甚至親眼見證過那種甜蜜……和眼前的妹妹沒有絲毫關聯。她勉強笑了笑，正想要說句話將場面圓回來，菲佣卻奔跑進來，一臉驚慌失措：「小姐的同學從滑梯上摔下去了，全是血……」
子衿回過神來，辣勁過去，舌尖反倒起了些甘甜。她小心翼翼的又喝一口，和著清風，覺得很是爽快。
他用力的吻下去，彷彿要將這一生的熱情，就在這一夜耗盡。
「哎，子衿啊？老爺子不是去你家了嗎？說是想樂樂，非得去看看呢。」
「……孩子們都在哪裡上學？」
蕭致遠不置可否間，唇角的笑涼涼的，彷彿這件事與她無關。
過往的一幕幕都在閃回般重現，子衿有些煩躁的坐起來，又倒了一片葯吞下去。
Iris逗她：「為什麼一定要媽媽呀？」
蕭致遠：「……」
蕭致遠無辜地看著她：「蒿子飄走了……」
Iris定了定神，黯然說：「……蕭致遠知道嗎？」
想到這裏，老爺子既懊惱于蕭致遠的不爭氣，又擔心樂樂，忍不住怒氣勃發：「想讓我孫女從小就生活在單親家庭？你倆做夢！」
子衿語塞，回頭張望了一眼。蕭致遠正坐在船尾，拿著船蒿左撐一下，又點一下，儘管河道時窄時寬，可皮艇卻像一尾魚，前行自如。他的氣度也不像是在撐船，更有幾分打球時的舉重若輕。
子衿覺得有趣：「為什麼要好好讀書呢？」
「下周我會請幾天假，帶樂樂去鄉下住幾天。你去不去？」他的手指輕輕在沙發上敲擊，語氣淡淡，「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陪她幾天。」
「爸爸，對不起，我們不應該把大人的情緒帶到孩子身上。」子衿微微ｈetｕbｏoｋ.ｃom.ｃoｍ垂下頭，「下次不會了。」
門外忽然一聲巨響，似乎是一個人倒地，還順帶著砸了什麼東西。子衿嚇了一跳，連跑帶跳的出去，卻看見蕭致遠摔在地上，而門大開著，一道人影站在他身前，彷彿隨時會隨時上去給他第二拳。
蕭致遠長蒿一撐，橡皮艇就往前竄了很遠，連那老鄉說了什麼都聽不清楚，只看到他遠遠豎起了大拇指，大約是示意自己放心。
「因為叔叔阿姨們很久才回一次家，要帶很多禮物回去。」蕭致遠語氣溫柔，「我們是出去幾天就回家，不用那麼多東西。」
子衿見過媒體瘋狂圍堵、嚇得萱萱直往媽媽懷裡躲的場面，同為母親，她也能理解凌燕的無奈，便伸手過去將雜誌報紙反扣在桌上：「是啊，萱萱看見也不好。」
子衿依舊一動未動。她比他更早的接受了昨晚的事實，可是哪怕是如此，她的身形還是僵直住，彷彿無法應對這個小心翼翼的懷抱。
這一覺竟也睡得綿長。子衿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進入市區，遠處的天際微微發亮，又是一個大好的晴天。樂樂靠在兒童安全椅里，緊緊抱著軟軟的小毯子，睡得正香。她又探身去看蕭致遠，手剛扶到前排的座椅，他像是感應到什麼，回過頭，輕聲問：「醒了？」
蕭致遠小心將子衿的身子放平在鋪上，替她蓋好被子，這才站直身子，和小女兒目光平視。
子衿索性把心一橫，言不由衷：「我不想女兒從小就在公眾眼皮子底下生活。蕭致遠，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還想要結婚么？」
「快六年了。」
這幢二層小樓不僅外表與周圍的青山秀水融合得恰到好處，沒有絲毫違和感，裡邊的布置也是極舒適的。子衿上樓轉了一圈，笑盈盈的問：「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等她換好衣服，果然有人在走廊上布置好了拍攝器具，組裝好了電腦器具，笑盈盈的招呼她：「桑小姐，和先生一起合影吧？」
蕭致遠忍不住笑出聲，捏捏女兒的鼻子。
「你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凌燕沉默了片刻，「那一次出事之後，我四處去找她的孩子。很奇怪，那場事故、那個嬰兒卻像是被人斷了線索，再也沒找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蕭致遠抹掉了所有的信息。也難怪……他是有這個本事。」
「你要是喜歡，我們隔一段時間就帶著樂樂來玩幾天。」
「伯伯，你怎麼這麼凶？」樂樂抽噎著不肯走，眼巴巴的瞪著蕭正平問。
子衿仰頭喝了一口酒——現在，她可以完整的一口吞下了。她揚了揚眉，唇瓣眼角都染上了一抹酡紅，比起往常，少了清冷，多了嫵媚。
他們不再說話，只是蕭致遠把腳步放得很慢，慢到子衿幾次看著他的側臉，琢磨著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彷彿知道她在說什麼，輕鬆且隨意的說：「這條路，走一步，少一步了。」
Iris和司機過來的時候，蕭致遠還在陽台上和父親打電話，因為掩著門，子衿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蕭致遠的表情十分嚴肅。過了一會兒，蕭致遠推門出來，示意Iris可以帶樂樂走了。小傢伙被抱走的時候，可憐巴巴的轉向媽媽：「今天是凌玫萱的生日，媽媽你會接我去嗎？」
「姐姐，四年多了，我第一次來看你，是想告訴你……忍了這麼久，我終於要離開他了。」她喃喃的說，「樂樂她很好，很乖呢，很聽話。再過幾年，她長大了些，我就帶她來看你。我向你保證，姐姐，我會帶著她離開的，一定。」
翌日出發。蕭致遠訂的是火車票，樂樂因為從來沒坐過火車，特別興奮，在進候車大廳的時候就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子衿拿過來，最上邊是一份房產證明，目前他們居住的那套公寓寫著桑子衿的名字，另外還有若干份投資基金，以及一張簽過名字的支票。
浴室很大，他正在淋浴間沖洗，熱氣騰騰的，聞聲悶悶的答應：「放著吧。」
子衿抿了一小口，味道卻是辛辣的，嗆得她連忙放下了。側頭看蕭致遠，他卻從容得多，一口就喝完了杯中酒，示意子衿吃點菜。
他凝眸看著她，笑意漸漸消失殆盡，轉而對在場的工作人員點點頭：「麻煩再等一會兒。」
子衿跳下車，雙手插在短褲口袋，徑直走在前面，恍若不聞。
「你說。」
山區的清晨依然是有些涼，他看著她赤足站在露台上，扶著欄杆，長發鬆散的落在身後，露出的腿白皙修長。
車子剛在商場的地下停車庫停好，他不動聲色，轉頭看了她一眼。許是有些拿不准她內心真實的想法，蕭致遠神色淡淡的說：「拜託你，帶樂樂出去的幾天，你給我消停一會兒。」那口吻活脫脫也將她當做一個孩子，只比樂樂大不了幾歲，又彷彿是知道她掀不起什麼波瀾，只是事先預警一下。
子衿微微有些吃驚的盯著那個數字，擰著眉沒有開口。
蕭致遠先跳上橡皮艇，向子衿伸出手：「過來。」
就像是四年前一樣。再多的誤解和心疼，只要她下定決心要走的時候，寧願她一輩子恨自己，他還是選擇將她禁錮在身邊，無論用了什麼自私卑劣的方法。
子衿的身子在輕輕發抖，她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再硬是擠出一絲笑容了，有些倉惶的側過臉：「等等，我還有些事想和你談。」
她沒有猶豫：「沒有。你呢？」
「一……二……」
「可是我們有四張床啊。」樂樂馬上說，「爸爸，我們讓一張給小寶寶好不好？」
「就這麼默默的守在他身邊，又默默的離開？你甘心嗎？」子衿打斷了她，「我向你保證，如果這樣，他換了一個助理，很快就會忘記你。」
「這船馬上要漂到那裡，那裡離岸邊最近。一會兒你先跳過去，聽到沒有？」他牽著她的手，像是牽著小朋友，一字一句的叮囑，「別怕，我在這裏扶著你。」
Iris終於踩下了剎車，臉色慘白：「你……怎麼會知道？」
子衿低著頭，遲遲沒有出聲。
子衿笑意盈盈：「走吧，大叔。」
凌燕的助理付完錢，三人便離開了。
蕭致遠手邊放著一疊文件，他彷彿看得正認真，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笑笑說：「爸，真沒事。我和子衿就是隨口吵了幾句。」
子衿連忙讓他進來，接過那盤油餅子，笑著說：「謝謝你媽媽了。」她起身去廚房拿了兩瓶果醬遞給雲聲：「這個拿去給你媽媽。吃饅頭餅子的時候抹一點上去，很好吃。」
徐慧……徐慧……她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只因為蕭致遠習慣叫她Iris，她也就適應了，幾乎忘了原來的一切。
「蕭致遠，想不到你在背後這樣陰我！」蕭正平面色鐵青，「我到今天才知道，是你讓人爆我的醜聞！想把我踢出公司，現在如願了是吧？」
子衿卻抱著手臂，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在家隨手抓起的髮髻散落了一半，她也不以為意，過了一會兒，開口說：「我想問你個問題，不過你不許生氣。」
他的心尖有微微一跳的感覺，說不清那是恐懼，還是期望。
蕭致遠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個方向，追問：「這裏出過大學生嗎？」
「今晚就回去吧。」他的身影遮住檯燈的光亮，俯身下去看睡得香甜的女兒，「公司有點急事。」
子衿明白他是什麼意思，蕭致遠的兄長結婚不過半年，當初那麼高調的門當戶對，三個月之後就傳出了緋聞。像蕭致遠這樣的黃金單身漢，經受的誘惑只會更層出不窮。
他依舊不置可否，將手邊一疊文件放在病床邊：「你看看，沒意見就簽了吧？」
一位母親手裡抱著一個嬰兒坐在地上，還有一個兒子，七八歲的樣子，十分懂事的站在母親身邊，小心翼翼的遞上水。只是他們的位置恰恰是火車廁所上外邊，不時要站起來讓人。小嬰兒被折騰得哇哇大哭，母親卻是一臉無奈。
「阿姨，爸爸在家嗎？」
打從進門起，老爺子對著兒媳婦都是和顏悅色的，這次卻沒有絲毫笑意，只淡淡的說：「是，我是要接樂樂回去住幾天。」
子衿抱起樂樂，看她依舊昏昏欲睡的樣子，便小心的將她放回了房間，掩上房門。重新出到客廳，老爺子站起來踱了兩步，一臉不耐煩的對蕭致遠說：「你的話我不信，讓子衿親口對我說。」
大約是早產的緣故，寶寶的身體不算好，總是生病，吃不下東西，睡得又不安穩，常常整夜哭鬧。子衿畢竟年輕，面對小小的，連骨頭似乎都是柔軟的小傢伙，儘管努力學著照顧，到底還是極有壓力的，好幾次都偷偷躲到了衛生間大哭。
子衿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要天亮了……該死，為什麼還睡不著？再過一會兒小傢伙醒了就給給她吃東西了……還得再讓醫生來看看。她必須好好睡一覺，才有精力照顧女兒。
小女孩立刻抱住：「謝謝姐姐。」
子衿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頭疼，真想插一句：大哥你是真傻……如果當初你收購項目進行得一切順利，哪怕爆出十次不雅照，只怕老爺子也不會換了你。
大姐側著身，給孩子餵了奶，安頓好兩個孩子，才和子衿聊了起來。
「那……你還是喜歡媽媽多一點吧。」樂樂很懂事，「這樣你們就不會離婚了。」
他「嗯」了一聲。
他的腳步頓了頓，低下頭，親吻在她額角：「我知道，寶貝，有我在。」
「噓，爸爸，媽媽睡著了呢。」樂樂從上鋪探出頭，不滿的制止爸爸。
可這一次隱約又有些不同——這一次，她似乎是無知無覺，而他，始終清醒理智。
他卻不肯多說了，只伸出手，輕輕觸碰她被撞到的後腦，半是訓斥半是無奈：「以後遇到這樣的事，你別出來，聽到沒有？」
子衿收拾好小藥箱，正要上樓，蕭致遠原本坐在沙發上看書，抬了抬頭：「下午跟我出去一趟吧。」他今天戴了副眼鏡，拿著書坐著，像是一個年輕學者，顯得異常斯文俊秀。
「好好讀書，以後媽媽和妹妹就不用擠火車了。可以像你們一樣睡著回家。」
「party是三點開始的，我給你的時間，提早的一個小時。」
「喂，試試這個好不好？」子衿拿了包咖啡粉剛轉身，卻看見蕭致遠正站在牆壁上鑲嵌的一面鏡子前，似乎在打量自己。
可是某人十分幼稚的撇開了目光，充耳不聞。
是凌燕。
「真的要拉住我啊！」子衿擰眉，剛剛把手放在他手上，腰上一緊，已經被他一把抱了過去。橡皮艇上下晃動，他牢牢抱住她，直到船徹底平穩下來，他若無其事的鬆開了懷抱，只是不曾放開牽她的手，一直到她坐穩，才沖老鄉說：「行了。」
子衿不再去看蕭致遠，直視蕭老爺子，一鼓作氣：「我和致遠性格不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老是這樣冷戰，對樂樂也不好，所以……我想，還是要坦誠地告訴您我的想法。」
「哦，所以才要炫耀吧？」Iris裝和_圖_書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雖然是公開了，但是致遠還是留了餘地，你的信息，樂樂的信息，他請示過我，都保護得很好。你不用擔心像……正平一樣，整天雞犬不寧。」老爺子嘆了口氣，「但是今天是怎麼回事？子衿，你說，為什麼我剛才去看樂樂，她在夢裡哭醒了，說是你倆要鬧離婚？」
「爸爸，你喜歡樂樂多一點，還是喜歡媽媽多一點？」樂樂小聲的問。
真是當紅明星的別墅，物業保衛森嚴之處，比起蕭家都不遑多讓。最後還是她的助手前來確認，母女兩人坐著環保車，樂樂小聲說：「哇，好遠哦！」
明明身體已經透支到了極限，為什麼……大腦沒有絲毫要停下休息的跡象呢？
蕭致遠半抱著她起來，讓她坐在沙發上，神情已經近乎暴怒：「大哥，你適可而止吧。照片的事我問心無愧。你在這裏和我鬧也沒有用，別逼我叫物業保安。」他頓了頓，「有什麼問題，你去找爸，比找我更有用。」
他一身狼狽，卻低頭深深看她一眼，良久，淡淡的說：「你怕自己心軟？」
「不，不是！子衿——我不是——」
子衿看著那塊長著青苔、濕濕滑滑的石頭，忽然間腿軟了：「我怕，蕭致——」
忽然間失語，不知該說些什麼，哪怕僅僅是問一個早安，蕭致遠悄聲走上前，將薄毯裹在她肩上，輕輕攬住她。
子衿難以置信地看著對面的女人。凌燕纖細白皙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長長的睫毛垂下若蝶翼，瞬間似是浸潤在另一種過往地情緒中，輕輕的說：「樂樂……也是子曼的孩子，是嗎？」
小姑娘逗得全屋子的大人都笑了，子衿卻淡淡轉頭：「要不你去上班吧？讓Iris送我就行了，我沒什麼事。」
樂樂終於搖搖擺擺的走過去了，結結巴巴的對那位阿姨說完，又眼巴巴的回頭看了一眼。那位母親錯愕了一會兒，抱著嬰兒站了起來，帶著小男孩，一臉局促的：「謝謝你們。」
他忽然意識到，這一生，或許僅有這麼一次的，他們意亂情迷，他們這樣契合。
「爸爸，那個小寶寶為什麼要哭呀？」樂樂抱緊了爸爸的脖子，指了指前面。
子衿的頭撞在了柜子上，忍著痛搖頭：「沒事。」
「蕭致遠，我們認識多久了？」
火車上那個小男孩雲聲端著盤子站在門口，有些局促：「媽媽讓我送吃的來。」
「其實你心裏很討厭我，是不是？你覺得我不夠珍惜這個男人，覺得我經常無理取鬧，覺得他對我太過容忍，是不是？」子衿依舊步步緊逼，「覺得我根本配不上她，是不是？」
她側過頭，認真的盯著他，見他沒反應，有些不滿：「給我倒上。」
子衿看著父女倆得意的神情，依舊囧：一大一小打跑了大白鵝，沒什麼好得意的吧？
子衿迅速地看了蕭致遠一眼，搖頭說：「爸，你別這麼說。蕭致遠沒有虧待我和樂樂。」
子衿辭了職，目前只剩下一些交接工作，下班很早；樂樂又被爺爺接走了，傍晚回到家，只覺得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一個人的時候就連晚飯都懶得做，子衿泡了杯茶，拿些碎餅乾準備將就一餐。沒想到門竟然開了，蕭致遠也不進來，就在門口招呼她：「出去買點東西吧？」
「大哥！」子衿連忙跑過去站在蕭致遠面前，對那人說，「你幹什麼！」
「作為回報，我也向你保證，不會幹涉你任何私生活。」子衿鄭重的說，「將來你遇到愛的人也好，對我厭倦了也罷，只要你答應讓我和女兒離開，我可以離婚，不要你任何財產。」
子衿微微有些眼紅：「這小朋友真懂事。」
金庸先生說：「人生在世，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
「蕭先生日理萬機，可能事情太小了，他也沒放在心上。」凌燕淡淡笑著，卻將那張報紙拿過來，看著那張照片，「生了孩子，就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吶……轉眼都過了這麼久了。也不知道那些報紙從哪裡挖出的這張照片。」
「再照一張吧。」工作人員有些為難的說，「閉眼了。」
唯獨他的寶貝孫女樂樂不行。
「幸好爸爸出現了。」女兒一臉崇拜的看著爸爸，「打跑了大白鵝。」
「蕭致遠……我不是不想領，是……真的沒力氣。」
她雙拳用力攥了一下，支撐自己將早已準備好的話一氣說完。
他表情未變，雙眸中亦看不出任何波瀾微動，平和的說：「我們到的那一天，我就收到了律師的委託信。那麼，這幾天過去，你的想法有改變么？」
蕭致遠隨手在橡皮艇里翻找了一通，找出一次性雨披給她披上，淡定的說：「漂著。」
他們重新回到病房，子衿慢慢的說：「我還有個要求。」
「爸爸，我們多住幾天好不好？」
子衿問蕭致遠：「你認識她？」
子衿走上兩步，恰好聽見蕭致遠在說話。
蕭致遠俯身重新抱起女兒，獎勵一般親親她的臉頰，又溫和的對那位母親說：「沒關係，一個人帶兩個孩子是挺辛苦的，去我們那裡休息吧。」
「喂，你幫他拿。」子衿接過推車，示意蕭致遠過來。
良久，Iris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掩藏得很好。」
老鄉在一旁笑：「別怕姑娘，這水看著大，其實平穩著呢。」
「子衿！」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落下的陰影襯得肌膚愈發雪白，拿過筆正要寫字，還是頓住了：「要不還是寫寶寶的名字吧？」
「媽媽媽媽，剛才有這麼大一隻怪獸追我！」樂樂臉上髒兮兮的全是泥，她的眼睛卻是晶晶亮的，頭髮早就亂掉了，卻說不出的可愛。
樂樂被聲音驚醒了，一睜眼看到媽媽，立刻扭著身子爬起來，扁了扁小嘴：「媽咪！」
她辭掉了工作，搬出宿舍，住進蕭致遠準備好的公寓里。
子衿看著孩子明亮的眼睛，有些心酸，她探手過去摸摸孩子的腦袋：「有志氣很好呢！」
他懷裡的女孩顯然不知道這個男人有多麼努力的在控制自己，唇瓣同樣尋到了柔軟的地方，便輕輕吮吸了一下。而這輕微的一下，卻像是有人將一根柴火扔進了烘烤得極乾燥的木材中，熊然而起的大火，頓時燒得不可控制。
子衿到底不忍心讓女兒失望，一瘸一拐走到樂樂面前，笑著說：「樂樂，下午媽媽一定去接你。」
子衿看著父子兩，忽然深呼吸，鼓足了勇氣說：「爸爸，但是我是真的想和蕭致遠離婚。」
凌玫萱見到樂樂，果然很開心，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就去早已布置好的前院玩了。凌燕一身家居打扮，T恤牛仔褲，扎著馬尾，比媒體上的樣子年輕隨和了很多，招呼子衿說：「蕭太太，讓她們去玩吧。我讓人準備好下午茶了。」
他的黑眸凝濯在她身上，良久不曾挪開：「那一定很開心。」
「馬上要一百天了，我想帶她回家去見老爺子。」
蕭致遠笑著摸摸女兒的頭：「去吧，中午回來吃飯。」
……
子衿重新坐下來，端起骨瓷杯喝了口熱茶，雙手的顫抖慢慢的平息下去了。
「怎麼認識的？」她隨口又問了一句。
子衿靜靜的躺著，看著生理鹽水一滴滴的落下來，灌進自己的靜脈。頭腦已經清楚了不少，剛才她想和蕭致遠說話，他卻轉過了頭，俊朗的眉宇間滿是疲倦，連開口都不願。
「帶件外套。」
一個小身影衝進來，二話不說撞進媽媽懷裡。
他們的住所是一處黑瓦白牆的兩層小樓，前邊是一個水塘，後邊是兩片山，青青鬱郁，素雅清凈。大叔拿鑰匙開了門：「到啦。」
他彎腰想去抱起她，見她昏昏欲睡，想要閉上眼睛，終於按捺不住，狠狠一巴掌便甩在她的臉上：「桑子衿，你敢去死試試看！」
「姐姐，我還要最上，最上的！」她這次索性蹦起來，去指最上邊那包水果麥片。
「喜歡。」她走到藤椅邊坐下，神色中略略帶著懷戀，「以前我的願望就是賺夠了錢，就能到這樣的地方隱居。」
樂樂點了點頭，叫了聲「哥哥」。
他沒有回答，有些出神的看著空寂的城市街道，不知在想些什麼。
洗胃，檢查，最後還是被要求留院觀察。
「她說樂樂和同年齡的孩子比起來還有些膽小，她希望家長能盡量多帶孩子出去轉轉，讓她更加勇敢，更有自信。」
涼風輕輕卷進來，拿著書卷的身影長長在牆上漫散開，說不出的愜意。子衿聽到門口有輕微的動靜，蕭致遠閑適地靠著牆，笑意若隱若現：「要不要喝點東西？」
子衿無話可說，便只能沉默。
子衿正想要鼓勵她出去，雲聲忽然轉過身，對樂樂招了招手：「你要來玩么？」
他的嘴角似是不經意間動了動，淡淡的說：「保持低調是吧？你不怕將來節外生枝？」
「……」桑子衿頓了頓，極為艱難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強忍住一把推他下去的衝動，「現在怎麼辦啊？」
他鎮定的拿回來放進檔案袋：「我會放在家裡的保險箱，密碼你知道的。想怎麼用不用問我。」說完又遞過一張小小的信封，「前段時間太忙，也沒和你商量過結婚後的事。這裡是兩張卡，一張是我的副卡，另一張每個月1號都會打進一筆錢作為家用。我想應該夠了。」
蕭致遠吐出一口水，拉著她爬上岸邊的小路。子衿一直抿著唇，忍笑踮起腳尖，從他頭上抓下一根水草，表揚說：「真勇敢。」
子衿是第一次見到老爺子發這麼大的火，頓時噤聲，沉默下來。
水波帶著皮艇輕輕蕩漾，河邊垂著的柳條柔柔劃過了臉頰，不知名的蟲子偶爾尖銳的叫上幾聲，更像是這個夏日午後的催眠曲。子衿真的睡過去了，直到臉上被水珠一滴滴的砸到，她猛地驚醒過來，下意識的回頭看蕭致遠：「下雨了！」
他依舊站著，並不為威脅所懼：「我說過，有什麼證據儘管拿去董事會，我問心無愧。」
「蕭致遠……」
蕭致遠抹了抹唇角的血絲，想要站起來，或許是因為整晚未睡，他竟覺得有些脫力，只能坐在地上苦笑：「大哥，照片不是我放出的。」
老爺子這一輩子，大風大浪什麼沒見過，卻顯然對這番話有些措手不及。他皺著眉看著小兒媳，她的臉色蒼白，表情卻極倔強，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彷彿是在等一個回答。他倏然間嘆口氣，轉而看著兒子。
「那麼就明天吧。」蕭致遠淡淡的說，伸手替她擦了擦臉上殘餘的淚痕，「早點睡吧，小傢伙不會有事的。」
「領證的事也拖到了現在，你什麼時候準備好？」
助手從前座轉過頭，笑笑說：「蕭太太，有件事還想跟你說下，希望你不要介意——公司是為了保護凌小姐的隱私，所以要求賓客們進屋前交出手機。」子衿沒什麼異議，只是心底難免有些可憐這些所謂的名人。人前光鮮亮麗，享盡榮華，其實背後也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心酸。
「是這樣啊。」子衿若有所思，「他倒沒有提和圖書起過。」
子衿終於記起來，如今在娛樂圈被稱為「最能撐起票房」的影星凌燕。如果她沒記錯，這個小女孩還是樂樂的幼兒園同學。
子衿看著她有些惶亂的神色，心下有些抱歉，可她不得不硬氣心腸：「徐慧，這麼多年的時間，花在這樣一個男人身上，值得么？」
照片像素不算高，臉部被打了馬賽克，子衿依稀在那個女生腳踝處辨認出一塊深色胎記。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凌小姐，這張照片……你有原版嗎？」
「我和你姐姐是好朋友，子衿，請你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做妹妹看待的。」她字斟句酌，「我只是覺得……子衿，你應該擺脫子曼的陰影，去過自己的生活。而不是——」
他們在這裏又住了兩天，樂樂天天跟著村裡的小夥伴去村裡玩，晒黑了一圈，時不時的總還去別人家蹭飯，往常那些挑食之類的小毛病竟然不治而愈。
難怪老爺子一肚子脾氣。
子衿順著她的動作，不由看了那張照片一眼。
蕭致遠卻有耐心，倚在門口：「明天接樂樂去鄉下玩，你東西準備好了么？」
Iris摸摸她臉頰，安慰說：「阿姨會帶你去的，好嗎？」樂樂捂住耳朵搖頭：「我要媽媽去！」蕭致遠微微板著臉走過去，掰下女兒的手：「樂樂，不能對阿姨這麼沒禮貌。媽媽的腳流血了，不能走路。」
他卻忽然不耐煩起來，伸手逼迫她抬起頭，一字一句：「我再說一遍，有我在，你不需要站在我前面。」
眼看著她摔倒的那一刻，蕭致遠心口一緊，掙扎著爬起來，扶她坐起來：「沒事吧？」
說話間，子衿注意到門口還有幾個小孩子探頭探腦的，大約是村裡的孩子，注意到這裏新住進了人，一臉好奇。
現在，喝了那麼多的酒，那些好的壞的，都忘了……只剩下這三個字，蕭致遠。
蕭致遠臉色明顯沉了沉，不過他還不至於在小朋友面前表現出來，把麥片遞給她，又收穫了兩聲熱情的「謝謝叔叔，謝謝姐姐。」
「我洗個澡直接去公司了。」他將樂樂放在小床上，解開襯衣衣扣，一邊走進浴室，「你也好好睡一覺。」
蕭致遠開的是SUV，子衿嫌副駕駛太曬，自己坐在後排。她穿的是家居t恤短褲，車子里冷氣又足，加上空間寬敞，她把雙腿盤在椅子上，隨手抓了樂樂的絨毯蓋身上。
「蕭致遠……」她笑笑，又叫了一聲，「蕭致遠。」
是王阿姨接的。
「爸爸，火車到底有多長呀？」樂樂糾結這個問題很久了。
蕭致遠扯開領帶，神情已經恢復冷靜，「我怕他亂來，讓樂樂去她爺爺那裡住幾天。」
蕭致遠沉默了一會兒：「你看，火車上的車票都是有限的，可能是阿姨沒買到。」
蕭致遠淡淡同她握了手，「凌小姐。」
子衿依舊沒有生氣，想了想說：「不錯，你的目的達到了。」
她縮在他懷裡，暈暈乎乎的，是真的被這一巴掌甩懵了。
樂樂生氣了，嘟著小嘴不再說話，正好外邊有人敲門，她敏捷地從小椅子上爬下來去開門：「咦，是哥哥？」
Iris笑了笑，這樣的艷陽之下，笑容被曬得有些褪色：「很多年過去了，我卻連當初喜歡他的原因都忘了……只知道自己要堅持下去。」
「比起你來，有時候，我更恨我自己。」她掙開他的懷抱，一步步的，轉身離開。
蕭致遠把她放在地上，充滿鼓勵：「蕭雋瑾，那你自己去問那位阿姨好不好？」
「在想什麼？」蕭致遠在她對面坐下。
子衿看了看四周，果然是孩子生日，扎滿了氣球綵帶，可是為什麼這麼冷清？
「哎，有事再喊我。晚飯已經燒好了，屋裡放著呢。」大叔笑了笑，「哎，你家灶台用不慣，是俺家的燒好了再送來的。」
子衿一咬牙，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學生；可是四年過去了，她並不曾改變多少。他這樣想著，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去摸摸她的頭髮。
等到換好衣服，吃完飯，子衿正在想怎麼和樂樂開口說「明天就回去」，蕭致遠起身去院子里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已經神色略微有些凝肅。
蕭致遠作勢要關門：「那我自己去吧。」
「樂樂，你看小寶寶多難受呀。」年輕的爸爸俯下身鼓勵她。
「上次萱萱入學的事還沒謝謝你呢。」凌燕依舊戴著墨鏡，唇角的笑並不艷麗，卻十分舒服，轉而對子衿說，「你是……蕭雋瑾的媽媽吧？我們萱萱和她是好朋友呢。」
「你認得？」子衿有些驚訝。
她艱難的睜開眼睛，只看到蕭致遠扭曲的臉、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自己。她能察覺出自己的臉上、脖子上正一滴滴的落下水珠，是他……用水潑了自己么？
他卻是早醒了，閑閑坐著，聳肩：「是啊。」
子衿看著捏了捏女兒鼻子，帶她去洗臉，走到門口又回頭對蕭致遠笑：「要是她每天都能這樣開心，我寧願陪她在這裏長大呢。」
「換拖鞋。」
心頭立刻浮起一陣愧疚的感覺，子衿明明白白的知道，這是她和蕭致遠共同造成的。假若他們能像平常夫妻那樣，樂樂就不會那麼沒有安全感。可是事到如今，她又該怎麼彌補呢？
「大叔，再照鏡子也老了。」子衿抿著唇，雙眸中淺淺閃爍笑意，「去付錢吧。」
蕭致遠沉默的側過頭，看著這個臉頰微紅的女孩，心底莫名的抽動了一下，像是癢，又彷彿是痛。生活的重擔在這個女孩身上，實在太重了……早早的，在沒做好準備的情況下，她就成了母親；那樣辛苦，卻又那麼努力。這或許是也是他這些年來，明明與她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冷戰、分歧、爭執之後，卻從未想過要讓她離開的原因。
「那麼，你同意了？」子衿倏然間又充滿了希望，眼眸晶亮。
山間的昆蟲不急不緩的叫著，令狐沖的獨孤九劍也愈來愈成熟，那一山的濃綠轉為陽光下的翠色，滿目生輝，彷彿整個人生的步調都變慢了，這樣悠閑的上午，她真的很喜歡呢。
到了中午的時候，又是一輪檢查完畢。子衿注意到蕭致遠出去接了個電話，許是因為門未關緊，她聽到了不少。
樂樂認真的說，「阿姨，凌玫萱誇我媽媽好看，像我的姐姐。」
子衿的臉色在瞬間蒼白灰敗下去，而他神色不動，只是站起來走到床邊，居高臨下看著她：「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今天么？」
「說來話長。」子衿低頭，又一次掩飾般喝了口水。
「樂樂。」蕭致遠嚴肅的回答。
或許是這裏的環境實在太好，叫人忘了鋼鐵叢林般的城市，也忘了發生在城市裡的愛恨，子衿神差鬼使的站起來：「好啊。」
「別穿裙子。」
原來是這樣。
這個家裡，誰都能受委屈。
蕭致遠在她身邊坐下，低低笑了一聲：「桑子衿，真的打定主意要和我離婚了？這麼迫不及待？」
「按她這麼描述，應該是……長頸鹿。」子衿囧。
「寶貝，跳！」他依然穩穩的扶著她的腰，順勢將她送了出去。
超市是某高級商場的地下超市，面積不大，大半品牌卻是進口，價格有些高，因此顧客也少。蕭致遠推著車，子衿隨手拿了些寶寶防蚊液之類的日化品往裡扔，走到零食櫃架上，他們不約而同看見一個小女孩，墊著腳尖去夠第三層的一包甜甜圈。
許是看出了子衿警惕的表情，凌燕連忙擺手，笑了笑說：「子衿，你別誤會，我也是無意間才認出了你，再想想當年子曼的事……也就猜出了樂樂的身世。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只是你姐姐當年還有些東西放在我那裡，下次我讓人帶來給你。」
再艱難也要做到，因為是為了唯一的寶貝。
一旁跟隨上來的蕭致遠涼涼的糾正女兒：「蕭雋瑾，那叫大白鵝。」
是啊，走一步，少一步了。
「你答應了和我結婚，現在想反悔，想死了？」蕭致遠低吼著，英俊的臉上表情猙獰可怖，「桑子衿，你想得美！」
蕭致遠站在黑暗之中，落地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讓他的表情帶上了幾分若明若暗與難以探究。如今的他，面對桑子衿，不會再有往日熾烈的流露表白，更多的只是內斂暗藏與不動聲色。
車子正在放緩速度駛入社區，剛剛停下來，他就下車，繞到另一面抱出了樂樂。小姑娘咬著指頭睡得正好，因為被驚了驚，一腳蹬在正在給她穿襪子的爸爸胸口。蕭致遠卻無怨無悔，拿毯子裹著她，走進了一樓。
子衿卻沒說話，歪著頭看著不遠的地上，遲遲沒說話。
「大哥，好好說話吧。」子衿試著走上前同蕭正平說話，卻沒想到他正激動，手臂一揮，子衿一個沒站穩，就往後跌了出去。
夜風一陣陣的卷過來，雖是盛夏，卻也涼氣逼人。子衿在姐姐的墓前已經坐了很久，似乎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她抬頭看看天空，忽然覺得自己離那些星星這麼近，彷彿眨一眨眼睛，它們就會傾倒下來。
「這算不算提前過上退休的生活啊？」子衿眯著眼睛，望向漫天繁星，像是大小不定的珍珠，散落在天際，彷彿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我本來以為總得等到樂樂長大，我才能這樣逍遙呢。」
「很早之前就認識了。」看看她的神色，又補充一句，「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老爺子和蕭致遠分坐在沙發兩端，都沉默著，而樂樂縮在爺爺懷裡，睡得正熟。
蕭致遠走到客廳，發現客衛開著燈，隱約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子衿站起來準備離開，卻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對一個並不算熟悉的朋友發了火。究竟……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以為在子曼和自己之間，優秀的姐姐一定被人愛上的那一個，而自己呢，不過是傻傻的替補。卻沒有人明白，自己夾在中間，無謂地受了多少痛苦。
火車站外已經有車子等著了。司機是個憨厚的大叔，開車穿過縣城，上了山路。道路是真的壁立萬仞，松濤陣陣，樂樂趴在窗口，看得目不轉睛。就連子衿也不得不承認，蕭致遠真的是找了個好地方，山路開了四十分鐘，下車的時候陡然覺得清涼，身上的短袖都覺得有些涼意。
假若說上一次的意外令他愧疚，可他知道自己在面對桑子衿的時候，已經喪失了所有的自控能力。他可以等，卻不能容忍她一直在默默地策劃離開這件事。
「蕭致遠。」她輕輕的說。
她靠在枕頭上，眼角的餘光看到蕭致遠的背影，這段時間因為照顧女兒，他又瘦了許多。而工作上更是廢寢忘食，常常在家通宵，據說偶爾只在中午的時候補眠。有時她也會盯著他愈發顯得輪廓清雋的側臉看，看著看著就在想，這個男人會不會過勞死呢？
「我可沒那麼多的嫁妝回禮。」子衿冷冷的笑了一聲。
腳底踩了一小片碎瓷，直到此刻，子衿才覺得疼。他小心拿了鑷子拔|出|來，又用消毒酒精將傷口擦拭了幾遍，才說：「我送你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醫院檢查下。」
蕭致遠攬著她的腰，並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好。」
他是真的很少看到兒子這樣怔忡的表情，像是被什麼重重打擊到了，像是被搶走了玩具的孩子，只能獃獃站著，竟不敢再拿回來——這可是他的兒子，蕭致遠啊！
「今天我就會交辭職信。」Iris黯然一笑，「其實我早該清醒的……」
淺淺暮色之中，是一大片寧靜的稻田，晚歸的農夫趕著牛穿過小徑，往前邊去了。
「爸爸，他們怎麼拿那麼多東西呀？」樂樂看著一大家子人大包小包的從身邊走過，有點吃驚。
她連忙繞到門口：「我和你一起去，樂樂常用的牌子你不知道。」
子衿有些尷尬：「爸爸媽媽不是去玩水……」蕭致遠便介面，「我們忘記帶傘了。」
因為旁人被打了馬賽克，凌燕和方嘉陵自然在一群人中是最顯眼。子衿收回目光的瞬間，忽然被旁邊一個穿著短褲的女生吸引住了目光。
子衿刷的站起來，睜大眼睛：「你是姐姐的什麼人？」
夜間的山區連空調都不需要開，子衿站在窗口望出去，可見山水畫一般濃疏淺墨的群山，竹影梭梭，彷彿天籟之聲。她的卧房照例是和樂樂的相通，半邊牆壁做成了書櫃，裡邊竟不是空的。拉開櫃門，子衿隨手抽出一本，是艾略特的詩集。她上學時十分喜歡這位英國詩人，想不到在這裏重見。而下邊也是最愛——金庸全集，難得不是現行的版本，是現在市面上流通少見的三聯版。子衿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鬆動，她記得自己和蕭致遠說起過讀書時攢錢買金庸小說的事，可惜打工的錢總是有限，總是湊不到全集。沒想到，隔了這麼久，他還能細心的記得。
「你討厭我，我只是隱隱能感覺到。說真的，我也不在乎。」子衿沒有什麼表情，「我能理解喜歡一個人卻怎麼都得不到的感覺，很不好受。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你要連續好幾次向媒體透露我和樂樂的消息？」
這樣總能睡著了吧？她這樣想著，閉上了眼睛……
屋外已經有一位老鄉等著，蕭致遠走上去，同他邊走邊聊，子衿便跟在後邊，腳步不緊不慢。這裏的風景是真好，天氣每有變化，就有別樣的風情。今天的煙雨蒙蒙，群山秀色便像籠罩在紗霧中，雲翳飄散，變化萬千。
「想起讀書的時候，攢了錢出去玩，也是坐火車。」子衿將頭靠在雙臂上，輕輕的說，「那時候都是買硬座票，有時候還是無座。擠了24個小時，腳都腫了，還是很有精神。」
凌燕一直在仔細觀察她的表情，直到此刻，才輕輕嘆了口氣：「子衿……你很像，子曼。」
他抱著樂樂坐搖椅，側臉掩在光影之中，英俊而溫柔：「喜歡嗎？」
他答應了不生氣，果真不生氣，語氣都平平常常的：「也不高興。」
他面對她，低低笑了笑：「換一種說法吧，桑子衿，你準備好了？」
子衿「嗯」了一聲，慢慢拖著腳步去了卧房。
到把女兒送回房間撫慰好，子衿一轉頭，看見蕭致遠沉著臉走過來，一邊正語速急快的打電話讓Iris過來一趟。
「因為我終於明白了……你的最愛……」
子衿抬頭望望這盛夏的烈日，光線似乎從五指之間漏下來，蔓延著爬上自己的肌膚。她衝著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女人嫣然一笑：「或許你該問問自己，你喜歡他什麼？為什麼這麼執著？」
綿長的吻終於結束，蕭致遠隱忍的頓了頓，加快腳步，將她抱出了露台，走進自己的房間，反手扣住了門鎖。
不過小傢伙個子太小，或許比樂樂還小一點兒，怎麼樣都摸不到。子衿走過去，幫她拿了一盒下來，蹲下去問：「要這個？」
樂樂竟比他們早到家，看見爸爸媽媽渾身濕透的樣子，小姑娘呆了呆，有點委屈：「爸爸媽媽，你們去玩水了。」
「爸爸帶你去轉一轉好不好？」蕭致遠一把抱下女兒，走出包廂，又小心替子衿拉上了門。
初讀時子衿總是不能理解，明明是琴瑟和鳴，歷盡劫難，怎麼就是金老口中的「不圓滿」呢？時隔那麼久重讀，她心下卻頗有些感慨同感，到了最後，任盈盈嫣然一笑，成全的是自己的愛情，而鎖住的，卻也是令狐沖的自由呢。
小傢伙在美夢中被爺爺抱走了。子衿疲倦的坐在沙發上，無力地撫了撫額頭。
碎瓷四濺，三個人都沒注意到樂樂已經從卧室里跑出來，看著眼前狼藉的一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子衿看見女兒出來，慌忙跑過去一把抱住她，低聲說：「樂樂怎麼出來了？我們再進去睡一覺好不好？」
子衿揚起臉，眼神璀璨晶亮，執著而堅定：「是。」
「不用你出門。」蕭致遠淡淡的說，「我喜歡今天，會讓他們到這裏來給我們辦手續。」
他的胸口熱得有些難受，「嗯」了一聲。
眼看著船離石頭越來越近，子衿一顆心砰砰跳起來。
這一晚漫長得像是再也不會結束。
那是他的底線。
「他還不知道。但我想知道為什麼？」
誰知小男孩卻異常認真的仰著頭，對子衿說：「阿姨，我沒空帶她玩。我要上學啦，要好好讀書。」
「所以我很感謝蕭先生。萱萱入園的時候他就幫了很大的忙，後來為了她，又專門開了個上學通道，那段時間雖然亂，萱萱倒也能準時去上學。」
「快划船啊！」子衿拿手擋雨，抓狂，「越下越大了！」
「嗤。」蕭致遠像是聽到一個笑話，「桑子衿，這個世界上男人們吹牛炫耀是為了什麼你知道么——那是為了征服。不過對你，有這個必要麼？」
「你到底是怎麼把蒿子弄丟的啊？」雨滴把水面砸出一個個小坑，霹靂啪啦很是爽脆，子衿只能艱難的地在雨霧中估測前邊還有多遠。
「上維算是徹底的度過難關了？」她忍不住問了一句，「聽說你爸爸徹底把這一塊交給了你。」
下站的時候樂樂還在熟睡，他們動作就慢了些，等到出站，雲大姐母子三人就消失在人群中了，隱約還能看到雲聲幫母親扛著比自己身子大兩倍的行李，走得踉蹌。
蕭致遠站起身來，微微頷首：「我懂，爸爸。」
子衿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她一仰頭，眼角彷彿蘊著冰晶一般，閃爍著微光，卻不知是不是想要哭出來。蕭致遠卻只是看著她，懾人的目光像是無形的壓迫，逼得她無所遁形。
他這樣說，子衿就放心了，於是回到房間，抽了昨天的笑傲江湖繼續看。
「現在不用那麼辛苦了，已經實現了。」他看看懷裡的女兒，再看看子衿，目光柔和。
其實蕭致遠今天穿的衣服也就是平時通勤的穿著，灰襯衣黑西褲，比起一身輕鬆的子衿來說難免沉穩了許多。他撇了撇唇角，排在了人群之後。
子衿在醫院簡單的檢查了一下，並沒有什麼大事。Iris將一切手續都辦得妥妥噹噹，才同她一道離開。她依舊盡職的提醒：「別忘了給蕭總打個電話。」
「桑小姐，我觀察了你三年多，有件事依舊困惑。」Iris是頭一次叫她「桑小姐」，表情也迥異以往的親切，透著一絲冷淡，「他究竟喜歡你什麼？為什麼這麼執著？」
蕭致遠嘴角沉了沉，眼眸中倏無笑意，落後了幾步。
子衿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搖頭說：「不去。」
Iris開著車，笑著問子衿：「度假好玩么？」
老爺子放開孫女，任她鑽進媽媽懷裡，又冷冷睨了蕭致遠一眼。
「我數一二三，你就跳。」
一群白鴿振翅從雲間穿過，遠處幾聲犬吠，寧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子衿眨著眼睛，似乎想說什麼，可到了最後，她只是搖搖頭：「我餓了，吃飯吧。」
子衿給女兒抹薄荷膏，心疼的看著她小胳膊上被蚊子咬出的疙瘩，忍不住訓斥：「再玩幾天你心都野了。回去爺爺都認不出你了，這麼黑，比家裡的小黑熊還黑！」樂樂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等媽媽擦完，一溜煙的跑出去了。
一推開家門，子衿卻被眼前這幕場景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子衿忽然覺得那個媽媽有些面熟，一時間卻記不起來。倒是她將女兒放在地上，走過來對蕭致遠伸出手：「很久沒見了，蕭總。」
最後卻是被涼意激醒的。
「子衿，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會嫁給蕭致遠？」凌燕似乎沉吟了許久，終於開口詢問。
子衿「嗯」了一聲，顯然對這件事並不放在心上。
子衿滿心腹誹，直到換上他滿意的裝束，他才點頭：「行，走吧。」
初初認識的時候，篤定鎮靜的蕭致遠；在一起之後，平凡妥協的蕭致遠；生活天翻地覆之後，殘酷決絕的蕭致遠……那麼多個蕭致遠，她喜歡也好，憎恨也好——這六年的時間里，她的生活中只有他而已。
子衿在心底算了算日期，點頭：「好。」
凌燕在熒幕前的生活這樣活色生香，輕而易舉地能在各種角色間切換，這讓她在人情世故上異常聰敏。這個瞬間，她真的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因為一個怯懦、只會跟隨別人作為替代品的女人，是不可能在瞬間爆發這樣懾人的氣場的。
「等等等等！」子衿尖叫起來，「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就我們兩個人？」
蕭致遠……蕭致遠……
「你要資助那些孩子嗎？」子衿拉了拉蕭致遠，「我們現在去學校轉轉？」
他正開著車，餘光在後視鏡掠到孩子氣的這一幕，忍不住勾起唇角微笑。
這彷彿是她唯一能說出的三個字了。
子衿認真的看著她，像是對朋友一樣說：「那麼，我祝你心愿得償。」
子衿答應了一聲，想想又覺得不對，敲敲浴室的門：「你的衣服我拿進來了。」
「你知道我大學的時候是皮划艇隊的吧？」他涼涼看她一眼，明顯不屑。
子衿用力抿了抿唇：「不。只是這樣的日子讓我覺得……過得太久，會鬆懈下來。」
「是啊！」子衿閉上眼睛，身子隨著火車開動的節奏輕輕搖晃著，「那個時候真好。」
「叔叔，姐姐！」孩子驚喜的叫聲從前邊傳來。
他躊躇了片刻，敲了敲門。
人生角色從學生轉換成媽媽，快得令子衿自己都措手不及。
子衿被迫承受他這樣的熾熱的目光，卻彷彿被灼燙到了，微微扭開了頭。
「結婚的事，我希望能保密。」她的目光落在那一疊報紙雜誌上，頓了頓，「我不想像你哥哥那樣，世紀婚禮弄得滿城風雨。」
二樓還有一間露台，兩張藤椅已經放好，茶几上還有一個酒瓶，兩隻小酒盞，下酒菜卻是一盆炸魚乾。
子衿不管他，探出半個身子，沖小女孩招手。小女孩立刻咬著媽媽的耳朵，聲音卻不小：「這是剛才幫我的姐姐，還有她的叔叔。」
子衿咬咬牙，和蕭致遠確認：「你要拉住我啊！」
那一天一夜間發生的一切事，就像是一個傷口，在遠沒有愈合的時候，就被他們兩人便齊心協力的，用一層層紗布裹了上去，任其潰爛，卻裝作什麼都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