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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清

作者:灰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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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一身轉戰千里路 第039章 王佐

第五卷 一身轉戰千里路

第039章 王佐

「唔。」陳佐才坐在那把他曾以為永遠沒機會再坐上去的椅子上,嚴肅地說道:「這不算什麼,長江提督身負國家之重,有這點氣量是應該的。再說他也沒聽進去,這課本他還是不肯改。」
……
鄧名緊握的雙拳緩緩鬆開,他知道自己只要動一動手指,就能把陳佐才格殺當場。
送走了這批學生后,陳佐才又開始琢磨學院的教育規章。毫無疑問,陳佐才要把這個書院建設成反對野心家的堅強堡壘,但他既然是書院的祭酒,他就有了一種傳道授業解惑的責任感,一心要培養出一批真正的國家棟樑來。
劉晉戈已經驚駭得說不出話來了,甚至忘記跳起來大聲呵斥陳佐才,熊蘭現在也沒有繼續向鄧名投過來探詢的目光;剛才陳佐才發言初期,熊蘭幾次覺得該把那個狂徒拿下、叉出去了,但鄧名始終沒有理睬他,而現在熊蘭只是垂頭看著自己的膝蓋,身邊的鄧名雖然依舊默默不語,但從對方的臉色和緊握的雙拳上,熊蘭知道長江提督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暴怒中。即使是萬縣第二次向鄧名投降時,熊蘭也沒有感到對方憤怒到這種地步,不過有一點是相同的,現在鄧名身上又一次散發出陣陣的殺氣,讓熊蘭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在萬縣跪在鄧名馬前時,他就感到過這種威勢。
「沒錯,寬宏大度,絕對是先主的風範啊,要說咱們四川的水土就是好啊。」青城派們紛紛大聲附和:「改天咱們也去給陳祭酒捧捧場吧,這比評書可好聽多了啊。」
本來鄧名還聽得很用心,但自從陳佐才開始攻擊他的算學課本,並開始質疑他的用心后,鄧名的怒火就不可遏制地高漲起來。
「書讀百遍,其意自現。」陳佐才哼了一聲,他也不是不知道這種教學方式,很多書院老師就是一個勁地朗誦,讓學生自己去讀書,這也是培養學生形成自己見解的手段之一:「但現在是開蒙!這些孩子好多連字都認不全,他們怎麼自己去讀書?你們開蒙時老師也是這麼教的嗎?成都書院是有個『書院』的名字,可它真是書院嗎?你們去書院讀書的時候,也都不識字嗎?」
過了片刻,陳佐才有哼了一聲:「想當年,顯皇帝(萬曆皇帝)在位時,臣子們犯顏直諫(罵皇上荒淫無恥,罵貴妃狐媚惑主),顯皇帝不也沒生氣么?和顯皇帝相比,提督這點度量算得了什麼?」
「欺世盜名!」陳佐才大喝一聲,鄧名的算學課本里有不少關於幾何課程的知識,而陳佐才和學院這些寒門教授不同,他作為大理的望族縉紳,眼界要開闊的多,對徐光啟翻譯的幾何原本也有涉獵,一眼就看透了鄧名從哪裡鼓搗來的這些東西。
「你的用詞不對,名詞不能復疊,你自己想想,許多俸祿能說成俸俸祿祿、大批豺狼能說成豺豺狼狼嗎?」陳佐才又拿起一篇文章,給下一個學生指正錯誤:「各個方面、許多方面都可以,但方方面面不能用,將來你們會給朝廷寫邸報、檄文,用詞要符合文法,絕對不能生造詞彙,不然既會讓人覺得你是文盲,也會丟了朝廷的臉面。」
「就如提督所願吧。」
因為聽得投入,鄧名甚至沒有察覺到身旁熊蘭不時投過來的詢問眼光,另一邊劉晉戈也越來越不安,因為陳佐才漸漸開始攻擊起鄧名的政策,他籌辦的委員會、他拒絕向朝廷進貢、他在成都私授功名……還有很多很多。
不過今天陳佐才大發雷霆並非是為了大義,而是因為這幾個教授的教學方法。成都的教授大都是鄧名從鄉下帶出來的小地主子弟和考不上功名的童生,他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教學,在書院給孩子們上課時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正在遲疑不決的時候,知府衙門的命令送到了陳佐才的桌前,見鄧名要來視察書院后,陳佐才頓時又陷入了思想鬥爭中。如果想保存自己,那就要在課程上說一些能夠讓這個權臣開心的話,等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后,陳佐才就可以利用鄧名的信任繼續施展拳腳,在更多的教授和孩子心中紮下忠君愛國的種子。
進來的這批學生是來取回他們的文章的,為首的一個學生姓董,聽說他父親以前還是個漕頭,被官兵殺死後,他帶著弟弟和姐妹們來到成都,也進入書院學習。
「有你們這麼教書的嗎?」陳佐才把一本《論語》直接甩在了一個教授的臉上,這個教書先生每天教孩子們時就是搖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晃腦地讀書,一節課從頭到尾就是自己讀書,他本人讀得是眉飛色舞、興緻勃勃,但下面的學生一旦提問,被打斷了興緻的教授就會大喝一聲:「讀書!」然後繼續念下去。
鄧名在成都停留的時間並不長,期間熊蘭又一次跑來告密,說鄧名委任的書院祭酒陳佐才自打來了成都,就一直在胡言亂語,往重里說甚至可以認為是圖謀不軌。熊蘭是當著知府劉晉戈的面向鄧名報告的,他還指責劉晉戈無所作為。
「提督連韃子皇帝都殺得,還殺不了你一個豎子么?換你見到韃子皇帝,膝蓋會不發軟嗎?」這個軍官盯著陳佐才,只要鄧名稍有暗示,他就大步上前,一劍捅進陳祭酒的胸膛。
格日勒圖的彪悍陳佐才也是心中有數,他雖然當過幾年兵,但自問若是和這個蒙古大漢刀劍相交,估計一眨眼就得被對方宰了。不過格日勒圖的建議還是讓陳佐才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對書院的學生是很有好處的,一群心懷君臣大義、身具驍勇武藝的讀書人,對危如累卵的永曆天子和南明朝廷會有多麼大的意義不言而喻。但現在有人對書院不懷好意,正對陳佐才虎視眈眈。
「行了!行了!你們要是認為有人貪贓,就去向提刑司舉報,讓賀提刑秉公辦理,不要指望我來斷案。」鄧名頭都被他們吵大了,知府衙門、成都銀行、稅務局經常互相攻擊,他根本搞不清裏面的是非曲直。再說現在成都運轉得不錯,農、工、商都蒸蒸日上,鄧名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搞什麼清洗,免得讓脆弱的成都「文官」系統人人自危。成都官員把後方的責任都承擔起來,鄧名才能後顧無憂地領兵出征,或是去盟友那裡商談合作:「我就是想知道,陳祭酒到底教了什麼不合適的東西嗎?」
陳佐才給教授們上課的時候,就大談聖天子在位,君臣賢良,號召成都的教授們要忠於天子、熱愛朝廷,並把這種思想進一步傳播給學生們。劉晉戈武將出身,對教育一竅不通,覺得祭酒如何培訓教授,教授如何指導學生都是教育部門自己的事;可熊蘭從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稅務局長秦修采也是正經八百的秀才,又給譚弘當過多年的師爺,和熊蘭密談了一番后,同樣認定陳佐才對鄧名不懷好意,而任憑他們幾次舉報,一門心思撲在發財大計上的劉晉戈都不當回事,還認為他們是多管閑事。
「這樣不好吧……」熊蘭覺得若是通知了陳佐才,那對方顯然會警惕起來,肯定不會當著鄧名的面大放厥詞;但轉念一想,熊蘭卻突然領悟到鄧名的高明之處,若是陳佐才改弦易轍,突然絕口不提忠君愛國,那就證明他心中有鬼,從而證明了他是背後中傷鄧名的小人,也坐實了他圖謀不軌的陰謀。
「但我不改。」鄧名立刻說道,他指著那本算學課本,恨恨地說道:「這些符號很好用,我不會改的,書院拿出更好的符號前,我不同意改動。」
亭里那些教育同秀才的教授教得到底怎麼樣,陳佐才實在是分身乏術無法過問,但這個書院里發生的事他卻是光棍眼裡容不得沙子。成都現在的孩子不多,但漕工的孤兒加上浙東兵的家屬,也有近千人,教授水平不行陳佐才就親自上陣,學生若是有疑問可以親自向他來提問。現在陳佐才的門外,總是會有一大群學生等著。
鄧名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講台上的那本算學課本上,這是傾注了他心血的一本書,鄧名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個夜晚,在昏暗的燭光下苦苦回憶著自己學到的課程。而且鄧名全無陳佐才所謂的騙取名聲之心,他根本不知道徐光啟已經翻譯了一本,甚至還對教授們說明,自己這完全不是原創,而是借鑒自泰西賢人。
稱讚完畢,鄧名走向講台,向陳佐才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陳祭酒,本將明日便要帶兵去敘州,等從敘州回來后,再來書院聆聽教誨。」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陳佐才鏗鏘有力地開始了他的講學。
「陳祭酒講得好!」鄧名艱難地說出了第一句話,等這句出口后,下面的就容易得多了。
「他天天鼓吹要『忠君愛國』!劉知府對此不聞不問。」熊蘭義憤填膺地說道,雖然他的職責是管理銀行,但熊蘭對其他方面也是非常關心的,現在熊蘭的地位完全是鄧名給予的,他https://m•hetubook•com•com也知道換了其他人絕對不會這樣重用他一個妾生子,更不用說他還有三次叛變的前科。對熊蘭來說,鄧名的政治前途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關的。
事情的演變讓陳佐才也感到意外,鋪天蓋地的掌聲和喝彩聲讓他呆若木雞,茫然答道:「知錯能改,天下幸甚,朝廷幸甚。」
轟走了這幾個教授,陳佐才舉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顧不得喘氣就讓等候在門外的一群孩子進來。
「但若是給自己找到了借口,一輩子就屈服下去,自己欺騙自己,以致畢生都無法再伸了怎麼辦?今天我覺得是為了將來,將來我會不會又欺騙自己,想什麼神器無主,唯有德有力者居之呢?」陳佐才長嘆一聲,下定了決心,提筆寫信回復知府衙門,表示兩天後會召集包括哪些下亭教授在內的全體課,請長江提督務必蒞臨旁聽。
鄧名用力地鼓掌,連續不斷地高聲喝彩:「陳祭酒講得好!講得好!講得太好了!」
「陳祭酒怎麼圖謀不軌了?」劉晉戈聞言大怒,他一直忙著按照鄧名交代的思路掙錢、花錢,精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收稅上面,尤其是他親自管轄的鹽業。熊蘭以前曾經和劉晉戈說過這件事,但劉知府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既然鄧名要知府衙門給書院撥款他就撥款,但從來不關心書院到底都在教什麼。
雖然鄧名說只要書院拿出更好的辦法就可以改,但陳佐才也沒有組織人手去琢磨一套更適應國情和文化的符號。
「也虧了提督度量寬宏。」另外一個教授在邊上接茬:「忠言逆耳,難為提督還能聽進去。」
陳佐才趕到成都后,驚奇地發現鄧名並沒有把教授們集中起來培訓——這是統一思想的必要手段,所以陳佐才本以為鄧名早就做了。不過鄧名沒做不代表陳佐才不會替他做,陳佐才馬上把書院正規化,規定所有的教授都要定期到成都書院總部上課,接受他本人的培訓,然後才可以去亭里教育學生。
說到這裏陳佐才停頓了一下,半晌后又補充了一句:「顯皇帝也沒改,聽不進忠言,提督也是一樣。」
見熊蘭說得如此肯定,劉晉戈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難道陳佐才真的是亂臣賊子?」要是熊蘭說得不錯的話,那劉晉戈肯定是失察了,放任這個傢伙在成都煽動叛亂,那可是知府衙門的失職啊,想到這裏劉晉戈急忙也表示會跟著鄧名一起去旁聽,並急忙喚來一個衛士,讓他去通知書院做好迎接提督光臨的準備。
具體到體育課這個問題上,其他教授都認為讀書人應該認真讀書,又不是培養農夫為何要分散精力在這種事上面?普遍看法就是敷衍一下,別讓異想天開的鄧名下不來台,將來自然而然的這個離奇的想法就消亡了。
「能屈能伸,大丈夫能屈能伸。」陳佐才在口中無意思地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好幾次他都幾乎說服自己暫時虛以為蛇了。
「即使這樣你也無法收買我。」雖然對方表現出對自己的極大尊敬,但陳佐才已經是心如鐵石。
轉天鄧名就離開成都趕往敘州,而在隨後的幾天,陳佐才發現教授看他的目光裡帶上了更多的崇敬和尊敬。
「你們是教寫字,不是教畫畫,下面學生握筆的姿勢都不對,這不是誤人子弟嗎?這是教書,不是種紅薯!」陳佐才又罵道:「不管一個班是二十個孩子還是兩個,教授都要手把手地教過來,不許偷懶,否則就滾出我的書院種地去吧!」
站在講堂門口的衛兵個個向著講台上的陳佐才怒目而視,他們都是跟隨鄧名征戰多年的忠誠部下,親眼看著鄧名一次次浴血奮戰,把強虜斬于馬下。一個近衛軍官已經是手扶劍柄,開始陳佐才的講學他還聽不太懂,但自從對方掏出那本算學書後,陳佐才就對鄧名進行了長達半個時辰、指名道姓的斥罵。
來成都之前,陳佐才想的就是在教授面前慷慨陳詞,然後英勇就義。但這兩個月下來,陳佐才對書院也漸漸有了感情,而且若是假日時日,他無疑能夠發揮出更大影響力,更好地培養出一批智勇兼備的忠臣孝子。而如果想達到這個目的,那陳佐才就不能引起鄧名的疑心,那天拒絕了熊蘭的盔甲雖然是無心之舉,但想必也起到了保護自己的作用,若是陳佐才聽從格日勒圖的建議招攬更多的蒙古勇士進書院,那恐怕會給熊蘭攻擊自己的機會。
「陳祭酒說了什麼不www.hetubook.com.com妥的了么?」鄧名也有些好奇。
「文章要除去贅肉,才能見到筋骨。」陳佐才認真地說道:「你的文章里有正氣,很好,很難得,但這些華而不實的詞語都不要,一個字也不能留。回去好好看看,為何我要把這些字句劃去,若是不明白再來問我。」
「萬縣當然要給糧食,不然怎麼幫我們修船?」如果不是鄧名在側,劉晉戈估計就要再次提出決鬥了:「提督,熊行長拿了秦局長的好處,給了工業銀行優惠貸款。」
「或許我可以赦免他,打一頓棍棒出氣,就是明朝皇帝不也是有廷杖的么?」鄧名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了這個主意,他對面的陳佐才已經結束了講學,正毫無畏懼地與他四目相對。
「好你個毒蛇,居然打探知府衙門的事了。」劉晉戈惱羞成怒,向鄧名叫道:「提督說過要支援夔東眾將的,我沒有徇私!別的地方我也批了。」
就在陳佐才向劉晉戈要來弓箭和草人後,熊蘭那個只知道逢迎鄧名的奸賊也來過一趟書院,陳佐才按捺下心中的厭惡,勉強招待了這個小婢養的傢伙一場。熊蘭把書院里裡外外看了一遍后,臨走時還詢問陳佐才需要不需要大刀、長矛,乃至頭盔甲胄,若是有這方面的需要,熊蘭自稱可以幫忙。
「本來還曾想過,要好好地把這個書院辦下去,為國育才,終究還是痴心妄想啊。」陳佐才把最後幾封信小心地合起,認真地封好口留在書桌上,其中有一封就是按照格日勒圖的提議,讓知府衙門出錢為書院再招募一批體育教授的事。
鄧名已經抵達,所有的教授也都聚集在書院的大講堂里,陳佐才依然在沐浴,他有條不紊地把長發梳理得一絲不亂。取出最好的一身衣服,對著銅鏡穿戴妥當。
「還批給了萬縣好多糧食,那是為了討好袁知府。」熊蘭不依不饒。
「多謝祭酒。」孩子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
「自由的學術,不能在專制的土壤上成長出來,如果沒打倒天主教的權威,不會有近代科學的發展,如果不質疑權威,不會有嶄新的天文學、數學和物理學;不管懷疑正確與否,對科學來說質疑就是最重要的,現在中國沒有多少先進成果可以學習,而且僅靠學習,中國永遠也成為不了先進的科學強國。今天我打了陳佐才,不管因為什麼,都不會有人敢說這本算學課本一句壞話了吧?」
現在這個叫格日勒圖的蒙古人就是書院的體育教授,作為曾經的滿八旗禁衛軍,格日勒圖馬術精湛,騎毛驢自然是不在話下,還能同時控制好幾匹毛驢在它們身上飛長躥下演雜技,讓學生們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喜喝彩聲。弓箭也是格日勒圖的老本行,高郵湖一戰時他因為身負重傷沒被編入敢死隊,所以後來也就沒有軍人待遇,不願意給商人打工只好來書院混口飯吃。在格日勒圖的教訓下,書院的孩子們雖然還遠遠沒法像體育教授那樣百步穿楊,但拉弓的架勢一個個都擺得十足,手臂、眼神乍一看都有點精兵的意思了。
在鄧名的帶動下,教授們先是零零星星地附和、鼓掌,最終變成了掌聲雷動:「陳祭酒講得太好了!」
在鄧名的背後,其他的教授們也不安地在座位上輕輕挪動著身體,陳佐才的大義同樣讓很多教授感到不痛快,畢竟他們都是從下游來四川的,都是曾經在滿清治下剃過頭的,陳佐才表現出的那種道德自豪感,也讓這些教授來感到刺痛。以前陳佐才還比較收斂,教授們也能容忍,但今天陳佐才實在有些讓人難以忍受了。
陳佐才的質問聲回蕩在講堂里,鄧名已經氣得臉孔發白,雙手也不知不覺地緊握成拳:「現成而且好用的符號不學,難道非要生造一堆誰也看不懂的鬼化符才是合適么?而且我只是想推廣算學,就算你覺得不好,拿一套更好的出來啊,你又拿不出來,還搞這種誅心之論……這就叫崇拜夷狄禽獸了?我至少還沒有把一個猶太人的夢話當成真理整天掛在口上,強行推廣全國呢。」
書院要弓箭、毛驢、標槍和石鎖都是為了給孩子強身健體,又不是真的練兵,要盔甲做什麼?陳佐才不假思索地拒絕了熊蘭的「好意」,但事後陳佐才琢磨了一下,感覺熊蘭的話似乎沒有這麼簡單,其中好像包藏著險惡的禍心。
走到大講堂內,陳佐才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鄧名,長江提督和其他教授一起坐在講台下面,m•hetubook•com.com而不是像經筵那樣高高在上。
其他幾個教授的教學方法也差不多,被書本砸到臉的那個教授不敢大聲爭辯,委屈地低聲辯解道:「祭酒在上,學生在書院念書時,老師就是這麼教的。」
走出房門,陳佐才最後望了一眼那些留在桌面上的信,然後輕輕關上了房門,昂首挺胸、義無反顧地走向大講堂——他已經有了不再有機會踏進背後那扇門的覺悟。
熊蘭嚷嚷了半天,鄧名總算明白過來,那就是熊行長懷疑陳佐才是來挖自己牆角的,想把成都變成擁戴永曆天子的大本營。
很快,陳佐才又開始攻擊起鄧名的教育方針。具體例子就是這本算學課本,陳佐才並不反對學習幾何,他也承認算學會有助於官吏處理事務,不過鄧名的翻譯和徐光啟、孫元化不同,他在課本中廣泛地採用了阿拉伯數字和希臘數學符號,加減乘除一應俱全,全盤西化根本不考慮考慮中國國情。
紙上超過三分之二的字都被陳佐才用濃墨粗暴地劃去了,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文字被砍去了這麼多,小孩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差點掉下淚來。
「我胸中有浩然之氣,斧鉞於我何加焉?」陳佐才沒有讓自己的目光在鄧名或是熊蘭臉上多做停留,他禮貌性地向長江提督微微一躬,然後就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到講台上。
鄧名站起身,轉過身背衝著講台上的陳佐才,高舉起雙臂。
兩天一晃而過,成都府的教授們見到祭酒的命令,又聽說長江提督親臨,沒有一個膽敢怠慢盡數趕來。
「聖人說要六藝精通,現在韃虜步步緊逼,士人不但要讀聖賢書,養浩然之氣,也要弓馬嫻熟,這樣才能報效皇上,中興聖朝。」陳佐才發表了看法后,就向劉晉戈去討要體育課的工具,但弓箭、投槍都好辦,唯獨馬匹知府衙門絕對無法提供,除了軍隊和官府必要的那些,剩下的都被鄧名賣掉了。經不住陳佐才軟磨硬泡,後來劉晉戈在派兵給書院送了一堆石鎖的時候,還送來了幾頭毛驢和一個蒙古人。
看完知府衙門的公函后,陳佐才就讓把等候在門外的學生帶進來,他昨天又連夜批改作業,現在該是給這些學生指導不足了。
「提督高明,高明啊。」熊蘭越想越覺得鄧名的策略妙不可言,由衷的稱讚道:「如此一來,陳佐才那廝的險惡用心就無所遁形了。」
……
「忠君愛國有什麼不對嗎?」劉晉戈迅速地把熊蘭對陳佐才的指責視為對他的攻擊,痛加反駁道:「難道要教導學生們以熊行長為榜樣,等提督出城打仗的時候,就在城樓上豎降旗斷了提督退路才是對的嗎?」
「咱們四川的水土養人啊。」陳佐才和鄧名的事早就傳遍了成都,劉曜他們在參議院閑來無事,一天到晚就是痛罵劉晉戈,不過這兩天青城派的興緻全都轉到了這樁軼事上,劉知府也因此少挨了很多罵:「你們說提督這是不是有先主之風?」
包括陳佐才在內,幾乎所有的教授在開蒙時,都是接受的小班教育,只有幾個同窗而已,而陳佐才更是家族裡給請的單獨的啟蒙老師。一筆一劃,都是在啟蒙老師的教導下完成的。而現在成都書院給孩子辦的都是大班,每個老師上課時都要面對二十多個孩子,一筆一劃地教十分地辛苦,所以有些老師就寫幾個字,然後掛在前面讓學生臨摹。
「嗨,提督都罵了,罵咱咱也有面子啊。」楊有才滿不在乎:「要是陳祭酒罵咱,咱就給他鼓掌。」
「你的文章,拿回去看看。」陳佐才和顏悅色地把一張紙交給那個姓董的學生,這批學生已經開蒙過了,能夠寫一些簡短的文章。
「中國,夷狄、禽獸!有容乃大,夷狄的東西不是不能學,但這樣狼吞虎咽,把夷狄的東西一字不改地照搬,到底是何居心?難道在提督心目中,夷狄的東西就這麼好嗎?今天提督不加辨別地學習夷狄,如此崇拜夷狄禽獸,是不是明天就要不加分辨地學習禽獸了?就是韃虜,都沒有喪心病狂到這般地步吧?」
知府衙門的命令送到書院時,陳佐才正在呵斥幾個教授,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努力地了解著成都的教育體系,力求了解其中的每一個細節。每次想起鄧名大封同秀才這件事,陳佐才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但這不是他能干涉的,只是讓陳佐才更加確信鄧名敵視忠臣孝子,意圖擾亂皇明的等級秩序,混淆世道人心,最終為他謀權篡位創造和-圖-書條件。
陳佐才博引旁征,講的聲情並茂,但最令鄧名感動的不是他的言語,而是從他語言中傳遞出來的激|情,當陳祭酒說到動情之處時,他的臉龐上好像都蒙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激動地揮舞著手臂——這在儒生中演說時是很罕見的。
「可是評書先生不罵人啊。」
坐在鄧名旁邊的就是來書院參觀過一次的熊蘭,和陳佐才目光相交時,熊蘭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最近幾天格日勒圖一直在陳佐才耳邊絮叨,他還有幾個蒙古好友,希望能來書院當體育教授。這幾個蒙古人和格日勒圖一樣不願意給身份低下的商人幹活,幸好鄧名走之前交代過可以借給找不到工作的蒙古人生活費,不然他們吃飯都成問題。儘管如此,這些曾經的禁衛蒙八旗勇士還是窮得快揭不開鍋了,相比打鐵和種地,書院的教授在他們看來可是很光榮的差事,漢人都說書念得好就是文曲星,更不用說這些讀書人將來還可能當官——格日勒圖他們雖然有些傲氣,但並不是傻子。
「我也是擁戴聖上的。」鄧名評價道,不過這話熊蘭顯然不信,不但熊蘭自動過濾了個乾淨,邊上的劉晉戈也一臉的平靜,同樣讓鄧名這句場面從他左耳進、右耳出:「這樣吧,和陳祭酒說一聲,下次他上課的時候我想去旁聽一下。」
「提督已經赦免我了……」熊蘭氣勢稍微一滯,但馬上意識到對方這是在轉守為攻,而任何辯解都是示弱,會導致攻守易位:「提督去昆明的時候,劉知府又批給夷陵一萬匹布!」
格日勒圖向陳佐才保證,他的幾個兄弟也都是響噹噹的好漢,擱從前在北京的時候,富豪家的教習都未必看得上眼。幾年下來絕對能幫陳佐才練出一幫壯士來,到時候體育教授們再帶著文曲星們去殺幾個山賊練出膽子,就是御林軍都當得!
「如果陳佐才總是這麼講學的……」劉晉戈感到有一絲寒意升起,他並不知道陳佐才今天已經放下了一切顧忌,言語比往日要犀利上百倍:「我怎麼不早來旁聽一場,早早查封了書院呢?」
除了識字和算學,鄧名還打算開設體育課,這個設想同樣是被鄧名簡單提出后,就扔給了劉晉戈——鄧名忘記或者說覺得暫時還沒有必要籌建教育部,而根據傳統,文教當然是知府衙門負責的工作之一。劉晉戈並沒有精力也沒有興趣來承擔教育部長的責任,所以包括體育課在內的教學安排都是成都書院的工作。
直到此時,鄧名才感到出了一些悶氣。
「祭酒當真了不起。」今天知府衙門送來了回信,包括招募體育教授在內的各項要求,劉晉戈都表示贊同,並以最快的速度為書院籌備。助手把這些回函遞交給陳佐才后,忍不住由衷地讚賞道:「那天祭酒真是把我嚇壞了。」
整個講堂寂靜無聲,這完全是陳佐才一個人的表演,是只屬於他的舞台,用了整整一個時辰,陳佐才把鄧名種種不臣之舉罵了一個遍。但陳佐才仍是意猶未盡,他從懷中掏出了鄧名編寫的算學課本,重重地拋在了桌面上。
在陳佐才抵達成都之前,鄧名交代的體育課沒有任何一個教授重視,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教,能帶著學生踏青就算不錯了。踏青途中談談詩詞那是應有之意,教授們經常隨意取消體育課,讓學生在教室讀書免得耽誤青春,對於這些劉晉戈也是一貫不過問的,反正只要書院自稱給了體育課時就行。
陳佐才到任后曾經視察了幾堂體育課,發現者課程基本是名存實亡,還有教授拿著鄧名的隨手寫的「跑步」、「跳遠」等項目衝著祭酒苦笑,稱長江提督這事把讀書種子當戰兵訓練呢。更有甚者,陳佐才旁聽的一堂體育課上,還看到教授帶著二十個孩子坐在花草前閉目養神,教導他們心學的修身養性之法。教授本人的養氣功夫十分了得,雖然還是個青年士人,但一閉眼就能在花錢坐上一個時辰不動彈,就這麼生生地把一堂體育課坐過去。孩子們當然遠不能同他們的教授比,總有人坐不多時就亂說亂動,每當這時教授就戒尺伺候——用體育課來鍛煉心性這種事,還被當做成功經驗在書院里推廣。
結果滿意以為能夠得到祭酒誇獎的這個教授被陳佐才大罵了一通,陳佐才同樣瞧不上鄧名的教學內容,除了跑步外一律砍掉,改成射箭、騎馬、投槍、擲石。鬧了個灰頭土臉后,大家這才想起來,這個陳祭酒是在沐國公手下當過好幾年把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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