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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人？」那護士目光頓時警覺起來。

「那你問心外幹嗎？」

以前每次見到邰明明，伏苓總懷著一點歉意——好像是她搶了邰明明什麼東西似的，現在想起來，她有什麼資格對邰明明歉疚呢？

伏苓一口氣跑出醫院，在門口叫了輛計程車回家，父母剛得到裘安生產的消息，正在收拾禮物。見伏苓匆匆回家，伏媽媽忙問：「出什麼事了？」

「你掛的號呢？你是來檢查嗎？」

「我，」伏苓頓一頓，改問，「我剛才聽說他在放長假。」

「如果你恰好是失敗那一例患者的家屬，你就未必能這麼想。如果這個醫生恰好被媒體揭穿有問題，你更加會認為，你的親人本來可以活下來。如果這個醫生還不苟言笑，甚至態度惡劣，那麼你幾乎會百分百認為問題出在醫生身上。」

「他最早在醫院推廣改良術前準備，有好的經驗方法從不藏私，甚至每次手術前他會偷偷複查準備措施——他怕年輕醫生們出錯，但又怕別的醫生知道他會檢查，就降低警惕。我今年六十六，按道理該退休了，為什麼不走？我不是倚老賣老，也不是要霸住這個位子，是我不放心，怕他弦綳得太緊，哪天突然斷了，沒法收拾。」

伏苓輕聲道：「看得出來他跟您很親。」

因為孩子還沒出來，不知男女，伏苓只好一排挑出一個。趙啟明因為即將晉陞新爹，心情十分興奮，很想跟伏苓分享一下，但想到伏苓的病情，只好忍著：「到時候，認你當乾媽吧？」

「我……以前在裴醫生那裡看過病，剛聽人說起他，所以問問。」

抬頭再看趙啟明，他緊握雙拳，正通過視頻電話給裘安加油，滑稽模樣竟讓伏苓忍不住笑出來。病房門上忽輕叩兩下，趙啟明以為出什麼事，忙不迭開門，進來的卻是謝主任，問伏苓：「聽說你今天來檢查，我過來看看。」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葉揚的襯衣上，漬染出大朵大朵的濕潤。伏苓把頭埋在葉揚的襯衣里，m.hetubook.com.com哭了好一陣，才覺得襯衣里好像有塊硬硬的東西硌著手。

從視頻里看，裘安的情況還不錯，醫生說順產沒問題，但陣勢看著也挺嚇人。趙啟明掏出手機打開記事本給她看：「我們想了好幾個名字，第一排是男孩，第二排是女孩，這下面的偏中性，男女皆宜，但是實在挑花眼了，你給幫忙看看吧？」

裴知味那些不同尋常的關懷、超出常規的示好，如今回想起來，都不是沒有緣由的。

「是，邰主任幫他做保。但是，這裏已經沒有病人願意讓他做手術。」

伏苓不知道自己在衛生間里蹲了多久，後來好似是清潔阿姨敲門，問到底有沒有人，伏苓這才猛醒過來，扶著牆出來，醫院里白的牆，白的天花板，白衣服的護士醫生……滿眼望過去，全是觸目驚心的白。她隨手攔住過路的護士：「請問一下，胸心外科的裴醫生……」

「怎麼會？我，」伏苓喃喃道，「我剛剛聽人說，婦產科的邰主任——」

伏苓一時回不過神來：「他為什麼要去印度？」

謝主任和裴知味的父親同齡，六十齣頭，原本身形就偏瘦削，上了年紀后更變得如同枯枝一般，但雙目炯炯，精神矍鑠，最有力的是一雙手——十指修長，骨節嶙峋。這雙手讓伏苓想起裴知味，他曾說過外科醫生一身的力氣都在一雙手上。謝主任和趙啟明握手時，伏苓心裏想的卻是，等裴知味老了，也會有一雙這樣的手。

「不，我不是逼你原諒他。」謝主任話鋒一轉，「我認識他爸爸很多年，可能在外人眼裡看起來，他很幸福而且優秀，至少在醫學院的時候，他的成績就非常好。但是，他有一個比他更優秀的哥哥。」

「權威權威，我也只在這一行能稱個權威，出了這個圈子，沒人會認你是誰。我想給他放個大假——他也確實該休息休息，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把他弄回來。」

謝主任微微一笑，聲音也柔和了www.hetubook.com.com許多：「我原來也有個兒子，也準備讀醫學院，可惜高中游泳……就夭折了。不說這麼遠，小裴的父母精力都放在大兒子身上，他沒有人教，總跑到我這裏來，特別賣力，刻苦。」

伏苓欲言又止，良久后說：「如果您是想勸我什麼的話，我想我沒有權利決定什麼，葉揚已經死了，最受傷害的是他父母，我無權替他們做任何決定。」

「你說伏苓這樣，以後怎麼辦呢？好不容易她跟裴醫生說要結婚，我以為她真的守得雲開見月明了，結果搞成這樣！」

「印度首都。」

伏苓點點頭，她雖對趙啟明腹誹甚多，但住在趙家這些天，趙啟明尚算盡責。裘安的飲食起居，趙啟明都很在意，他也關心裘安的情緒——只是關心，但不保證一切讓裘安順心。對裘安的父母，趙啟明逢年過節也是禮數周全；自家父母這邊，更是幫裘安做足門面。就連這回生孩子，裘安檢查一切順遂，趙啟明仍堅持給她登記特需病房，但凡花錢能搞定的事，趙啟明沒有不盡心儘力的。

「你男朋友手術的事，我不想為他辯解，也沒法為他辯解。他做錯，他爸爸處理錯。他是個心思很深的孩子，什麼事都埋在心裏，你可能看著覺得他沒什麼，其實他心理壓力非常重。每年實習生進來，最怕就是分到他名下，為什麼？因為他最苛刻，因為他知道錯不起。

伏苓趕到產房外的家屬探視區時，趙啟明也已在里等候，他緊張得跟什麼似的，看到伏苓過來，也只點點頭，老半天才想起來裘安今天是陪她過來複查，問她結果如何。

老太太走後，邰明明扶著欄杆撫著額頭喘氣。伏苓猶豫良久，終於鼓起勇氣開口：「我聽說醫院要給他停職的時候，是你站出來幫他——」

「新德里？」

謝主任指著椅子讓她坐下：「沒有人會聽我們說。最早為他做專訪的周刊，因為將事件的前因後果都刊登出來，被很多人在網上罵，說他們是和_圖_書收了錢給無良醫生洗白。」

現在，伏苓想，自己又圖些什麼呢？

「這怎麼能怪到他頭上？」

那時接受裴知味，不問過往，不期未來，又為的是什麼？

那是她和裴知味去香港時在海洋公園買的手機鏈，不知什麼時候竟遺落在箱子里——也許是從香港回來收拾這個箱子時掉進去的，因為放了一段時間，香水扣里的香水早揮發掉，箱子里充滿淡淡而引人沉醉的味道。

她不是沉湎於和葉揚的感情無法自拔，也不是不想走出陰影尋找一段新的感情，只是，那個人怎麼可以是裴知味？

「當時我就碰到裴醫生來找邰醫生，原來他們倆以前是男女朋友。我聽到邰醫生問裴醫生，為什麼選在這時候跟伏苓結婚？裴醫生說，伏苓心理壓力太大，結婚是一劑安慰劑，可以減輕她對未來的惶恐。」

伏苓也存著自己的心思，便跟著謝主任去胸心外科，她一路都在揣測謝主任是否知道這其中層層牽連，還沒想好怎麼開口，謝主任已說：「你們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中年護士神色這才緩和下來，給她指了一條路：「產房那邊。」

「醫院是最不能出錯的地方，但是人就會出錯，ICU病房一個病人一天要做178項常規檢查，你想一個人有沒有可能連做一百件事都完全不出錯呢？這句話說起來很殘酷，但是，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

「沒什麼，你不用放在心上。」邰明明很洒脫地揮揮手，「如果醫院不能給醫生做主，那就太令人心寒了。」聊了兩句又有人找邰明明，伏苓只好轉回探視區，正聽到裘安和趙啟明在產房裡說話。

「如果你真對我這麼好，為什麼不自己留在我身邊！」

謝主任搖搖頭，很勉強地笑笑：「病人不只是不讓他做手術，還有很多乾脆轉院了。名頭再響的百年老店，一旦傳出質量問題，也會讓人望而卻步，更何況我們這種資歷比較淺的醫院。」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伏苓不自覺地為裴知味辯解，hetubook.com.com「他放錯X光片，檢查的人也有責任，而且手術也不是在這家醫院做的。說他仗著爸爸的權力，私自幫病人開刀，這根本都是沒影的事，你是他爸爸的好朋友，就不能幫他澄清嗎？」

謝主任無奈嘆一聲：「我想跟你聊一下七年前的事。」

一路跑到走廊上，正見樓下邰明明和另一個男醫生並肩而行——邰明明身量頗高，一身白袍在蕭瑟秋風裡顯得越加瀟洒，伏苓回想起方才和邰明明的對話，只覺羞憤欲死。

「為什麼你要丟下我一個人？」

「忽略？」伏苓想起袁鋒的話，如今謝主任也這麼說，可見裴知味的父母偏心，已經到了令外人都側目的程度。

伏苓被她嚇住，低聲解釋：「我就是問問。」

一月七日，葉揚、伏苓。

裘安懷裡的女兒忽然哭起來，哭聲驚醒伏苓，逃一般跑出探視區，生恐被他們一家人發現。

因為要防止交叉感染，產房一天只許進去探視兩次，時間也有限制。伏苓進去跟他們賀喜，怕人多添亂，很快又出來，走廊里碰到邰明明正教育一個老太太，要給她兒媳的產房勤通風，老太太幾次抗議，說原來坐月子都不能開窗。邰明明費了老大一頓唇舌，終於說服老太太。

「一碼歸一碼，你記不記得，伏苓剛查出來心臟有問題的時候，我陪你來醫院做過一次產檢？」

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而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局外人。

「他何必——」伏苓一時哽咽，話也說不下去。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她不要他補償，不要他贖罪，所以他只能自贖其罪，用他所受的懲罰，換她心甘情願上手術台。

謝主任笑容疲憊：「因為這裏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趙啟明也嘆了一聲：「其實裴醫生人真不錯，是個厚道人。」

「誰在前誰在後就不清楚了。」趙啟明慨嘆道。

謝主任苦笑：「可能老裴給兒子壓力太大，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大兒子身上，結果壓垮了大兒子，又忽略了小兒子。」

「https://ｗww•heｔｕｂooｋ•ｃｏｍ•cｏｍ我是，看病的。」

伏苓簡述複查結果，謝主任見她已無大礙，便說要把手術的時間定下來。正商量時，趙啟明的父母也趕來醫院，觀察室里頓顯擁擠，謝主任問：「你現在方不方便去我辦公室，我們把要注意的問題都先捋一下。」

「不是，我朋友生孩子。」

「沒，沒事。」伏苓只是搖頭，愣愣打開卧室房門，「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別管我。」

中年護士顯然不信，聲色俱厲道：「病人——病人你會沒有裴醫生的電話嗎？就算他有什麼事，心外那邊也會安排人交接，你問你現在的主治醫生就可以了！」

裘安點點頭。

抖開來一看，又是一根手機鏈。

他們的合照。

「為什麼？他的手術成功率不是一向很高嗎？而且，沒有他，其他人忙得過來嗎？」

「我聽說他哥哥後來沒有做醫生。」

「葉揚跟你是室友哦！」

謝主任點點頭：「他昨天的飛機，去新德里。」

裘安結婚前，伏苓曾問裘安：「你這樣遷就他，讓他得寸進尺，你到底圖什麼呢？」

伏苓默然半晌，問：「謝主任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伏苓咬著唇不知該說什麼，正在此時手機響了，是趙啟明的報喜電話，說裘安生了個女兒，足有七斤重。趙啟明在電話那頭激動得跟什麼似的，要伏苓趕快過去看她的乾女兒。謝主任好像還有些什麼話想說，卻最終沒有說出口，只說讓伏苓儘早決定何時手術。

裘安所圖不過是一個安穩的小家，而她呢？

卻不是她和葉揚一起時買的。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到最後還在替我著想？為什麼——為什麼你走了這麼久，到現在查出來我心臟有問題，都有人因為虧欠你，而來照顧我？」

「你是說——裴醫生知道伏苓生病所以決定跟她結婚？」

她搬出放葉揚遺物的箱子，葉揚的襯衣，她送葉揚的打火機，葉揚送她的梳子，葉揚打遊戲的手柄，他們在街邊小店買的手機鏈，葉揚的日記本……

伏苓無法回答，更不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