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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暴雨已是歇了，廊檐下滴滴答答，鈴鐸聲輕輕響，有人翻牆離開了素來陰風肅殺的御史台，而裴良春坐在矮桌前，意猶未盡地盤算著他的計劃。

南山連連擺手：「並沒有這樣的事，鄭校書恐是誤會了。這天氣悶熱，裴少府又總是忙來忙去無人關懷，大概是剛好心情差所以遷怒了吧。」

「某還未燒早飯。」南山言下之意，哎呀沒有早飯可以給你蹭啦。

南山笑道：「三娘如何一大早到這裏來？」

鄭聰道：「某正要趕早去衙門，恰巧路過此地，想起南媒官就住在這裏，於是……」

「想好措辭便能去說啦。」鄭聰在一旁繼續鼓動崔三娘。

南山老實地搖了搖頭。崔三娘將她稍稍打量一番：「每回泡湯你都找借口不去，莫非是不能泡湯嗎？」

「說是夏天泡湯也有諸多好處呢，你不想去嗎？」

崔三娘淡瞥了他一眼，沒搭話。

南山老實地搖搖頭：「裴君近來專註縣廨公事，沒有這個時間吧。」

崔三娘小聲說：「我有事要你幫忙，你先收下。」

那時有人考她的記憶力，變態地把《五經正義》里偏僻生冷的章句摳掉一半讓她默出來，而她也真的只看過一遍而已，何況她那時還小，很多字甚至並不認得。不過後來磕磕絆絆總算是能寫出來，於是從此有了熱飯熱菜吃，也有棲居之所，只是每一日都食之無味，每一日都很痛苦。

這時的西京城，大多數人都深陷夢鄉，可以一直睡到五更二點街鼓敲響。

鄭聰說：「雖然裴少府脾氣是壞了一些，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家世前途也十分不錯。若三娘喜歡，不如直接去與裴少府說就是了。」

崔三娘覺得這人實在太不懂眼色，等了一會兒覺得不耐煩，遂直接與南山開口道：「上次在白馬寺說的事……」

鄭聰想想覺得也是，裴曠男內心鬱結，不高興也不完全是因為他啊。

南山連連擺手：「我、我沒有這樣說過。」

見南山沒回話，崔三娘望著她又道：「是身上有不好看的疤？還是……」有梅花刺青呢？

待他走後，崔三娘才轉了話題：「公主邀結社的娘子們過幾日去驪山泡湯呢。」

這是可以下手去查的口子之一；其二,內衛耳目提到南山與瞿松華十分相像，都是記憶力超群之輩，又都是媒官，且都與沈鳳閣有牽扯，這僅僅是巧合嗎？

瞿松華當年是以媒官身份做掩護當內衛，那麼南山呢？這個謀逆親王家的餘孽，也會是梅花內衛嗎？若當真如此，她如今可是在為滅門仇人賣命，真是有趣、有趣極了。

她還記得九年前總這樣練，倒立時間久了腦子昏昏，便什麼都想不起來，有時甚至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身處哪裡，又為何倒立。

崔三娘無視他的存在，將食盒拿給南山，道：「給鳳娘的點心。」

崔三娘似乎淺淺鬆了一口氣，沒料這時鄭聰插話道：「三娘喜歡裴少府？」

鄭聰雖是崔三娘父親崔校書的學生，但與崔三娘並不太熟，遂疏離地拱了拱手，卻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

南山似是而非地動了動腦和圖書袋，不像點頭也不像搖頭。

恩？這麼早？難道是……

崔三娘恐怕也是猜出了一二，於是稍稍湊近些，壓低了聲音道：「我知自己好像配不上他，但……我一向很傾慕七郎的才華。我只是想問問，七郎眼下可是有別的相看對象或打算了嗎？」

南山無功不受祿，道：「哎呀這如何能收下？」

「不不不。」鄭聰擺手道，「某是有事相求。」

鄭聰心底哼了一聲，誰人不知秘書省就是個病坊，專給高官們養病養老，御史台再殘酷也不會去捏這顆爛柿子啊，捏完了手上全是壞汁，還要洗嘞，多麻煩。

她在光線晦暗的清晨回想以前的事，不知不覺閉上了眼，再睜開時街鼓已是敲響。她恢復了站立的姿勢，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深吸幾口氣便聽見驟然響起的敲門聲。

南山心想，天吶這都是些什麼事。鄭聰思量事情的邏輯是有些奇怪，可裴渠難道還要和這樣一個甫入宦海心思單純的傢伙計較嗎？非常不高興……當時該是怎樣的表情啊。

她說著又看了一眼鄭聰：「鄭校書也這麼早來啊？」

那邊南山將茶煮好，分給他們后也坐了下來，問崔三娘道：「三娘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不許？」南山聽了簡直一頭霧水。

街鼓聲已落盡，鄭聰一算，時間果真差不多了，於是喝完茶迅速起了身，與南山道過別就走了。

南山只好接過食盒，領著她往堂屋去。她們二人往裡走，不識趣的鄭聰竟也不甘落後，連忙跟了過去，在走廊外脫掉鞋子，一路跟進ｈｔtｐs://wｗｗ•hｅｔｕｂoｏｋ•ｃｏｍ.com了堂屋，實在是趕都趕不走。

她止住思緒，低頭迅速地整了整衣裳，套上鞋子奔去門口，可一開門，卻見一年輕士子站在那，朝她微笑。

「哦。」南山應了一聲，又笑著回道：「鄭校書實在不必特意前來拜託，去長安縣官媒衙門說一聲便好，姚媒官會替校書安排妥當的。」

南山迅速辨出他是秘書省校書郎鄭聰，於是客套問道：「這麼早，鄭校書可有事？」

崔三娘走近了溫柔地回她說：「你平日里出門總是很早，我怕來了撲個空，於是便趁早過來找你。」

崔三娘又問：「秘書省這般樣子，御史台竟不彈劾么？」

「校書請說。」

南山想起裴渠說「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之後緊跟著的那句「不順眼不喜歡」，便陡然啞了口，面對殷殷切切看著自己的崔三娘，一時間不知要回什麼。

袁嘉言那張臉是任誰看都覺得不像袁將軍的,袁家哪裡能生得出那麼漂亮的孩子？若她生母是當年假死的瞿松華，那她的生父有沒有可能是沈鳳閣？

「措辭？」崔三娘看著南山想了想，「屆時就同七郎說，是南媒官鼓勵我來……」

有陣子她活得渾渾噩噩，像個木頭人，完全忘了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腦子裡一團漿糊時，倒立就好了，就算睜著眼睛，面前一切景物也會越變越模糊，而腦子也會徹底喪失思考的能力。

鄭聰坐得端端正正，回說：「秘書省並無什麼要緊事，素來懶散，去早了恐怕連門都未開。」

鄭 聰著急起來連措www.hetubook.com.com辭都不顧了，徑直說道：「有人同我說有關南媒官的事都要過問裴少府才行。上回我去萬年縣衙，與裴少府提了南媒官的事，裴少府當即便非常不高 興，想必是不喜歡我罷。他是與南媒官交代了『不要理那個小校書郎』這樣的話，所以南媒官才故意這樣疏離我的嗎？」

崔三娘臉有些微紅：「是。」

老師？

這話中已表露出公事公辦的疏離，卻一點毛病也挑不出。鄭聰愣了一下，卻說：「但某覺得還是托南媒官說親放心些。」

鄭聰聽了，端著茶碗說道：「某會當作什麼也未聽見的。」

這個提議倒是十分大胆，崔三娘看看南山，彷彿在問她「我到底能不能去說這話呢」。

沈鳳閣這些年來一直獨居,不娶妻也就罷了，但他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且從不來不去平康坊風流,私生活極其嚴謹。拋開他的古怪個性不說,難道這背後沒有點其他故事嗎？

以裴良春對沈鳳閣的了解,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認定瞿松華與沈鳳閣之間曾有過牽連。

他於是理直氣壯地繼續坐著，好像非要吃杯南山煮的茶才肯走似的。

南山頓時明白她的意圖，但又有些不確定，見她含糊其辭，遂問：「三娘是想問親事？」

他這姿態像塊討厭的飴糖，南山知道這事一旦粘上便不那麼容易拿開了，於是索性開口拒絕：「某隻是一介九品媒，鄭校書的親事，某是不能私自接下的。諸事都有規矩，若衙門安排給某的事，某再忙也會應下。鄭校書這樣令某很為難，所以……還是先請回罷。」

崔三娘略有些不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意思地說：「還是等鄭校書走了再說罷，私房話這會兒不大方便講。」

她被放出來后便再沒見過裴渠。萬年縣事務繁忙，且只有一個縣尉，忙一些也是應該的，只是不知那未完成的坊里圖最後畫好了沒有。

所以假設對袁嘉言的身份揣測都成立,那麼沈鳳閣和袁太師的真實關係則很值得一探。

「夏天泡湯？會很熱罷。」

而如果她真是沈鳳閣的孩子,那麼袁太師抑或袁將軍，又怎麼可能會容得下這個孩子在府里長大，且冠以「袁」姓？畢竟沈鳳閣與袁家多年政見立場不合，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

鄭聰也並不笨，他聽出南山是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於是在南山打算關門時，一時情急忍不住問道：「是因為裴少府不許的緣故嗎？」

鄭聰這次採取蠢笨的迂迴戰術：「某想要托南媒官說親。」

南山醒得早了一些，外面天黑漆漆的，走廊里有潮氣，鳳娘還在隔壁屋裡酣睡，她彎下腰兩手撐地，熟練地將腳往上抬，飛快地擺成了倒立的姿勢，整個庭院便以顛倒的模樣呈現在她眼前。

他正釋然之際，南山家門口則又來了一輛小驢車。今日可真是個黃道吉日呀，一大早家門口便這樣熱鬧。南山探出頭去仔細看看，卻見來者是帶著帷帽的崔三娘。

崔三娘在矮桌前坐好，又摘下帷帽，看南山忙來忙去地煮茶，偏頭與同樣坐好了的鄭聰道：「旬假已過，鄭校書不急著去衙門？」

崔三娘兀自笑了起來，道：「我只是說笑，你這樣緊張做什麼。」她扭過頭看一眼鄭聰：「鄭校書還不走嗎？真的要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