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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是因為要降大任。天真的小佳音這陣子似乎漸漸明白了這些道理，但他更想回到從前。將要降的大任對他並沒有吸引力，他只想和父親與世無爭地過日子。

「我不是那個意思……」南山小聲地說。

裴渠沒有回，卻說：「這個葯沒有問題的。」他怕南山不放心，於是又將藥瓶拿過來，從裡頭倒了一粒服下：「你明日看看我是否還活著，若我還活著你就放心吃。」

可素來看著很避世的病弱父親，這時候卻只鼓勵他：「佳音，你必須要撐下去。」

袁太師和藹地問：「小十六做了噩夢？夢到什麼了？」

聖人邀宣武盧節帥下棋,而盧湛是個粗人，棋藝不精，可最後卻與聖人打了個平手。聖人的示弱與讓步是顯而易見的，盧湛很滿意這樣的結果，遂識趣地起身告退。

他微微愣神之際，有小吏端著涼飲從走廊里路過，看到他道：「裴少府還不睡可是覺得太熱了？要不要喝？」

南山身上沒有梅花刺青，卻又出乎意料地與沈鳳閣走得很近，這到底是為何？還有拿瞿松華這個新冒出來的線索去試探，竟是南山對此反應比較大，而沈鳳閣則是幾乎沒有反應。

「我知道了。」裴渠將藥瓶放到她手裡，「吃吃看。」

裴渠握著那盞顏色有些黯的涼飲，卻回答不上來。

若有一天她願意坦蕩蕩地說出來，那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想將過去全部埋葬，也沒什麼要緊。

門被敲響了。

人的意志力從來都有限，他撐久了覺得和-圖-書實在無法再繼續，便整個人像落敗者一樣狼狽跌倒在了棋盤上。

要分道揚鑣時，裴渠喊住南山，道：「先前開的藥方這陣子還吃嗎？」

這 夜並沒有結束，聖人躺在寢床上望著帳頂的綉紋走神。剛剛從病痛中緩過來的身體似乎還很遲鈍，口腔里散不去的苦澀藥味令人久久無法入睡。早年以為這天底下沒 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哪怕曾經最親近的人一去不返再無音信、哪怕諸王群起而反、哪怕天下人都誹他恨他……現在想想好像都不是什麼大事，但生死卻不同。

那個傢伙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帝，一定不能讓他如願做到死，要將他趕下去才行啊！袁太師念至此哈哈哈地笑起來，配上他天生的丑模樣，神情看起來十分怪異。

他將自己想象成了對弈者，殊不知自己只是棋盤中的一顆棋子。他沒有身為棋子的覺悟，便逃不掉被碾壓的下場。他將聖人的寵信當作資本，卻不知是騙他賣命的誘餌。

更鼓聲敲響，遠在驪山的師生二人則一同走了很久。換好了衣裳的南山與裴渠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一同散步，聊的不過是一些很瑣碎的事，甚至聊到怎樣種菜。

吳王隔著門看裏面燈光映照出來的小小身影，虛弱地咳了咳，素來與世無爭的眸光里，卻隱約有些不甘的意味。

行宮外的吳王宅邸內，小佳音正在努力背書。他是沒有空歇著的，尋常人家的孩子在這年紀可能多的是玩樂時間，但對於他而言，玩樂是個奢和-圖-書侈的賞賜。三天兩頭被聖人召進宮，總有嚴苛的老師考查他的功課，若完成得不好，便罰得很重。

袁太師府內，老太師喝完葯正閉眼打坐，他多年前就開始謀篇布局，走到現在前路已是十分清晰，他的部署已全部到位，自己哪怕在這個時候死掉，也是沒什麼所謂的。但看不到那個竊位賊最後哀痛後悔的模樣，好像有點可惜。

如水月光照進來，從走廊一路鋪進室內，很是奢侈。袁太師覺得很是疲乏了，便躺回去睡覺。

「夢見、夢見……」小十六娘表情越來越難看，她回頭看看一路跟來的小僕，又低頭看看祖父的鞋子，本想說夢見祖父去世了，可話到嘴邊卻換成了：「夢見祖父不要我們了……」

「我知道。」裴渠忍了半天沒忍住，伸手輕按了按她的腦袋，說：「快回去罷，晚上要小心。」

裴渠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南山消失不見，這才往住處走。

沒有人阻攔他，連他的父親都已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就等待時機將他掀倒。

南山點點頭，她握緊手裡小瓶說了聲「我先回去了」，便在裴渠的注視下轉過身離開了。

深夜有人來，他起身走到門口，拾起一張紙條，而周圍已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她成了典型的反例，族中當裴氏根本沒有出過這一號人，都說她是瘋子，丟盡家族顏面。裴家人的生存之道，是恪守正統的，每個人自出生便被教導要以誰為榜樣，一輩子都被固定在某一條軌道上為之鑽營奔走，走到死。和*圖*書

南山搖搖頭，老實說她已對治好味覺這件事不抱希望。再加上實在太忙也無人照料，熬藥這種事很麻煩，她將先前抓的葯吃完便再沒吃過。

「哎呀，小十六。」袁太師起了身，頭卻搖搖晃晃。他站住后立刻扶住了旁邊的高櫃，穩了穩身體，這才過去開門。

小吏說著便遞了一盞涼飲過去，裴渠接過來抿了一口。小吏問：「這是光祿寺新調的涼飲，裴少府覺得如何？」

她乾巴巴地應了一聲，有些不情不願地轉過身，跟著小僕往卧房去了。

有些坎，的確是邁不過去的。哪怕當年再意氣風發所向披靡，現在他不過是卧在榻上的孤獨病翁。

裴良春思量許久，原本一派清明的腦子竟也陷入了混沌之中。

袁太師霍地睜開眼，卻聽到外面傳來稚嫩童音：「祖父祖父！」

裴渠的動作已表明了他的態度,不懷疑,也不想試探她。他或許內心十分急切地想知道這些年她到底遭遇了些什麼,但他清楚這樣打探並不是合適的辦法。

話題輕鬆起來，談得也很愉快。一路星月涼風相伴，撞上巡邏的千牛衛中郎將，被警告了幾句，師生二人便轉了方向，打算回去了。

南山最終收下了藥瓶，抬頭問：「老師從哪裡得來的葯？」

南山目光里有些許閃避，但她迅速地回說：「應當是不小心誤食了什麼，才會這樣。」

這時夜深人靜，裴良春點了一盞燈坐在暗處聽完來者的彙報，竟是微微皺起了眉。

套著鬆鬆垮垮袍子、頭髮散亂的小十六娘搖m.hetubook.com.com搖頭。跟著她身後的小僕忙解釋道：「十六娘已是睡了一覺，是方才醒的。說是做了噩夢，睡不著了，非要過來……」

裴渠乾巴巴地回了一聲：「還好。」

而他素來識相的七弟，這時候卻兩耳不聞窗外事般地只讀眼前書。書冊都很舊了，字也很瀟洒，看起來有些費力，裴渠一頁頁翻著，好像透過這些紙頁筆墨依稀能看到一個人。

繁複無解的病痛令人生厭無力，聖人努力撐住棋盤，彎著腰急促又劇烈地吸氣，手背上青筋凸起，棋盤微微顫抖好像隨時都會崩塌掉。

時辰不早，吳王終於隔著門同走神的佳音道：「佳音睡罷，明日再看。」

失了父親這個後盾，佳音便只有了前路。他隱約知道身後有很多隻手，前面也有很多隻手。身後的手不斷地將他往前推，前面的手則用力地扯著他，要將他拽進某個大坑。

痴迷毒物的人都瘋狂，他從中體悟到了那份癲狂和天真，偶爾也會思索那人是在什麼樣的心情和狀態下寫了這些。裴家百年來能避開世家壓力洒脫自在活著的人，似乎只有這一個，可最後卻也沒有好下場。

而這個節骨眼上，閉眼看路的卻並非他一人。

他緩緩閉上眼，好像一片黑暗中反而能看清自己的路。

盧湛甫一出門，聖人忽緊緊握住了棋盤一角，彷彿是想借個力，可身體狀況卻是已經告急，他還沒能完全站起來，心口便痛得令人幾乎要跌下去。

那紙條上寫著「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和圖書，而有遐心」，正是他讓南山寫過的那一句。

小佳音斂回神，合上書本趕緊回：「兒知道了。」

南山目光中有一絲猶豫。

裴渠於是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裴渠上前一步，離她很近時，不知從哪兒忽變出來一隻小藥瓶。他沒著急給她，卻是問：「你是生病致此，還是因為服了毒藥才這樣？」

袁太師扶住門笑笑說：「小十六還不去睡？」

夜愈發深,風減了燥熱，竟有些涼意。南山迅速換好衣裳,折回來將裴渠的衫子還給他時,另一邊正在下的一盤棋也快到了收尾的階段。

袁太師笑起來：「祖父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嗎？看到祖父在這裏可放心了？」

小吏不客氣地又說：「裴少府說得太籠統啦，是酸是甜好歹細細評價下嘛。」

南山也是聰明人，儘管她此刻也很想知道這隻大禽獸「不好奇」的外表之下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她只是往後退了一步：「方才的事多謝老師，學生去換衣裳。」

小十六娘卻仍舊高興不起來，她點點頭，很想要再說些什麼，可袁太師卻已經催促道：「小十六快去睡，都這個時辰了。」

裴渠見她走遠,偏過頭卻看見不遠處一閃而過的沈鳳閣。

裴渠回頭看看自己幾十年的人生，最後合上了手中書冊。

其實許多年前，他也教朝歌寫過這一句。那時他也是收到了這樣一張字條，被朝歌看見，朝歌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就教她寫下來，再逐字解釋給她聽。

小十六娘抬頭看看他祖父，天真地說：「祖父的臉色為何這樣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