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坐著翻了幾頁書稿，實在是有些頭暈,她便從藺草席上起了身，移開門，坐在門口吹會兒晚風。春日傍晚的風仍有涼意，讓人腦子稍稍清醒一些。
那時的商煜話很少交際也少，每日除了待在醫館、偶爾出診外，其他活動幾乎沒有。他在杭州城似乎沒什麼朋友，也懶得去結交，倒是偶爾會給常台笙送一些滋補養身的膏子。常台笙是個無功不受祿的人，既然對方送了東西，禮節上也會回贈。
報復——
一個在門內，另一個則在門外。商煜如往常一般遞了一隻藥瓶過去，常台笙卻未伸手接過來，說的是：「不用了，我身體很好。」
何況這孩子心思重，有疑心病也在所難免。謝氏未開口，只伸手過去握了握她左手，看著面前被漸黯天光籠罩的庭院，輕舒一口氣道：「這時節京城花房應是另一派景象了，若時間合適，事情也安排妥當了，隨我入京看看可好？」
一路折回城內再回到家，子時已過，走廊里靜得可怕。
謝 氏跟著她下了車，只見那隻獵犬飛奔至一處墳頭，胡麻色身影在這夜色里看著並不顯眼。它奔過去便伸爪奮力扒拉那墳頭，常台笙遙遙看著，以為它是打算將那墳頭 刨開，便加快步子走了過去。但她剛走到那狗身邊，那狗抬首看看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絲無力。那爪子已漸漸停了動作，無力的划拉像是最後的無奈掙扎， 而它的後腿，亦是屈跪在地，整具身體趴在墳頭，嗚咽聲無力卻又有些凄絕。
常台笙知他喝了酒，也不想過問太多有關案子的事，故而道：「若無其他事，就請先回罷，我累了。」
段書意饒有意味地看著她，抬起手沿著她的臉部輪廓輕輕勾畫，雖未觸碰到她皮膚，但舉止卻極曖昧。他唇角有淡笑：「長得的確漂亮，但也未到絕色的地步，脾氣看起來似乎也並不怎樣，到底是哪裡值得喜歡？」
想想先前程康的屍體被發現也是靠的這隻獵犬，看今日這情形，難道是又發現一具屍體？會是誰？
傳聞說這位神醫先前一直四處雲遊，最近一個月才到了杭州，故而有可能是剛到杭州就被人抓了起來。
商煜大概就是這樣。
而之後，她在陳宅抄寫書稿的最後一日晚上，打算離開時，商煜恰巧又路過陳宅，說是出診歸來，路過此地就捎帶她一段。之後在馬車裡說的那些話，如今想來也足以令人細究。
謝氏在旁邊屋子裡聽到她這邊開門的聲音,猶豫片刻,開了門走出來,在常台笙身邊席地坐下，道：「風寒初愈，不該這般吹風的。」
一行人過去時，棺材還未打開。常台笙站在一旁，瞥見棺材旁那隻獵犬的屍身，不落痕迹地輕嘆了一聲。
常台笙平靜地看著他，頭痛已無法再忍，身體似有失控的趨勢，令她覺得難熬。此時夜雨大了一些，綿密無聲的雨絲靜靜下落，夜風將其吹得飄搖。常台笙看到船艙內又有人出來，隨即默不作聲地挪開段書意的手，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揚手就是一巴掌。
商煜的目光移到她手上，再慢慢移回她的臉，望著她眼眸，半晌低啞說道：「手不抖么……」
低頭看腳底，地上仍舊有碎片有黑漆漆的藥丸，再轉過身，面對的則是謝氏一臉關切的溫暖神情。
仵作已準備好，同兩邊官差示意過，合力啟開了被釘死的棺。棺材被打開的那一瞬，臭味撲鼻而來，幾個官差將屍身抬出來，另有人幫仵作舉著火把照著。那屍身面目尚可辨認，身上傷痕纍纍，血跡猶在。看起來生前應受了許多折磨，死得並不痛快。
段書意微微一笑，竟覺得很有意思：「那就試試罷，我對你擁有的一切都很有興趣。」
漆黑夜幕中唯有一輪明月，四周這些大大小小的墳頭在歷歷月光下便顯得格外瘮人，甚至有白骨裸|露在泥土之外，極其陰森。常台笙下意識地裹緊身上斗篷，轉過身同朝這邊走來的車夫囑咐道：「你現下去衙門一趟，我們在這裏等著。」
常台笙之前雖有懷疑，但也不敢如此篤定。但謝氏這語氣……
知府耗了整整一個下午，問其行兇目的、如何行兇，又有哪些同夥、哪些知情不報者等等……可程夫人一直矢口否認，話也不成句，師爺在一旁急死，這樣子的口供要如何寫？
身體的確是與之前有異，她能察覺得到。就連睡夢中，那些可怕的預感一次又一次湧上心頭，驚醒后https://m.hetubook.com.com便是萬分張皇。
常台笙受邀赴宴。因是賈志敏牽頭，故而她也未推拒，準時出席了。西湖船宴素來奢侈，赴宴者也大多是江南富商及文人雅士，算得上是初春里一場盛會。
段書意此時恰站在傘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笑容淡得幾乎隱進了這夜色里，聲音清朗：「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面。」
官 府一旦認定某人有罪，那便很難再翻案出來。官差們迅速去了程夫人在通濟巷的宅子，翻了個底朝天後，收穫頗豐。刀具繩索以及毒藥，竟一應俱全。拿給仵作查驗 過後，仵作認為這些的確是兇器，但她一介婦人，能殺掉兩個男人並非易事，從常理上有些說不通，故而應有同黨。但不論如何，程夫人是沒法脫去與此案的干係 了。
洗漱完畢，屋外打更聲響起，常台笙陡然聞得屋外響起敲門聲。這時連門房都已睡下，竟有人來？！
「很好么……」聲音有些啞，很低，又有些複雜情緒交織。
他又為何要報復？又為何會在談及陳儼時會流露出那樣的情緒？
一來二去，便成了所謂的朋友。
她是從廢墟里重新走出來的，難道會懼怕毀滅？
「跟著。」帘子后清清穩穩一句回答，似乎並不懼怕這些。
他暗暗思忖了會兒，心想這案子及之前的程康案都與這條狗有關，那這隻狗必定是線索。而前些日子，這狗朝程夫人狂吠不止甚至撲上去撕咬的模樣還歷歷在目，故而他覺得也許這些案子都與程夫人有干係。
商煜的回應簡潔明了，說沒有見過，又說，家師四方雲遊慣了，想到哪裡便走到哪裡，從來不會與任何人打招呼。故而即便師徒在同一城但未見面，也並沒有什麼奇怪。
知府耗了一下午，此時早已乏了。堂外天光已黯，圍觀的人也漸漸散去，卻仍有一人站在原地，身形單薄很是沉靜。
她說著看一眼墳頭，又對那狗道：「睡罷。」
她說完忽然扔掉了手裡的傘，轉過身徑直跳進了初春時節的西湖裡。
謝氏亦一臉錯愕，忙起身披起外袍，伸手制止了要出門的常台笙：「你別動，我去看看。」
常台笙全然不知他說的是誰。當下與她為敵的人，也許……楊友心？段書意？
暮色溫柔罩下，一隻只燈籠亮在這迷濛水霧中，格外迷人靜謐。而畫舫之中，則是美酒飄香，精緻菜肴更是擺上了桌。因來的人多，西湖幾隻大畫舫皆是熱熱鬧鬧，氣氛絲毫不受這陰鬱天氣的影響。
仵作一邊驗屍一邊記錄著，末了起身同官差道：「應是前幾日才死，時間並不久，但從傷口來看，大概被折磨了半個多月至一個月。年紀大概五十左右，看起來有些像北方人。」
賈志敏聞聲瞥了一眼艙中某角落，竟發現常台笙不知去了哪兒。她擱下杯子迅速起身往外去，外邊卻已是聚了好些人，嘀嘀咕咕議論紛紛。段書意臉上尚有餘痛，看著眼前這一片漆黑無甚波瀾的湖水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聲音低極：「你捆他手腳我便會要你的命，你可以試試。以及——」她鎮定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沒有人可以瞞天過海。」
知府見她如此反應，心裏頓時有底多了，又說：「這般冷清冷血之輩，會殺人也不是不可能。來人——」知府見她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遂喊官差將她押下去待審，隨後又遣人去她住處搜羅物證。
常台笙動也未動，神情沉穩得如一汪平靜湖水。
官差也是略聞商墨大名，心下更是重視起來。一代國手死於非命，這案子可要好好琢磨琢磨。
師爺好不容易拼拼湊湊寫出一份口供，遞予知府看過。知府思忖一會兒，同堂下程夫人道：「你再好好想想是否有同黨，若不老實交代，本官可是要考慮動刑罰的。」他轉向官差：「先押下去，過幾日再審。」
商煜的確是可疑的，但她實在想不明白商煜為何要這樣做。旁邊謝氏見她眉頭深鎖，從藤條箱里取了點心盒遞過去：「若困了不如吃些東西。」
自得知段書意身份以來，她遣人打探過，知道對方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心中也更有底。
常台笙道了謝，打住紛繁思緒靠著車窗閉眼睡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嘈雜之聲，這沉寂多時的林子里忽然熱鬧起來。常台笙睜開眼，撩開車窗帘子往外看了看，再看身邊，m.hetubook.com.com謝氏在她睡著時已下去了，這會兒正與差役說話。
謝氏膽子很大，穿好外袍鞋子就出去了。只亮了幾盞燈籠的走廊里格外清寂，謝氏挺直了身板往大門口走，喊醒了打瞌睡的門房，這才打開門，見到了站在門外的商煜。
常台笙神情亦是淡淡，眸色里毫無畏懼之意。她未發一言，從定地看著對方，忍下頭痛。
常台笙抬手指指太陽穴，聲音啞淡：「有些暈。」
「若不懂水性，這麼長時間，也該溺死了罷。」
常台笙見狀竟有些許難過。謝氏則起了身，看一眼面前這無碑無供祭的墳，直截了當同常台笙道：「報官罷。」
「常堂主方才打了那人一巴掌，轉眼就掉湖裡了！」只認得常台笙而並不認得段書意的傢伙這樣同周圍人小聲轉述著自己看到的事實。
「快 回去睡覺罷，當真不早了。」聰明如謝氏，怎可能看不出商煜對常台笙的那些心思，但這些心思都太晚了，且對於如今的常台笙來說，恐怕只是負擔。男女之事便是 如此，一廂情願成不了事。且人心狹隘，以為自己付出許多卻不得回報，有些便會將喜愛轉為憎惡或其他會傷及對方的情緒。
賈志敏確認是常台笙掉了湖，一時間急得竟不知所措，只驚愕地看一眼段書意，同身邊小廝道：「她不懂水性！快去救！」
但車子隨這隻狗出了城，路卻越走越偏，穿過蕭瑟的林子，傳來怪鴟叫聲，竟令人不寒而慄。
就在這時，常台笙已從後邊走了過來，最終在門口止住步子，示意門房讓開，又暗示謝氏沒關係，隨後才抬首看看商煜，神情非常漠淡：「這麼晚了，有事么？」
後來抓藥結賬時，他又輕描淡寫地以他的理解向常台笙解釋為何陳儼手心裏會有陳年疤痕，說是因為孩子被關在家裡，餓極了便持鈍器砸門，故而導致手心受傷。他說話間竟有淡笑，而那笑容間，竟是有些莫名的瞭然。
知府遂問程夫人：「那狗一直是死者養的，知道嗎？」
她說完便要關門，商煜卻出其不意伸手握住門板，最後看向她的目光里是難以捉摸的意味，可那眸光卻漸漸黯了。他不急不忙問的是：「你怕那個人嗎？」
按照常理，師傅到杭州，必定是要與徒弟一聚的，故而官差便傳訊了商煜，問他最近何時何地見過其恩師。
謝氏抬首看看，敏銳地嗅到了酒氣。她陡蹙眉，面色寡淡聲音涼涼：「商大夫應是走錯地方了，請回罷。」她說完就要關門，沒料商煜卻擋了一下，眸色涼淡地看了謝氏一眼，仍舊沒說話。
「上 回兇案現場便是那狗發覺的，這回又是這狗找到的墳地。且你上回到衙門來，還被那狗給咬了，這是有人證的。」知府頓了頓，又接著道：「這兩件案子絕非是巧 合，且都與你有干係。本官如今倒是有些懷疑，程康之死是否也與你有干係了。被這兒子拖累得身心俱疲，想殺了他一了百了，可是如此？」
醫術高明至此，沒料如今竟是落到這地步。
商煜一身緇衣，身形看起來十分清瘦，一臉沉靜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講。
程夫人聽完慌忙搖頭否認：「不是這樣，不是的……」
他回說，可能是家裡窮到無糧，又可能只是父母純粹想要餓死這個孩子。
想至此，常台笙基本可以料定，早在她認識陳儼之前，商煜就知道了有關陳儼的一些事，且還了解得很詳細。至於他探究陳儼的動機，則是與程夫人有干係。以及他後來向程夫人伸出援手，也絕非是因為他天性樂善好施。
他話音剛落，常台笙已是撩開了帘子，目光掃過眼前大片墳地，眉頭皺也未皺眉，連腳凳也不要，直接就下去了。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只聽得一聲馬嘶，車夫已是勒住韁繩將車停住了。他看看眼前景象，猶猶豫豫轉過頭同帘子后的常台笙道：「東家，到了。可這地方是墳地，您還要下來么？」
天際已成絳色，常台笙吹夠了晚風，剛要站起來，卻聽得門房喊道：「東家，東家，那隻狗又來了！」
謝氏從容回道：「我許久之前見過他一面，不會錯。」醫術高明到堪稱國手，請他進太醫院卻被拒絕，孤傲得像個怪物。那一年進京給皇后診病，賢妃恰好在場。當時賢妃身體尚且康健，看起來無甚異常，可商墨只望診便推斷出她的病症，末了竟不怕死和*圖*書地給出了賢妃的死期。
想想在官衙那天，商煜同程夫人一道辦完認領屍體的手續出來，獵犬朝他們狂吠不止，程夫人那張皇失措尋求幫助的樣子，以及商煜沉定一副深知內情卻冷冰冰看著的姿態——更讓常台笙覺得這是商煜預謀已久的報復。
可商煜力氣卻大得出奇，甚至一隻腳已邁了進來，這下又不能硬將門關上，門房就在那兒好言勸著。
那時他便知道程夫人與陳儼之間的關係嗎？常台笙的思路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陡然又想起常遇執意要去給陳儼送羊肉湯那晚。
謝 氏這時挑開車窗帘子往外瞥了瞥，神色卻鎮定如常。她看了會兒，重新壓好帘子，隨後動作不急不忙地點起車廂里的燈，從藤條筐里取了一冊書慢條斯理地翻著。她 與常台笙道：「再往前應當是墳地，不知你怕不怕。」她之前從京城來杭，進城前便路過這裏。當時下著雨，這地方便格外陰森冷寂，她當時就對這林子中的大片墳 地印象十分深刻。
程夫人再審的前一日傍晚，杭州城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似乎不會停一般，但到底沒有之前那般冷了。
常台笙唇角也輕輕浮起淺淡笑意，回道：「縱是樣樣不出眾，但自有人喜歡。」
來者是先前蘇曄與陳儼安排的人，這陣子一直暗中跟著常台笙，平常幾乎不會出現，也不易被察覺。但今日在這無甚人煙的亂葬崗里，情況實在特殊，遂在不遠處停了馬，徑直往這邊來了。
常台笙越往下想越頭痛，當時竟錯漏那麼多細節，還覺著沒什麼，她到底是有多粗心。
但她想的，到底是——太簡單。
無碑墳那邊已是聚了好些衙差，合力將其中埋的棺材挖了上來。因是新埋的，且似乎又與上起程康案有所關聯，加上是常台笙及尚書夫人報的案，衙門也沒有怠慢。
常台笙不由想到商煜與陳儼第一回見面。她那時在陳儼那裡抄書稿，深更半夜商煜突然到訪，給的理由是去芥堂送葯沒見到她的人，而宋管事說她去了陳宅抄書稿，他就直接過來了。
幸虧，陳儼被山長所救，後來又遇到陳懋，順利被收養。之後的二十幾年人生，雖然算不得完全心無芥蒂，但好在養父母對他幾乎視如己出，也算是幸事。
常台笙並不抗拒見大夫，故而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去了，沒料幾劑葯下去，她的頭痛竟一下子緩解了許多，也實在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言語之中，似乎隱隱透著不平與嫉妒。
可車夫卻道：「去一趟衙門來回都要兩個多時辰，這會兒已入夜，太晚了恐怕會……」
如今想來，這些話並不像是隨口說說的。按說陳儼與蘇曄的關係並沒有到人盡皆知的程度，贈送宅子這等事更是隱秘，而商煜竟全部知道。也許在與陳儼的第一次見面之前，他便已有了調查，而他之所以調查陳儼，或許……與程夫人有關？
細雨靡靡，她走出去時侍女遞了把傘給她。絲竹歌舞聲不絕於耳，常台笙站了會兒，醒酒不成卻頭痛起來，她剛打算轉身回去，卻聽得身後傳來熟悉聲音——
段書意仍舊帶笑問道：「若芥堂與那人，二選其一，你會選哪個？」
常台笙頭疼得難受。
一 路落日餘暉，胡麻色獵犬跑得飛快，馬車就跟在它後頭。跑了半個時辰，眼看著就要出城，車夫忙轉頭同後面車子里的常台笙喊道：「東家，已是要出城了，還要跟 著嗎？」天色已晚，跟著一隻瘋狗跑出城似乎有些危險，車夫跟著常台笙做事久了，竟也察覺到最近有些陰謀遍布的意味，故而下意識地謹慎起來。
那官差一直惦記著上次獵犬咬程夫人一事，遂將此事告訴了知府。
常台笙似乎看穿他意圖般無聲笑笑，語氣淡穩地回道：「只要我活著，芥堂就永遠都在。至於公子所言的那個人，我想似乎與公子無關，公子又憑什麼操心呢？」
他說得並無多少破綻，加上商煜在杭州城的口碑極好，傳至坊間，也無人願意相信這樣一位樂善好施的大夫與這等謀害人命的事有干係。
常台笙認出他便是上回那官差，故回道：「應不會再有了，那隻狗……」她轉頭朝墳墓那邊看了看：「已經死了。」
每個人都有秘密與過去，常台笙自己亦是這樣，所以她對商煜這樣的狀態很是理解，並不會特意去探究什麼。可沒有想到，那樣的一個人，如今竟是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陰鬱狠戾，甚至和_圖_書有些可怕。
而她那時也隨口問了他一句「為何要餓孩子？」
段書意問這話的意思，無非是試探她在芥堂與陳儼之間會如何選擇，且料想她很大程度上會為了芥堂捨棄陳儼。但對於常台笙而言，這兩者之間並無衝突，正如她所說的那般，只要活著，心中有芥堂，這世上便有芥堂。
這大夫便是商煜。據說他那時剛從北方過來，在杭州開醫館也沒多久，還不是很有名氣，但師出名醫，年紀輕輕醫術便十分高明。
那時尚且不懂商煜為何會因陳儼說這樣的話，而後來她知道了陳儼身世，得知陳儼自小被拋棄，程夫人甚至想讓他就那樣在世上消失，才懂得這所謂的「不被歡迎的降生」是如何一回事。
常台笙睜開眼接過來，低頭吃了一塊，心平氣和地慢慢回憶起一些細節來。
她撐著傘驀然轉身，對方竟靠她非常近，距離不過一尺。可她方才竟連腳步聲也未聽到，實在是腦子有些鈍。她此時頭痛得很，
旁邊謝氏拿過毯子給她蓋在膝上，淺聲勸道：「睡會兒罷，我看著。」
謝氏起身進屋取了斗篷，遞給常台笙，道：「它這個模樣，似乎是想帶人去什麼地方，趕緊穿上，免得晚上被凍著。」常台笙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接過斗篷穿上，那邊謝氏已是匆忙去喊了車夫，隨後與常台笙一道上了車，囑咐車夫跟著這隻狗走。
他手一松，那藥瓶子掉在了地上，立即碎了。小藥丸滾了一地，鋒利瓷片在月光下竟略略反光，看著凄冷。
如今知府將這般流言擱到公堂上來說，竟嚇得程夫人一頭冷汗，頗有些驚慌失措的模樣，連否認也顯得局促不安起來。
春忙時節，衙門卻閑得發慌。商墨的案子報上去，官差接連幾日便一直在查此事。按時間推算，商墨應是在程康死後再遇害，而他身上的傷卻有好一陣子了。
動物有情義如此，令人扼腕。
「不怕。」常台笙從從容容說著，全然沒有半點懼意。
知府問得有些煩了，其中一官差卻上前說有事要稟。
以及，這世上的感情，又哪裡輪得到一個外人探詢？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就連段書意都略有些吃驚。
那日他對陳儼的態度有些微妙，但常台笙並沒有在意。而她之後隨口問過宋管事，宋管事卻說那日晚上根本沒有見過商煜。商煜在「為何到陳宅」這件事上，說了謊。因沒有具體實際的利益衝突與糾纏，常台笙對此完全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作不知道。
但很快，官差便得知杭州城的商煜大夫便是商墨的關門弟子。
此時已很晚，官差遂讓常台笙與謝氏先回去了。
常台笙笑容淡淡：「很想去，但還有些事沒有處理好。不過，快了。」她聲音輕輕緩緩，自有一番篤定。
商墨是北方人，幾乎沒什麼朋友，到了南方更是無親無故的。若不是那條狗發現，恐怕就算死在這裏幾年，也無人知道。
商煜唇角竟微微下壓，看向常台笙的目光里竟有一絲迷惘。那之前他十分了解的常台笙，似乎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現在這個堅定又毫無畏懼的女人。也不過只短短几月時間，就如此翻天覆地，因為……陳儼的出現嗎？
衙門於是只好讓商煜回去，隨後又喊了程夫人來。程夫人這時已是神智有些不清醒，到了衙門也是迷迷糊糊的，知府問話，也大多答非所問。
這時候睡眼惺忪的門房徹底醒過神，忙上前按住門板，幫腔道：「如此晚了，商大夫定是喝醉了走錯門，趕緊回去罷。」
天光漸漸長了,至酉時天際仍有餘暉。常台笙陪謝氏吃過晚飯,剛回到府里，打算看會兒書稿。因飲了些薄酒的緣故,她竟覺得有些暈乎乎的,但以她的酒量,三兩杯酒不至於此。
常台笙回了一遍：「對，很好。」
一日不差，極其神通，令人咋舌。
常台笙點點頭，忙上去將被褥接過來，幫忙鋪好。
夜幕很快降臨，商煜轉過身，漸漸消失在滿街夜色之中。
常台笙略錯愕，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那隻胡麻色獵犬已跑了進來，衝到她面前，目光里似有企盼又有刻意忍住的痛苦，還有一絲絲的焦急意味。常台笙望著它帶著倦乏的眼睛，陡然蹙了眉，剛要轉頭同謝氏說話，謝氏卻已站了起來。
說不害怕固然是謊話，但擔憂情緒毫無建樹，不如不去想。常台笙從小侍手中接過茶盞，喝了幾口熱茶後起身打算去艙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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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至今還記得商煜最末說的那一句——
雨天西湖別有一番韻味，迷濛細雨如煙，在船中看這寬闊水域，偶爾會覺得自己身處畫卷之中，景緻隨船行而改，閑適又醉人。
謝氏原本也要去，但聽聞是賈志敏牽頭便作罷。因賈志敏曾是陳懋紅顏知己，故而謝氏對她的態度略有些微妙，就索性迴避了。
段書意眸中笑意不減，手最後輕輕搭在她的肩頭，清俊的面容里是難捉摸的玩味。
對於常台笙而言，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關係，商煜不過是她眾多「友人」中的一個，何況兩人之間往來還不算密切。
可她還未來得及回問，商煜卻自己鬆開手，握住外邊門環，將門幫她關上了。常台笙一愣，面前卻是已合上的門。隔著這扇門，那腳步聲也漸漸消失在了巷子里。
因陳儼感了風寒，額頭燙得嚇人，故而帶他去了商煜醫館。而那次診脈，商煜瞥見他手心舊傷疤，故而問他是否怕黑，卻被陳儼一句「大夫問診還問喜惡么」給冷冰冰地駁了回去。可隨後商煜又問他幼年時是否被關起來過，雖然只是不輕不重一句，卻似乎別有意味。
這地方應是亂葬崗，許多都是沒有墓碑的，就算有標記，也不過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寥寥寫了幾字。
但時間久了，常台笙也隱約能察覺到一些異常。商煜表現出來的雖然是溫文爾雅樂善好施的醫者形象，但他骨子裡似乎有股子不平陰鬱之氣。
這些事雖是市井流言，但知情者都說是從程康那裡聽來的。程康不止一次跟人說他有兄長，且那兄長還被母親給拋棄了，但大家都一笑了之，都沒將這回事當真。
「好情致。」
認識商煜是前年夏末時節，那時候因頭痛頻發，杭州城的大夫都瞧遍，葯吃了許多但收效甚微。行內有個書商知她為此而苦惱，有一回遂介紹了個大夫給她認識。
低咽聲漸漸小下去，琥珀色的眸子漸漸失了光彩，沉沉眼皮最終耷拉下來，合上了。
常台笙如被戳中一般臉色略變了變，但她仍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回道：「那是疑心病，而已。」
常台笙輕掩口鼻，正要問官差城中最近是否有人失蹤，那邊謝氏看著已是說出一個名字來：「商墨。」
「不被歡迎的降生，多數都是悲慘收尾。」
也正是從他口中，常台笙得知陳儼與江南富商蘇曄之間似乎有些牽扯，知道這宅子亦是蘇曄所贈。他當時甚至說，陳儼家境好，生得又極聰明，要什麼便有什麼，很是值得世人羡慕。還問了常台笙是否會覺得陳儼命好。
話音剛落，她的手忽有些不受控，趕緊收回來握緊，但卻都落在了謝氏眼中。謝氏聽陳懋說過，常家有怪病，自常台笙祖父輩到她父親，甚至是兄長，都無一能倖免。活在這不知是否會病發且不知何時會病發的陰影之下，的確不是什麼好受的滋味。
觥籌交錯，互相稱讚，一派虛與委蛇景象。這宴席隨意，連坐席也無刻意安排，席間有哪些小派別一看便知，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不在少數。常台笙與賈志敏聊了會兒近況，隨後便挑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著，只喝了幾口酒便又覺得不舒服。
他話還未說完，忽感受到背後有人，車夫驚得大氣都不敢出，瞪大了眼睛望著常台笙。常台笙卻是一臉平靜，看向來者道：「那就麻煩你們跑一趟了。」
因方才這一巴掌和跳湖時的聲音，已是驚動了甲板上的人。那人忙朝裏面嚷嚷道：「出事啦！有人掉湖裡了！」
程夫人有些害怕地搖搖頭。
常台笙吩咐完，其中一人立即策馬走了，常台笙則與謝氏一道回馬車上候著。是夜萬籟闃寂，車廂里翻動書頁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常台笙看著看著無甚心思，閉眼思索起近來這些事。
初時常台笙還以為它是難過至此，可謝氏走過來看了看卻道：「它快死了。」謝氏說著蹲下來，看看它的眼睛，又抬手輕順過他的脊背：「大約是有人給它下了葯，能拼著最後一口氣跑到這地方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連忙也下了車走過去，官差看她一眼，道：「常堂主近來總與這些案子總是牽扯不清，不怕惹事上身么？」
知府竟是冷笑一聲：「聽聞你先前也養過一個兒子，為了將來好改嫁，竟故意拋下了那孩子，可有這事？」
常台笙根本無睡意，謝氏遂抱著鋪蓋枕頭打開紙門進到她房裡，從層疊被褥后露出個頭來，同她道：「我今晚睡在這屋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