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迷霧
我又搖搖頭:「沒胃口。」他欲言又止,卻還是轉過頭去。
她又對車夫道:「這裏停罷。」
彼時我孕期的請辭書被駁回,說是可以給足時間休養,卻不能說辭就辭。若修國史之事為真,那我必然逃不掉。
我方要打開車窗帘子看一看,她卻看我一眼道:「不下車么?」
萬事都會冷,就像碗里的湯。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可以與當下握手言和,即便心裏有梗,不去刻意回想,也不會覺得有多難過。路不就是這樣嗎?走啊走的,不小心摔一跤,脆弱者哭一陣子,堅強者拍拍灰,都還是要站起來繼續走。我們的人生就這樣一條路,總要走到盡頭。
他緩緩道:「我方才聽書院傭工說了,工部衙門失火,你爹又是剛當上尚書。一上任就把賬房給燒了個乾乾淨淨,確實難逃咎責。但一切都得看皇上的意思。所謂證據,哪裡有真的?想毀掉你,徒手便能捏造罪證;若不想讓你死,不論怎樣都會替你開脫。其實再怎樣,你爹好歹是皇帝舅舅,不會太過分的。」
珠雲眼角的紅痣在這白天裡頭看起來更詭魅,她挑眉笑了笑:「為何不能來?」她拎了個腰牌在我面前晃了晃,笑笑道:「想出來,自然有法子。」
「無所謂。」她彎彎嘴角,「我不是說過,信與不信都在各人自己的選擇嗎?」
「你到底是誰……」
我點點頭。
回到府里是下午,天冷了,伙房裡正在準備晚飯,卻很是暖和。我進去要了一碗熱湯,坐下來捧著碗暖手。趙偱跟進來,在我對面的椅子里坐下來,淡聲道:「我們許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我走了會兒神,伙房裡的廚子和小廝陸陸續續都走了。趙偱坐在對面給我盛飯,將飯碗遞到了我面前,說:「吃一點好嗎?」
「第二呢?」
我搖搖頭。他忽然就偏過頭伸手揉了揉我頭髮,啞聲道:「www.hetubook•com.com有些軍務急著要處理,本打算去國舅府接你,管家卻說你一早走了。你身子還不大好,走這樣長的路不合適。晌午都過了,餓么?」
我清了清腦子,問回去:「你非得讓我覺得你是鄒雲嗎?」
我還驚魂未定,她卻已經拉著我往巷子那一端走了。她手勁大得出乎我意料,她走的是另一條路,明顯是想避開國舅府的人。
他說:「涼了就不要吃了,重新做了熱的再吃罷。」
手心裏的溫度漸漸涼下去,湯要冷了。我穩住語氣慢慢問:「可是你做到了嗎?嘗試躲避不對,隱瞞自然也不對。你有太多事我不知道,如今與你相處,我感受不到安穩,心總是懸著,怕自己隨時都會被卷進無辜的爭鬥里。這是我的擔心,也是我想重新考慮的部分。我不止一次地經歷滿懷希望最終幻滅的過程,於是到了現在,索性不再抱有希望,這樣就不會難過了。」
「你認得孫正林。」
一切如常,連翹走了那麼久,住處竟然連灰塵都瞧不見,可見常常有人前來打掃。我彷彿置身迷霧之中,越走越遠,卻越發看不清前路。我猛地回頭一看,珠雲卻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我飛奔至門口,門口卻已是空空蕩蕩。
孫鄒兩家素來勢不兩立,為此當年我還義憤填膺地領著孫正林跑去和鄒家的姑娘打了一架,起因不過是鄒家的小姑娘毒舌了孫正林兩句。
我看她一眼,那眼角醞著的笑意更深,旁邊的紅痣像是要滴出血來一般。
我往後退了一小步,後背緊緊貼著長巷冷壁,竟被她嚇到了。她偏過頭無謂一笑,拉過我道:「不是要去集賢書院么?順路,一起走嗎?」
她身子突然往前探了探:「你以為自己了解他?你又與他相處多久?恩……幾個月?你沒有小時候那麼討喜了,倒www.hetubook.com.com有點說不出的哀怨味道。太怨婦了會遭人嫌棄的,來笑一笑嘛。」
自古君臣博弈,犧牲品不計其數。我將思緒理了理,想明白之後正打算告辭,卻聽得喬師傅道:「還有一件事也不知可不可信,皇上要修國史,屆時集賢書院定會全力輔助。」
我站在原地看了他許久,將手伸過去。他拉我上馬,我坐在他身後,淡淡問了一句:「先前去了哪裡?」
「經這件事,朝中朋黨派別一目了然。你祖父也是那時候開始慢慢收斂,再也不出頭了。至於你爹,自然是隨同你祖父一派。你祖父當時……」他頓了頓,皺起眉,「又與孫家是同一派。」
「別擔心趙偱,這種人不會做看不到結果的事。」她的笑意陡然間又促狹起來,「你要相信,儘管有時候你覺得男人幼稚,但畢竟比你強大。」
他蹙了眉微微低頭:「對不起,你心平氣和時我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他忽略我的問題,卻慢慢道:「我們之間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攤開明說,沒有必要憋著自己。」
我道了聲「喬師傅好」,一如多年前。
我亦慢慢回:「你的意思是,百步有笑五十步的資格?」
怎麼可能?連翹明明在信中說這處居所轉賣了!那珠雲必不可能是受連翹所託。我猶豫著接過鑰匙,打開大門上掛著的鎖,推門走了進去。
我低頭看了一眼湯碗的表面,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油皮。時間真是個好東西,能將一切都冷卻。
這處居所的東家,到底是誰呢?
「喬師傅。」我偏頭看了一眼門外,將門關了起來,「當年的事,能同我說說嗎?」
「說出口就好了,總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人生短暫,能開懷時何必滿面愁容。再者說,你女兒見你這樣,也未必安心。」她忽地偏頭挑開車窗帘子,「今年冷得快,雪也會早些下吧https://m.hetubook•com•com,真期待呢。」
「小時候就看我不順眼的人我自然認得。」
他道:「可你知道我在瞞你,是因為你已經知道我瞞著你的是什麼,你不過是在等我開口。可這要怎樣說?事情太多了,我都理不出頭緒。你如果問,我一定相告。可你一直在等……」
我攤開手心,那是一隻很細巧的竹管,以前府里養信鴿時,腿上都系了類似的竹管信筒。我方想看裡頭有沒有裝紙條,珠雲握住我的手,低聲笑道:「沒人的時候再看,但願你用得上。」
可我如今哪裡想去集賢書院,我是想知道趙偱去哪兒了!她帶我上了馬車,壓好車窗帘子后她又瞧了我一眼:「啊,對了,路上我遇見孫正林。你同他許久沒有見過了吧?」
「怎麼?」
他靠在椅子里,整個人毫無精神,過了良久才道:「你想問……沈氏的案子?」
「我近來情緒不穩定,想法也很亂,你會將我弄得更糊塗。」我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我下車罷。」
她促狹地笑了笑:「溫連永,我怎麼覺著你有些奇怪?」
她微微眯起眼:「你覺得我是誰,我便是誰。」
我深吸一口氣,說了聲「知道了,謝喬師傅。」便告了辭。我在集賢書院門口站了許久,官道上來來往往幾輛馬車,風愈發大,我裹緊身上的衣服正打算往回走。可我才走了一段,便聽得身後響起馬蹄聲,我轉過身,果然是趙偱。他勒住韁繩停下來,俯身將手伸給我:「上來罷。」
我同她不熟,潛意識裡卻又不知不覺將她當成鄒敏的妹妹,連我自己都有些糊塗了。
「所以您的意思,沈氏還有後人,且近來朝中這些事,若都與沈氏有關,那我爹也會落得和孫家一樣的下場?」
我嘆聲道:「你都沒有同他相處過,又怎會了解他。」
我伸手接過來,看著冒著熱氣的米飯,問他道:「是不是覺得m.hetubook•com•com我可憐?可憐到只能無理取鬧,與所有人慪氣。」我語氣很緩,沒有發火的意思。這兩日他根本不著家,能說上兩句話都算是奢侈。可為何,今日一早,我卻要發那樣的火?
他搖搖頭,嘆聲道:「不盡然。近來這些事,既像尋仇,又像是黨爭。若是皇上心裏明白,那這件事到最後必然是兩敗俱傷,他坐收漁翁之利。所以到你爹這裏,也該消停了……」
「你不必這樣堵我。你情緒激動、自我封閉時,我永遠不知如何開口。有時我想,若我回駁你的抱怨,是否會讓你更激動?我習慣冷卻,但我也忘了,我早已不是一個人,我要顧及你的感受。你也說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會有多疼,因而這旁人無法體會的痛楚,若沒有傾訴,若不說出口,旁人即便試圖理解,也無能為力。」他的神色黯了黯,接著道:「連自己都會與自己矛盾,又何況是兩個家世、經歷、性格迥異的人相處?嘗試躲避或是不顧對方的感受強勢起來,都不可取。我能做的只是弱化自己。」
「我不能同你多說,這件事太忌諱。我能告訴你的,只有兩條。一來,當年沈應洛本不必搭上全族性命,是定罪後有人煽風點火,有人設法營救。這兩路人,雖看上去目的不同,但卻都將這件事逼到了沒有辦法回頭的境地,先帝早對朋黨忍無可忍,見此狀是更怒,便索性殺雞儆猴,讓這件案徹底定死,罰得也更重。但沈氏族人遠在南方,有一兩個漏網之魚,太正常不過。」
是啊,你們都能一語中的,猜中我心中所想。我當真是這世上最自以為是,最喜歡和自己以及旁人鬧彆扭慪氣的人,是活了這麼多年,到開始反思自己的時候了嗎?
他低下頭重新翻手裡的書,卻真是老了,一頁字得看上許久。握著筆寫幾個字,也一筆一劃慢得很。他停了停,又擱下手裡的筆,www•hetubook.com•com輕嘆了一聲:「你徐太公也稱病回去了,人老了就這麼一回事。」他看看我,又問:「你今日怎會想到過來……」
我多希望見見晴空,安安樂樂地生活。
我說:「飯菜涼了,不吃嗎?」
他卻反問:「氣消了么?」
我看她一眼:「抱歉,我還沒能夠緩得過來。」
我從袖袋中摸出竹管來,將塞在裡頭的紙條抽出來一看,卻懵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儘是番文,完全看不明白。珠雲給我這個是什麼意思?又是受誰指使……我納悶良久,看了一眼他的後背,將紙條重新收進了袖袋裡。
太后的意思竟然與我娘親方才說的幾近一樣,都是在等……可是等什麼呢?我方蹙起眉,就感覺手心裏被塞了一樣東西。
伙房裡的小廝連忙端了飯菜上來,我卻只顧著我手裡這一碗熱湯。不會太燙,也足夠溫暖,恰到好處。
我隨她下了車,驀地一驚,她怎麼將我帶到原先連翹的住處來了?她笑笑說:「既然路過,不來一趟豈不是可惜?」說罷捏著一把鑰匙道:「受人所託,這裏就留給你住了。若是覺得哪兒都不方便去時,這裏也算得上是個能暫歇的住處。」
「你不是鄒雲。」
我鎖上門,將鑰匙和竹管收進袖袋裡,便去了集賢書院。徐太公不在,只有喬師傅一人在書院裡頭。他的後背有些許佝僂,歲月真的催人老,幼年他當我師傅時,還是很精神的一個人。我不知有多久沒有見過他,他微眯了眯眼,似乎又想了一會兒:「連永啊。」
「是非與否不重要。」她彎下唇角,詭魅笑道,「不覺得人死復生是一件很驚喜的事么?」
我回:「本來一早就要過來,可家中出了點事,來得晚了些。」
「心不在焉,而且腦子不清楚。」她揚了揚唇角,「擔心什麼?你父親?還是其他事?」她忽然湊過來,在我耳邊悄聲道:「太後娘娘說,靜觀其變,什麼都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