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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神色依舊淡然，不急不忙道：「工部是待不住了。」

「說是皇上想吞了那邊？」她指指西邊，「我還聽說最近兵制可能會有大變動，密令都已經先下去了。若不是為出戰，不可能大費周章地重新整編調動軍隊。」

連翹突然伸手戳了戳我：「我見姐夫好些天都沒回過府了，難不成傳聞是真的？」

我忍下心中的激動，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眼眶疼得厲害。平復了心緒后我放開他，說話卻還是語無倫次：「對不起……我太著急想要見到你，我怕、我擔心……我聽說大軍就要出發了，我不該這樣來，但是我……」我捶了捶心口，微微低著頭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我……」

這個吻仍舊細緻，一如先前。我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想要將他拉進一些，身子卻有些發軟。心中百轉千回，眼淚偏偏不爭氣地往下掉。我這是怎麼了……是害怕嗎？我又為何一定要來見他這一面？他漸漸離了我的唇，貼上我的眼，輕輕嘆息：「連永，太想你。」

我岔開話題，道：「你方才與父親說了什麼？還這樣神神秘秘的。」

原是不信任我！我僵了一天的臉不由苦笑了笑，隨即便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嬸娘若是讓阿彰摔著了，阿彰便去找叔父問個明白，就問他『叔父是怎麼教嬸娘騎馬的？還讓阿彰摔著了！』好不好？」

往後每一天傍晚，我都騎馬到這裏來，坐上一會兒，偶爾會喝些酒，再一個人回去。這匹馬與我越發親近，有時甚至能收到它的回應。我坐在地上時間久了，它便走過來低頭蹭一蹭我的腳。

集賢書院幾次遣人來讓我回去，說修國史的旨意已正式下來了，如今正缺人手。我回去過一次，書院裡頭出現了幾張陌生的年輕面孔，想來已非原先的養老之處了。

我爹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來：「隨他去吧。」

「也是。」連翹攤手一笑，「我便是這家裡頭最不務正業的閑人，娘親莫要責怪。」

我娘親看看她，起身已將她拉了起來：「就你嘴皮子厲害。」

「我取個東西。」

我非常、非常用力地抱緊了他。我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我咬了咬下唇，抬頭道：「我要見他一面，我可以等。」

「我聽聞糧草事宜皆已妥當，大軍出征便是這兩日沒錯了。」

我騎馬一路飛奔至西京大營，立即有人將我攔了下來。和_圖_書我從未離西京大營如此之近，因為即便靠近了也會被趕走，左右是進不去的。

順順利利到了府中，我抱阿彰下了馬，送他去見了老夫人，便又回到門口，騎了馬往西京大營的方向去。

她一副不信的模樣，說道：「方才我一提到趙偱，連翹便幫你打馬虎眼。你們倆什麼性子我還不知道嗎？不過你到這年紀了，且這兩年也愈發懂分寸，有些事我也管不到了。我就一句話，別總一個人熬著，那樣誰也幫不上你。」

我仰頭看他們逐漸消失在視野中，心中感慨萬千。天空太高太遠，走在地上的我們沉重又微渺。萬物循著自己的軌跡死生榮枯，不過都是同一個結局。

他倏地伸手搭上我的下頜，低頭吻了下來。

我遙遙望著西京大營，心中不知是酸楚還是想念，突然就開始掉眼淚。我在地上坐了會兒，默默地又喝了幾口酒，擦乾眼淚，走了會兒神。

回去的馬車上，我問連翹是如何得知府外禁軍已撤的消息，她輕彎了唇角道：「多留點心便好了。你這些日子只顧著忙你們府里的事，自然無暇顧及家裡的事。也是今天下午時剛撤的——」

臨近年三十的某日傍晚，我方從集賢書院回到府中，連翹便急匆匆趕了過來。

他輕蹙眉，亦看了一眼，快步走過去，從守衛手裡頭將馬牽了過來。我道了聲謝，便解下掛在馬鞍上的酒袋。

今日特意騎了馬過來，阿彰看我往墓園南邊走去，有些納悶，看到我牽著馬過來即刻又睜圓了眼睛。我正打算抱他上馬，小傢伙苦著臉小聲道：「嬸娘不會讓阿彰摔著的對不對……」

我娘道：「就留在這裏罷，這麼晚了，天太冷，在這兒過一宿也沒事，難道趙偱還會說什麼不成？」

我爹微愣，卻旋即起了身，道：「去書房罷。」

那兩名小兵頗有些狐疑地折了回去，林都尉迅速瞥了一眼四周，微低了頭壓著聲音道：「夫人怎能獨自來這兒呢？委實太危險了！」

阿彰一路都安安靜靜，他太了解墓地意味著什麼，也知道永遠沉睡的靜謐與孤獨。我在沅沅的小小墓碑前停下來，喉嚨口仍是又堵又澀，新土已舊，祭品成灰，她可找到好人家投胎了？

我點點頭，又同她絮叨了這陣子的一些瑣事，後來見連翹回來了，便出了府。

我亦跟著站起來，看一眼廳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人，心中百感交集。小僕過來加了凳子，我與連翹便坐了下來。連翹道：「現下雖然已抓到了縱火之人，也查得七七八八了，可父親還未復職，不知父親有何打算？」

此後每天連翹都睡到日上三竿，但她也並沒有在趙府多留幾天，便搬回了國舅府。她這一走，府里更加清冷。阿彰還在陶家，國子監來人催過好幾次，我也沒有法子。

「你都哪兒聽來的？」趙偱那日也叮囑我說此事不必外揚，可連翹竟猜度得如此像樣。

我看著被重新壓好的車窗帘子，輕嘆一聲：「沒什麼，突然想騎馬了。」

時間越過越快，府里都已經開始籌備過年的事宜，我又忙了一陣，隔上幾天便回一次國舅府，話卻越來越少。

我爹擺了擺手：「罷了，今天也不早了。」他看向我：「連永，你是要回趙府，還是在這兒歇？」

念至此，我轉瞬又頹了下去。我坐在書案前慢慢等著，過了許久，這燭火晃得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他蹙了眉道：「將軍正在議事，夫人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天氣只是一味地更冷更冷，西京從來沒有哪一年冬天像如今這樣，濕漉漉地冷著。陶里的葬禮定在臘月初三，由是留足了時間做準備，葬禮那天不急不忙，一切都很順利。那天葬禮結束后，我帶著阿彰走在趙家的墓地里，路過一株株高高低低的松樹，一塊碑一塊碑地慢慢看過。

黃昏左近，陽光打在身上沒有一絲暖意。馬跑得很快，我險些又要摔下來。距西京大營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時，我倏地收住了韁繩。馬兒喘著氣，馬蹄不安分地踢著地上的泥土，我下了馬，拿下系在鞍上的皮袋，皺眉喝了一口酒。

旁邊一小兵肅著臉道：「將軍豈是你想見就見得的？你什麼來路，套一身舊軍衣是什麼意思？趕緊走！」他轉念一想，又立刻搶過我手裡的韁繩，同身邊的小兵道：「這人來路不明意圖不明，押過去讓揚副統審一審！」

疾勁朔風裹挾著衣角，發出獵獵聲響。風愈發大，我俯下身同阿彰道：「阿彰，跟嬸娘回家好不好？」

她忽地壓低了聲音道：「我還聽聞，朝中最近會有大變動。那縱火之人，與鄒之道可是有牽扯不清的關聯。父親被禁足的這段時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是明裡暗裡地過招ｈｅtｕbｏok.com•cｏｍ呢，皇上那裡的摺子據聞都壓成堆了。依我看，鄒之道即便想安安分分繼續做他的相國，恐怕皇上也不會允了。他們家最多留一個鄒敏，其餘人……恐怕都得外放。不過這事我們也管不著了，父親既然不能繼續留任工部，想必京城也是不能繼續待的。我爹這一批都是老臣了，皇上如今看膩了這幫老臣的爭來斗去，早就想將自己的心腹提上來了。用方才爹的話說便是，這世道終歸是年輕人的，老一輩兒都得滾蛋。我昨天還聽人說，皇上已經讓禮部著手準備明年開恩科了呢。不過話說回來，國庫吃得消嗎？」

那人看過來，微微一頓，便又快步走過來，他方要開口，我便立即搖了搖頭。林都尉不急不忙道：「你們回去值守罷，此人我認得。」

「不算會吧。」我將視線收回，「我就騎過一回。」

再過幾日，這偌大的營地便會空空蕩蕩，全軍西征。

不遠處響起匆匆的腳步聲，我瞥見一個熟悉的面孔，便連忙喊出了聲：「林都尉！」

我搖搖頭：「淡了。」

她笑笑，往裡頭靠了靠，輕嘆了一聲：「真好。」

我略蹙眉：「什麼傳聞？」

連翹的手伸過來，掰開我攥著帘子的手：「又走神，冷風直往裡灌，你不冷我可凍死了。說說吧，想什麼呢？」

昏昧光線里她眨眨眼：「我不信姐夫沒有同你說過這些事。」

我很是感激地點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我的馬。他似乎瞭然，便道：「夫人可是不放心那匹馬？」

「父親可是說沒打算，只順其自然？」連翹抿抿唇，又笑道，「可皇上未必這樣想，父親這年紀，離請辭養老的日子還早著呢。」

他猶豫了會兒，似是很為難道：「夫人若執意要留下，便去將軍的帳中等罷。」

她有些狐疑地看看我，癟了癟嘴，也是一言未發，便離開了書房。

北風刮在臉上頗有些疼，我總是能想到那一日的雁棲湖。

待回過神，細眉般的月亮已經隱隱出現在天邊，天色越發暗，我牽過韁繩，又回頭看了一眼，便又騎馬回了府。

我低聲回：「沒有。」

他點點頭，仍舊苦著一張小臉，將手伸給了我。我抱他上了馬，他立即俯身摟著馬脖子，好像真是怕摔著一般。我握住韁繩上了馬，一夾馬肚子，它便很是乖巧地往前去了。

她抓著我肩膀，急急道：「姐，你別嚇我，你不是ｈｔｔps://m•ｈｅｔuｂｏｏｋ.coｍ•ｃｏm早知道這事嗎？你、你臉色怎麼這樣差？」

「沒事，我方才回來吹了冷風。」我緩緩坐回椅子里，窗紙外天色漸黑。我擺擺手，「我困了，你先回去吧，就不留你吃晚飯了，我想自己坐一會兒。」

那小兵瞧了一眼我身上的軍衣，不由蹙了蹙眉：「你什麼人？」

我微微一怔，這是終於要出發了嗎……

她方說完，我娘便接了口：「以為誰都像你能這樣自在？」

我輕撩起車窗帘子，朱角巷在視線中越來越遠。那一日趙偱帶我與阿彰到朱角巷吃早茶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大雪天里我們騎馬去雁棲湖的路上，四下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微怔了會兒，突然想起來，自那日之後，我便再也未騎過馬。

我亦是低聲回他：「趙偱在不在軍營里？」

「騎馬？」她的手立時又探過來，摸了摸我額頭，「你還會騎馬？！天吶你背著我都偷偷學了些什麼東西？難不成……姐夫教你的？」

是啊，還得支持西邊的戰事，可夠戶部愁的。

我當真是坐了會兒，但也沒多久，便又匆匆回房，翻了半天的柜子，終於找到一身趙偱的舊軍衣，可即便是以前的，套在身上依舊是長，幸好收口處都很窄，雖是長了些，卻也不至於十分臃腫。我用他放在盒子里的一根簪將頭髮束了起來，便起身急匆匆往外走。

朝中的許多事我基本一無所知，但都說大變動會在年後，如今不過是暴雨前的風平浪靜。連翹說該為自己留後路的都已在鋪路，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會作垂死之爭。

我父親的調令仍舊是沒有下來，家人都猜度，大約要到年後才能擺脫這不上不下的尷尬境況。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瞬時讓我驚醒，我倏地站起來，便看到趙偱掀帳門而入。顯然林都尉沒有與他提我來的事，他看到我微微一怔，立在原地似乎還未反應過來，我已快步走過去伸手抱住了他。

連翹忽偏頭瞧了我一眼，說：「沒事，我陪姐姐一道回去。」她又看向我爹，道：「父親，有些話女兒想單獨與您說說，不知方不方便。」

「就朝中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唄。」她頓頓，看看我道，「還有你府里的事。爹娘被困了這麼些時候，外面發生什麼事壓根兒不知道。爹說了，不打算去多過問，這些事左右也愁不到他了。」

她說完便要拉我們起來，連翹笑笑道：「娘親這樣子倒像ｈtｔｐs://ｍ•ｈetｕｂｏok•ｃoｍ.cｏｍ是要哭一般，不過才一年多沒見我，就想成這樣？」

阿彰突然指著天空說：「嬸娘你看，這麼冷的天，還有雁……」

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她便拽住我往書房走。

我跟著他往趙偱的營帳中走，走了好久才到。見我進了帳，他這才離開了。我快速掃了一眼這營帳中的陳設，一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幾支蠟燭慢吞吞地燒著，光線昏昧。

阿彰抿著小嘴，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雙灰雁孤獨地劃破長空，似乎迫切地想要飛往南方。這會兒早已過了候鳥遷徙的時候，這樣長途跋涉，路途之中必定凶多吉少。也不知是何時聽人講起，灰雁從來都是成雙成對，若有雛鳥出生，亦是雙方共同撫育，不似其餘一些鳥類般薄情。但願這樣的一雙雁，即便到不了南方，也能挨過這個濕漉漉的寒冬。

我看了一眼旁邊的弟弟弟媳及幾位姨娘，再看看我娘親，臉色似乎都不大好。連翹隨即湊至我耳邊道：「你再等會兒，我過會兒就回來，咱一道走。」

「還是回府罷。」我站起身，淺笑道，「爹都下了逐客令，就不久留了。」

她說著便隨我爹出門了，我娘親拉過我，悄悄問：「你同我說實話，是不是趙府出了什麼事？」

連翹突然頗有些感喟地笑了笑：「你小時候豪情壯志呢，還說要騎馬去西邊找——」她倏地停住，盯著我道：「不介意吧？我看你似乎已經徹底放下了。」

又或許生命的盡頭根本什麼都沒有。死生往複的願想，不過只是空寄託。

我爹一生心血幾乎都耗在了工部，如今卻不得不離開，於他而言，如果不能繼續留任工部，恐怕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我伸手接過小婢遞過來的茶盞，捧著暖了暖手。連翹又道：「既然如此，父親不如去個舒服的地方做一回閑人。辛苦了大半輩子，發掘些新愛好也未嘗不好。」

話音剛落便有人押著我往裡走，我回頭看一眼我的馬，它仰頭長嘶了一聲，聲音在這夜裡顯得格外清亮。

我握緊了手中韁繩，深吸了口氣道：「我找趙將軍。」

她淺笑笑：「人開心的時候總難免說漏幾句。有些人一遇著漂亮姑娘，就跟著了迷魂陣一樣。不說旁的，就光合蘭苑那些姑娘，本事就超出你想象。什麼時候裝傻什麼時候裝聰明，拎得清清楚楚。再說了，朝中又不是死水一潭，有些動靜，猜猜也基本八九不離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