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紅葯橋(上)
我鼻子一酸,孫正林倏地瞪我一眼,又看著他,語氣仍是忿忿:「不光是酒,給老子準備一桌子好飯菜!老子在你家府門口像個傻子一樣等了一個下午,老子餓了!」
成徽聲音低緩,似乎有氣無力的樣子:「好……」
她似乎壓根不打算要回答一般,旋即快語道:「被拒之門外的滋味我也嘗過,就不擾你們繼續等了,我還有事,後會有期。」
她淺淺一笑,回身上了馬車,立即放下了車帘子。
「圖什麼……」我慢慢重複了一遍,神思竟有些許恍惚,「我想,他這樣從未替自己活過的人,也該擺脫掉這些恩恩怨怨,為自己以後的路好好琢磨琢磨了。」
他又抬了頭對我道:「連永,你要嫌冷就先在馬車裡頭待著,我倒要看看他還念不念以往的交情。」
半年時間,五座城。我閉了閉眼,臉貼著的卻是他冰涼的鎧甲。他放開我,一句話也未說。分別於我們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然此刻,卻似乎又有所不同。
我沉默著,低頭一口一口地喝著粥,忽聽得孫正林道:「六座城是嗎?那好,就等你拿下這六座城,再來見連永吧。」他又對我朗聲道:「溫連永,你留在軍中是觸犯軍法,趙將軍治軍嚴明,斷是不能自己犯了規矩,授人以話柄。我既然將你從江南帶出來,也必須將你帶回去。他若想要再見你,除非他當真拿下那六座城,能夠毫髮無損地歸來。」
我連忙過去推開孫正林,成徽眸色極黯,他也不抬頭看我,衣領處被孫正林揪出來的褶子分外明顯。他面容蒼白,當真像是病了許久的模樣。
照這情形,這戰事一時半會兒是無法消停了。
且西京離北疆更近,我實在沒有勇氣自己一個人千里迢迢由北到南地走。
突然起了風,廊下的燈籠晃晃悠悠,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手卻搭上了他的輪椅椅背。多少年前也是這樣,出於好奇,或是因為可笑的悲憫心,便伸出了手。我推著他往前走,孫正林走在長廊外,我微微俯身,放低了聲音道:「你上次說我們此生都不會再見,但人生在世,何必將所有事都想得那麼絕呢?諸事總有轉圜餘地,我信你不是自暴自棄之人。」
管家站在一旁抱著琴忐忑不安,孫正林上前將琴拿過來:「老子今天本是不來的,都是為了陪連永將這個琴還給你。連永說好意她心領了,但這把琴還請你收回去。她方才與我說了,你比她更需要這把琴。」
我慢慢嘆息道:「人都有面具,若他是裝出來的m.hetubook.com.com呢?」
成徽的眉頭微微蹙起,臉上最後一絲苦笑都消失殆盡。他的臉在這府里的燈光映照下,越發蒼白枯槁,身形也越發瘦削,渾身上下竟看不出一絲生機。
孫正林許是太久未見他了,一時半會兒還愣著。我推推他,他抱起琴竟突然吼起來:「你架子夠大的啊!讓老子等你一個下午你很開心是吧?!」
我垂了眼,忽聽得孫正林道:「你在北疆的時候,連翹來過信。說是帶著阿彰去揚州一個書院了,她應當會在揚州留一兩年。對了,她還說你不必愁衙門裡的事,說是府志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修好,繼續稱病也不礙事,只是俸祿興許就沒了。你若是要再回江南,便直接去揚州找她。是叫什麼地方來著?集喜巷?等我何時回去了再看看告訴你,你如今住哪兒,何時走?」
孫正林揶揄笑道:「沒有我這個賤/人幫忙,你自己能將琴搬出來?」他隨即又斂了斂神色:「好吧,既然你要還這把琴,我就跟著你一道去還。我們仨,不知道有多久沒在一起說過話了。我還記得那時候,成徽來了國子監沒多久,你我湊了些碎銀子,還巴巴地等到他生辰,說看他的衣服太寒酸,要給他做件新的穿。想想真是小孩子心性,純真得我都要哭了。」他的語氣越說越惆悵:「回不去了,轉瞬間我們都要老了。今年的恩科,不知道又有多少新苗子竄出來呢……」
短短兩個月,我見識了邊疆上來來往往的人,各式各樣,心境迥異,卻都希望戰事平,百姓安……
他輕輕笑了。
我偏過頭,城樓上卻已不見孫正林。我轉過身,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趙偱,只徑自往前,一步一步下了城樓。
成徽微低著頭,蒼縞的面容上竟浮起一絲隱約的笑意,兩邊唇角微微向上彎起,眼角輕輕下壓。他低聲道:「你隨意……」
然他卻道:「你別問我,我對他關注甚少,自你離開西京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孫正林聞言回道:「因此你一直都懷疑?可你如今說這話又是為了什麼?想逼他站起來?承認自己這些年都是偽裝出來的病弱?你圖什麼呢……」
天光一點點暗下去,傍晚時反倒沒有了風,我抬頭看看天,嘆道:「正林啊,恐怕我們白等一個下午。你說說看,若是沒有個淋雨戲碼,那便實在沒有令人負疚或感動的地方了。」我起身正打算拿著腳凳回去,孫正林卻一把拉住我。我聽到不遠處傳來的車m.hetubook.com.com馬聲,便倏地回了頭。
我的確是要走的,即便孫正林不說這一席話,我也依舊會走。若是命定要分離,哪怕再堅持,有時候也顯得徒勞。若生來就應當在一起,那不論走得多遠,最終還是會在一起。何況我留在這裏,於他於我都無益處。
管家開了門,成徽坐在旁邊的輪椅上,神色寡淡地看著我們。那模樣,好似我們完全是陌路人一般。
他將琴交給我時,突然從身後拿出一張薄薄的紙來,微微揚了揚唇角戲謔著念道:「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嗬,你這都什麼時候寫的?趙偱可都瞧見過?」
我閉了閉眼,溫熱軟糯的粥在口中都變得苦澀起來,下咽時有明顯的壓迫感。我抬手摸了摸頜下,總覺得有些腫。這一病不知何時才能好,興許只是太累了,所以身體也要造反抗議。
回到西京,早已經過了正月。我去了孫府,將孫正林揪出來,帶著他回到了趙家。我沒有帶府門鑰匙,只能翻牆。我看看孫正林,他看看我,我便指指高高的圍牆,說:「你爬不爬?」
近些時候我已不刻意去打探戰況,偶爾聽人說上一兩句便足矣。我越發聽不了戰爭的細節,似乎一聽便像是被扔回了戰場,緊接著,便又是密密麻麻的陣亡名單洶湧地浮上腦海。
我和孫正林像白痴一般坐在門口絮叨,天南地北地聊,時光彷彿猛地回到很久前,我們也常常這麼沒個正經地胡侃。
我收了聲,不再說話,車窗外皆是匆匆走過的路人。這初春時節里還透著一絲絲冷,風吹過來像是裹挾著細沙般粗糙。想來此時的江南已是煙雨蒙蒙,柳條都快要抽芽。也不知阿彰在那兒過得如何……
守門的家丁前去通報,過了會兒又匆匆折回來,說道:「我家大人沒有空見二位,還請二位這就回罷。」
四五月時紅葯便開了罷?
我啟程回了西京,想必我這般玩忽職守的人,早應當被踢出修府志的隊伍了。若是給我安個瀆職之罪,也是無可厚非,但我已無所謂……
神遊間馬車已到了鄒敏的新府邸,從外頭看並沒有什麼稀奇,但這宅子的位置靠宮城極近,風水也應當不錯。無功不受祿,真不知鄒敏又做了什麼迎合聖意之事,竟獲如此賞賜。
孫正林跟炸了毛似的,咬咬牙吼道:「娘的,你就不能有點底氣?你就任由老子欺負你嗎?別搞得好似這人世都欠了你一般,老子不欠你,你如今也不欠老子,咱兩清!你裝可憐沒有用,裝和*圖*書柔弱老子也不吃這一套,老子現在是粗人,不認你們酸弱文人這一套!都是你和鄒敏合計把老子趕到兵部那個破地方去的,你他娘的就是……」
他絮絮叨叨了一陣,我卻一言不發地望著車窗外頭走神。要去江南嗎?還是我索性留在這裏,等趙偱回京?
我正愣著,馬車已然停了下來,鄒敏不急不忙地下了車,眼角含笑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隨即越過我落在孫正林身上:「有些日子不見了,兩位過得好么?」
我說:「幫我取一樣東西,拿到手我便請你吃飯。」
他將琴往地上一放,直接就撩袍坐下了。
成徽輕抬了抬眼皮,低著聲音慢慢道:「進來罷。」
成徽忽抬頭笑了笑,可神色里透出來的卻是無止境的苦澀。
那家丁看看我們,見我們似乎真沒有要走的意思,又匆匆將府門掩了,裡頭悄無聲息。
孫正林微壓了壓唇角,斜了我一眼道:「不去又怎樣?諫院還能把他怎麼著?鄒敏可慣著他了,哪有不打點好的地方?加上女學那兒,他本就是兼任,平日里根本不去管,如今諸事都成了冷蓉一人說了算。誒你不是以前總說鄒敏不喜歡男人么?我看她對成徽這樣子,又覺得好像他們倆真有點什麼。」
我留夠盤纏,將剩下的錢銀都給了她。我說茫茫天地雖這樣大,現下也經受著分離之苦,但若你與至親緣分未盡,也終會相遇。在哪裡生活其實都無妨,與誰一起,想必才更重要。
「你亂翻別人東西的壞癖好可是一點沒改,孫正林你這個……」我實在懶得說,便一把將紙奪了回來。
孫正林看著絕塵而去的馬車一臉忿忿:「這女人真是招人恨,處處得罪人,反倒升得比誰都快。」
人來到這世上本就不易,他這般過活,如今都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重新坐下來,天色越發暗。眼看著就要天黑,我都打算放棄了,卻聽得門內突然傳來聲音。我與孫正林面面相覷,倏地收了聲。
這一朝一暮的相守,讓人越發察覺到時光的可憐處。
「還病著?」我蹙了蹙眉,這到底是什麼病……一直這麼拖著?
方才說話還正在興頭上的孫正林,卻突然間收了聲。
一旁的孫正林張了張口,卻未出聲。
六座城么……胃口確實有些大。
我緩緩放下手裡的調羹,站起身,慢慢走過去。趙偱回過身,張開雙臂上前抱了抱我,良久,他附在我耳邊輕聲道:「我聽聞江南有座紅葯橋,明年什麼時候花開了,我便去和圖書找你好不好?」
我一愣,他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道:「但你不是我……」
他輕皺了皺眉。我接著道:「她本就是成家養的棋子,為人賣命罷了,如今有個名分,順理成章地回到江南接手成家的產業,也算是各謀各的利。那天她與我偶提到此事,我才更為確信先前的猜想——成徽並非天生腿疾,也並非殘廢,不過是將錯就錯,裝到現在罷了。正林你可還記得我們升入東齋時曾一起喝醉過?那時只有成徽滴酒未沾,我和你都醉得不省人事。我迷迷糊糊中曾見他站起來過,但後來他矢口否認,我便也只好當做是夢中幻象。」
我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便打斷了他,突問道:「正林,你見過成徽站起來的樣子么?」
門開了——
我果斷地阻止了他繼續賣弄小情緒的想法,拖著他上了馬車,便要往成府去。然孫正林卻斂了神色道:「他不在府中,近來皇上賜了鄒敏新宅子,全家都搬過去了。原先那地方說是太過陰涼,不適宜養病,現如今成府已是空了出來,打算變賣了。」
孫正林一時錯愕,驚道:「站起來?他不是一直都……」
我正色道:「不幫忙算了,我自己來。」
成徽就像搖搖欲墜的提繩木偶,輕飄飄的,風一吹便會被颳走。
是……鄒敏回來了?
他便問我道:「你發什麼瘋?」
他垂著頭,聲音倦懶道:「要喝酒是嗎……」他垂了垂眼睫:「陪你們喝便是了……」
我眼眶脹得疼,孫正林用力咬了咬下唇:「飯菜不好吃老子就不走了,讓老子吃得滿意了為止!」
「你看我這一本正經的樣子像是胡亂說說嗎?」我嘆口氣,撩起車窗帘子朝外看了一眼,「是他姨娘親口說的。」
我因擔心他而來,如今見到他好好的,便不是失望而歸。
跟著孫正林離開逐州城后,我並沒有立即回江南。那段時日我越發病重,有時就只能昏昏睡過去,暗無天日,周身像是在葯鍋里泡過一般。這樣也好,壓根沒有心思去想其他事,睡醒了喝葯吃飯,再繼續睡去,一天天過得無比迅疾。後來好一些,便時常出來走動,在這間普通的北疆客棧內,我聽過往的住客們時常提到趙偱,三兩句不離邊疆戰事。
我病愈時,終於搬離了那間人來人往的客棧。孫正林一早便回了西京復命,他不知從哪兒找了個小姑娘來照顧我。她告訴我她叫阿越,至親都已在這紛飛戰火中走散。她還告訴我,她是戎盧人,但她已回不到自己的家。
「他那位姨娘你也見過。」我將視線和_圖_書收回,看著他道,「珠雲姑娘。」
他更驚訝:「姨娘?你待在江南的這麼些時候還去見了他姨娘?」
我說罷往後退了一步,鄭重其事道:「趙偱,我今日離開,是因為我想與你永永遠遠地在一起。很多事,我們都可以推翻一一重建,到最後,我們也能走自己真正想要走的路。」
我嘆口氣,折回去將車子里的腳凳拿過來,也顧不得臟,便直接坐了下來。
「我就知道!」孫正林抱著琴忿忿道,「告訴你們家主子,讓他備好酒菜等我們,我們今天就待在你們府門口了不走了。」
我迎風咳了咳,看著他抿緊的唇,不禁低頭苦笑了笑:「走罷,我就猜到你今日穿著這般模樣,不是為了陪我到這城樓上來看夜色。我這就走了,明早隨他們的隊伍出發,先祝你凱旋……若彼時我已在西京,甚至你都不必千里迢迢去江南,我會按照約定在城門口迎接你。」
他眨眨眼,道:「連永你這話可別亂說,哪來的小道消息?」
他眼色倏地就沉了沉,隨即瞥我一眼道:「我知道你要拿什麼,別做夢了,你就算還給他,他也不會收的。」
「那他在諫院的差事呢?總不能一直不去罷?」
杯中的熱水漸漸涼了,我剛放下杯子,便有小廝拎著食盒匆匆跑上來,將碗放到我面前,替我打開碗蓋,又急匆匆退下去。我拿過一旁的調羹,低頭吃了一口熱粥。
「我明白。」他嘆一聲,又道,「可這是你的一廂情願,他若心甘情願過這樣的日子,你也愛莫能助。何況,他目前這境況……又能怎麼變好呢?辭官回江南,打理家族產業?」他倏地頓了頓,又道:「算了,我們說這些有的沒的又有何用?還是等去了鄒府,看他願不願見我們罷。」
我一看架勢不對,連忙拖住他。然他猛地掙開我的手,將懷裡的琴往管家那兒一推,衝到成徽面前便揪起他的衣領,用力地將他從輪椅里拉起來:「你不是站不起來嗎?老子幫你站起來!」
他撇撇嘴角,斜睨我一眼:「好了,你別又摔斷腿什麼的,到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麼跟趙偱解釋。最近戰事還挺順,頗有些勢如破竹的意思,我琢磨著他也該回來了,這當口可千萬別出什麼岔子。」他說罷就轉身去馬車裡拿腳凳,兩個腳凳疊在一起,他往上一站,便有些不穩當。
我讓他小心,並告訴他那把琴就放在書房東側,他瞥瞥我,翻了個白眼,立時便翻牆進去了。然出來時又費了好些勁,那把琴委實是太累贅了些。
紅葯橋,紅葯橋,為何我從未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