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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烏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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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傷其類

第06章 傷其類

或許是知道的,只是他們不關心也不在乎罷了。
堂內浮動著強烈的氣味,是來自沐浴水中的香料。幾個宮人將煮好的淘米水端到西邊的斂床前,打開帷幕安靜地為小郡王擦身。小斂強調善,需精心待之,無人敢在這時多言,氣氛堪稱壓抑。
李淳一壓根不答,只問:「接下來還得再去宗正寺吧?」
很久沒人喚她小字,李淳一甚至愣怔一下,反應過來才隨他往前走。她臉色愈發差,宗正卿沒發覺她的異常,只兀自輕嘆道:「一個孩子無依無靠住在掖庭,不慎得了病也是命中注定的可憐。」他剎住話頭,將後面的話留在了心裏。今日朝會一眾人咄咄逼著查清真相,可都是嘴皮子工夫,哪那麼容易?要知道,病中稚童根本無須再格外加害,少喂一頓葯都可能要了他的性命。如此,到哪裡去找鑿鑿證據呢?更何況……
她不表態,只說若你逼我當堂做決定那便是你藐視神靈。宗亭接了這話,順理成章道:「既然如此,那就請陛下深思熟慮之後再作決定,畢竟事關天家,出家還俗便不止是殿下一人之事了。」
三丈遠之外便是中書內省,飛閣上有人行走,只要回頭就能看到這一幕。
李淳一幾乎一整日都在為小郡王的喪禮奔波,同時她也快速適應著皇城各衙署內的行事風格,宗正寺拖拉,太常寺敷衍,禮部一絲不苟,太府寺精明摳門,秘書省一群病鬼,弘文館窮酸……
李淳一低頭閱畢,問宗正卿:「小舅舅?」
她說著忽然鬆了手,隨後也不等李淳一回答,她恍恍惚惚走到了小斂床邊,手顫巍巍地伸過去,撫摸小郡王冰冷的身體:「不要睡了,阿章,不要睡了……不,還是好好睡吧。」
李淳一這時就站在廢太子妃身後,她不太記得自己走了過來,一切鬼使神差,無知無覺。小郡王的臉白如玉,www•hetubook•com•com閉著眼格外安靜,小孩子柔軟溫暖的身體早已經僵硬冰冷,令她想起非常久遠的舊事,那件只在宮人口中隱秘傳遞的舊事,發生在她剛出生時的舊事。
沐浴完,屋外宮人洗凈手,捧著小斂衣走入堂內,為其層層疊疊一件件穿好,又綁好他的頭髮,正要蓋上衾被時,堂外卻響起了嘈雜聲。
廢太子妃于慌亂中忽然拖住了李淳一的袍角,李淳一差點站不穩。她視線倏忽對上廢太子妃的目光,鬼使神差蹲了下來,伸手握住其肩膀。廢太子妃挨著她,氣息低弱:「不要生,她不能生,才要你生,生完你就沒有用處了。」
一旁的宗正卿點點頭:「這樣妥當,有勞周侍郎。」周侍郎拱拱手:「那某先行一步。」說罷略弓著腰快步走下台階離去。
「小舅舅,走了。」
宗正卿攏袖站在旁邊,面上愁雲慘淡。他記憶中的小郡王聰慧可愛,就像志怪里的小神仙,十分生動頑皮;不過如今躺得平平,乖得要命,一點聲息也沒有。
廢太子妃倏地恍惚了一下,但眨眼間她又猛地撲上去,揪住李淳一的衣領:「你、你回來了?」她眸中閃過一瞬清亮,好像很清醒似的,卻又壓低聲音神叨叨地同李淳一說:「我看到你死了,恩……是死了,就像……」她措辭又恍惚起來,眸光也變得渾濁,視線移向西側那張小斂床:「就像阿章一樣……你和阿章,是一樣的。」
她抬頭,看到陰雲挪開,有慘烈的日光覆下來。天氣詭異到超出她的推算,本該轟轟烈烈落下來的一場雨,忽然間就被老天悉數收回。
李淳一抿唇不語,司文續道:「金吾衛將殿下的東西全部搬走了,就在昨夜。」
至德觀的鐘鼓聲也響了,門口已是香客寥寥。她徑直入觀,卻見道觀常住司文朝她走來。司文步子m•hetubook.com.com略急,到距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忽然停下來:「殿下的行李,已不在觀中了。」
李淳一笑了笑:「是搬去王府了嗎?」
宗正卿又道:「幼如,你還得隨我往掖庭去一趟,今日是要小斂的。」
「呀!怎麼了?」
兩人穿行過太極殿與西側中書內省的走道時,宗亭恰好迎面走來。宗正卿正要停下來同他打招呼,李淳一卻視若未見地與他擦肩而過,繼續前行。
兩人越走越遠,廡廊里的宗亭卻駐足,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見,眸中才一點點蓄起了寂寥。
李淳一後知後覺地回頭,宗正卿卻忙扯了一下她的袍子,低聲道:「別管!」
她起身,注視著宮人們將小斂床移走。白燭火苗猛跳,嚎哭聲驟響,李淳一靜靜站著,忽然按住了小腹,痛並且冷,彷彿內臟在痙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然心中的悲傷到了頭,取而代之的只有憤怒與不甘心。
「你與宗相公關係不好嗎?」宗正卿連忙跟上去好奇地問,「你們不是同窗嗎?聽說你們以前很要好誒!」
「別在中書省過夜」的警告聲再次於耳畔浮響,李乘風是猜透她了嗎?知道她不會回道觀,所以讓人搬走了她的行李。
李淳一低頭斂眸,隨宗正卿進門。
「多吃點,抓起來都是骨頭。」李乘風說完,倏地鬆開手,盯住她眼眸甚是貼心地叮囑:「身體不好,許多事都是做不成的。」言畢短促地給了個笑臉,轉過身往殿外去了。
「小舅舅,等我一會兒。」李淳一走得飛快,她亟需傾吐腹中洶湧胃液。就在宗正卿發愣之際,她已是拐個彎消失在了西側廡廊盡頭。
周侍郎道:「郡王此事雖十分突然,但有禮制可偱,卻也不難辦。只是時間緊迫,不好再耽擱,所用物事臣已令人籌備,請殿下看看還有無缺漏。」他辦事似十分得力,來朝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前便安排好了一切,眼下直接將單子取出來給李淳一及宗正卿過目。
有人上前拖開廢太子妃,宮人們按指示將衾被拉起,緩緩覆下,將斂床上的小小軀體包裹起來。堂中白燭燃起,煙味與香料味混雜,格外嗆人。
  宗亭忽將問題拋給李淳一是諸人未料的,一眾人靜等李淳一的表態,李淳一速瞥了一眼李乘風,又看向宗亭,不慌不亂道:「相公問得實在太唐突了,教某如何答呢?倘若出家還俗都是臨時起意做決定,是對神靈的輕慢。我朝奉道,怎可將此事說得如此隨心所欲?」
李淳一迎著慘白日光走出門,風停了一瞬,隨即又洶湧而來,吹得樹葉簌簌掉,袍袖裡鼓滿風。
李淳一鬆了雙手,卻攥起了拳。從朝臣逼婚時她就已經證實了召她回來的目的,但話明明白白地被說出來,才更覺得殘忍和蠻不講理。
她如無頭蒼蠅,一隻手忽伸過來將她抓到身前。李淳一強抑噁心,抬眸看到宗亭的臉。他咬掉一半藥丸,按住她唇瓣,將餘下的塞給她:「張嘴,咽下去。」
宮廷里的死,往往不講道理。
司文搖搖頭,李淳一轉過身,僅有一隻烏鴉拖著病體棲落在她肩頭。
自廢太子出事後,家眷該殺的殺,該沒的都進了掖庭,這位皇嫂因娘家尊貴避開一死,但進掖庭當晚就瘋了。
「這倒是。」宗正卿撓撓頭,「這時節天光短得厲害,我今日還得做完事趁早回去,哎哎,快走快走。」
她的顫抖逐漸平息,手指頭似乎也逐漸回溫,緊繃的肩頭甚至稍稍放鬆。然這時卻傳來宮人行走的腳步聲,幾乎是在瞬間,李淳一收回手,若無其事地轉過身連句道別的話也沒有,便沿原路折了回去。
宗正卿雖是女皇族弟,但很是年輕,只比李淳一大了七八歲。他對李淳一倒無甚偏見,哪怕在這等地方,https://m.hetubook•com•com也親切稱呼她的小字。
李淳一不再出聲,轉頭看向女皇。女皇昨日半夜未能睡好,此時頭風似乎又要發作,甚至覺得這陰天的光也刺目,殿中嚶嚶嗡嗡聲響吵得腦仁疼,於是她微微闔目,開口道:「吳王同宗正寺、禮部儘快將郡王的後事料理了吧。」她言罷略略偏頭,老內侍忙宣「退朝」,滿朝文武即恭送女皇離開。
掖庭位於宮城西側,李淳一對此並不陌生,她曾在此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同幾個話少不愛笑的宮人一起生活。掖庭人多、雜亂,匪夷所思的事常常發生,但多數時候都無人問津,牆外的人也不會知道。
李乘風是廢太子之事的最大得利者,招怨恨在常理之中。皇嫂將她當成李乘風,用力掐著她的皮肉,惡狠狠地像要殺了她。李淳一反握住她的手臂想要讓她清醒些,身旁宗正卿則連忙扯開廢太子妃:「這是吳王、是吳王哪!」

待到承天門上鼓聲響,她才出了朱雀門,回東邊的興道坊。暮色四合倦鳥歸巢,金吾衛兵仍騎著高頭大馬巡邏,百姓紛紛涌回匣子一樣的里坊,度過他們安穩又無趣的夜晚。
李淳一按捺下翻湧胃氣,兩邊唇角配合地彎起:「姊姊有事嗎?」
她回頭:「小舅舅,該走了。」宗正卿聞聲連忙跟上,皺著眉嘀嘀咕咕:「瘋瘋癲癲的活著或許比死了的人還可憐吧?真是……」他搖搖頭,同李淳一離開了掖庭。
那聲音里透出哀涼來,眼淚是熱的,也是清醒的。或許沒有人是一直瘋的,這一刻她大約很清楚親生骨肉已經永遠離開了她。
一隻從興道坊至德觀方向飛來的白鴿子撲稜稜落下,棲在他肩頭,宗亭解下信筒,搓開字條閱畢,唇角饒有意味地彎了起來。
涼風從北側入口處湧進來,李淳一咽下半顆藥丸,卻往前一步將宗亭壓在冷硬殿牆上。為平抑嘔吐的衝動,她閉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一句話也沒有,頭抵在他肩窩,冷如冰的指頭一根根鎖住他的手,掌心相貼,這樣卻還不夠,又探進他袍袖攫取熱量,手施壓的同時,也在微微顫抖。冰冷的,像一條痛苦的蛇。
李淳一沒著急走,朝臣從殿內往外去,人影憧憧,走路聲議論聲紛至沓來,她有些耳鳴,又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很久沒進食的腹中胃液寂寞地翻湧,她張口低喘了一口氣,一轉頭便撞上李乘風。
如此強烈地感受到來自親王殿下的壓力和需要,宗亭內心隱秘地溢出一絲微妙的愉悅,方才為讓她「信任他」而吞下去的半顆苦藥丸,在一個瞬間,有吝嗇的回甘。
李乘風抓住她雙臂,下手有力,捏得她骨頭疼。
「一大早太女便令郡王身邊內侍陪葬謝罪,這時辰,大約該飲的葯也都飲了。」宗正卿聲音涼涼地說著,「皇家對待性命,真是隆重又輕賤哪。」他不怕死地繼續絮叨,忽然瞥向一直沉默的李淳一,這才發覺她面色慘白。
但事情似乎沒這麼容易避開,李淳一剛轉回頭,便有一女子沖了進來,還未待她反應,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就緊緊攥住了她的袍子,尖銳的指甲甚至隔著單薄衣料扎痛了她的皮膚。
她父親、這個孩子、還有陪葬的內侍,似乎都是如此。
有關她短命的父親,那樣漂亮、有才情,卻在剛剛綻放的年紀,變成了一堆枯骨,連墓也沒有。
許多事都做不成,這一句意有所指太明顯,因此即便李乘風已經走了,李淳一仍然身體緊繃,緊張的肩頭根本松不下來。她轉過身,看見禮部侍郎及宗正卿正站在外邊等她,於是快步走了過去。
李淳一分毫未動,因她辨出了這張臉。這是她嫂嫂,雖然已經瘦得幾乎要脫形,但她仍然認得。「你殺了他嗎?是你嗎?」她言語頗為混亂,神志似也不清楚,大約是將李淳一當成了李乘風。
這需索與依靠,爭分奪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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