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懷信被吵得心煩意亂，從懷裡抓起一把符紙就扔了出去，遭來馮天大叫：「你省著點兒！」
自我折辱的馮天嘴角一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跟他一起攪和，欠的嗎！
深秋寒重，子時月陰，他背負劍匣，手執青燈，與馮天並肩齊行。
李懷信皮笑肉不笑：「別逮著機會就想幸災樂禍，欠收拾。」
除了學藝勤奮外，他就是來太行山當祖宗的，誰都得把丫供著，做一個神龕，就能給他燒香磕頭了。
排名雖未對外公布，但李懷信這廝心高氣傲，最要臉面，他覺得自己天之驕子，聰穎過人，是世間僅此一朵的、絕無僅有的奇男子，怎麼能被那個假正經比下去？
「之前你說這邊天象有異，咱倆才中途拐了道，我昨天算了一卦……」
他伸手要去拿燈，被馮天擋了回去，徑直往前走，一邊說：「您矜貴，我才是那馬前卒。」
他抬手一抓，扯得髮根疼。
「看不清。」他說，「沒有實體。」
每年那幾天，他就會因此暴跳如雷，甚至殃及池魚，大家跟著沒好日子過，馮天後來為了安撫這禍害，絞盡腦汁想了個能讓他穩居第一的賽事，便是在私底下搞了個比美，並封他為花魁。
馮天一個頭兩個大，這祖宗要興風作浪，區區太行已經施展不開拳腳了，心心念念著要下山歷練。
馮天有點牙疼，他說：「呵呵……」
李懷信一曬，又往對方頭上扔了幾顆，大喇喇地道：「幼稚啊。」
他「嘶」一聲，引得馮天回頭：「怎麼了？」
道心不堅，修什麼道！
馮天趕緊提燈上前，就見李懷信褲腿上粘滿了蒼耳，這是一種渾身長刺披針的瘦果植物，最容易黏在衣服上。馮天剛要開樂，嘴角才裂一半，李懷信就在褲腿上扯下一把仍向馮天的腦袋。
馮天回以挑釁：「打一架？」
然後，就見那祖宗拽得二五八萬的，劍指蒼穹，打出一式氣吞山河，打得那團烏鴉逃的逃，散的散，再也聚不起形態。
馮天暗暗咬牙：敗家子兒！
他以前在太行嫌三師叔養www.hetubook.com.com的丹頂鶴吵，命人用繩子在那些鶴的長嘴上綁了個花式蝴蝶結，餓了好幾天，差點沒把下山歸來的三師叔氣厥過去，抹著老淚為他的寶貝鶴崽子們搬了個家。
馮天把雜草往兩邊掃了掃，方便後面的祖宗下腳。
馮天舉了舉青燈，看著前面凌亂的腳印，分明是他倆方才旋轉跳躍出來的：「有人布了陣法？」
他要上太行之巔用甘泉泡澡，掌教師叔都沒有半聲制止，那甘泉可是他們每日晨昏定省之時飲用的，就算他李懷信冰肌玉骨，也不能讓大家喝一肚子洗澡水吧。好在這廝沒有太放飛自我，但卻讓工匠在後院糟了個天池，分流出太行之巔一脈甘泉水，供他在自個兒院子裡頭無盡暢遊，真他娘的矜嬌奢靡！
周圍死一片寂靜，依稀幾棵樹上掛著零星黃葉，欲落不落。
李懷信挑眉：「誰大凶？」
他低叫：「什麼玩意兒？！」隨即使勁一蹬，只聽咔嚓一聲，馮天腳踝一松，拔腿後撤。李懷信倒是上前一步，撥開雜草，就見一個骷髏頭在小坑裡碎得四分五裂。
這鬼地方除了枯枝敗葉和滿山遍野的骨頭，也就他倆算得上實體了吧？
馮天一驚，就聽啞聲四起，彷彿千百隻烏鴉傾巢而出，群飛將至，馮天頭皮一麻，喊：「懷信！」
「啞——」
李懷信：「杵著作甚，幾隻鳥而已，瞧把你慫的！要不是有我在，你早哭鼻子了。」
李懷信嗤鼻：「棒槌！」
他覺得自己苦學十年，應學以致用，有所建樹。
這煌煌帝業，是以萬萬骨血作基，萬萬英魂所鑄！
馮天不樂意：「路都看不見，怎麼當心？憑直覺啊！這熊孩子究竟跑哪兒去了？」
直到李懷信身形一頓，馮天總算如願以償地將暗器打在其頭上，這一路，他倆看似打打鬧鬧，可你追我趕間，腳下生風，卻是在飛奔前行。可是為什麼，好像又重新饒了回來？
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為國捐軀，永世埋骨于長平！
說來也巧，他擱皇家排行第二，和圖書拜師也沒能搶佔先機，這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他無論如何勤學苦練，都打不過那大師兄秦暮！太行年年舉辦問道論劍，都是弟子之間互相切磋，他就從沒斗贏過那秦暮，年年穩居第二，真乃奇恥大辱！
「皮癢了是吧。」
二人四目相撞，又齊齊不屑地扭過頭，兩廂嫌棄。
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掌教師叔帶李懷信上山，長得跟瓷娃娃一樣，忒好看，無論模樣還是裝束，比所有太行山的弟子都漂亮。他一時色令智昏，哦不，一葉障目，就跟李懷信這廝勾搭上了。
李懷通道：「湊近點，衣服上好像有東西。」
好在，李懷信那滿腔熱血的勁頭還未過，那股矜嬌也沒帶到亂葬崗里來，否則，他突然發作要馮天去弄頂花轎把丫抬進去，馮天就真的要控制不住抽人了。
身後又一股氣流逼近，馮天回身橫掃，打散了一團，卻有一隻狀似烏鴉的黑霧衝到其面門，他抬手格擋，那鳥狀物正巧撲滅了手裡的青燈，彷彿被火化了般，瞬間消散。
只要他不作，他就是太行山上一隻賞心悅目的花瓶。
「叫誰老二啊？！」
馮天沒理他，躬身觀察起來，五步之距是一條溝渠，好似將整個松林隔成兩段，他們方才走的前方，那邊的泥地上蜿蜒著兩人的腳印，如今繞回原地，他們再往前行，就是重複打轉。
「卦象如何？」
這種怨氣滔天的地方誰敢進來布陣？李懷信瞥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說鬼打牆？！」
馮天嗤鼻：「老二！」
誰欠收拾！馮天扯得頭髮亂七八糟，指著李懷信低吼：「幼稚不幼稚！」
「又怎麼……」了字還沒出口，只覺眼前劍光一閃，陰氣撲面，好似一團什麼東西驀地散了，電光火石間，馮天還未來得及看清楚，愣愣回過頭，就見李懷信警惕地握著劍柄。
「你幫不上忙就別打岔。」
李懷信與馮天踏入這片被鮮血侵染過的土地時，便感覺到了潑天怨氣。
李懷信嗤鼻：「你哪次算卦不是大凶之兆，沒那個天賦還非要學占卜，m.ｈetｕｂook•ｃｏm•ｃom我都被你算死多少次了。」
也不知他打哪來的自（不）信（要）心（臉），卻偏偏在這上頭屢屢受挫，打擊不小。
一個多月前，他和馮天途經此地，恰巧聽聞有個小女孩誤入長平亂葬崗，二人當即決定前往。
馮天：「卧槽，你缺德不缺德。」
哈！別的師兄弟下山可以叫歷練，他李懷信只能叫惹是生非。
馮天也懶得理他，重新點亮青燈，往斜坡行進，入了松林，二人紛紛鬆了口氣，因為終於沒有沒過膝蓋的雜草了，起碼能看得見路，一腳踩上去，泥土鬆軟，像是受過潮，抬腿便是一個印記，李懷信低頭看了眼鞋上的泥，皺了皺眉，卻忍著沒發作，剝掉褲腿上沾的幾根稻草，指腹彷彿被針扎一樣疼。
馮天兩眼一抹黑：「什麼玩意兒？！」
十年前，大端王朝與西夏經此一戰，萬千屍骨于長平壘砌成山，血漫大地，烽煙眯眼。觸目之處，一片殘肢斷骸。那一戰使大端王朝元氣大傷，卻也贏得了大端最為慘烈的勝利，慘烈到只差一點，便令其江山傾覆。
李懷信噎得臉紅脖子粗，老二這綽號稱得上他的逆鱗，一觸就炸，也就馮天敢時不時嚷嚷。
好在，李懷信還沒欠扁到這種程度，所以，十年的友誼小船一直沒翻。
太行山十年，總歸不是白待的。
在太行山修身養性十年，唉，修身養性四個字不提也罷。若非要提，那就是他修了個矜嬌奢靡的身，養了個浪蕩散漫的性。
「行了我走前面。」
馮天禮尚往來地回他一瞥：「哪只鬼敢蒙我的眼。」
而太行道受命于天子，為大端王朝占天卜運。簡而言之，就是太行道再牛逼，也是給大端王朝打工的，雖不用天天跑去京都上班，但也是寄人籬下，看天子臉色的。順道，也就看起了李懷信這小王八蛋的臉色。丫金碧輝煌的宮殿不住，非跑到山上來養尊處優，說好聽點叫養病，實則卻是來興風作浪的。
馮天被他這股破罐子破摔的無賴勁兒氣得抓狂，一摸自身褲腿，掌心也被扎了一下https://m.hetubook.com.com，不管三七二十地攻擊對方的腦袋，如此你來我往，左閃右避，二者身法矯健，穿梭松林，跟躲暗器似的。
李懷信嗤道：「大言不慚。」
馮天撇撇嘴，繼續往前開路，只是轉身的一瞬，褪去了臉上所有的玩世不恭，在青燈映照下，顯得肅穆異常。他握緊劍柄，撥開又一根藤蔓，越是往前，雜草越高，幾乎沒過膝蓋。
這不，就惹是生非到，哦不，歷練到亂葬崗來了。
馮天轉過身，燈光由下至上照在他臉上，壓低嗓音道：「大凶。」
此時，寒風四起，草木俱顫，樹上依稀幾片枯葉飄零飛落，細細碎碎。
就是這樣一個奇男子，抱著一顆上天入地的壯志雄心，想要仗劍天涯。
馮天雖慢了半拍，此刻也反應過來不對勁，李懷信指了指地面：「腳印。」
馮天很想把他那翹上天的尾巴按下來，但還是一言難盡地誇道：「厲害。」
李懷信問：「能看出來是什麼陣法嗎？」
馮天腳下忽地一沉，陷入一個方寸大的小坑中，他用力一拔，未拔出，反倒腳踝一疼，直接卡住了。
李懷信少不更事那會兒，受傷的心靈因此得到過撫慰。後來的後來，當純潔無知的李懷信輾轉于塵俗，知道花魁一詞的出處時，恨不得把馮天挖出來鞭屍。
李懷信：「讓你當心點兒。」
馮天舉著青燈，額頭流下一滴冷汗，握緊了手裡的長劍防備問：「看清是什麼了嗎？」
「什麼不應該，就是你學藝不精。」
地面凹凸不平，又被雜草掩蓋，根本不知下一腳會踩到什麼，軟的或許是泥土，硬的或許是石塊，也或許是別的什麼。
馮天退到李懷信身邊，道：「烏鴉食腐，對屍體散發的腐爛氣息異常敏感，成群出現本就不是好兆頭。況且，這些烏鴉，不是活的。」
寒風蕭瑟，刮過耳廓，好似嗚咽。
最後一把符紙懸于頂，呈圓形氣罩，烏鴉一鬨而散，至上空盤旋，數十隻卻被拘於符陣之中，四處亂竄，撞到邊沿，則驀地消散。李懷信冷哼，五指收攏，符陣回縮，只聽啞聲凄厲，https://m.hetubook.com.com群滅一片。
李懷信翻了個白眼：「點燈，開路。」他還忙著救死扶傷呢，沒那閑工夫磨唧。
所以，這老二的稱號可謂實至名歸。
馮天站著沒動，既然他那麼愛現，就讓他去表現好了，反正這方圓五里地，也就幾隻陰靈來捧場。估計這祖宗在太行憋悶久了，早就想出來一展神威，只是選了個不咋滴的地方。
馮天神秘兮兮道：「你，跟我。」
秋末之際，草木皆枯，這裏常年無人行走，因此腳下無路，地上全被雜草鋪滿，一腳踩上去，草枝脆折，喀吱作響。
他步子一頓，抽出長劍，將跟前幾根帶刺的藤蔓割斷，掃向兩邊。
「叫你吶，千年老二！」
李懷信緊隨其後，腳步落在馮天踩過之處，極度省心，答話：「說不定。」
馮天咬了咬嘴唇，這是他思考琢磨時一慣的動作，他四下張望，綠松一棵挨著一棵，長得尤為密集，如半撐開的傘，遮天蔽月，哪怕是白天，也不見得多亮堂，到了夜晚，透下來的月光更是微乎其微。他來迴轉了一圈，又圍著一棵綠松晃蕩，並無異樣，也看不出任何陣法布置的痕迹。
李懷信突然開口：「馮天。」
李懷信有些煩躁：「吵死了。」
李懷信嘴角一勾，贊同道：「也是。」
但凡他作，掌教及師叔們也會毫無底線地慣著，憑啥呀，憑他爹是大端王朝的霸主！
馮天點點頭，接過他手裡的青燈，首當其衝在前頭引路：「路這麼難走，小孩子進來這種地方，應該跑不遠吧？」
這些烏鴉叫得顯然比丹頂鶴更要人命，若在千里之外的三師叔看見，肯定會跳著腳對李懷信咆哮一句：「人賤自有天收！這就是報應！」
兩人走得及其謹慎，卻還是不防腳下打滑，馮天身體一仰，被李懷信伸手拽穩：「當心。」
後者不管不顧，只想讓耳根清凈，又抓出一把，大手一揮。
馮天蹙眉道：「不應該啊。」
馮天承認，這廝並不是只金玉其表的花瓶，但滅幾隻黑鴉，就一副老子天下無敵趕緊來誇的德性，實在看得眼抽筋，也不想想自己糟蹋了多少符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