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面好像有塊鐵板，可能是運氣不好，正巧抵在什麼兵刃上了。」
李懷信拿出五塊事先畫好的乾位木符，默念符咒之後，紛紛插入焦黑的泥土中，隨即縱身一躍，奔至坤位，無數道劍光掠下，在地上刻出陣法。
不知道馮天為什麼突然說起親人，李懷信捺住心裏的忐忑，順嘴問了句：「你還有哥啊？」
若讓更多的黑氣散出來，凝聚成人形虛影，靈劍無法擊殺，需藉以符籙殲滅，而他們手裡只刻了為數不多的木質符籙，根本降不住數量旁多的陰兵，唯有將裂縫修補，鎮壓地下。
須臾，她伸出手，撫上了那顆連根倒地的槐樹，掌心蓄了一團肉眼不見的力量，頓時陰風大盛，四面八方都朝她所在之處捲動，然後抽絲剝繭地，一股股怨氣凝聚，以她的掌心灌入古槐，將其緩緩扶正，根莖倏地瘋長，插入土裡，攀附岩石，瘋狂衍生滋長，蔓延開去……
起先從裂縫中竄出的黑霧一點點凝聚成虛影，彷彿一支操練的隊伍，訓練有素的排成兩列，踏著虛空，正朝馮天邁去。
李懷信瞳孔緊縮，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目睹著那隊陰兵虛影，靠向馮天。
金戈鐵馬于眼前耳邊，好似一場混戰尤現。被鎮壓地下永不超生的怨憤，尖嘯著即將衝破桎梏……
他碌碌無為的二十年裡，在太行山得過且過的學了個一無是處，只和大師兄與李懷信捉過幾隻夜遊魂，除了在藏書閣內閱過幾本驚心動魄的天下奇譚，還是第一次親身經歷這麼大的陣勢。若想憑他和李懷信二人之力，算了，馮天不像李懷信那樣狂妄不要臉，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那個拯救蒼生的能力，換言而知，他一向都是被拯救的那個。
須臾，她俯首垂眸，眉頭輕皺，面露痛苦之色，那雙曲起的手指被重力扯得大開，而手一松，那些被樹根壘起的岩石再次出現崩塌的跡象……
馮天問：「怎麼了？」
「嗯，我哥比我出息，是要傳承我爹手藝的人，我從小上房揭瓦，淘氣狠了，我wｗw.hｅｔubｏｏk.coｍ•ｃｏm爹就怕我在村裡跟瘸拐劉家的兒子瞎混，以後不學無術為非作歹，就把我送到了太行山。走的那年，我爹在地里埋了幾罈子桃花醉，說是等我以後成年了，回去咱爺三兒不醉不休。」說到此，馮天頓了頓，聲音弱了下去，好似嘆息：「如今，我都二十歲了，那幾罈子桃花醉，應該還在地里埋著等我吧？！」
分神間，就聽馮天喊道：「小心。」
李懷信拼盡了全力往下按，長劍好似戳在一塊鐵板上，始終未進半寸。
「躲開！」他瘋了般大喊出聲，摁住劍柄抬起頭，已經紅了眼眶。
可他不肯，更不敢回頭去看馮天，因為他轉過頭之前，馮天的臉色白得嚇人，是那種發灰的死白，而馮天握著劍柄的手，無力的垂了下去，和著李懷信心裏燒起的那把火一起，摁了下去。
李懷信狠狠將水氣逼了回去，怒火中燒的瞪著馮天：「滾。」
「不知道。」李懷信說：「壓不下去。」
馮天嘲笑道：「都多大人了，還哭鼻子啊，哈哈哈哈。」
聞言，李懷信只覺得更加心慌：「嗯什麼啊，你到底有沒有事？」
李懷信腳下不停，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人周身被黑氣荀饒，華髮在狂風中亂舞，單薄的身子微微一晃，屈膝跪了下去，遭受十幾道天雷，本是強弩之末，卻仍舊在勉力支撐，雙手虛撫著槐樹，以陰怨煞氣為養料，源源不斷地灌入樹根……
李懷信腳下一滯，唯恐下一刻那人就撐不下去。
李懷信躍下一塊凸石，迅速往前奔：「除了山崩，沒看見幽谷里還有三道裂紋嗎。」
李懷信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她是人是鬼？是正是邪？都尚不明確，唯獨此舉，讓他有種並肩作戰的心心相惜。
「錯了。」馮天突然開口，聲音都啞了：「我們搞錯了。」
此情此景，馮天如墜夢中，整個人僵成一塊化石。
一片焦土的幽谷之中，古槐傾斜，大地被天雷劈出三兩道裂痕，m.hetubook.com.com一如長長的溝壑，蜿蜒交錯至坍塌的山峰。不絕於耳的鬼哭狼嚎就是從這道裂痕中滲出，回蕩于整個山谷，盤旋不絕，裹挾在寒風之中，呼嘯而至，仿如附在人的耳邊哀啼，極盡凄厲。
李懷信兼顧乾位、坤位兩處，耗費的精氣便是往日的兩倍。相對的，分散了靈力，乾、坤兩處的封印就會削弱。那麼成陣之後，封靈陣是否牢固，有多牢固，還另外兩說。
誰他媽哭了！！
無需馮天聒噪，他當然知道此刻萬萬不能鬆手，只差最後一步，最後一步……
嚎叫不絕於耳，夾雜著戰馬的聲聲嘶鳴，穿雲破空。
然後，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在對馮天說，卻更像說給自己聽：「我們能出去，我一定會帶你出去。」
馮天沒有躲開，陰兵從他的身體里穿過，陰寒之氣直灌入體，彷彿被一把鉤子在臟腑里肆掠翻攪，狠狠拉扯，然後一下下撞擊著靈魂，幾乎要將靈魂與肉體生生剝離撕碎。
只差兩步。
近了。
「不能再拖了，得快。」
繞過這座高峰，數里之外便是幽谷，遠遠就能望見四方頓挫聳起的山巒，串珠走馬地環抱互繞，起伏延綿。歷經十幾道雷劫之後，其中一座山體轟然坍塌，那場巨響震動時，二人雖預料到這種情況，可折返回來親眼所見，仍舊止不住的心驚膽顫。
一聽這種話就讓人火大，李懷信發泄般猛地施力，終於將長劍整根沒入，釘在符咒中，陣成！
那股衝擊力太大，有種被捲入巨浪的溺亡感，馮天雙手緊握住劍柄，不敢鬆懈，直到這列陰兵穿過身體，他仍舊保持著插劍入陣的姿勢，不曾鬆手。
可他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心裏還窩了一把火，一路燒到嗓子眼兒。
李懷信只覺四肢發軟，裡衣早被冷汗浸濕。
「嗯。」
如墨般的黑氣從這兩三道裂痕中升騰而出，聚攏成虛影，好似一個個穿著鎧甲的勇士，終於從這道封印了他們十年的溝壑中解放出來，嘶吼著重見天日。只是這天上黑雲翻m•ｈeｔuｂｏｏk•cｏｍ•cｏm墨，如帳幕壓頂，籠罩住整個亂葬崗，風捲殘雲。
無數黑氣從裂紋中蜂擁竄出，正在逐漸凝聚。
李懷信大喊一聲，嚇得馮天一哆嗦，眼見李懷信朝幽谷衝去，馮天立即追上，卻仍有些茫然道：「怎麼幫？我可不會操控樹根啊，卧槽，這人是槐樹成的精吧？」
馮天笑了幾聲，驀地收住了，他皺了皺眉，抿緊了發青的嘴唇，看見李懷信鐵青著臉狠狠一摁劍柄，卻仍舊未能成功。
二人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具蔭屍，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馮天牽了牽有些僵硬的嘴角，用那種他從未有過的輕聲細語講：「老二，你一會兒別哭啊，我可能……出不去了。」
彷彿是有所感應般，那人微微抬起頭，與他遙遙相望，目光微涼。
更近了。
馮天頓了許久，久到李懷信快要炸毛的時候，對方終於開了口：「我以前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家在東桃村是釀酒的大戶，我爹的看家本領就是釀得一壺桃花醉，十里飄香，我小的時候，跟我哥，想要偷喝一口，被我爹發現了，他不許小孩子喝酒，把我倆胖揍了一頓。」
馮天抓著李懷信的手因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他說：「四方龍脈延綿而至，在此交會結穴，由七座峰巒阻氣止息，故而龍氣不泄，相對的，怨氣不散。所以，真正壓著數十萬大軍亡靈的大陣，其實是這七座山巒，那山巒之巔的七顆鬼樹，只不過是大陣之上的七顆釘子。」
李懷信整個人才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口氣，身體卻有些搖搖欲墜了。
那鬼哭狼嚎在地底源源不絕，排山倒海般一浪接一浪的翻湧而起，彷彿下一刻，會將整個大地掀開，然後山體崩裂，陰兵洶湧而出，造成一場人間浩劫。
二人握緊劍柄，插入焦土，劍身每深入地下一寸，就會耗費一波真氣，直到將整個劍身沒入土裡，方能成陣，否則前功盡棄。
「什……么？」馮天不可思議地睜大眼，說話開始結巴：「補……陣嗎？她？」
「快，幫忙！」
聽完這番
ｈeｔuboｏk•cｏm.ｃｏｍ陳述，李懷信愣了許久，內心不僅僅止於震撼，半天才說出一句：「那現在山都塌了啊。」馮天剛要絕望的時候，就見那座崩塌的山體之中走出一個……人？
「別鬆手，壓不下去這陣就成不了，到那時，陰兵出世，為禍人間，必將生靈塗炭。」
「嗯？」
確切的說，是一個女人。若不是那一頭華髮，馮天和李懷信差點沒認出來她就是那具蔭屍，滿身的衣衫襤褸，被天雷劈得焦糊，連袖子都少了一截，整個跟篩子似的，破破爛爛，塞一隻缺口碗給她，就能上街邊行乞了。
李懷信望著已經成型的封靈陣，指責馮天：「說這種話，晦氣不晦氣。」
李懷信呼吸一窒，望緊馮天，彷彿時間凝固，心裏的懼怕如潮水般將他淹沒。直到馮天手裡的劍身整根沒入，輕輕抬起頭，與他對視。
他想吼：
「哦。」馮天應了一聲，就沒在說話，也沒有過來幫忙的意思。李懷信隱隱覺得不對勁，抬眼去看馮天，就見他依舊保持著方才那個跪坐的姿勢，一動未動。
李懷信抬起頭，陡然睜大眼，才猛地知道馮天為什麼要聒噪這麼一句。
不知為何，聽完這番話，李懷信覺得心裏發酸，他說：「等從這裏出去以後，我們就上你家去喝酒。」
他的心忽地一緊，下意識喊了聲：「馮天。」
山塌了，自然龍氣傾瀉，怨氣涌散。
「你……沒事吧？」
制高點上的人五指大開，虛撫在古槐上，肩膀微微顫了顫，好似有些體力不支地，又抬起另一隻手，奮力曲指，欲想拽籠……
他的手微微一抖，欲要抬起。
一整套劍法連貫打完，地上的符文已成，他再抽出一柄吞賊，飛擲而出，隔空操控著懸于乾位上空，與馮天對視一眼，然後默契十足的握緊劍柄，三柄齊齊插入符文中心，一個巨大的結印成形，將三方貫連相接，陣啟！
他回過頭，差點撞上一名陰兵虛影，李懷信側身閃過，揮劍一旋，劍身從虛影中穿過，對其分毫不傷。李懷信見狀，愣了一下，補了張符籙才將其和-圖-書斬殺。
天劫之下，整座山都崩塌了，她竟然還能從山體的縫隙中站出來，立於制高點，舉目四顧。
李懷信眨了一下蓄滿水霧的眼睛，這才發現視線有些模糊。
他無厘頭的一句話讓李懷信擰緊了眉頭：「什麼錯了？」
馮天牽了一下嘴角，詫異道：「呀？哭啦？」
然而劍身沒入焦土，還剩一小節時，便分寸難進，彷彿扎在一塊鐵板上，李懷信死命往下按，額頭滲出薄汗，打濕了垂下來的一縷青絲，黏在頰邊。他抬起頭，看向馮天，發現對方的長劍同樣還剩一小節，分寸難近。
「啊，對。」馮天緊跟其後：「看見了，我們是要去補那三道裂痕嗎？不過那誰……行不行啊，我看她好像有些撐不住了。」
馮天轉過頭，只見穿過岩石的樹根緩緩收緊，彷彿撒開的漁網，捕獲了一兜的魚蝦之後，漁夫猛地收網，迸裂的山體碎石在樹根的纏繞下一點點壘起……
李懷信愣了半響，才彷彿看懂了那人的用意，卻仍舊不確定的說道：「好像在，修補大陣？」
馮天聞言應聲，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裂縫之外的坎位。
李懷信僵在原地，雙瞳瞪得顫抖，無數細小的血絲彷如蛛網爬滿白仁。
馮天看著他，安撫似的說：「老二，別鬆手。」
馮天的腦海只閃過一個念頭：完了！
「老二，別鬆手。」馮天的聲音很輕，卻彷彿萬箭齊發，刺入他耳膜。
馮天蒼白著臉，一把抓住了李懷信手肘，指向遠處的峰巒，數道：「一、二、三、四、五、六……」然後他的手指定格在坍塌的山體上，艱難道：「七。」
誰哭了！
「怎麼回事？」馮天喊道。
馮天驚呆了：「她在做什麼？」
李懷通道：「居然挨過了十幾道天雷。」
折回的山路上壘起無數滑坡的碎石，墊在腳下四散滾動，腳尖一不經意就會卡在縫隙中，導致重心不穩，有些寸步難行。而餘震之後的陡峭仍然飛沙走石，落打在身上，避無可避，馮天的臉頰被一塊帶著菱角的石子擦破道血口，不太疼，只是寒風割臉，有些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