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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安一直在發抖，抑制不住地顫，沉默著，像置身冰窟，渾身冰涼。

「不對。」李懷信遞固陽符的手突然縮回來：「誰告訴你能這麼乾的？」

唐季年心裏恨，恨其不爭，牙齒緊了又緊，忍著沒出口戳他。你顧長安要是一直這麼覺得，覺得攪在一起是糟蹋，一開始回應什麼？順從什麼？勾勾搭搭近兩年，把人徹底拿死了，又玩始亂終棄那一套。

「你求什麼，我已經死了，你求一個死人跟你在一起，不覺得荒謬嗎。」

唐季年看著他，沒說願意。

唐季年愣住，從沒料到顧長安會這麼想，他知道他有顧慮，但絕對不該是這種，他視他如珍寶，前前後後捧上天，顧長安卻那樣看輕他自己。

嗓子像被心堵住，顧長安淌了一手的淚，不想哭，卻忍不住。

「沒有。」顧長安矢口否認，又低聲下氣的辯解：「我是求，我求你了，唐季年。」

「我看他對那個同門心肝寶貝的程度，估計也是打算養在身邊一輩子的。」雖說修道之人更能抵禦不受陰邪侵害，但也不能全憑自身，冷還得加件衣服不是，一早說：「你們不妨去找李懷信，討幾道符，貼身收藏，不至於損了陽氣就行。」

然後聽見他問：「你呢？」

顧長安萬萬沒料到，愣了一下：「……有。」

他深吸一口氣，說：「去過很多地方……」像流浪一樣。

怪不得誰害誰，唐季年心想，他又何嘗不是自找的呢？

到如今，他死在廣陵，那些愛恨痴纏全都成了前塵往事，又何必再跟顧長安較這個勁。

其實也不必問，這十三年，顧長安無論所在何處，于唐季年來說，都是比天上的太陽還遠的地方。

顧長安縱然出走，犯了天大的錯，終歸還是回來了，從一個十六歲的小少年，長成一個大男人，高了，俊了，和_圖_書板正了，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那個人，吃點苦也沒什麼，起碼好端端的站在這兒。

顧長安彷彿得到了救贖，拔腿就要往外去，一早攔住他：「哥哥，不急。」

李懷通道：「待一切都恢複原樣，波摩羅魂散，佛前的人陽燈盡數熄滅，人們重新供奉起西天神佛，陰廟回歸陽廟，和尚們又一復一日的念經，不需要多長時間，唐季年就會被超度。」李懷信看著他一點點慘白的臉，說：「他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只能被超度，這是他最好的歸宿，我給你三張固陽符，也就是讓你們相處這段剩下的時間。」

顧長安問出口，也不是要得到一個答案，只是想給唐季年，給自己一個來世的承諾，既然今生求不得，那麼：「來世，我一定不會辜負他。」

一早點點頭：「銀子肯定管用。」

「這些年，你去哪裡了？」

顧長安狠狠揉一把眼睛，揩掉將奪眶而出的淚，鼻音濃重地應：「嗯？」

顧長安抖著雙肩，長久沉默著，像是在須臾間歷經過一場生死，然後突然問：「人有來世嗎？」

長久的沉默，顧長安戚戚然等著，等到他說：「我願意什麼？你要死要活，左右都是把我拿住的。」

「人鬼殊途，你懂不懂。」唐季年沒法願意，他會害死他的。

唐季年沒有找，因為顧長安走的時候，他追著馬車那麼求，那麼求都留不住，他知道顧長安鐵了心，一定走得遠遠的，遠到他窮極一生也找不到，他只是想不明白，顧長安怎麼捨得下？怎麼就舍下了吶？若換做自己，那是到窮途末路都舍不下的，哪怕被親爹打死，被全廣陵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他也是萬萬舍不下顧長安的。

李懷信有點無可奈何：「你若是非要強求，也不是不行。」

「走那麼遠…hetubook.com.com…」仿如呢喃，唐季年頓了頓，才緩緩問：「怕我去找你嗎？」

「你是在逼我。」

「雖說人鬼殊途，但現在養屍養鬼的人很多。」一早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突然出聲打斷，因為有些不忍心看顧長安難過，遂想給他指條明路。養屍養鬼也不一定會害死人的，比如她那喪心病狂的爹，為了一幫狼心狗肺的村民殺妻棄子，最後將親生骨肉養作屍童，在身邊近二十年。

顧長安倏地抬起頭。

換做任何一名正義之士，都不可能放任一隻鬼和一個人搞在一起，何況還是倆男的，愛到死去活來那種，傷風敗俗就無需再強調了，主要是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陰陽不能亂，秩序還是需要維持的。

走得太遠了。

大家都是男人，那些後悔傷情的話不必拿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況且唐季年也不愛聽，他愛聽什麼，顧長安搜腸刮肚卻記不清了，好像曾經無論自己說什麼，唐季年都是愛聽的，十三年，就把他們分隔得遙遠又生疏，而比這個更可怕的，卻是讓他們陰陽相隔，顧長安想抱他，哪怕輕輕碰一下，可是他害怕，怕摸到一把陰冷的空氣，怕從唐季年的身體穿過去。

顧長安根本不計後果，巴不得被他害死才好咧：「我不管……」

顧長安紅著一雙眼睛，差點給他跪下，只為求一個成全。

唐季年終究心軟，安慰他：「都過去了。」

從相見的那一刻，顧長安的眼眶就沒幹過，紅腫著一雙眼，連給香客包紮的時候都在哭，哭得那幾人會錯了意，也哭得唐季年揪心，他不記得顧長安是個愛哭的人，許是要把一生都眼淚都流干。

「他死後沒有化厲化煞，做了只還有良心的好鬼，是因為依附了歷代高僧的墓塔群固魂，本就要度人鬼向善的，但實際上，他ｈｅｔubｏｏk.ｃoｍ.ｃｏｍ又是靠普同塔而存在的，地宮成鬼冢，他只是沒被鎖在沖相陣，沒被寄生，卻也與此息息相連，就好比形成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顧長安遲疑道：「一……一早。」

只是這一句話，長刀一樣插在顧長安心上，疼得他死去活來。

缺德到冒煙才會這麼做，李懷信二話沒說，一早那丫頭懂什麼，她自己就是個永不超生的東西，還敢跟別人亂出餿主意，胡鬧嗎不是。

李懷信停頓斟酌，用盡量能讓顧長安聽懂的話術說：「因為他的屍骨和那些僧徒都埋在一起，用來做了芥子世界的法器，剛好一千名，但寄生亡靈，加上波摩羅本體，就只需要九百九十九個和尚的靈魂，所以唐季年最後才被排除在外，也算是福禍相依了。因此，他也是受這些陰陣照拂的，比如，這座陰廟的香火。」

他怎麼可能不急，一早又說：「昨夜打了一仗，李懷信剛睡下，他脾氣本來就不好，很容易使性子，最好別去打攪，等他醒了，你再可憐巴……」一早頓住，話鋒一轉：「這人好像也沒什麼同情心，對他賣慘不一定好使。」

老天爺為什麼這麼苛待他們，他只想求一份相守，就這麼天理不容？

顧長安聽不得這種話，心都要碎了。若說唐季年拿他沒辦法，他更是拿唐季年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你願意，有什麼不可以……」

唐季年看著他，輕輕地問：「走得很遠嗎？」

唐季年不想計較，但顧長安實在招人恨，更招人疼，好像生來就是折磨他的，唐季年一點辦法都沒有。

顧長安瞪大眼睛，無措又驚惶。

顧長安沒想到李懷信的人設這麼差。

一早童音稚嫩，但語氣老道，聽得唐季年和顧長安一怔。

一早眼珠滴溜溜一轉，有了主意：「他現在手頭緊，有點兒無利不起早的意和_圖_書思，要不你給他送點兒銀子吧，銀子你有嗎？」

顧長安答不出口，捂住眼睛點點頭。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李懷信不忍說，又不得不說：「唐季年是地縛靈，他又跟其他的情況不一樣。」

攤上這麼個爹，她也很無奈，一早可不願意跟別人剖析自己的遭遇，說出去怪嚇人的，也不好聽，索性道：「李懷信就養了一隻，是他的同門。」

顧長安腦子嗡嗡的，有短暫一瞬間空白，他突然覺得很無望，什麼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遲鈍著，喃喃道：「我……我才和他……重逢……」就又要永離嗎？

罷了，舍不捨得下都舍下了，追根究底實在沒意思，索性不追究了，閑話家常一樣講：「你一個人在外頭，受了不少苦吧？」

他們離了彼此，就再也沒有過好後半生。

然後李懷信一覺醒來，就得了筆意外之財，聽見顧長安的意圖，他還有點兒發懵，也不是不肯幫人一把，就是覺得人鬼相伴：「不太好吧？」

把深情寄託到來世的痴男怨女比比皆是，李懷信雖然體會不了顧長安和唐季年的那份錐心蝕骨，但也倍感遺憾，好在他們還剩一點時光，可以慢慢告別。

顧長安處理完香客的傷，洗凈手上的血，便和唐季年獨處在他舊居的僧寮，聽完了這十三年來發生的所有不幸，包括唐季年的死因。

顧長安淚汪汪眨眼，無辜極了：「我不是在拿你。」

李懷信瞬間怔忪，沒料到對方會問出這種問題，但又在意料之中的，明白了顧長安的選擇。李懷信張了張嘴，卻答不上來，他們信奉生死輪迴，但在世為人為畜誰說的准？

「找一個載體，或者將其煉在法器里，就可以把地縛靈帶走。」李懷通道：「但是這樣做，他會永遠被鎖在法器里，出不來，也算能陪你度完餘生。當然，如果這隻承載了他和*圖*書魂體的法器毀壞了，他也會跟著魂飛魄散。」

如今回來，倒是哭得比誰都委屈，好像他才是那個被拋棄，被辜負的人。

太苦了，一個人在外頭，酸甜苦辣就只有苦，但比起唐季年，他所遭受的根本不值一提，顧長安搖頭：「是我自找的。」他怪自己，「倒是害了你。」

這小鬼可真能管閑事，李懷信皺了皺眉：「她怎麼跟你說的？」

顧長安茫然抬頭：「怎麼不一樣？」

顧長安揩淚，抽噎一聲，說了這輩子都沒敢說出口的話：「我以前，一直覺得高攀你，我是怕……我一直都怕，我何德何能啊，遇到那麼好的你，唐家大少爺……那麼……灼灼生輝的一個人，」他哽咽地說，最後泣不成聲，「跟我攪在一起，太糟蹋了。」

「我錯了。」顧長安說：「你還願意嗎？」

顧長安呼吸一窒。

顧長安抬起頭，瞪著一雙被淚泡漲的眼睛，小心翼翼問：「你還願意嗎？」

舉目可見日，唯不見長安。

李懷通道：「不然你以為，養屍養鬼都在做好事么？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卻要讓陰靈落個永不超生的下場。」

但李懷信又算不得是個正義之士，他肆意妄為，隨心而定，這會兒突然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哪怕這對有情人已經人鬼殊途，也不是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中賺取一筆昧心錢的，索性畫了三道固陽符，並叮囑顧長安守口如瓶，畢竟傳出去有損聲譽，他李懷信好不容易下山走一遭，吃飽了撐著居然干起了幫人配冥婚的勾當，是有多不幹正事兒？身為太行道掌教親傳二弟子，不除魔殲邪或超度陰靈也就罷了，跑去幫人鬼相戀，丟不起他師父的人。

顧長安吞吞吐吐的講，聽到相伴一生這個詞的時候，李懷信的臉色沉下去，人鬼殊途，怎麼可能相伴一生，一早這小鬼不是在誤人子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