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兩人深明大義，倒不會因為他是李懷信的小狗腿就一併嫌棄人。
除了在宮裡面聖，他的殿下何時跟人屈過膝？怎麼一回來，就跪在寒時殿，小圓子沒來由的心顫，小心翼翼問：「出什麼事了嗎？」
馮天也是蠢到家了，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幫李懷信說話，結果話又不會說，扯到其身份，大端皇子，對掌教都沒屈過膝，怎麼能讓他跪在寒時殿，簡直火上澆油，把寒山君氣得，白養了這麼個不孝子弟：「他自己心甘情願跪在這兒，倒成了我讓他屈膝了？」
李懷信不耐煩：「別廢話，趕緊去。」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努力平復心緒，盡量看起來和平常一樣，換上那副刁鑽刻薄的老頑固模樣，反覆試過幾次，卻都裝得不像樣子。
天確實冷，他跪了一下午，連肺腑都快凝霜了。
虧他之前還對她說什麼，你不跟著我，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闖不上這太行山，真是，多大臉都丟盡了。人家關係都攀到他二師叔頭上了，承天師命之人，一出現，鐘聲鳴，結界開，千鶴相迎，多大的排面兒啊，會需要他這個晚輩引薦？
身旁的師兄喊了一聲，他回過神，慌忙蹲下身去拾，只是淚眼朦朧中，視線模糊。
紫霄宮乃掌門千張機內殿，與寒山君的寒時殿各分坐于太行道東西兩處，差了好大一段距離，一路上弟子們議論紛紛，小圓子順耳聽見個大概，倏地駐足，瞪大眼，猶如五雷轟頂。他不敢置信，小心蹭到兩名弟子跟前，想打聽。
李懷信左右瞥一眼，沒看見寒山君出來。
就在方才不久，千張機也拐彎抹角的問過同樣的問題，貞白從沒想過她和楊辟塵之間的關係，無非就是，不知觀給他提供過一個暢飲的地方，貞白挑了個尚且合理的回答：「算是，朋友吧。」
「我帶回來一個人。」李懷信囑咐：「她叫貞白，玄衣長冠，很好辨認，你去紫霄宮外等著，見到人後，領回我的住處，再收拾
ｈｅtｕboｏｋ•ｃoｍ•ｃoｍ一間屋子給她。」
暮色漸沉，寒山君盯著面前那串五帝錢，枯坐著，一動不動，彷彿失了神魂，直到雙眼乾澀到發疼，他才伸出手，觸摸那根紅繩結。
李懷信開口：「圓子。」
明明剛壓下去的火，又給翻騰起來，馮天這回不吭聲了。
「收拾好了。」小圓子不敢抬頭，瓮聲瓮氣道：「殿下餓了吧，我去上菜。」
「本以為，等我百年之後，你還能給為師送終，卻沒想到，」寒山君淚盈于睫，彷彿泄了所有氣力，倦極了，「臨到頭，還得為師來給你超度。」
李懷信覺得這人完全是來給他添堵的，但還是必須問清楚：「這麼重要的玉佩我二師叔都給你了。」李懷信倒不會像千張機那樣揣度貞白，認為她居心叵測或強取豪奪，她不是這種人，所以他相信玉佩是饋贈，但這份饋贈的背後，必定有一段不菲的情誼支撐，所以他想問的是：「你們什麼關係？」
「師父……」
寒山君就像被人當頭悶了一棍，雙手握緊椅柄，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逆徒！」
小圓子怕他發脾氣，忙往外跑，欲想補救：「我這就去把小黑牽回來。」
李懷信盯著他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沒解釋：「你回去。」
無論以前怎樣，這一次，因為馮天的死，寒山君真正是恨上他了。
馮天見到寒山君的第一眼，當即嚇得腿軟，就是犯錯之後，慣性的下跪認錯。
因跑的太急，冷風吹得那張嫩白的小臉兒通紅，當看見李懷信直挺挺跪在寒時殿外時，他驀地在高門立柱前剎住步子，笑臉僵了僵，立刻收起來。像是怕冒犯了誰，小聲沖那背影喚：「殿下。」
貞白站在檐下，身旁是燃起的琉璃燈，她聽出對方語氣里的不快，回道：「我也沒想到。」
「我聽說殿下回來了。」他欣喜不已，扔了手裡的活計就往外跑，結果被一波波來送符的弟子耽誤，待他跑去山門前，弟子們卻說和_圖_書他的殿下去了寒時殿，遂急匆匆追到這裏。他氣不勻，還在喘，但壓制著，不敢大喘，憋得脖子都紅了。
這一點，李懷信倒是可以義正言辭的說，不算隱瞞，因為貞白從來也沒有問過。
兩名師兄幫忙撿起黃符，塞給他：「你……」一見那張濕漉漉的小臉蛋，二人愣了：「你哭什麼？這不都給你撿起來了嗎，一張沒少，快拿好。」
李懷信沒有回頭。
「從側門走的，實在不想看見你。」馮天道：「他其實心裏明白，但這一時半會兒想不通，總得找個人撒氣，你先回去吧，跪這兒反倒刺|激他。」
既然沒受人欺負，李懷信便沒功夫搭理他，只讓人回去。
哈？什麼叫你也沒想到？
可如今，忽然聽見馮師兄殞命，他實在難以接受。
李懷信擰起眉，覺得這女冠，可能沒有他想象中那麼老實，正欲再問，小圓子端著熱菜過來：「殿下，天兒這麼冷，您們怎還在外頭，快進屋吧，該用膳了。」
此刻房門被推開，那丫頭已經闖進來了，確切的說，是哭著進來的。
馮天抬頭，對上寒山君那雙牽滿血絲的眼睛，心臟猛地揪緊，糟老頭子怕是哭過了，馮天心疼得要命，像往常犯了錯一樣，他說：「徒兒，下次不敢了。」
「沒有。」小圓子連忙搖頭，聲音細如蚊蟲：「只是殿下這一走，好幾個月，著實讓人擔心。」
他們殿下打小就跟馮天好，自然的，他和馮師兄也格外親，小圓子揉了把眼睛，蹭了又蹭，卻始終蹭不完眼淚，腦海里，忽地就閃過一幕幕畫面，馮師兄背著他們殿下，帶他下過河，捉了一木桶的小魚小蝦，然後騎乘一隻人高馬大的丹頂鶴，他抱住木桶，馮師兄則在身後扶著他，怕他萬一摔下去，飛去相鄰高聳的東郡山，在翱翔的上空中，投一把魚蝦出去，無數只丹頂鶴振翅飛來，張著灰綠色的長嘴叼走……
一個長得膚□□面的小年輕在冗長的甬道上急奔，手裡還捧和圖書著一沓沓黃符，都是在來路上被太行的弟子們攔路劫道，硬塞過來的。
「大端皇子又如何？」寒山君咽不下這口氣：「我不管他膝蓋有多金貴，他就是跪死在這兒，我也不帶心軟的。」
鶴群飛散，如烏雲散開，寒時殿再次亮堂起來。
「不用了。」李懷信叫住人，自行起身，不料膝蓋一疼，他嘶地一聲又坐了回去。
李懷信伸了伸腿：「行。」
「去吧。」
李懷信瞥其一眼，皺眉：「你來幹什麼？」
什麼叫，算是，朋友吧？
李懷信跪在殿外，不知道過去了幾個時辰，聽著裡頭師徒倆的對話，心如刀割。
屋檐下相對站著兩個人，夾著嗚咽聲。
寒山君騰地站起身，怒叱：「你以為你還有下次！我說過多少次，從來都把為師的話當耳旁風，非跟那混賬玩意兒混在一塊兒，現在好了，人家毫髮無損的回來，你自己卻把命丟了！」
等他拐回去的時候，院子里已經亮起燭火。
小圓子握著竹筷，被這記眼刀殺得一抖，慌了：「不是，剛剛，我帶白姐姐回來的時候，小黑一直狂犬不止，怎麼訓都不老實，我擔心它吵到白姐姐，所以，我，我就把它栓後山去了。」
可是自己主子都跪在這兒，哪有他獨自回去的道理？
李懷信掃一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與貞白相視，不知怎的，沉默中，彼此之間彷彿突然生出芥蒂，可能因為貞白一直都隱瞞著她身上那塊玉佩，竟是他二師叔所贈，單論這塊玉佩的重要性，她和那人交情有多深，大家不言而喻。
也是，他們剛才的對話還沒進行完，就被人中途打斷了。
「懷信怎會跪在寒時殿外頭？」
李懷信意識到什麼，臉色沉下去：「我不在的時候，誰欺負你了？」
但無論對方什麼身份，大端皇子也好，太行弟子也罷，于貞白而言並無區別。
他氣喘吁吁，卻帶著難掩的欣喜，人未到已聲先至：「殿下。」
香爐里的香燭燃盡了，他起身，取和-圖-書了新的一根點燃，再端著架子往高椅上一坐，銅錢在指尖一彈，一縷薄透的陰靈旋即現身。
那兩名弟子當然認識他，李老二院子里最細皮嫩肉的小太監，專門伺候飲食起居的。
小圓子站在自家殿下的立場，雖不是太行弟子，卻一直稱呼大家為師兄。他從來軟聲細語，對誰都恭恭敬敬，頂著一張被寒風吹紅的小臉來打聽，才知道，馮天死了，他們殿下差點被寒山君一劍砍了。
馮天的死，怕是整個太行都已經人盡皆知，小圓子向來喜歡跟在馮天屁股後面跑，知曉后肯定很傷心，哭兩聲也無傷大雅，李懷信沒責難他：「你在這兒幹什麼？屋子收拾好了么？」
李懷信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小圓子口中這聲白姐姐所指貞白，她身上陰煞氣重，難免招來貓嫌狗吠。
李懷信和貞白相對而坐，小圓子腫著一雙哭紅的眼睛給他們布菜，李懷信沒什麼胃口，只喝了半碗脊骨湯驅寒。貞白卻連筷子都沒動，端正坐著，像極了在等人盤問。
而貞白也是今日才從小圓子口中得知，他那一口一個殿下喊的竟是李懷信。
怔愣間，他雙手一松，黃符掉下去，被風卷得滿地飛。
小圓子最怕惹他不耐煩，慌忙起身，懷揣著黃符又往紫霄宮跑。
寒山君沒搭腔。
所以更計較的人是李懷信，他從寒時殿出來，本該第一時間去紫霄宮見千張機，可他對今日之事格外耿耿於懷：「你有我二師叔的玉佩在身，連太行的結界都能打開，可以說是暢通無阻。」
愈來愈近，聽腳步聲，已經入院門了，李懷信眉頭一跳，目光就殺向小圓子：「狗呢？」
小圓子輕手輕腳走過去，站到李懷信右側，面朝他，謹小慎微地跪下。
「我還能怎麼罰你？」
小圓子還在猶豫：「可是您……」
馮天驀地跪地叩首，淚水滴滴滾落，久久伏地不起：「弟子不孝，願受師父責罰。」
小圓子吸了吸鼻子，止不住淚如泉湧，對二人鞠躬：「謝謝和-圖-書師兄。」
殿內一陣長久的沉默，許是彼此平復了，再響起話語的時候，是馮天已經發現他跪在殿外。
屋裡的碳火燒得格外足，想必是因為他回來，特意多加了新爐，碳火全都燒紅了，貼心的安置在飯桌前。
馮天：「……」不帶這麼胡攪蠻纏的。
寒山君一顆心傷得稀碎：「養你這麼大，說沒就沒了，我圖什麼啊？」
馮天早有所料，他師父絕對會將自己的死歸咎到懷信身上，一點兒道理都不會講。即便如此，他還是得跟這蠻不講理的糟老頭子掰扯清楚，論起當時的情形，馮天闡述完，總結：「所以，怎麼能怪懷信呢，我自己能躲。」
儘管說，當時的情形危機，寒山君聽完，卻仍是怒不可遏的斥責：「也就是說，你自己活膩了是吧？！」
小圓子不肯，一雙溜圓的眼睛集著水氣，委屈要哭似的。
傷心歸傷心，但還記著他家殿下交代的差事，小圓子攥著黃符，邊哭邊往紫霄宮的方向走。
正待此時，屋外傳來聲聲女子的呼喊：「二師兄，二師兄……」
李懷信走過去，不禁蹙眉，因為小圓子在哭，貞白默不作聲的盯著，感覺到有人靠近，貞白抬起眼，沒出聲。
想到這，李懷信就一肚子邪火，但他憋著，自然沒給貞白好臉色，說話也陰陽怪氣：「沒想到啊，真是讓人好生意外。」
大殿里靜了許久，久到裡頭沒了聲息，馮天這才自內殿穿門而出，飄到李懷信跟前兒：「起來吧，人已經被我氣走了。」
小圓子正在抹淚，聞言，忙轉身過來，低垂著頭，鼻音濃重的喚：「殿下。」
馮天也沒辦法扶他一把，盯著他悶聲不吭的模樣，也知道他心裏難受：「你自己回去行吧？」
小圓子向來言聽計從，一個勁點頭。
李懷信來低頭認個錯，倒不是非要取得寒山君原諒，算下來跪了大概四五個時辰，也差不多，他沒打算真把自己跪死在這兒。膝蓋疼得厲害，加上天寒地凍，渾身發僵，起身頗有些費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