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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程，卻像是等了許久，貞白緩緩張開雙臂，去迎他。

幽谷內的衝天煞氣在剛剛的震蕩后頃刻散於無形。

待刻畫到一半，千張機才猛然看出來，她竟以樹葉為符紙，在上面畫起滅靈符。

秦暮一直是羡慕他的，這個師弟雖然恃強凌弱，劣跡斑斑，本性卻不壞。

頭頂黑雲如帳幕，激蕩起伏，與幽谷中翻騰的地浪遙相呼應，震亂千軍萬馬，怨煞氣層層疊疊地盪開，撞得四周山石迸裂。貞白拽著織成地毯一塊的根莖，全力施為，欲再度掀動，卻倏地頓住，只見她雙手以及露出的小臂呈現密密麻麻的黑色細線，像凸起的根根血管脈絡，蜿蜒縱橫在那層蒼白的皮下瘋竄，是體內的煞氣突然開始暴走，肆意到全身，她雙手開始不可抑止的顫抖，在煞氣蹉跎下，形同枯骨。

若說這隻眼睛之前是為了救楊辟塵，那麼如今，她是想給李懷信的。

千張機難以置信，這世間，能開天眼者，他從未見過……

此時的貞白，似乎比那千軍萬馬更可怕，更危險。她的左瞳幽綠，盯著他，有些失焦，像難以分辨，認不清人。

所以比起自己，師父才更偏愛李懷信吧。無關乎身份，千張機從未因為誰的高低貴賤看輕任何人。

李懷信凝神靜氣，筆走龍蛇，橫如千軍掠陣，折似疾風摧草，豎如雷霆泄地，捺似淵行龍蛟。七魄劍在山川幽谷中大開大合，劍勢剛猛。彷彿天地罡氣融合一體，李懷信終於在這股力量的催引下與貞白通感，她乃鴻蒙之氣，世之本源，這以山川作符基的天人之力與生俱來。

一個修為高強的大能，拼至精力耗竭，一天也不過能畫出百張符籙。可m.ｈeｔｕｂｏok.ｃoｍ•cｏm這女子，竟然企圖同時在這數不盡的樹葉上刻符。

貞白的指力停駐，整條胳膊好似壓下了太行萬仞，沉重到難以支撐，可她卻不能把手放下，因為李懷信天眼初開，他還沒有緩過來。

霎時，貞白體內的煞氣轟然一泄，沉木劍如天罰裂空，直貫入地，如同有形的波紋在周遭盪開，以貞白為中心，上百丈的陰兵頃刻被盪散。千張機與寒山君受到波及，幾個騰躍閃躲，總算有驚無險地退到了幽谷之外。

貞白在等他，頂著山巒之重，托著萬鈞之壓。

「掌教。」貞白的聲量低沉，透過陰煞之氣，傳入千張機耳中，「勞煩您率眾弟子，封住整個幽谷。」

心智逐漸混淆，貞白抬起頭，望見擋在身前人的背影，極力壓制著，怕傷到他，遂不敢輕舉妄動了。

現如今，不就臨近失控暴走的狀態？

李懷信突然一下就慌了：「貞白……」

而這能力，也隨著內聚貞白畢生之力的天眼覺醒，被李懷信繼承。

七魄劍收，滅字印成。

畢竟人無完人，誰都不是絕對善良的，好比他也有私心，卻不像李懷信那樣，哪怕壞，也壞得光明磊落，像是生來就不會虛與委蛇那一套，從不跟人玩兒陰招，也不在背地裡嚼舌根，他有一說一，不樂意就撕破臉，聽不慣就當面杠，太行道數百名弟子，屬他活得最野蠻，也最敞亮。

一股強大的氣力，從眉心往周身傳遞，灌入五臟六腑，直達四肢百骸。李懷信整個人都是懵的，因為承受不住，所以意識恍惚。

「那是……」寒山君瞠目結舌，遙遙望見那束自李懷信眉心刺出的法光，「天眼么？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如果失控，」再加上這亂葬崗的數十萬陰兵，哪怕李懷信再疼，貞白也沒有留情，兀自去探尋他神識里的眼睛，裏面積攢了她畢生的修為，「你能夠自保。」

那束法芒刺出的一瞬，貞白周身的陰煞氣陡然暴漲，才堪堪穩住身形，來與之抗衡。

「一會兒會很疼。」貞白附在他耳邊，輕聲開口，「你忍著點兒。」

「等收拾了這些陰兵。」貞白其實更擔心自己會傷他，「再勞煩你，把我鎮回去。」

秦暮歷來循規蹈矩，從未跟邪祟做過同盟，盯著眼前這隻小鬼，心下驚奇，難以言喻，也只有像李懷信那種肆意妄為的性子，才會跟這些邪魔外道引以為伴，甚至，還跟那個滿身陰煞的女子生出情愫來，當著眾人的面，與百家道門為敵，他是真的膽大包天，什麼都敢，秦暮反窺自己，決計是干不出這麼離經叛道的事情。

一聲脆響，貞白的胳膊在重力摧壓下骨骼碎裂，又在煞氣纏縛中再度重塑，循環往複兩三回，李懷信方如大夢初醒，尚等不及他去適應，貞白艱澀吐出三個字：「滅字印。」

他立於畫卷之上，靈力以天眼為始，于周身流轉不絕，自指尖頃涌而出，以山川為符紙，御七魄劍為筆，刻下一撇一捺，猶如共鳴，整個幽谷發出嗡嗡的金石之響，于無盡陰兵聽來，這聲音如雷貫耳，彷彿裹著無邊凈咒，從七劍下緩緩泄出，殺傷力極強。筆畫牽動風雲變色，十萬陰兵鬼哭慘嚎。

用動魄驚心都不足以來形容千張機此刻的震撼。

耀目光芒之後，一切重歸陰暗。

李懷信撐起身，雙目緊闔，額心的第三隻眼目和-圖-書猝然睜開。山川，大地，遂變成一張張或平鋪、或豎立的版圖，收入眼底，恰如覽盡長平山水的畫卷一副。

一早手持硃砂符，在狹道口貼了一排的死屍站崗，將一波撞來的陰兵堵回去，眼看秦暮攜著幾名弟子一邊結印一邊走來，一早揚了揚手腕上的凶鈴：「我能幫忙。」

李懷信耳邊震蕩，渾身火燙，如灌注了通天神力，根本招架不住。可貞白的話語遞入耳中，直達神識，好似不可違逆的指令。

然而方才那一波地浪掀出去，延展數里，一時間，激發了陰兵的凶性，千軍萬馬轉過身，個個猙獰且殺氣騰騰，嘶吼著，一躍數丈，如同席捲而來的蝗蟲，密密匝匝朝他們攻襲而來……

李懷信倏地明白了，她的意圖。可是太疼了，疼得他雙眼發黑，堪比上一次，貞白要奪走這隻眼睛時。

無邊落木蕭蕭下，數十萬片滅靈符遍布幽谷，似雪滿人間，無盡陰兵仿若有感，盡皆抬頭，看著畫滿滅靈符的樹葉飄然落下。

李懷信猝然睜大眼，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貞白指尖的勁頭大得出奇，好似利刀一樣釘穿顱骨，隨即而來的是一陣劇痛，痛得他四肢發軟，癱跪在地：「貞……」

大地猛烈一震，群峰顫慄，卻一發既收，山河歸寂，萬籟無聲。

貞白的手有些顫，卻極力保持平穩，一筆一劃，在虛空中頓跌起伏。然後另一隻掌力推出去，盪開蜂擁襲來的陰兵，烏泱泱一片黑甲潮流般翻滾沖騰，來勢洶洶，去勢湍急。

相隔不遠的距離，李懷信奔過去，哪怕她入魔，哪怕他飛蛾撲火。

「你……」貞白難以自持，正一點點被煞氣吞噬，眼中僅剩下一丁點兒對方的縮影和圖書，說來也怪，那抹白衣卻能壓著她最後一絲心性，令她不至於立即發狂。貞白抬了抬手，忍得艱難，她怕五臟六腑被煞氣侵佔，整顆心都腐蝕殆盡，再面對蒼生，面對李懷信，都不會姑息，所以趁她還能認得他時，貞白抑制著，「……過來。」

「什麼？」李懷信不明所以，還未等他有所反應，貞白的兩指就點在了他的眉間，攪入神魂。

千張機沒有任何猶豫，就按照貞白的意思去做了。

在煞氣的強力催動下，李懷信整張臉色紅到發紫，彷彿顱骨即將震裂，額心才隱隱浮出一隻眼睛的虛影，貞白再度灌注煞氣，去逼那隻緊閉的眼目，直到它緩緩睜開一條縫，彷彿混沌初開射出的第一束光亮，在遮天蔽日的陰暗中，刺眼，灼目，光焰萬丈，瞬間清退了周邊撲涌而至的陰兵。

秦暮通透，但不怎麼豁達，因為太在乎千張機的眼光，為了爭第一，從不肯對李懷信相讓，為此他們較了十年的勁。

李懷信隱約記得貞白曾經說過，她體內的陰氣壓不住，才會給自己下道鎮靈符，若是解了，難保不會失控。

貞白等到他，配合他，一個刻山川，一個琢葉符，彼此連成一脈，一折一勾，相輔相成。

處於幽谷外圍的太行道眾人俱是一怔。

現如今，盯著陰翳天穹下，那人眉心爆出的光焰，秦暮便知道，自己此生都無望企及了。

貞白于幽谷之中抬手，掌心朝上，在虛空中輕輕一托，頓時風霾大作，捲起林間無數葉片，在漩渦中飛聚，鋪天蓋地的湧向上空。貞白並指一劃，周遭數不清的葉片上，便落下一道刻痕，像用指甲蓋輕輕剮蹭的印記，不深不淺，隨著貞白指尖不斷折轉，無邊樹葉上hｔｔｐs://m•ｈｅtuboｏk.cｏm•coｍ竟出現相同的刻痕。她指力極其緩慢，彷彿承托著千鈞之力，有些吃不住重量，卻仍在拼力維繫。

李懷信一回頭，就被貞白滿身竄動的黑氣嚇住了，她整個人彷彿都快融在墨色中，只剩一張煞白的臉，堪比邪魔，盪入人間。

李懷信臨危不亂，手掐劍訣，七魄劍在周遭急速旋轉，好似一朵劍蓮，逐漸向外擴散，形成了一個圓形安全帶，來為貞白爭取時間。無以計數的陰兵撞在劍蓮上，頃刻被削散，可陰兵無懼無識，仍是前仆後繼。

李懷信身姿凌厲，又輕靈縹緲，臂力挽動，七魄劍便隨即一劃，以氣吞山河之勢，急轉直下。冥冥中，與貞白的指力接軌。

劍圍逐漸縮小，李懷信憑一己之力，根本難以抵擋陰兵大潮，只能竭盡全力，哪怕為貞白多爭取一刻，一息之後，七魄劍形成的劍蓮分崩離析，數以萬計的陰兵直撞而來。

他從未畫過什麼滅字印，卻彷彿是個融進血脈的東西，一筆一劃都湧入神識，變成一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力量，那是貞白的畢生修為，像開了閘的洪流，轟然間傾瀉而出。

儘管知道李懷信是為了擺脫千年老二的稱呼，秦暮也不肯輸哪怕一次，因為除了這一項光環，若是卸下去，就好像一無是處了。越到後來，第一當久了，就更加輸不起，因為被打敗突然成了一件會令他感到丟臉的事情，秦暮丟不起這個臉，但是李懷信臉皮厚。

數十萬滅靈符在陰兵陣中飄擺，乍然一觸，勢沖雲霄，無盡陰兵如冰雪觸地一般，湮滅消融如漫天螢火。

用這孤冷的一生，抱了滿懷的熱烈，這個人就像一盞燈，一把火，照亮她，點燃她。像平地起風，像靜湖起浪，然後終於，心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