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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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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年未肯付東流

第二章 流年未肯付東流

「難得清靜,你我兄弟兩人好久沒好好喝一場了。」沈伯允自己滿上一杯,又為沈仲凌斟了一杯,「這酒我藏了好久。是郭書年從通州給搜刮來的。」
婉初知道他早年混跡軍旅,後來腿是殘疾了,手上的力道並不輕。此時躲也躲不過了,索性護住亞修,眼睛一閉,生生就接了這一鞭子。
婉初把信還給榮逸澤,端然道:「三公子謬讚。能幫這些孩子,婉初自是樂意一試的。三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差人送來文書,我翻譯完再讓鳳竹送還三公子。」
梁瑩瑩很有耐心地在車裡坐著。
他忙上去敲門:「婉初,把門開了,有話好好說。」
婉初拈了一朵,可還是猶疑不定。男孩子忽然握住她的手,往她嘴裏一遞,那花香就忽地滿盈齒頰了。當她想再吃一朵的時候,手裡的花突然就枯萎了。她急得直哭,男孩子也不見了。她到處尋找可什麼都看不見了……
傅婉初看完,心下明白,這京州城裡多得是留洋回來的人,他找自己無非就是托口。
京州城裡數得過來的青年才俊,她一眼就相中了沈仲凌。「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便就是如此吧。
女子目光飄在沈仲凌和梁瑩瑩處,紅唇未語先揚,彷彿是才看了一出好戲。她笑著對電話講:「三郎,猜我瞧見誰了?」
沈仲凌只道她還在生氣不肯見自己,溫聲說道:「明日我要代大哥去通州治軍,這一去估計就是半個月。你也不肯出來見見我嗎?」
沈仲凌一張一張看過去,蹙了蹙眉頭喃喃道:「戲文?」
婉初緊咬下唇,把懷裡的書往他身上一推。身上的風衣順勢滑落在了地上。她也沒去拾起來,轉身跑進了屋子,把門哐當一聲就關上了。
鳳竹置氣道:「小姐受這樣的委屈,還不讓二爺知道!」
此時夕陽即將歸沉,還有些許的溫暖,紅磨咖啡的霓虹燈也亮起來了。華燈初上,兩廂溫柔的光都灑在兩人身上。男子略低頭溫言,女子含春淺笑,那場面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和諧。
沈仲凌回過身去,卻見到梁瑩瑩和一位中|年|美|婦。叫他的,就是那中年摩登婦人。沈仲凌也認得,這是梁世榮的四太太。於是合了筆,起身同四太太和梁小姐問了聲好。
沈伯允不料她竟然不躲,看著冷汗涔涔、疼得瑟瑟發抖的傅婉初,一時也呆了。家僕們這才一齊擁上去求情。沈伯允頓了頓,茫然丟了鞭子落寞而去。
「果然是戲文嗎?我看著也像是戲文,好像是在哪裡聽過一樣,但是又想不起來。」婉初又湊過去看了看,笑道,「這字倒是好看。」
是的,倘若當年不是他調皮頑劣,大哥也不會為了他被截斷兩條腿。說來說去,他欠兄長太多。他雖然對軍務、政治都不甚感興趣,但也是秉性聰慧的人,怎麼會不知道京州軍金玉其外,早就敗絮其中。在這亂世里,梟雄迭起,若不求聯合以自強,便只能做一棵會審時度勢的牆頭草。
沈福和鳳竹早就看呆了,眼睜睜就見鞭子落在婉初的背上,都一起驚呼起來。
沈伯允昨天就是跟他提這事情,讓他去給梁小姐挑禮物、陪吃飯。結果他非但沒去,今天卻是跑到營里巡視,故意避開。
傅婉初一雙眼睛里盈滿了委屈和驚恐,又硬撐著端然肅正,襯著一張白皙的小臉便有了一種嬌楚的風情,又有一種古怪的悲壯。榮逸澤本還想逗她一逗,卻忽然軟了心,於是換了一副正經的表情,從口袋裡取了一封信遞到她面前。
婉初雖覺得奇怪,卻並未往心裏去。未幾日,卻是又收到一封信。同樣沒頭沒尾的寥寥數語:「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咋便今生夢見。」非詞非詩,看著倒像是戲文。
鳳竹給傅婉初稍稍梳洗打扮了下,編了條辮子,插著一支翠綠的岫玉簪子,換了件鵝黃色散袖小衫,身下藕荷色細褶長裙,梳洗完畢緩緩從屋內走出來。
已是入夜,婉初穿著丁香色攢花家常短襖,起著波浪的長發披落肩頭。一隻手拈著信,另一隻手的食指卷著一縷頭髮,一圈一圈地在手指頭上繞上、散開,又繞起。她看著信的目光柔和而專註。
婉初將信抽了出來,是一張淡青色暗紋彩箋。信上既無稱謂、敬辭,又無落款、敬語。只有小楷寫就的一句話:「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那字體流麗,卻是很有風骨。
沈老爺子的病越發嚴重起來,春天的時候連床都起不來,面部也癱了,但還能勉強說上幾句模糊不清的話。
鳳竹打開門看到沈福滿頭大汗,神色慌張。
凌晨。真怕是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榮逸澤不欲打擾她,站起身來,靠在臨街的落地大窗邊往外望去。馬路對面的櫥窗里,窈窕佳人姿態萬千地朝他招招手。他唇角一揚,回她一個笑。
男孩子咧嘴一笑,摘了幾朵放進嘴裏:「瞧,就這樣吃啊。你試試。」
沈仲凌又跟他閑聊了幾句,就離開了。
「還沒有,正打算去。」看沈伯允盯著他手裡的信,沈仲凌羞赧地笑了笑,「怕她還在置氣不肯見我,便想著留封信給她。」
沈仲凌愣了一下,猶豫間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點頭。
婉初本以為又會聽到什麼「他為你夢裡成雙覺后單。廢寢忘餐。羅衣不耐五更寒。愁無限。寂寞淚闌干」之類的戲詞,卻不想是一句不成話的話,便扭過頭去看他。
婉初強打著笑:「她們都小,別嚇著她們。」
「婉小姐,您快去東院勸一勸吧,大爺快把小少爺打死了!誰都攔不住,大少奶奶都昏過去了,我又不敢驚動老爺……」
沒待婉初反應過來,沈伯允的鞭子揚手又來。那力道,像是用了十分。
沈仲凌想到此處,也是長嘆一聲:「通州那邊怎麼樣了?」
見他神色黯然,沈伯允卻又笑了:「仲凌你不用內疚。無論是誰,當時我都會去救的。相信當時你在我的立場,你也會毫不猶豫去救大哥的。其實,殘了倒有殘了的好處,人在逆境之時便容易看清人心。」說完一陣沉默。
「他那樣子了,我怎可再拿旁人的話讓他難過……唉,鳳竹姐姐,你手輕些,疼、疼!」亞修疼得嗷嗷大叫。
婉初被她說中心事,面上一紅:「去玩吧,整天就知道瘋!」
沈仲凌小小抿了一口,初入口是清涼,然後是熱辣,最後居然是慢慢襲來的甘甜。「果然是好酒。通州是個好地方。」
那暖糯的聲音讓婉初心裏一顫。背上的傷剛敷了葯,衣服也沒法穿。此時她只能趴在床上,不敢亂動。聽他叫門,只好應了聲:「我睡下了。」
婉初這樣沉靜冷持的面孔,看在沈仲凌眼中,只當作在生兄長的氣。那一絲抱歉里,還是縈繞著揮脫不去的吃味:她為什麼不拒絕榮hetubook.com.com逸澤?
沈仲凌將梁瑩瑩讓進車裡,俯身道:「梁小姐稍等,我還要再囑咐經理幾句。」說完又進了福茂百貨,快速畫了一張。於是一串紫玉就製成兩串略有不同的手鏈。
榮逸澤紳士地替她開了車門,傅婉初幽幽站定在沈仲凌面前。他手上還提著甜品盒子,尚未開口,就聽得榮逸澤一聲意氣風發的招呼:「凌少,好久不見!」
「參謀長的腿疾今天又發了,剛才醫官看過,怕是心傷鬱結……」郭書年的聲音越來越低。
她父親早年從草寇起家,在山寨里摸爬滾打多年。雖然她自小也是養尊處優的,但那些叢林法則,父親卻是耳提面命的,和普通的官宦人家的教養自是有些不同。
沈福也是慌了神,一路上將事情原委講得支離破碎。隻言片語里,婉初只知道亞修在外頭闖了禍,把人傷得不輕。這孩子卻硬氣地不肯認錯,氣得沈伯允請了家法。
這一日婉初從老爺子那裡請了安回房,便瞧見書桌上擺著一封信。
從廂房內到小廳,一路上酒罈搖搖晃晃的,幾欲摔倒。沈仲凌有心去幫他一把,又深知兄長的脾氣,只好坐著等他。
沈仲凌點點頭,想著這顏色婉初是最愛的。玉是好玉,但是看那簡單的樣式卻又略嫌粗贅,便找經理要來筆紙畫了個圖樣,交代重新做個樣式。
這不是沈仲凌的筆跡,那麼會是誰寫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自己?是榮逸澤?可榮逸澤那樣風流浪蕩的人,怎麼寫得出這樣一手好字?
第二日,沈仲凌從營地巡視回來,正要去秘書處告假。一到了軍部就明顯感到今天的不尋常。素日里總開玩笑的方秘書,臉色也難得地嚴肅起來。看到沈仲凌,便忙說:「凌少你可來了,參謀長正在發火。」
庭院靜謐,歲月無驚。所謂美好,大約不過如此。
婉初彷彿是沒聽到他的話,突然問他:「下午軍部又有應酬?」
婉初將目光從信上收回來,輕輕一笑:「你大哥就給了你一天的假,你哪裡有空?」她聲音雖然平常得怡人,沈仲凌還是捕捉到一絲縹緲的哀怨,更叫他添了一分內疚。
沈伯允卻是氣極了:「什麼緣由也容不得他如此傷人!婉初你讓開,這是我的家事。」話是極冷的。
沈仲凌這才把膠著在婉初身上的目光挪開,客套了一句:「三公子稀客。」
沈伯允抬頭看見他,放下手裡的筆,招呼他進來:「都打點好了?」
在法國的時候,她上的是教會女校,常跟著去做些慈善。回國后一直蟄居在沈家,其實心裏還是很願意盡自己的能力做些慈善。斟酌了半晌,拿定了主意。
沈仲凌突然想起小時候最崇拜的人就是兄長,想起他從前說起「男兒本自重橫行」「八千裡外覓封侯」時是那樣的意氣飛揚,心裏更是內疚自愧。這一輩子,如果能用自己的腿換大哥的腿,他會毫不猶豫地砍下來。然而說這些本就是無用,因此他才越發的懼怕他聽到自己說「不」字時的失望。
沈仲凌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敷了:「給我備車吧。」
沈仲凌又是一陣沉默,未幾才說:「那好,你早些休息吧。婉初,等我回來。」輕輕放下東西,在門口又徘徊良久,直到她的燈熄滅了,才悵然地離開。
「傅小姐留步。榮三來是有事相求的。」榮逸澤說著就拉住她手腕。
「凌晨。」
經理是見慣場面的人,心裏敞亮,知道這兩串定是送給不同的小姐,便也不多問。
開始是用一個精巧的小鐵鏟,後來怕是覺得不靈活,索性用手。十指纖長,蔥玉瑩白,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手。手上沾著些泥,也沒覺得臟,反而讓人覺得這景、這人、這園,說不出的恬淡。
這一條通向她小院子的路今夜顯得分外的長,離情別意都涌在他胸口,叫他越發的加快了腳步。
侍應生見到他,上前殷勤地招呼領座。
眾人把兩人抬進婉初的房間,亞修趴在貴妃椅上,婉初趴卧在床上。兩人都見了傷,當時尚不覺得,這時被人一碰,才覺得火辣辣地疼。
待他離去,下人們這才手忙腳亂地把婉初和亞修往房裡送。
長睫微卷,盈盈春目含著極清淡的笑,那笑里又有絲憂愁的模樣,安靜得讓人心裏揪了一下。她全神貫注在一棵沒開花的小樹上,仔細地為它鬆土。
亞修此時才露出小孩子的脾性:「不是我在外搗亂,是那個方礎楠欺人太甚了!哎呀,你輕些呀……他在班上說父……說他是個廢人,不能人事。說我是母親偷情來的野種。我雖然知道不是他的親生子,怎麼也不願意他讓人侮辱。」
一位濃妝麗人正要出門,從兩人身邊經過。桃花媚眼在沈仲凌臉上駐留幾秒,忽而一笑,妖嬈倍生,如牡丹艷放,讓人忍不住側目。
榮逸澤眼見她又望過來,挑眉一笑,然後把信湊到她面前:「難為死我了,你幫我瞧瞧?」無奈地笑了笑,「瞧瞧,名聲不好的人,連做個善事都比常人難些。」
「他又幾時講過道理?」亞修又火上澆油來上一句。
「婉小姐,婉小姐……」
沈仲凌知他心煩戰事,剛想勸慰,又聽他道:「通州的鐵礦、金礦是塊肥肉,人人都想得了去。中央政府是個空架子,四方八面各有梟雄割據。咱們南有桂軍,左有左家軍,右邊有梁大頭,北方一地還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定軍。本可以放手一搏,可惜京州軍早些年被陳奉南蛀得太厲害了,空有其表,現在也只能艱難守成。」說完仰首就又飲了一杯。
「再問你一回,還不知道錯嗎?!」沈伯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沈仲凌看著父親龍鍾蒼老,心裏未免傷感。想著沈家上上下下的重擔全都攤在兄長一個人身上,不免心裏生出許多內疚來。出了沈老爺的院子,便先往東院去。
沈仲凌復回到駕駛位,歉意道:「讓梁小姐久等了。」
他清風爽氣地笑看著她,彷彿今天定然要在她這裏得到個子丑寅卯來。
鳳竹沖她眨了眨眼,樂呵呵地跑出去了。
沈伯允笑了笑:「不說這些……看你這模樣,跟婉初又置氣了?」
暗灰合歡花地的月白色織錦春衫閃著珠光,兩兩柔滑貼在一處。偶有清風徐來,搖擺著百褶裙和髮絲,彷彿鵝毛從他心上拂過,酥酥痒痒的。
還是那張儒雅秀和的笑臉。他怎麼可以笑得這樣開懷?婉初仰著臉,冷眼瞧他。
經理仔細捧給他,殷勤道:「凌少好眼光,這串珠是今天早上才進的,顏色亮,水頭足。這品相,世面上可不多見。咱們行內都說『春到好時賽過翠』,要不是邊料打成的珠子,那可就是價值連城了。就這樣,價格也都是高過翠色珠子的。」
沈伯允長長嘆了口氣,聲音里儘是無奈:「怕https://m.hetubook•com•com是保不住了。」
男人大約都如此左右逢源、得心應手,她母親早就如此告誡過她。她以為榮逸澤那樣的人如此,是理所應當。沒料到沈仲凌一樣也做得順理成章、手到擒來。
沈仲凌把身上風衣脫了下來,披在她肩上,替她攏緊,只露出一張精緻的小臉。「別貪涼,起風了。」他溫暖的手指擦過她冷然的下頜。
傅婉初心裏便有些麻團,莫不是昨日他生氣了,借故不見?還是京州軍出了什麼大事?正糾結著,聽得門被人拍得極響。
梁瑩瑩見他為自己解圍,卻又教人如沐春風的舒適,心裏更是讚賞。
整理好婉初的傷口,鳳竹又來看亞修的傷。
這樣鬧鬧嚷嚷到了深夜,才抬了亞修回去。婉初交代福叔和眾人,這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要往外傳,也不要告訴沈仲凌。
「一點小誤會。下午陪梁小姐吃飯,不巧被婉初撞上。我當時又沒解釋清楚,倒讓她誤會更深。這會子估計氣得不輕。」說完有些靦腆地笑了笑。
房裡有燈,她應該沒睡。這個時候她多半是在讀書。
她的手指在每本書的書脊上劃過,偶有停留一刻。若有非常感興趣的書,便抽出來翻上幾翻,然後再放回去。
婉初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說什麼,把沈仲凌送出園子。臨去,沈仲凌湊到她耳畔匆匆低聲道:「那你記得等著我。」
榮逸澤也不生氣,往前走到她身邊,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臉上。
傅婉初往床上一躺,把被子往頭上一蒙,根本就是不想聽。
這原來就是他的應酬!
榮逸澤笑道:「若非親自來,怎麼能顯出榮三的誠意呢?」說著又上前一步。
婉初靠在貴妃榻上,心不在焉地看著新買的詩集。看到阿波利奈爾的《比拉波橋》的那一段「為了歡樂我們總是吃盡苦頭。夜幕降臨,鐘聲悠悠。時光已逝,唯我獨留」,不禁煩悶起來。
婉初還想推辭,可瞧著那一副「你不同意我肯定不走」的表情,稍稍思忖一下,確實是書荒良久。想著外頭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他大約是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便點頭同意了。
沈仲凌知道他又想起當年的未婚妻。那時候他尚年幼,雖不明細節,但也知兄長被截斷雙腿后,那位小姐便退婚了。沈伯允本不願再談婚事,但身邊總要有個照料的人,於是才在鄉下選了個女人。雖然沈伯允待唐綉文很是客氣,但終歸也只有客氣而已。
沈仲凌只當不過喝杯咖啡,卻沒有想到梁瑩瑩是個如此健談的人。他的身份教養,總也不好半途離席,便只好同她應酬。咖啡續了幾杯,梁瑩瑩卻仍然沒有走的意思。
婉初最後挑了兩本書。一本是法文詞典,畢竟這麼多年沒再自己研讀法文,很怕在翻譯的時候遇到什麼生疏的字句;一本是法文詩集。雖然中意的書很多,但還是明白這些個書雖然不算奢侈品,到底還是價格不菲。她從來都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
此時正是下午茶時分,旖旎的歌曲從留聲機里飄來,混著半苦澀半甘甜的咖啡味道,還有呢喃的甜品香,別有一種慵懶的情緒。
沈仲凌略一沉吟,才堅定道:「大哥若信得過,不如讓我去一趟吧。」
看著他們並肩而行,看著他為她拉開車門,看著那車絕塵而去消失在擁擠的街道,傅婉初只覺得手裡兩本書,沒來由的重。握在手裡又像是壓在身上,喘不過氣。
梁瑩瑩只覺得那笑如春風襲來,吹放夜花三千。「那就紅磨咖啡吧。」她目光灼灼,步步進逼。
鳳竹心疼婉初,便把氣往亞修身上撒,手上自然就不輕。「小祖宗,你知道大爺克己束家的,怎敢在外惹禍?看把小姐也給連累了!」
沈仲凌右手扶著門,左手上拎著一方外帶的甜品盒。梁瑩瑩接著便走出來。
榮逸澤彷彿故意安靜地也不說話。這一份寧靜,更叫她心頭那一份痛澀膨脹起來,到了無邊無盡的地方。
夢裡,彷彿又回到了老德清王府。花園的老槐樹下站著一對小兒女,那時候滿樹滿樹的槐花開得正旺。男孩跳起來擼了一串槐花給她:「給你,這個可好吃了。」
鳳竹跟在她後頭,見著她那猶疑不決的樣子,知道她怕軍部人多嘴雜。鳳竹手指纏著發尾,笑著打趣道:「小姐放我出去玩一陣,回頭路過軍部,我親自去找二爺,這樣別人就不知道了。」
陳奉南便是京州的督軍,愛財漁色,胸無大志。這許多年,若不是沈伯允為他南征北戰守住這十幾座城,京州軍早就換了姓了。
榮逸澤若有所指地笑道:「可算不得稀客,只不過每次我來的時候凌少正好不在。可巧今天正好陪著婉初妹妹一起出門看了場戲。」
榮逸澤覺得更怪了,讓她看封信居然就哭了,那顫顫巍巍又凜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樣,叫他覺得有趣又可愛。習慣地抽了手帕出來正想上去替她沾沾眼淚,又怕她真要急了。
這回倒輪到榮逸澤納罕了,不過就是一封信,沒想到她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於是他又走近了一步,努力更正經地說:「你看看信,不就知道我什麼意思了嗎?」
「大哥,你知道我志不在此。」沈仲凌早已表明態度,他也自知不是橫掃千軍殺伐千里的狠辣角色。
婉初看著那分明就是死纏爛打的笑意,終是掩不住怒意:「三公子這是什麼意思?!我一弱質女流,怎麼就招惹到你了?三公子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京州城裡什麼樣的小姐、夫人沒有,不過三公子一招手的工夫。雖然我不是什麼貞潔烈婦,但起碼的廉恥還是有的。三公子當知道婉初是有婚約在身的人,勸三公子就不用在我身上浪費工夫了!」
到了深夜后,沈仲凌這邊才忙完。清點核對軍資、安排人事,準備第二日出發去通州。
傅婉初在家裡一直等著沈仲凌,漸覺無趣了,便去院子里擺弄她的花草。太陽已經斜去半邊,由刺目的明亮轉成溫柔的橘黃。
榮逸澤在旁也沒閑著,頗是委屈地說:「榮三知道自個兒名聲不好,思量著總得做些善事積些陰德,也好早日討個好媳婦兒。這個是一個法國朋友的託管信,他有一個基金,準備在拂城開個育英院。你知道去年戰亂剛平,拂城添了不少孤兒……可惜榮三胸無點墨,對法文幾乎一竅不通。想這京州城裡,榮三認識的學識淵博、精通法文的,也就是傅小姐了,所以就想找傅小姐幫忙翻譯些文書。」
傅婉初連惱都來不及惱他,羞得脖子都紅了,顧不得再說什麼客套話,轉身就往屋裡去。
沈仲凌愣了半晌,低頭看了一眼書上的油印:「四通書局」。那是紅磨咖啡對面的鋪子。恍然大悟后,他忽地就慌了神。本想著不給她添堵才撒了一個謊,結果卻弄巧成拙了https://m•hetubook.com.com
過了二月,寒氣突然就一下溜了過去。未來得及脫去冬裝,桃花、迎春花都競相開放。人人都稱奇,街上的謠言也起得更厲害,說天有異象,今年必有人禍。人們的心情本應該跟著天氣好起來,卻又因為這些流言而慌亂,桃夭下掩著暗流。
「就把你設計的這手鏈送我吧,我喜歡這個。」梁瑩瑩大方地微笑著盯著他。
不待婉初說什麼,榮逸澤立刻笑意盈盈:「可正好,傅小姐這下可以賞臉跟鄙人吃頓飯了。」
沈仲凌卻只是頷首側身讓過她,和梁瑩瑩坐下,然後仔細地看著菜單。
榮逸澤彷彿一點看不出來他纏心不耐的模樣:「客氣客氣,應該的。伯允兄總跟我說婉初妹妹總在家裡怪悶的,叫我有空多帶她出門四處走走。」
婉初只想從他手裡逃出去,哪裡敢再跑,只好很不情願地狠狠點點頭。他甫一鬆手,婉初逃也似的後退了幾步。
婉初猶疑地望了他一眼,彷彿下了天大的決心,這才看了一眼信,然後撲哧一聲笑了,才知道他剛才讀的那一句是法語的「親愛的榮先生」。又覺得此時不該笑,便整理情緒,從他手裡接了信仔細看下去。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難得的沒有防備的偽裝,原來這才是傅婉初的真正模樣。
榮逸澤卻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笑著用商量的語氣說:「好好好,我自重,那你可不能跑,等我把話說完,不然我可就不是拉手了。」
梁瑩瑩是極喜歡這樣溫潤如玉的人,低頭微微一笑,卻瞧見了那串紫玉和手鏈的畫稿:「這紫玉做這個造型可真是別緻。」
男僕們都在門外候著,丫鬟們多數年紀都小,看那狀況哆哆嗦嗦的都不敢動手。鳳竹一瞪眼,恨恨罵道:「都是些沒用的!」
沈仲凌早就篤定這信是沈伯允找人遞的,既無從生氣,也無法開口。可是婉初這目光卻是投向一封陌生人的書信的,那繾綣溫柔叫他的心無端地酸脹起來。他突然想起來似乎很久沒有陪她出過門了。
談話間,兩人已然匆匆跨進東院的大門了。
榮逸澤又虛攔了她去路,柔聲殷勤:「你看你這樣肯幫忙,我一定要代那些孤兒好好謝謝你才是。本來想著送你些珠寶首飾,怕你不愛那些。我在四通書局留了不少原版書,想著傅小姐大約是愛書的人,不如賞個面子,陪榮三去趟書局挑些喜歡的書,順帶著也讓榮三請頓飯聊表謝意。」
這些年她似乎總是在等:等自己長大,等父親來接她回家,等孝期過,等待婚期……雖然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如今連自己在等什麼也迷茫了,但她骨子裡就有那樣一股子彆扭勁兒:總要等到最後的結果。
說完,頓了頓,猶不可信地問他:「三公子就只這一封信嗎?」
「那剛才在大少爺面前你還不解釋!」鳳竹氣極。
傅婉初恍惚覺到背後的目光,側頭看到榮逸澤靠在月牙門邊瞧她。合身挺括的洋服,襯著他如臨風玉樹,唇角含著似有似無的笑,三分隨意,一分輕佻。
榮逸澤只是想著,這人的衣飾本是潮流之外,但這樣素凈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怎麼就生出許多的艷麗來?
「梁小姐人如何?」
傅婉初仍是不說話,企圖在他那溫和的笑容下頭尋一絲內疚的蛛絲馬跡,然而沒有。
「正是在給梁小姐選賀禮,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沈仲凌聲音溫儒,明朗悅耳。
好不容易等到了沈仲凌的輪休,婉初才有空拿了信給他看:「你看看這是什麼?」
沈仲凌安慰了方秘書幾句,就往沈伯允的辦公室走去。剛推開虛掩的門,就被飛來的一個物件實實在在敲在額頭上。
婉初含笑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麼,鳳竹敲門進來說:「大爺剛才傳話,叫二爺過去一趟。」
婉初正為著剛才所見焦燒著心,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也顧不得他滿口胡言,同他打了聲招呼便徑直進了府里。
「婉姐姐,你莫要管我,我知道他早見我這個『兒子』不順眼。索性打死我,讓他好去跟人家交代,我也好去找我那不知名姓的爹娘!」亞修竟還是嘴硬。平日里他對沈伯允極是恭敬,甚至有些懼怕,不知道怎的今天如此倔起性來。
此時的他手裡握著鞭子,指節發灰,面色陰沉鐵青,彷彿努力壓抑著噴薄的怒氣。亞修跪在他面前,往臉上看,左邊臉已然腫起,地上不遠處是斷成兩截的雞毛撣子。
婉初挑好書回身看榮逸澤,卻看見他那似笑非笑詭異的表情,於是順著他的目光往外望去。
想著今日應該主動去約他,於是去了前院客廳,拿起電話剛撥了兩個號又放了下來。
「大爺幾時成了這樣不講理的人了!」婉初冷冷瞧他。
「大爺,亞修還是個孩子,有什麼話好好說。」傅婉初也知道,雖然在沈家住著,到底是外人,不便衝撞他,只能好言相勸。
「現在京州軍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大哥想籠絡梁家我也沒瞞著你,但我的心是怎麼樣的,你還不清楚?在找到兩全的辦法之前,敷衍在所難免。婉初……」沈仲凌低聲下氣地解釋。
「雲姨!」梁瑩瑩冷冷喊了一聲。四太太瞧出她的不快,訕訕地放下胸針,佯稱要趕牌局,就把梁瑩瑩推給了沈仲凌。
「我沒錯!」亞修眼眶紅紅的,那表情卻是十分的倔強,瞪著沈伯允,竟是不怕。
傅婉初的心就被這和諧的畫面劃了一刀。
信封上用滿文寫著「傅婉初 啟」。婉初暗自奇怪,問了鳳竹,只說是陌生人送來的,指名道姓送給她。管家本不想收,但瞧見上頭的滿文,怕是傅家什麼遠親舊友,這才收下。
婉初只好安慰她:「不過些皮肉傷,過幾天就好了。他們骨肉至親,不能因為我生了嫌隙。」
房間里亮著燈,沈伯允端直著坐在窗前批閱文書。偶有涼風吹來,沈伯允都會咳上幾下。
鳳竹剛剛出去替她買胭脂,她這小院子等閑也不進什麼人。本是想跑,可看著榮逸澤那一副「說得出、做得到」的模樣,只怕他再做出什麼罔顧臉面的出格事,還是停了下來。
「……路上多小心。我就不去送你了。」她極力自持出一道平軟的聲調。
「好好好,那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直爽大方。」
沈仲凌將信折好,面色瞧不出什麼異樣來,慣常地溫和笑了笑:「不過是平常的戲文,聽過也不奇怪。不知道誰做這樣無聊的事情,回頭我交代福伯不要再傳信進來了。」
婉初忙惶恐地低下頭,他的鼻端就掠過她的發頂。
榮三挑了挑眉,一時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卻仍舊笑道:「確實就這一封。不過……」他故意拖長了音,「傅小姐要是喜歡看信,榮三多寫幾封也無妨。你看,旁的榮三也不會寫,就是情和_圖_書書拿手些……」
最後只變成淡淡地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這會子叫疼了,剛才不知多硬氣!」鳳竹雖然這樣說他,可手下還是輕了又輕。
一進東院,就看見輪椅上的沈伯允面色鐵青。年近不惑的沈伯允,雖不似弟弟溫文爾雅,卻也是個謙謙君子。平日里雖然對下屬管教極嚴,但面色總是謙和的。
婉初環胸而立,把頭一扭,並不搭理他。
四通書局在合福錦大街的正中心,拐角處是佳嘉大戲院,算得上鬧中有靜。傅婉初早聽說過四通書局常有些原版書,大都是些達官貴人私下裡定好的,並不外售。今天能有機會親自挑選,心裏是存著歡喜的,剛才的尷尬也都放到一邊。
下人們也不敢張揚,自是不敢請外面的大夫。好在府里的少爺都是軍旅出身,金創葯之類的外傷葯還是常備著的。
沈伯允的秘書郭書年連推帶拉地把沈仲凌帶到醫務室,所幸只是青腫了一塊並沒破口。
婉初聽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心裏一陣惘然。沒來由地眼淚就湧上來,跌跌撞撞又趴回床上獨自哭了一陣,漸漸就睡著了。
婉初從早上等到下午才見鳳竹回來,說是在軍部等了半晌,根本就沒瞧見沈仲凌的人。不知道遇著什麼事情,府衙里忙亂得很。她只好交代沈仲凌的秘書代為轉告,便回來了。
鳳竹咬咬牙,嗔她:「怕嚇著她們,倒不怕嚇著我!」小心用剪子剪開了婉初的衣服,給她的傷口擦血、上藥。
「你辦事我放心的。」沈伯允笑了笑,瞥見他手上拿著一隻暗紫色狹長錦盒和一封信,便隨意問他,「可去和婉初道別了?」
此時鳳竹蹦蹦跳跳進了院子,看到榮逸澤也吃了一驚,笑道:「喲,三公子在這裏啊。」
婉初對他的得寸進尺是有預見的,但對書局的書倒是動了心,卻又不想陪他吃飯,便推託道:「今日不巧,我和凌少有約。」
梁瑩瑩稍揚下頜,笑里糅了一絲頑皮:「是蠻久。凌少,你要怎麼賠罪?」
下人們都畏畏縮縮在一邊,誰都不敢勸。
沈仲凌不料她會如此回答,稍愣片刻。梁瑩瑩和傅婉初是不同的,她爽朗明快直接得讓人措手不及,嬌俏的微笑又容不下人的責備。
婉初心裏何嘗不明白他的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眼睜睜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她只覺整個人都累得厲害,理了理情緒,淡淡地說:「我想睡了。你先回吧。」
四太太眼尖,瞧見了桌上端盤裡的東西,笑道:「喲,這是給瑩瑩挑禮物呢吧。凌少好眼光。」
婉初斜睨他:「這是花,怎麼吃?」
沈仲凌微微一笑:「難得梁小姐喜歡,榮幸之至。」他雖然不常在歡場上應酬,但對待年輕小姐還是很謹持有禮。
傅婉初雖然聽著心裏有些不是味,自己畢竟是沒過門的,終究不是沈家的人。但這亞修也是在她眼前長大的,平時雖然調皮但品行還是端正的。沈伯允竟不問緣由這樣打孩子,她心裏早也不忿了。
婉初這幾日連信上的內容都背得下來了,不過是鴛鴦蝴蝶戲里恩愛纏綿的唱詞,他寫給自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意思嗎?!如今居然厚著臉皮親自送過來,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婉初聽他這麼一說,忙披了件外衣匆匆往東院去。
婉初怎麼會不肯,強忍著疼,抱著細毯護住前胸挪下床,一走一疼挨到門邊。手放在門上,一剎那卻又遲疑了:萬一被他看見,萬一他不肯去了,她不就真正促就了他們兄弟鬩牆了嗎?她最不願意的就是叫他置於親情和愛情之間為難。
「你當他是孩子,他卻不認我這樣的爹。若還不管教,他就更成了混世魔王無法無天了!今天在學堂里把方次長的小兒子傷得進了醫院,到現在都還沒醒過來!」
榮逸澤卻早料到一樣,不緊不慢地一把將她圈進懷裡,明明是嬉皮笑臉的話語偏偏說得正經:「傅小姐每次見到我,都要給我這樣懷抱佳人的機會,榮三真是好運氣。」然後緩緩俯身下來。
婉初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酒杯正對著沈仲凌和梁瑩瑩的方向,將兩個人收進瀲灧的半透明的紅色里。酒杯輕輕一晃,頓時失了形狀,扭曲在這一方水晶天地里。
沈伯允瞭然地笑了笑,和聲道:「快去看看她吧,你這一走,沒個十天半月回不來。」
昨天的氣早就散了。她不是嬌蠻任性的人,想想沈仲凌的立場,果真是敷衍在所難免,如同自己一樣,便有點懊惱昨日的小性子。
這一鞭子下去,婉初的後背就浸出了紅,衣衫也裂了口。
婉初的小園子里少有外人來,所以她才這樣慵懶地裝扮。突然看到幾乎算得上陌生人的榮逸澤,就有些慌亂。
「軍心不穩,有人四處散播謠言。本來我想親自前去監軍,沒想到腿疾又犯了,不能成行。準備讓郭書年去一趟,安撫軍心。」頓了頓,話里頗是無奈,「郭書年倒是老成秉實,但畢竟只是個參謀長秘書……」
鳳竹走到婉初身邊說道:「剛才福伯說二爺打來電話,說今天軍部有應酬,晚上不定幾點回來。」
輕輕敲了幾聲:「婉初,是我。」
榮逸澤微笑點頭示好。
婉初停下,仰頭看他。用她慣常的角度,如同仰望長久以來遮護風雨的喬木。可難道終也逃不過「喬木千章,搖落霜風只斷腸」的結局?
在福茂百貨公司,沈仲凌給梁瑩瑩選了一枚鑲鑽的胸針。又瞥見新進的一串紫玉珠,少見的藍紫,更難得的是水頭很足。
唐綉文剛醒過來,就跌跌撞撞被人攙著過來,推開門看著亞修身上、臉上的傷,又是一頓傷心落淚。眾人勸了又勸,才止住。
婉初看了良久才驚覺失態,回身抱歉地笑了笑:「看到這許多好書,人都看痴了,讓三公子見笑了。」榮逸澤渾不在意,揚了揚杯子,以一個微笑示意她繼續挑選。
「這裡有根草。」抬手在她發間取了一根枯乾的草,放在鼻子前聞了下,「好香。這是什麼香水?」然後迅速地鬆開她。
沈伯允點點頭,隨即又笑了笑:「你們還真是小兒女心性。只是,為兄有些話總是要說的,雖然你不愛聽。婉初自是難得佳人,或許會是個好妻子,但不會是個好督軍夫人……」
他本是這裏的常客。傅婉初不愛出門,卻又嗜好甜點,最愛的就是這家的法國舒芙里。從軍部回家的時候,他常常繞道帶上一份給她。
榮逸澤跨過小園門,就瞧見傅婉初專註蒔花弄草的樣子。頭髮鬆散著垂在肩上,從中間到發尾是隱約起伏無序的波浪,如海藻搖曳在深海里,又似瑞蚨祥里擺著的一匹上好黑緞。他不曾想過,她的頭髮竟是曾經燙過的。
她雖然是少失怙恃,但從來也算得養尊處優,沒人給過她半點委屈、沒受過半點眉高眼低。此時,卻是氣得眼淚都涌了上來,和圖書又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氣度,只好咬著下唇拚命忍著。
這邊剛畫好,忽然聽到有人呼他「凌少」。
「你平常不是不愛聽戲嗎?想練字了,明天我叫人送《勤禮碑》帖子過來。如果真的悶了,明天咱們一起去看電影。昨天我從佳嘉大戲院經過,好像是看到有新戲要上映了。」
剛到沈家,就見沈仲凌在門口守著。
婉初本帶著鳳竹,可剛到了大門又被沈福給叫住,最後還是只剩他們兩個。
沈仲凌知道她的性子,悵悵然在門口站了一陣,猶不見她開門,只好怏怏地離開。手裡還拎著甜品,扔了也是可惜,索性去東院拿給亞修。
她自然懂得要獵取,必要有耐心和魄力;她稍大些,父親也跟著分著共和的一杯羹,她便用心地在女校里學習,誓要抹去身上一切的草莽低俗。同交往的不少是世家高官小姐,她看得到她們眼中的鄙夷。她在乎得緊,卻更加地假裝不在乎,便只做得更加大氣端莊。
婉初莞爾一笑,從他手裡又把信抽了回來,展開其中的一封:「那倒不用,反正平常也閑著,看看戲文當作消遣。或者臨摹用也行,我原來的國文老師總說我字丑。」
沈伯允聽著這話,面色更是難看,又揚起鞭子。眼瞅著鞭子就要落下來,婉初想也沒想,就衝過去抱著亞修躲過這一鞭子。
「瞧著那好像是凌少和梁小姐。」榮逸澤說得很隨意。
婉初忙搖搖手,心道自己怎麼又招惹起他來了,忙告辭走開。
沈仲凌雖是有些遲疑,但還是將車開到了紅磨咖啡館。
一回到家,先去了沈老爺子那裡請安道別。沈老爺已然口齒不清,顫顫巍巍的手在沈仲凌的手背上拍了拍,努力地笑彷彿很是欣慰。
選定了東西,沈仲凌護著梁瑩瑩出門。到了外頭一看,梁家的車早讓四太太給開走了。梁瑩瑩不禁惱她做得如此明顯,臉上便是一熱。沈仲凌看這情狀,便不著痕迹地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送梁小姐回家?」
梁瑩瑩本就不願意跟四太太同來逛街,奈何別不過父親,只好出來。見到四太太如此不矜持,心裏卻是鄙夷,面上也帶著些不快。她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新式女子,父親出身草莽,雖然近些年捐了個爵士,還是難免帶著匪氣。她最怕被人鄙視。
「倘若大哥健全,又怎麼會逼你去做不愛做的事情?這亂世里,若不能自強,便只有被吞噬。普通人尚且可以尋些生計,平淡此生;可咱們若敗了,那就是死。」沈伯允仰首又是一杯,小酒罈里的酒眼看就要見底。
不過月余,倒收了六七封信。
榮逸澤直直望著婉初的背影,臉上一直掛著笑,看得沈仲凌分外惱火,卻又礙著那一份沾親帶故的緣由不得發作,只擠出一句:「三公子費心了。」
看著翻著肉的長傷口,鳳竹的眼淚就往外涌:「大爺好狠的心,下這樣重的手!」婉初此時也矜持不住,碰到傷口疼得直吸氣。
「嗯,凌晨就出發。過來看看大哥還有什麼交代。」
「你打死我好了,反正我也不是你親生的!」饒是倔強,也受不了那鞭疼,咧了咧嘴抖了抖。
低聲交談了幾句,她掛了電話,並沒有離開紅磨咖啡館。而是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葡萄酒。背靠著吧台,捏著酒杯半舉著。
書店老闆見榮逸澤進來,極是殷勤,讓到內里的小隔間里。傅婉初的眼睛忽地就閃了光亮,自顧自地在排放整齊的書架上流連。
郭書年一邊給他冷敷,一邊又說起軍中困狀。末了,才覷著沈仲凌的臉色緩緩道:「梁老頭子只說他家瑩瑩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您好歹也去應酬應酬……」
沈仲凌主動挑了擔子,翌日在軍部交接安排,忙得目不交睫,電話都顧不得打一通,也只好晚上再去尋婉初。
於是他無聲地笑了笑:「那麼,在下請梁小姐喝杯咖啡當賠罪可好?」
「三公子!」傅婉初站起身來,聲音里全是不友好的客氣。
把她的手牽過來,他的聲音越發柔和起來:「反正我那也就是個閑職,有我沒我都一樣。就是礙著大哥的臉面,總要按時點個卯。明天下午我去告個假,早些回來好不好?」
婉初見是一封信,便想起房間那幾封沒頭沒尾的信,問道:「莫非今日三公子親自來送信?」
等到醫官處理完傷處離開,郭書年才開口:「凌少您可真是撞到槍口上了,今天參謀長被督軍一頓好罵!」
那女子扭動腰肢到吧台前,細白的纖指頂端是妖嬈的蔻丹,在檯面上點了點:「給我撥個電話。」吳儂軟語讓酒保渾身一酥。
「啪」!亞修剛說完,一道鞭子就抽到了亞修肩膀上。那力道極大,亞修不過八九歲的孩子,被那力道帶得幾乎倒地。他踉蹌了幾下,卻又豎起來,挺直著小胸脯。
強掩去那一點不自在,沈仲凌輕聲道:「那個榮三,你還是少些跟他往來。」
被他幾次三番地輕薄,婉初卻是真生氣了,漲紅了臉怒斥道:「三公子請自重!」
榮逸澤只好收了手帕,把信抽出來甩開,擰著眉頭讀道:「舌,蜜油肉……」
榮逸澤也不說話,接過老闆遞上的熱茶頗有意味地瞧著她。
「婉初,你讓開。」沈伯允冷冷地說。
綉文和亞修母子出去看戲還沒回家,沈伯允見了他便招呼他坐下,又轉去內廂取了一小壇酒。沈伯允不良於行,手轉著輪椅,那小酒罈就放在膝上。
終於在小院子門口處追上了婉初。雖然仍是吃味婉初和榮逸澤出去看戲,可仍舊溫聲問:「天晚外頭還有些寒氣,下回早些回來。給你帶了最愛吃的。」
沈仲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安慰他,面色訕訕,握著酒杯不語。
傅婉初被他看得周身如芒刺在背,往後退了一步。不想腳下卻是花盆,一個不穩就要往後倒去。
她知道這人是輕佻慣了,卻不想沒人通報就直接進了內院。
屋裡的人聽到沈仲凌一聲悶哼,忙出來看。門大開,沈仲凌看到沈伯允冷冷地坐在那裡,周身都是怒氣。
回沈家的路上她沒說一句話。她去生氣嗎?去吵鬧嗎?她有什麼立場?那一顆心如同被擰著的濕漉漉的衣物,心頭淚流成河疼痛難當,偏偏臉上還只能不動聲色。
一旁的經理瞧這兩人郎才女貌的模樣,便殷勤推銷:「凌少是京州城裡出名的有品位,聽說早年是跟洋人學過美術的。上回賑災拍賣,凌少的一幅油畫可是拍出了一千塊銀圓呢。」
沈仲凌沒料到他直接搬了大哥出來,更如同心裏吃了一記悶棍,卻無人可見傷口,冷著臉說了句:「多謝,不送。」便忙去追婉初。
傅婉初又將亞修摟得緊些,見沈伯允那黑雲密布的臉色,忙低聲嗔道:「亞修你就少說一句!」抬首和聲勸沈伯允:「大爺,孩子打架總是不對,可無論怎樣,總該問清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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