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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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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

第十五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

婉初輕咬下唇,點點頭。
婉初從他懷裡離開,遲疑了一下,終是伸出手拂去他眼睛上的淚:「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過分自責。」
兩人各自尷尬了片刻,現實的困境卻不容耽誤半分。手是反剪著被綁著的,兩人又互相摩挲著用嘴解開繩子。這邊繩子剛解開,就聽到外頭有動靜。兩人對望了一眼,立刻安靜下來。
婉初這才想起被捉住之前一瞬間,他是突然牽了她的手的,面上便熱了熱,不願意再接他的話題,依舊背過臉去:「三公子還是想想怎麼出去吧。不然你的肺腑之言要說給閻王爺聽了。」
「一起捉了算了!」瘦子道。
婉初不住地打著戰,像一條落水的小狗,招人憐愛。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攬在懷裡。兩個人終是比一個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語,婉初也不故作什麼矜持。
榮逸澤過去拉她起來:「咱們得動一動,別睡著了。」
婉初只好重頭來過。幾次三番,終於把榮逸澤的眼罩弄開了。婉初開心道:「終於弄掉了!」又怕聲音太大,只好壓抑著開心。
他心裏藏著不忿,在大門口遇著衣著光鮮香氣襲人的小三。不知道怎麼,就看著礙眼了。於是他嚇唬小三,說父親要找他。
他獃獃地守著小三的屍體一天一夜,不聲不語,一動不動。像個傻子一樣,獃獃地看著他。手被捆著,想摸一摸他都不行。直到榮家的人找來。
父親對小三抱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態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無非是要教訓他而已。小三今日里正好在外頭闖了禍,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給攪黃了,卻轉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裡尋死覓活的,氣得宋家老爺子說要和榮家打官司。
他被小三那模樣逗樂了,拿了聽差遞過來的葯,給他敷藥。他不緊不慢地笑道:「你的鳥也是能隨便拿出來遛的?不怕人笑話!」說著話,手下可不輕。
「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婉初搖搖頭,聲音也是飄的,渾身上下冷得厲害:「我困得厲害,你讓我睡一會兒。」
「慕澤……所以,老太太才是最清醒的人,只有她認得你。」怪不得他說他的小名是「二小子」,怪不得那經文是抄給「榮逸澤」的。婉初喃喃地又念了兩遍。
他聽了輕笑,哪種美不過是看當時的心態。小時候她被父母溺愛,自然都是快活的回憶。後來離鄉背井,看人家結婚,那種熱鬧的背後不過是用來襯托自己的寂寞身世的,自然看著也不美。他卻不點破。
下了車,只見庭門下書三個蒼朴的大字「杏花村」,一桿「酒」字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邁進院門,鵝卵石鋪就一條長道,路兩旁種植了幾十棵杏樹。
他的心意他是確定的,卻不敢確定她的心意。該是有幾分喜歡的吧,那些日夜相對,那些溫情懷抱,總不能一點喜歡都沒有吧?
漸漸地,婉初才有了知覺,但眼前還是黑暗。稍稍動了動手,雙手被反綁縛在身後。眼睛是被布蒙住的。婉初快速地回想著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連成一線,她知道,這是被人挾持綁架了。可她猜不到,誰會來綁架自己。
他們長著一樣的臉,卻是兩樣的心。一個是寒塘白鷺,一個就是三伏天躁動鳴柳的蟬。他們除了長相外沒一處相同。
婉初只是隨著他動,稍稍抬著眼,看著他線條俊朗的下頜。
榮逸澤心裡頭明白點不著火意味著什麼,可他表面上還是像以前一樣洒脫隨意。眼角瞥見她直勾勾地望著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爐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們有沒有這麼點意思?」
小三齜牙笑道:「咱們家有你就夠了,小爺我才不願意學那些費心費力的東西。」
「但使情親千里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她可不就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嗎?他們之間就是這樣隔著千山萬水的,任他怎樣跋山涉水都走不到她心裏。現在更是絕情,連人都要躲他躲得遠遠的。
肚子是餓的,身體是冰涼的,還要警覺地聽著外頭,看看有沒有過路的腳步聲。他們都不敢睡,強打著精神。說話是唯一能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厲害,四肢乏軟,漸漸地頭依在他的肩窩裡,順服乖巧得像一隻貓。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半夜的時候,隱隱聽到外頭有人說話:「都綁來了?」
榮逸澤聽她不語了,便沉聲道:「你別怕,有我在。」
「你,知道是誰嗎?」
「過來看看你,請你吃頓飯。」
他心裡頭爽氣了以後,才放輕了手:「你就不能讓爹娘省省心?」
「還好。」
婉初牽了牽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他輕輕地在她額頭上落了一個吻,好像千言萬語都在那裡頭了一樣。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想。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告訴她,他的名字。
這顆心,原是不一樣了。榮逸澤心中自嘲,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
在這樣的夜裡,這樣一路生死走來的人面前,未卜的前途,什麼都容易給勾起來,彷彿不說就再也沒了機會一樣。他那時候多怕沒有機會告訴她,他的名字。
婉初看他喝得太急,就索性結了單子推著他出去。又恐他開車危險,把他從車上哄下去,邀他一同走走。
他在小三的光腚上拍了一下,小三又是嗷嗷地叫了一嗓子。
婉初慌了神,也顧不上周身的寒冷,忙又潛下去。
「我來幫你把眼罩拿掉。不過,冒犯之處,還請包涵……」
箱子釘得不算太緊,又由於撞擊有些地方已經鬆動了,他使勁向鬆動的地方踹去。突然箱子裂開了一面,大量的水瞬間湧進來。婉初閉著氣,水下頭是暗的,她看得不太清晰。只有那冰冷的水包裹自己的刺骨的冰冷是清晰的。
那天,他心裏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樣,也不見母親摟在懷裡,也不見父親欣慰誇獎。覺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婉初「哦」了一聲。
想拒絕又帶著留戀,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去思考自己在做些什麼。只是心裏被掩藏、埋沒的那些熱都瞬間沸騰了起來,隨著他的唇舌翻轉。
雖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沒什麼風。最驚險的一刻過了,現在倒是不怕了,於是安靜地看他。卻見他站起來,開始動手解腰帶。婉初的臉霎時就紅了。這一紅,渾身倒有些暖意。
還沒說完,他手下又重了幾分。小三隻好嗷嗷求饒:「哎喲,好哥哥,你可輕著點!爺的屁股都給你揉爛了!……我知道,你的鳥大,好了吧!」
他的手親昵地在她的頭髮里揉了揉。
那力氣也是信念下的爆發,只知道這時候她要是拖不動他,那他就會死。什麼是死,那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尋不著、遇不見的別離!她不能想象,「再也不見」是一種怎樣的絕望。於是在那對絕望的恐懼里,她硬是把他拉上了岸。
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點點頭。也學著他,把匕首插|進靴子裡頭。她的手此時是冰冷的,榮逸澤把她攬在懷裡。她也不再掙扎,一顆心緊緊收在一處。
馬車終於停下,箱子似乎是被搬動了,然後「哐」的一聲摔到地上。這一摔,震得兩人下半身都麻麻的發疼。
於是他滿不在乎地邊走邊脫衣服,從大門走到庭院的時候已經是赤條條一個。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喚,樂呵呵地等父親用完家法,彷彿那鞭子不過是給他撓個癢。母親一邊掉眼淚一邊等著父親離開,然後用毯子裹著他,兒長兒短地叫。然後小三就咧著嘴哭喪著臉說:「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還是假疼。
胖的那個低聲道:「怎麼辦,還有一個?」
榮逸澤在褲子口袋裡摸出一盒火柴,可惜都被水泡了。陷坑的底部有一些稻草乾柴還沒被雪水浸透,摸著還是乾的。他把這些東西規整成一堆,把火柴頭都摳下來,又找了個石塊,問她:「那把匕首還在嗎?」
馬瑞第二日又來找婉初,留了車票給她,說是自己在京州還有些要務,不能親自送她。和-圖-書婉初也不以為意。
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回藏了他幾本艷|情|小|說,因為他也看上書裡頭的插圖了;他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上回幫他寫的情書,不是情書而是寫了一首諷刺那小姐的詩,害得那小姐再也不理小三……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做噩夢,夢裡頭看著小三跟他招手。滿臉是血,卻還是笑的。他一邊招手,一邊後退。他看見小三的身後是望不見底的深淵,他張大了嘴想要叫他,讓他停下來。可是「小三」兩個字怎麼都喊不出來。他拉不住他,他的手是僵的,不能動的。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糾纏,換了話題問他:「剛才聽你叫『小三』,小三是誰?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嗎?」
榮逸澤挪近婉初,靠近她的臉。她的臉這時候是滾燙的。剛才那一陣的耳鬢廝磨,她是強壓著羞澀的。他的唇落在她的臉上,竟然是臉比唇都燙。他本是個正常的男人,對她又心帶愛意,剛才的肌膚之親已然讓他心潮澎湃熱血賁張,情不自禁地就愣了愣。
他還要再說什麼,門外頭鐵鏈子響了,有人開鎖推門進來。那人矇著臉,壓著聲音問:「誰是哥?」
此時是深冬,花木凋零,本沒什麼好景緻。可昨夜裡下了場干雪,滿世界銀裝素裹的,卻有了些對瓊瑤滿地、與君酬酢的意境。想來若是春天來時,杏花開滿頭,自然有另一份情調。
可是有個去處,總是一點寄託,這個地方真是有太多的是是非非。現在不過是走一步算一步,誰又知道以後呢?
榮逸澤自顧自地說著他的話,婉初的心裏卻在盤算著怎麼離開這個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馬瑞不知道有沒有收到她失蹤的消息。
箱子在迅速下沉,榮逸澤明白,箱子上是墜著石頭了。
小三光著屁股趴在床上,疼得齜牙咧嘴,看他一臉淡然的模樣,就罵他:「榮老二你跟著爹學做生意,真是越學越奸,你真是太奸了!」
他說完,是長長的一段沉默。
四周是枯樹林。積雪有半截小腿高,一步一個踉蹌。兩個人不能說話,要留一點力氣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還是重複著邁步的動作。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空,掉進了一個洞里。
婉初辨別著方向,落下雙唇,突然就撞上了柔軟一片。婉初電也似的彈開。榮逸澤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怕嚇著她,平然道:「往上面一點就是了。」
他心裏確實帶著一點歡喜,這境況雖然是難如人意,但她卻是和自己在一處的。看這境況,一時半刻他們也是走不掉的。雖然也是鄙夷自己有些「趁火打劫」的想法,可他也是堅定了主意,這一回無論如何都要把心裏的話表白給她聽。
那顆曾經飄飄蕩蕩的心,如今是妥放下來,於是更覺出沒來由的寧靜。婉初倚在他懷裡,嘴角牽了一牽:「我聽見你的心跳了。」
那水是深冬的水,身上也是一下就透了,入骨儘是冰涼。婉初並不敢突然冒出水面,在水中順著漂了一陣,估摸著離壩上遠些了,才奮力游上去。
「是誰?」婉初低聲問。
他有時候想,幸得母親一直視小三如心頭肉,不然他那短短一生,真是死不瞑目了。
呼出的氣息就互相撲在對方的臉上,那些拂城點點滴滴的舊事,那些同歡同愁的痴笑嗔怨的分分秒秒,就一點一點地浮上來。她溺在他的目光里了,一時間竟也意亂情迷。
呼出的氣息把周圍的空氣都燒熱了,他的手卡在她的後腦上,把她壓向自己。交纏、逗弄,每一處都不放過。靈巧地被他帶出舌尖,在狹小的天地里糾纏,怎麼都不厭倦。
婉初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坐在地上喘著氣。榮逸澤體力也透支得厲害。「先休息一下,這荒郊野地,怕也沒什麼人經過。」
他雙手緊緊攥著,身體帶著輕顫。她的心又軟又潮濕又難過,於是攬過他,輕輕抱住他。手在他後背輕輕拍著,彷彿是安慰一個孩子。「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她輕聲說。那聲音像莫扎特的D小調安魂曲。
兩人並肩走著,深深淺淺的步子,手就有一下沒一下地碰到了一處。雖是戴著羊皮手套,榮逸澤還是覺得碰著的那一處是滾燙的。碰得心有一下沒一下酥,整個心都集中在了那一處,卻是百爪撓心般不知所措。
榮逸澤覺察出她身子一僵,猜她是怕了,便湊在她耳邊低聲說:「別擔心,有我在。」那聲音是沉著而鄭重的,她沒來由地安心了一些。
婉初沒聽到他回答,又低聲叫了一句:「三公子,你還好嗎?」
她卻猜想他想得更是偏得厲害,越發羞澀。推開他去,在他背上虛擂了幾下,不想他卻是悶哼了一聲。
婉初捏著杯子,歪頭看窗外雪下得又密了些。都道是門前六齣花飛、樽前萬事休提。這樣的光景,想說道別卻又覺得勉強。
榮逸澤漸漸平復了心情,也覺察出自己的失態來。從她懷抱里退出來抱歉地笑了笑,面色也有些赧然。
他卻怕她睡著,這冰天凍地的地方,如果她睡過去了,若沒人及時施救,怕是難再醒過來。於是拉她起來,她的身體是軟的。他便用著自己的力氣,撐著她:「咱們跳個舞,活動活動。」
婉初按著地址尋到了丹闌大街二十一號,榮逸澤卻是一副正要出門的樣子。看她找來,面上早有三分笑意。
她把自己抱得很緊,這樣才能不讓熱量散得太快。人靜下來,肚子就跟著餓了,然後發出咕咕的聲音。
一陣疼過去后,榮逸澤才緩口道:「我,沒事。」
布帶纏得很緊,婉初只好又靠近些。但又保持不了平衡,一下摔倒在榮逸澤的懷裡。榮逸澤無法扶她,只能關心地叫了一聲:「婉初?」
婉初又問他:「你可有什麼未了的心事?」
她被榮逸澤推出箱子,便努力地往水面上游去。
榮逸澤頓了頓:「給小三報仇。」眼睛里是涼薄的冷。
小三擋在他前頭,冷冷道:「我不僅是哥,還是你爺爺。」那聲音和表情竟然學得一分不差。他剛想說什麼,槍聲就響了。小三應聲倒下去,倒在了他的面前。
兩個人目光中又交換了意見,終於達成統一。
父親這時候跟好友從廳裡頭出來,正撞上赤|裸裸的小三,怒罵一句:「混賬!你這是做什麼!」
於是更用心用力地跟著父親做生意,沒出多久,榮家的單大多都是他出面談的,賬也多是經他的手的。
她意料之外的迎合更使他激動,這樣的際遇,這樣突如其來的男歡女愛,這樣的不能自已。彷彿一塊磁鐵尋到了生命里的那一極,一旦靠近了,就是吸引、就是分不開。
「上頭可是交代無論如何也得捉著男的。萬一放了那女的,她跑去求救怎麼辦?」
他由著她哭,手輕輕撫摸在她手上。
她早就身軟無力了,那遊動也只是機械的運動。腦子裡只知道不能停下來,不能停下來!她要是停下來,他們都要死在這裏。
是呀,他都給了她什麼呢?幫著沈伯允壞了她的婚事,當初要不是自己,她怎麼會陰差陽錯地給代齊生個孩子?她這一路坎坷雖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己卻是那個在懸崖邊推了她一把的人。
婉初浮出水面,黑暗裡看不清四周。但湍流的聲音似乎是小了些,估摸著確實是離大壩遠了。適應了黑暗,眼睛逐漸看得清楚了些。她在水中轉了一圈,卻沒發現榮逸澤的影子。只看見有一條條的碎木頭,被水沖往遠方。
「我們被關在一個箱子里。」
這時候隱約聽到有人說:「綁結實了嗎?」
兩人身上俱是寒冷,便不自覺地坐在一處,可坐下后,身上又說不出的冰涼。那冰冷讓心都緊緊縮在一處,是渾身上上下下沒有一處能逃脫的寒冷。一層又一層鑽進皮膚里、骨頭裡。
他沒有一刻這樣厭棄自己。他是怕死的,怕得要死。他應該擋在他前頭,他才是哥哥。可是晚了,什麼都晚了。小三沒了,在自己眼前一下就沒了。
榮逸澤喃喃叫了一聲:「婉初……」www•hetubook.com•com
開始有水從箱子的縫隙里滲透進來,有限的空氣很快就用盡。榮逸澤覺得意識有些模糊,但是強提著精神,他們還在箱子里,他不能讓她陪自己死在這裏!
婉初覺得他的身體有些微微地顫抖,抬頭望去,他的眼眶裡頭潮濕得如同大雨將至。有一顆淚,將落不落地盈在雙睫之間。
等到高燒退了,他就成了榮三。榮家二公子便夭折在十五歲的生日上。
「然後呢?」
「上頭只交代捉那個男的。」
「你是不會游泳嗎?」婉初問他。
他就是素日里再老成,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半大的人,沒見過這陣勢。可也得強作鎮定,他要是亂了,小三怎麼辦?
榮逸澤卻是笑得更甚了:「沒有,沒有。」
突然手那裡傳來了疼痛,婉初「嗯」了一聲。這一聲打碎了剛才片刻的迷幻,讓兩人幡然醒悟如今這是怎樣的情形。
她的手抬起來在他臉上輕輕摩挲過,從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他的鼻樑到他柔軟的唇,原來生命的盡頭是這麼一個人陪著自己。想來真是人生無憾了,她什麼都有過:金堂玉馬半生繁華,恩怨情仇都嘗遍了,還有一個孩子。哪怕人生就這麼短短一截,她都不後悔,也都不遺憾了。
「那就好……等下落到水裡,我把箱子弄開,出去以後,你自己往上游,別回頭。記住了嗎?匕首拿著防身用。」
婉初稍稍動了動,空間很狹小。靜下心來聽了聽,聽到了細微平靜的呼吸聲。
「那時候有個要好的女同學,早早就嫁了,找我做伴娘。去新娘家接新娘的時候,有個頂調皮的女孩子,讓新郎念《雅歌》裡頭寫給新娘子的詩……」說著,臉卻是紅了,低頭笑著不說話。
婉初端著杯子的手頓了頓。有嗎?沒有嗎?這是她最不敢問的問題。讓她拿什麼答他?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也不願意知道。
「我就是怕拖累你……」榮逸澤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覺得每次這樣的狀況,遭殃的總是在他身邊的那個。所以他讓她走,走遠了,就安全了。
「三公子?是你嗎?」婉初小心地問。
榮逸澤轉身跟葉迪交代了幾句,就開車載她到了城郊一處別緻的館子。
婉初只覺得頭暈目眩,剛才說不怕,只不過覺得就算是沈仲凌綁了她去,也不過就是關起來,總還有逃出來的可能。可是,現在他是要她死嗎?相愛一場,他居然恨到要她死的地步嗎?傅婉初,虧你為他犧牲至此!
他的唇抖動得不能自已,小三的臉是衝著他的。臉上是慣常的笑,三分輕浮七分洒脫。眼睛是睜著的。他從小三的瞳孔裡頭照見自己,形單影隻,落寞寂寞膽小猥瑣的自己。
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冰冷的衣衫好像被身體烤得潮熱起來。他的唇裹住她的唇瓣,舌尖描繪著她的唇形,離離合合地輕舔淡噬。她的唇是酥麻的,隨著他的舌尖所到之處沉淪下去。
婉初搖搖頭,突然想到兩個人都被矇著眼他也看不見,又補了一句:「我不怕。」
二公子就不一樣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沒一處能尋到不足。於是完美得能讓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無須多加關愛,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順意。
這名字連他自己聽來都覺得陌生了。從她口裡緩緩念出來,婉轉嚶嚀像是落在玉盤子里的珠子,又嬌又好聽,還帶著纏綿的旖旎。
解了腰帶,那腰帶頭是鐵的。把腰帶頭、匕首、石頭放在一處,一頓敲打。他做事情的時候,臉色很是平靜,沒有一絲的慌亂。
他原覺得自己清高孤傲如亭亭岩山松,現在看來,跟河溝里的稗草有什麼區別?他知道自己剛才的恐懼,他明明知道他要替自己,他怎麼就不敢衝到他前頭說呢?還是膽小吧!他還自稱是哥,還安慰什麼「別怕,有哥在」!
小三向來大胆,不以為意地點點頭。
「看吧,早就應該拖到這裏扔!」一個人說。
榮逸澤搖頭:「沒有,我很好……就是今天洞房都沒問題。」
婉初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人不是榮家小三,而是博聞強識的老二。看他那欲蓋彌彰的模樣,怕也是讀過的。
好在河面並不太寬,終於到了岸灘。榮逸澤身材偉岸,人昏了以後更是沉重。婉初咬著牙拉他往岸上走去。
離了水,身上的衣服沉重得像是石頭,外頭的那層見了冷風更是透骨的涼。她的手僵硬得有點不聽使喚,牙齒因為寒冷要緊緊地咬著才能止住顫抖。
他目光裡頭是悲慟,那是從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來的。由於埋得太深,跟肉長在了一處,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點一點地浮出來。那痛也是隨著骨血的。
她的頭埋在他懷裡,他呢喃道:「你喜歡跳什麼舞?」
他這場酒喝得就有些急了。婉初開始還能隨著他,後來卻跟不上。再後來他再倒酒的時候,婉初慌不迭地攔著:「三公子,你喝太多了,仔細回頭要難受的。」
婉初笑了笑:「自然是為了謝你才請你。」
外頭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不知道被關在哪裡。兩人低聲商量了一下,決定先由婉初把他的蒙眼布弄掉。
火堆漸漸地暗了些,眼見也沒有更多的柴草可用燃燒。四周也漸漸冷下來。兩個人靠在一起,靜靜地看那火光淡去。身體的力氣、腹中的飢餓越發敏感起來。所幸天漸漸放亮了,可四周仍舊安靜。
婉初往他酒杯里添了酒,舉起杯子道:「我知道跟三公子說謝謝實在是沒什麼意義,可如果不說,於心,就過意不去。我先干一杯。」說著喝了一杯。
「爹總說『不知道怎麼生了你這個王八羔子』,現在想起來,生我其實就為了給你擋這一劫的。這就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嗎?」小三說完咧嘴笑了,露出兩排雪亮的牙齒。
婉初停下,眨了幾下眼睛,怕他又在逗自己。卻看他頭上泛著密密匝匝的冷汗,這才想起來,剛才掉進洞里,他可是墊在下頭的,怕是後背哪裡受了傷。
婉初有些發抖,牙緊緊咬在一處。榮逸澤又把懷抱緊了緊, 她還沒來得及給他一個示意的微笑,兩個人感覺一陣失重,接著是箱子撞擊水面的巨大的聲音。
婉初點點頭,卻不知道他為什麼拿刀給自己。
婉初望著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漸漸地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榮逸澤的臉在她眼前漸漸放大,她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榮逸澤的目光還垂著,嘴角卻浮出了笑渦:「餓了?」
是沈仲凌?她腦子裡突然閃出他的名字,會是他嗎?她心裏怕會是他的。又有些氣餒,為什麼會認為是他?可不是他又是誰呢?她認識的人不多,能有仇的就更少。她能體諒沈仲凌的難處,可他囚禁自己的行為多少也讓她寒心。於是,遇上這樣的事情,她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了。
婉初也覺出那吻的古怪,卻沒辦法再去思考,全身的感官都敏感地豎起來,聽著外頭的動靜。
如果下一刻就是生命的盡頭,這一刻算不算天荒地老,所以才放肆地貪歡?
兩人一路無言,那館子本就在城郊,吃的就是個野味新鮮。周邊也沒什麼農舍,都是荒木樹林。走出了一陣,四下更是靜謐了。只能聽見腳踏在雪地上的聲音。口前呼出的熱氣,出氣成霧。
然後挺著腰,衝著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鳥了。
她冰凍的心有一處好像被火融化了,那些熔化了的岩漿就順著血管從心臟開始往外流,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
「是……都殺了?」
榮逸澤始終沒什麼反應,她終於覺得害怕起來,一邊掉著眼淚,一邊拍打著他的臉。臉是冰冷的,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你說話,你說話啊!」她偏不相信,好好的一個人,好像剛才還活生生在她耳邊說:「如果能是患難夫妻,不是更羅曼蒂克?」怎麼這會兒就一動不動了呢。
「三公子,你看到了嗎?」
他這個當哥的,都幹了些什麼?道貌岸然地逗他、捉弄他。小三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裝傻充愣而已,頂m•hetubook•com.com多就說他一句「小二你可真奸」,然後齜著牙嘿嘿地笑。
靜默了一陣,榮逸澤突然「哎喲」了一聲,婉初忙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不會,也不早些告訴我,我直接拖著你游上去倒能省些力氣……」婉初嗔他。
這頭榮逸澤終是耐不住了,在又一次雙手相觸的時刻,裹住她的手。可剛碰上她的手,突然兩眼昏黑,暈過去了。
婉初彷彿覺察到什麼似的:「如今是何情形,三公子不必覺得為難。」婉初的大方,倒叫榮逸澤有些羞愧。深吸一口氣,靠近婉初的臉,卻又盡量保持身體的距離。
又想起曾經相處過的一個小姐,他們分手的時候,她淚眼婆娑地問他:「我有什麼不好?」她自然是沒什麼不好,白玉致也是好到極致的女子。
小三沒料到自己還沒到家父親就知道這事兒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嗎,也不是沒挨過。與其被下人扒光衣服還不如自己先脫了來得磊落,反正他是不會娶宋小姐的。
婉初游到他身邊,拖著他往上游。她在水裡遊了許久,本也沒什麼力氣了,可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可她就是對自己無情,也是他自找的難受。
婉初的臉紅了紅:「我想穿一回鳳冠霞帔……」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著膝蓋不說話。
婉初從短靴子里抽出來遞給他,看他神色鎮定,也跟著安心起來。
榮逸澤的心高度緊張起來,快速思考著脫身的方法。原來是他太樂觀了,那人還是要對他痛下殺手!他從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在她手裡,低聲問她:「這個你拿著。你會游泳嗎?」
原來這才是他的話的真正意思,「你看到的,無非是那人想讓你看到的樣子」。所以他開始放浪形骸、輕浮於行,都不過是為了活下去的偽裝。而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溫柔、那些清華溫宜,也僅僅是他想讓她看見的樣子。
那些意氣飛揚沒什麼好紀念的,這挫折難受卻是蝕骨灼心地叫人牽挂,又叫人食髓知味、甘之如飴地欲罷不能。
榮逸澤笑了笑:「什麼都學得會,就是這個總也學不會。原覺得不靠近水,不會也沒什麼。誰知道會有落水的一天。」
榮逸澤略帶寂寥地笑了笑:「京州城裡,就沒什麼能叫你留戀的東西嗎?」
他的心裏卻是暖意橫生。再怎麼荒唐愛玩的小三,也是同他一張床上睡大的,是血脈相連、心靈相犀的手足。他怎麼會想去吃他的乾醋?他是當哥的,這個家他理應擔著。
另一個人道:「換個地方扔吧。」
「你的兩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我要往沒藥山和乳香岡去,直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回來……我新婦,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氣如利巴嫩的香氣。我妹子,我新婦,乃是關鎖的園,禁閉的井,封閉的泉源……」
她不是求那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嗎?現在是時候了嗎?所幸生命能終了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她還求什麼呢?跳什麼舞都好。
脫掉外衣,圍著火堆坐著。身子由於靠近火,便逐漸蘇醒過來。天色徹底地暗下來,最冷的夜也臨近了。
他這話問得忐忑,他只當自己是瀟洒的,可真到這時候,才知道瀟洒不過是因為不在乎;倘若在乎了,又怎麼敢瀟洒?
想到這裏,他也是胸中熾熱一盪,尷尬地清了清嗓子。
好容易拖著他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氣倏地灌進肺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種逃出生天的興奮,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托住他的頭拖著他往岸上游去。
榮逸澤的胸口|爆裂般地疼,張開嘴怎麼都叫不出聲音。他胸口悶得快要失去知覺。他隱約聽見有人叫他,有人把空氣送進他的身體里。他終於叫出聲來:「小三!小三!……」
「放心,結實著呢!兩個人估計喝了不少酒,一身的酒氣。唉,那姑娘長得真是俊!真是可惜了……」話語間是輕浮的語調。
榮逸澤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等那些冷霧退去,他低頭在她發間里親了親:「你呢?」
這樣並肩而行,彷彿又是去年的模樣。卻不想,同樣的兩個人,做著相同的兩件事,中間卻似隔了萬水千山一般。
心頭就嬌惱了,裝模作樣地問他:「你為什麼笑?」
她從來沒主動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經歷也讓她能放開懷抱。她慶幸自己是坦然隨緣的那一個。若隨了母親,母親執著癲狂的後半生,就是自己的寫照,一字不差。
榮逸澤本是低頭動作,眼角看她面色訕訕扭過頭去,突然想起自己這個動作未免粗放,於是轉過身背對著她,笑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榮逸澤看她眉目間一片惘然,也不知道她又想起什麼心事,正想要說什麼,婉初卻拿定了主意似的,落下杯子,又斟滿一杯:「這一杯是道別酒。今天坐在這裏跟三公子吃這一頓飯,喝這一杯酒,也不知道下回是何時何地。」
「然後?」她眼光在無波的酒杯里一漾,「大約會是在定州北地住下吧。」她心裏也是不能肯定的。
別丟下他,這寂寞的人生,好不容易得來的伴,你怎麼忍心讓我再在寂寞里獨行?
父親丟了臉面,小三自然是脫不了一頓打。
婉初被他的目光烤得雙頰發熱,便轉過身,垂了眸子看那火焰。火光一耀一耀的,撲在臉上,燙得她說不出的舒服溫暖。
另一個人厲聲道:「你可別亂打鬼主意節外生枝!」
潛了一陣,才發現他浮在半水之中,眼睛是閉著的,臉上是一貫似有似無的笑意。原來他是不會水的!難怪讓他自己先走,別回頭。
榮逸澤努力地想了想,他曾經是讀過《聖經》的,這首詩也是知道的。是所羅門王寫給新婚妻子的,確實是直接熱烈不遮掩。
馬車又行了好一陣。這條路彷彿是往生路上,他們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他只能更緊地把她擁著,心裏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榮逸澤低聲爽朗地笑起來:「婉初,你也這樣看我嗎?在你面前,我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他雖是笑著,可話裡頭都是認真。她真是想不明白,如今這境地,他有什麼好高興的。
婉初這才知道,他是真的活過來了。她攬著他的上身,這一段的驚心動魄,那緊繃的神經彷彿終於反應過來一樣,她號啕大哭起來,哭得萬分的委屈。彷彿那些驚恐一定得有一個發泄的地方,不然要把她憋壞。
過了一會兒,整個箱子開始晃動,還有嘚嘚的馬蹄聲。婉初和榮逸澤不敢再說話,只能靜靜地聽著外頭的動靜。
肌膚與肌膚的摩擦,喘息與喘息的糾纏,身體的火熱只越來越高漲到難以把持,身體越來越想靠近。那吻帶來的熱,讓冰冷的身體產生了無限的眷戀。只願這熱能再滾燙一些,驅散身體的寒冷。
小三學他學得惟妙惟肖,藏到屏風後頭再出來,就是另一個二公子的樣子。姑娘們指指點點,卻是誰也分辨不出來。最後一鬧,齊齊地圍上來敬酒。喝著喝著,他就不省人事了。
另一個聲音沉吟了半晌,道:「小的留下吧……」
然後是小小的無意識的「嗯」了一聲。是個男人。
婉初小聲地「啊」了一聲。榮逸澤才知道碰到了婉初:「冒犯了……我們這是被人捉了。看樣子這次真是連累你了。」他這話里倒有萬分歉意。
婉初能感到水流是急的,耳邊是隆隆的水聲。剛才的撞擊,讓她也有些頭暈,人在水裡,喪失了一陣方向感,身體被水流往下游帶去。
榮逸澤在朦朧中看見了他的兄弟,彷彿是在照鏡子,一樣的面孔,卻是十五歲時的模樣。他咧開嘴朝他笑,在他肩膀上虛擂了一拳,笑著說:「快回去,好好替我活著!」然後他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道:「水都上凍了!怎麼扔?!」
便這一句,就能讓聽的人肝腸寸斷,傷得痛心拔腦,輸得一塌糊塗。
「你在哪?」榮逸澤偱著聲音挪了過去,沒m•hetubook.com•com挪幾下就碰到了一個軟軟的身體。
她笑了笑,努力把這張臉刻在心頭。記著這張臉,如果真的能有來生,她就坐在奈何橋頭等他。這一世來不及相愛,那麼就把下一世許給他。
「那麼,你叫什麼?」
婉初低低地嗯了一聲:「什麼?」
這場景讓他心裏一驚,往事似開了閘的洪水奔涌過來。又被綁架了?他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快速地思索著緣由,輾轉過一圈,想到了一個人。難道又是他?同樣的手段玩兩次,這個人還有什麼新鮮的東西?
四周是冰涼的,身上也是冰冷的,快要把他冰封住一樣。只有那落到臉上的眼淚是熱的,有一些流在了他唇邊,沿著縫隙滲了進去。他的心因著那一點溫熱,漸漸溫暖起來。
小三又說:「你說我出去能幹什麼?大字不識幾個,除了吃喝嫖賭,其他的都不會。你不一樣,等你出去給咱們報仇呢。你別跟我爭,娘肚子裡頭你就跟我爭著當哥,現在讓我也當回哥……」
難受嗎?他的心早就難受了。他向來是意氣飛揚、萬事都洒脫的一個人,女人前頭也是一派悠然自得。可真就有那麼一個人叫他挫折難受。
「小的留下吧」?那麼外頭的人是衝著他來的。他做生意也是隨了父親,老成狠辣不擇手段。他想,這是得罪了仇家了。
「從小總聽我阿瑪說起生平見聞,他說,要一個人死,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若要救一個人,不過就是愛他,常常是不經過思考分析的本能反應……小三拿自己換你,那是兄弟的愛。他愛你,才盼望你活著、開心。若你擔著這份內疚自責活著,倒是拂了他一番好意了。」
榮逸澤怕她受驚害怕,便有意逗她,讓她輕鬆下來,於是又往婉初處移了移。「如果能是患難夫妻,不是更羅曼蒂克?」 榮逸澤的氣息輕輕撲在婉初的耳側,有微微的酥|癢。婉初還想往後退,可是無處可退,只好轉過臉去:「三公子真是無處不風流。」
離開的日子定在了後日,她在這裏沒什麼再可掛心的事情,唯有榮逸澤那裡,得了他許多照顧,總要親自鄭重地謝過他才能安心。想來想去,在大街上流連許久都尋不到一個稱心的東西送給他,最後還是決定請他吃頓飯。
他的下巴抵在她頭頂,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了。不管他怎樣努力想要給她些溫暖,懷裡的身體卻越來越軟。他喃喃地說:「婉初,聽話,別睡。別丟下我一個。」
去年這時候初初相識,也是酒桌上。只是那一席的熱鬧非常,都似乎是雲煙湮滅,人事都已經恍惚是前世種種。待風捲雲去、月動星移,卻是他們兩個形單影隻地相對而酌。堪堪受了他的算計、他的照顧、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婉初說不出自己該用哪一種情緒來面對他。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張大單,興沖沖地等著父親誇讚。可父親知道后也不過是淡淡地點點頭而已,還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詩得的稱讚多。
小三又是一陣哀號:「笑話什麼!……我知道你惱我遛了自己的鳥,疑心別人去猜你的。下回咱倆一起遛遛,讓他們好好瞧瞧,不是當哥的就比弟弟的鳥大……」
天終是大亮了。雪卻開始一陣緊似一陣地落。榮逸澤站起來又喊了一陣,可還是沒有人回應。婉初的頭有些暈,眼睛就有些似眯不眯地想要睡過去。
也不知道馬車走了多遠,箱子縫隙的那束光漸漸暗淡下來。終於聽到「吁」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箱子也停止了晃動。
婉初覺得這人的感情,看上去輕輕浮浮的,實際上藏得是最深的。他把最真的,坦白在她面前。
婉初覺得這景這人,看著怎麼心底就柔軟起來。原來只覺得代齊是人間絕色,如今再看榮逸澤卻有另一種清俊好看。
那水是舊年存下、地里封埋的桃花雪水,清透甘涼;那茶是四月洞庭山頭,少女香口銜下的含露透芽,雖未嘗一碗,倒也覺得口中有了馥郁玉致。此生前途渺茫,若無人援手,他們這也算得是電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覺得恐懼了,淡淡地笑了笑。
他自然是不能同意的,沉著臉快速地想著脫身的法子。
「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我榮三都義無反顧。」
等到情緒稍稍平定下來,那些感官也都跟著回來。除了冷,還是冷。衣裳是水淋淋的,外層都快凍上冰了。他們不能待在這裏。
等到小三挨完打,被人抬進屋子裡頭,他才邁著方步,悠閑冷眼地去瞧小三。
她這時候多慶幸在學校里學過急救,她跪在他身邊按壓他的肚子,往外擠水。捏著他的鼻子,不住地往他口裡送氣。
原來同樣輕浮的話,別人說也許會覺得下作,可聽他說來卻極是動聽。婉初的臉又是紅得要滴出血,卻又沒什麼氣,嬌嗔地剜了他一眼。知道他這是在安慰自己,不想讓自己擔心。於是就受了他的好意不再追問,可是也不再鬧他。
濃密的眉,長而捲曲的睫毛,燦然的雙眸,高挺的鼻樑,有一縷頭髮斜搭在他額上……婉初不知怎的,也是愣住了。這張面孔,應該是她熟悉的,可從沒這樣看過他,也從沒敢這樣看過他。
有一束光線透進來,藉著微光,榮逸澤看了看四周。
終於那星星點點燃起了一些火柴頭的粉末,進而有些稻草也燒起來了。
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婉初也將男女之事拋諸腦後了。循著聲音靠過去,雙手不能摸索,沒了距離感,稍動一下,她的整個身子就壓在了他身上。方向感是他身上的煙草味,當那煙草味道濃了些,就應該是他的臉。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個身體,為著兩個人活。
他還是害了她,他不該現在去招惹她。他怎麼忘了,自己的境地一直是危險的。他還要憑著自己的任性想要和她在一起。要是剛才不喝那麼多的酒,她早就安全地到家了,也不會連累她至此。這一回,他怎麼都不能讓她出事。
是啊,不喜歡。偏偏是你不喜歡,偏偏我不是你喜歡的那一個。
這一條路,原是沒有目的地的,兩個人都默契地不去點破。好像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彷彿就能走到天荒地老一樣。
嘴唇動了動,他只好說:「好,喝酒。」
那一回,他替他死。這一回他以為是他護著她,結果卻是她這樣嬌嬌弱弱的女子帶著他逃出生天。他總覺得自己命運多舛,可一輩子遇上兩個這樣生死相隨的人,人生還有什麼遺憾呢?
雪越落越大,越落越厚。
附近的小丫頭們見了,都羞得捂著眼四下跳竄。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著人的,有撞著柱子的,一時嚶嚀驚叫不絕於耳。小三卻叉著腰哈哈大笑。
哪一種似乎都不太對。於是她想,她是不得不逃開的。好像只有逃開了,才有空余的心去看清自己的心。她只覺得不該同他糾纏下去,而不去想,是不是真的「不想」。
如果求不到一個天長地久,有一份短暫的真情實意也是好的,不是嗎?
榮逸澤這才緩過神:「還好,你呢?」
他是不信命的,有時候又有些無可奈何。身體裡頭的一個人說,你就是說了又怎麼樣?愛就愛,她不愛也得愛;另一個人說,再等等……
他的心卻是寂寂沉沉到冰封谷底了。
從前的他,還不是叫作「榮逸澤」的。人人見了他,都要恭敬地稱他一聲「二公子」的。他在屋子裡頭讀書的時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馬蜂窩;他在對賬本的時候,小三已經在勾欄院里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獨當一面談生意的時候,小三在戲園子里揮金如土地捧戲子。
嘿嘿笑了兩聲,聽那人道:「哪能呢!」
等醒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被五花大綁著扔在一個黑屋子裡頭。他挪了挪,碰到了小三,心裏才安下來,輕聲安慰他:「應該就是求個財,有哥在,你別怕。」
「你再拍,我的臉就見不了人了。」他氣息孱弱,強扯著笑,氣息微弱地說了這句話。
「你怎麼了?讓我看看,是不是傷到哪裡了?」婉初拉了拉他。
「我大哥找人來尋我。我侄和_圖_書女下個月出嫁,我這個做姑姑的,總要去送送她。」婉初一直沒看他,目光落在杯子上。
由於剛才的顛簸,兩個人又擠在了一處。他感覺到她全身是繃緊的,於是拿著她的手,輕輕一按,意在安慰。婉初咬著唇,由著他握著手,心跳得很快。
且不說跟這個大哥沒什麼感情,就是有,也不過是念著一絲血脈。若他有心呵護,早幾年便來了。此時找來,怕也是輾轉聽說了她的婚事。這婚事於家庭而言,無異於一抹恥辱。這位大哥怕是要藉著這個名頭,讓自己遠離是非之地。
是沒有的。她那裡,原來他是沒一分一毫叫她留戀的。
有時候他放下書,透過窗去看,小三正在園子里把小丫頭逗得面紅耳赤,都不自覺地要笑他。新來的丫鬟看到他的時候,順帶地也就紅著臉避開了。後來丫頭們熟悉了,就分辨出來了,油頭粉面錦帽貂裘的那個是三公子;素凈長衫沉靜清華、少言淡笑的那個是二公子。
十五歲生辰的前一天,小三跑來說帶他去開開眼,送個生辰禮物。這天兩人特意穿了母親給做的新衣服,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神神秘秘地到了一處書院。
婉初覺得自己最後一絲的力氣終於用完了,然後手靜靜地垂下去。
按著往常,一記手刀也不會讓他昏睡到此。只是喝酒喝急了,後勁跟上來,才失了警覺。榮逸澤聽到有人叫他,漸漸蘇醒過來,分辨出那是婉初的聲音。禁錮的感覺和眼前的黑暗也頓時讓他清醒起來。
最後只能淡然一笑:「算了,不說這些,喝酒。」
榮逸澤臉上的笑漸漸隱去:「道別酒?你要去哪裡?」目光是言不由衷的全然平靜。
兩個人又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四周看看,洞不大,兩人高,四周沒有攀緣之處,是個獵人的陷阱。
可那人這回綁架自己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發現了他的身份?榮逸澤冷靜地又仔細把事情前後過了一遍。不可能,他自己做事情向來小心。如果說對方要打什麼主意,想來不過就是收購股票的事情。如果只為這個,他並不緊張。對方應該不過是想嚇唬自己一下,讓他消失一陣子,避過股東大會而已,所以他並不緊張。
白玉致總說「問世間情為何物」,他現在想來,下一句合該就是「一物降一物」罷了。
婉初咬著牙把他拉起來,榮逸澤清醒過來后力氣也回來了一些。兩個人攙扶著往離岸的地方走去,希望能快點遇上村莊。
遮眼睛的布移開,微弱的光線下就是榮逸澤的眸子。她是頭一回這樣近距離地看他,其實也是頭一回這樣仔細地看他。
榮逸澤沖洞外喊了一陣,耳邊只聽到哀鳴之鳥,再沒其他的聲音。
若這一刻握住了,便是自己的了吧?反正是挫折了,總不能更壞到哪去吧?
婉初見他不以為意,也不再扭捏,又往前靠過去。這一回還是先碰到了他的唇,只是她沒再彈開,輕輕往上遊走,是他硬挺的鼻。再往上遊走,碰到了遮眼睛的布帶。輕輕咬起一處,左右扭動著往上拉。
他從前為她千里救城的決烈而心動,如今能得她傾心相救,他多謝這一遭的患難,成全了他這段痴戀。
小三輕車熟路地點了一群姑娘,先是讓她們猜猜誰是二公子,誰是三公子。他知道這個弟弟是孟浪慣的,但今天是生辰,也就隨他去鬧。
在掉下去的瞬間,榮逸澤把婉初一抱,等兩個人落地的時候,他是墊在下頭的。婉初聽到一陣悶哼,驚得又去看他。
剛一轉過來,唇上就燙上他的吻。雙唇突然被他銜住,榮逸澤的氣息迷亂而又急促。他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的,他情不自禁地假裝醉了。他的唇還帶著些淡淡的酒氣,那酒氣原來也是能醉人的。婉初的腦子是木的,心底的什麼,彷彿就被他的輕吮帶了上來。
他一顆心都撲在這上頭,婉初也是一肚子心事不言不語,彷彿說什麼都是錯的,都是多餘的。再說下去好像要水落石出什麼秘密一樣,索性就更沉默了。
婉初聽到他說話了,她覺得什麼丟掉的東西又回來了。猛拍他的臉,眼淚像串珠一樣一顆又一顆地落在他臉上:「榮三,你醒醒!榮三,你醒過來!」
小三眼珠子轉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惱,笑道:「天氣好,少爺我出來遛遛鳥!」
聲音很近,看來他們離得不遠。
只是他不喜歡。
母親對小三是極寵的,大約是父親打得多,當娘的自然是寵一些。
等外頭靜下來了,小三卻湊到他耳朵邊快速地說:「這是衝著你來的。說來說去都怪我,著了人的道了。我吃喝玩樂都享受了,人活著夠本了。你不能死,爹娘年紀大,咱家沒了你就撐不下去了。你好好活著,咱們生辰的時候給我多燒點紙錢,多燒幾個漂亮紙人姑娘就行了……
兩人都沒注意到身後不遠,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
有時候午夜夢回,那些往事和現今的事情交雜在一處,他都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彷彿是活著活著,榮二就成了榮三。
說到新娘,婉初的心是百轉千回的。做新娘而已,本是件簡單的事情,可到了自己身上才發現並不容易。若拼著押賭,任憑父母做主,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倒也罷了。可偏是自己有權利挑。挑挑揀揀,一點半分都不能委屈自己,可越見嫁人的難處。怪不得現如今的小姐們一個比一個嫁得晚。
開始的時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後來日子久了,他也放開了,誰讓他是哥哥呢?
婉初心裏正在疑惑這回是沈仲凌動的手腳,是自己連累了榮逸澤。卻沒想到他先道了歉,心底便過意不去:「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說這些幹什麼……如今也算得上難兄難弟了。」
榮逸澤身體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觸及的痛。
按壓的力氣又重了幾分,頻頻給他口中送氣。他的唇是冰冷的,她的唇也是。但她還是不肯放棄。「你活過來,我還要找你做生意,你不是對老顧客最周到嗎?你怎麼能不做我的生意了?……」她趴在他身上痛哭起來。
被他揉了幾下屁股,小三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眼:「哎喲,瞧不出來,哥你伺候人倒有一套。這幾下揉得舒服,來,再給小爺揉揉……」
榮逸澤想起什麼似的,把婉初重新牢牢從背後抱住,圈在自己身前。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聲在耳邊,還有箱子被拖動的聲音,身體隨著箱子左右晃動。那種死亡的氣息,卻是越來越清晰了。
父親母親是管不好他的。小三從小就愛在外頭搗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父親都要請家法。只是家法還不夠解恨,索性剝光了衣服在院子裡頭打。一直到十幾歲頭上,父親氣極了,依然還能剝光小三的衣服讓他趴在院子裡頭的長凳子上挨打。
「榮慕澤。」
「小時候總去人家喜宴上吃酒,新娘子都是蓋著頭巾不見人的,那時候尚不覺得美。後來去了法國,外頭的新娘子是穿白色的婚紗的。美也是美,可不如咱們的熱鬧。看著到處都是白晃晃的,心裏就覺得冰冰的。回想起來,才覺得還是鳳冠霞帔美些……不過洋人的婚禮倒也隨意自然些,一起唱歌跳舞也挺有樂趣。」
榮逸澤眉頭挑了挑:「那真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道你為著什麼名頭請我?」
他也笑了笑。
婉初經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說的「那個意思」指的是哪個意思,臉又跟著紅得更厲害了。
那觸及水面的撞擊,讓兩個人頭都震得有些發昏。榮逸澤把身子彎著,把婉初護在懷裡,他的頭卻是牢牢撞在了箱子上,眼前瞬間昏黑。
榮逸澤笑了笑,隨了她一杯。想起幾個月前在拂山小鎮子里,兩人也是這樣相對而坐。那時候她還攔著自己不讓喝,此時卻喝得如此豪氣,心裏便是一陣柔軟。
館子不大,廳裡頭就十來桌座席。屋子裡暖,外頭是飛揚的雪。杏花村菜色雜陳,多是野味,以好酒名噪京州。酒是店主自家釀的,清洌里又有香甜綿長,後勁十足。
兩人心裏都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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