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回頭滿眼凄涼事
榮逸澤看她總是盯著自己看，笑問道：「才多久沒見，不認得了嗎？」
事沒雙全，自古瓜甜蒂苦。若要你好好活著，我自甘去苦。
榮逸澤拍手大笑：「好好，你連最後一次機會也丟了。」說著槍口對準了他，拉開保險。白玉致卻是想也沒想，從高高的麻袋堆上跳下來。因為手被反綁在身後，她整個人重重地摔在榮逸澤身上。榮逸澤被她一撞，人歪到一邊，那一槍直直打到了天花板上。
婉初點點頭：「其實我頂怕吃酸的，就想吃外頭的糖衣。小時候每回買糖葫蘆，都是母親跟我分吃。我吃糖衣，她吃山楂……」想到母親，婉初嗓子又哽塞了，把頭又低了低，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異樣。
「三公子太自作多情了，你的從前還是以後，跟我都沒關係。我以前就說過，現在再說一回。」
榮逸澤只當他打官腔，微微笑道：「我跟婉初兩情相悅，還請司令成全。只要她願意，就算在定州住下，也不是不可以。」
榮逸澤只當她怕人瞅見她一夜未歸，畢竟是沒出閣的姑娘，皮薄害羞。「好，你說怎樣都好。我看著你進去，我再走。」又把買來的那包蜜棗塞到她手裡，「你拿回去吃，等你吃完了，我就上門來提親了。」
白玉致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擋在唐浩成的身前：「這個孩子，我不要了！當還給四小姐的命。三公子，你能不能放過他一馬？」
衣服濕了，也不能再坐著，正好借口離開去換衣服。她一個人快速走回房間，閂上門，這才把緊攥的手打開，裡頭躺著一張字條。
傅博堯看婉初最近總悶在屋子裡，閑暇時就過來同她說說話。婉初因為他父親的原因，覺得這父子二人保不定是一路的，所以對他也存了幾分的戒心，又不想被他察覺，便也和顏悅色地同他敷衍。
婉初打定了主意，從他懷裡離開，倏然繾綣一笑：「我送你回旅館。」
婉初跌跌撞撞地就往外沖，在一邊伺候的西崽侍應生忙跑過來：「小姐，您是要走了嗎，還沒結賬。」
電話那頭是一段沉默：「老爺子病危的時候，是婉初去奔喪的。如果老爺子不把金子的下落告訴她，那麼就沒人知道金子在哪裡了。」
榮逸澤一個人獃獃地在客廳里站著，他覺得他一定要問個明白。婉初這個執拗的性子，什麼都藏著，他不能讓沈仲凌的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一回。
榮逸澤只是笑了笑，很少聽她說起在法國時的事情，如今聽她隨意道來，卻只是替她心疼。本來隱約聽她說過在法國的時候過得不算快樂，如今能坦然同自己道來，總有一種被依賴、被信任的感覺，只覺得以後再不讓她受那樣的委屈。把她的手在手裡又握緊了些，牽著她的手一同上了車。
「這不可能。請司令請婉初出來，我當面問她。」
「到底怎麼了，你是遇上什麼難事了？」
可小三不無辜嗎，幼萱不無辜嗎？他去同情別人，誰又同情他？他以為自己應該足夠心冷了，還是不行啊。那樣身世坎坷的白玉致，他終究沒法下得了手。
有侍者敲門送咖啡。榮逸澤接了咖啡，關了門。剛轉過身，卻不料婉初撲過來，攔腰就抱住他。他兩隻手裡各有一杯咖啡，杯子和碟子被她一衝，撞得搖搖晃晃、叮叮噹噹。
看著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跟在董復城邊上小兵問：「董副官，不要把他也扣下來嗎？」
本是玩笑一樣的話，她卻是顏色肅然。榮逸澤笑著把她攬在懷裡：「好，除非，你自己要回去，不然就是死了，我也好好留著。」
婉初心道這人雖然長相還算端正，可哪裡來的膽量敢去扮呂布？更是不願意接她話頭，不置可否地隨意笑了笑。
榮逸澤笑道：「咦，快別這樣說……其實還是挺有意思的，你不知道，我小時候也被抓過。現在想想，還挺刺|激的。哦，沒記錯的話，好像還是成少爺抓的？你當時沒覺出有意思嗎？」
她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神秘的行為。湊到燈下，打開字條，裡頭包著一隻玉指環，紙上寫著四個字「後花園見」。
「格格，我不瞞你。幾年前司令把夫人從法國接了回來，留在府裡頭……當初格格前腳上了船，馬總管後腳就到了法國，說格格的船靠岸的時候翻了，夫人這才跟著回了國。卻不想到了府里才知道司令管她要什麼東西。夫人不肯說，就被關起來了，一關就是這許多年。」
那侍應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就要去拉她：「小姐，等下，我們不收您的錢包！」
傅仰琛長嘆了一口氣：「三公子，還是請回去吧。」然後客套了幾句，也離開了。
昏暗的燈光，照見白玉致蒼白虛弱的睡臉。是一張溫和美麗的臉，這好像真是他夢裡母親的模樣。
窗外的人終於不見了，留了一處雪窩。雪紛紛揚揚、紛紛揚揚，很快就填滿了，於是無痕了。可心上的記憶卻如潮水一般紛至沓來，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如同一個黑洞怎麼都是空的……
「我知道，可是……」可是，亞修是把他當爹的。就這樣走了嗎？「爹一個人留在京州嗎？多可憐！」亞修喃喃自語。
在定州住了這許久，婉初越發擔心榮逸澤那裡。她每天都在斟酌著應該怎麼跟傅仰琛告別。婉初倒是沒多在乎下聘這回事情，只是明白榮逸澤想給她一個完整的婚禮，她也真心接受他的好意。
可就是如此，她更不敢帶著他再入深淵。只要她自己在這裏，傅仰琛再怎麼也不會要她的命，可是他不一樣。活著，就好了。
傅仰琛早就私下打探過榮逸澤，雖說小有幾分家世，可外頭的名聲並不好。當時也是疑惑，婉初看上他哪裡？如今看她表情篤然，又想到她母親的行為也是如此嬌縱乖僻，便也相信了她這番說辭。
那雪千縈百繞落了他一身，灰呢禮帽下是爛若朗星的雙目，眼裡蘊著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婉初再也忍不住又跑回去，衝過去抱住他。
榮逸澤只覺得嗓子里酸澀難當，你怎麼這麼傻？他也值得你這樣？目光垂了垂，再抬起來的時候仍然是冷然無情。
榮逸澤挑挑眉頭，笑了笑：「我當然放心。」
傅仰琛想要的不就是金子嗎，都給他。只要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打什麼歪主意。
榮逸澤頹然地放下槍，葉迪之前得過他的命令，不許他動手，這時候看人都走了，才躑躅地開口：「三公子，人都走了。」
婉初心裏一熱，強自忍著難過：「這是開嫁妝箱篋的鑰匙……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取下來，不要弄丟了。丟了，我可就沒嫁妝了。」
婉初搖搖頭，把手抽出來：「三公子請自重，我大哥還在這裏呢。」微微昂起下頜，讓出一射之地，正色道，「若是我做了什麼讓三公子誤會的事情，婉初先說一句抱歉。我要在定州留下，哪裡都不去。」
「我就知道，他不能留這孩子。」白玉致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是這句，然後側過頭看著唐浩成，「浩成，別鬥了，咱們離開這裏吧。孩子給你償了一條命，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咱們走吧。」
唐浩成這些日子一直躲在東洋人的醫院里，好容易甩開盯梢的溜出來。人瘦了不少，面上也有些頹色。綉文一看他那模樣，胸中的火氣自己先滅去了一半。
她眼裡噙著淚，不施粉黛的臉，笑靨如花。
「不可能！我從法國回來的時候，母親還一直戴著它，她怎麼給你的？」
拍了好一會兒才有夥計來開門，見這兩人衣飾光鮮，雖然不高興被吵醒，卻沒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
金姐看她不信，也是著急：「我是嫡福晉身邊的老丫頭，從京州跟過來的。原來在京州夫人掌家時，她老人家曾經救過我弟弟的命。我怎麼會騙格格！夫人把這戒指給我，她聽說司令要找人接格格過來，便託付我，讓格格千萬別來。可我一個下人，到哪裡去打聽格格的下落？夫人便說倘若格格真的還是被尋來了，就讓我跟格格說，請格格務必早點離開！」
她脖子里的那把鑰匙染著她的體香和溫度，垂在她胸前緩緩地盪著。婉初取了下來，順手塞在枕頭下頭。
過了幾日榮逸澤果然是來了。他在酒店裡住下，找人上門遞了帖子。婉初知道他來，心裏又高興又害怕。榮逸澤電話里說第二日就要去下聘，婉初忙攔住只說大哥這兩日不在家。
唐浩成俯身撿起槍，拉開保險，低著頭，緩緩地拿起槍。
「是。但是我爹的命早就賠給你了。你要的不就是榮家的產業嗎，你也拿回去了。我兄弟那條命，我妹妹那條命，
ｍ•ｈetuｂｏoｋ.cｏｍ•ｃoｍ你卻是欠了的，今天該還了吧？」你為什麼還不走呢？婉初知道北地的天有多冷，風有多厲。她躲著看著他杵在風霜冰雪裡，只恨不得替他冷。那些話還不夠傷人嗎？還不夠讓他走嗎？婉初努力地擦乾了臉上的淚。
婉初搖搖頭：「反正又沒人管得了我，想去哪裡還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嗎？」
綉文這回是氣急敗壞了，走上去就去拉她：「你這個女人怎麼在這裏！」
婉初略垂了垂目光，把那些沉痾心事都掩了，問他：「那邊都安置好了嗎？」
過了一會兒小兵跟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過來，卻是沈伯允的副官董復城。董復城看了一眼唐浩成和後座，一招手，上來幾個兵，不由分說就開了後座的門，把亞修給抱了下去。
婉初只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深潭裡，怎麼都浮不上水面。她低頭看見手指上的戒指，榮逸澤，她此刻突然想起那天落水的時候他說：「往上游，別回頭。」當時還嗔怪他怎麼不早點告訴她。
原來他找自己來，是打了金子的主意。其實他若真需要，便是給他也無妨，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父親臨終前，並沒有特意交代不能把金子給他，可見父親還是念著一點父子之情的。
「應該不會。老爺子這麼精明的一個人，總不會把全部身家拱手讓人。沈家得了金子，也不至於跟梁家聯姻。」
董復城掃了他一眼：「處座只說要孩子，其他的事情不是咱們管的。」
其間田中安正同幾位年輕軍官過來給側福晉問好，見了婉初仍然熱情卻又有幾分收斂，禮貌地同她打招呼。
婉初長長吸了一口氣，目光鎖著他的雙眸，一瞬不瞬：「好，我跟你說，我根本沒愛過你。從前沒有，以後也沒有。我跟你好，不過是報復你！明白了嗎，三公子？」
「我不能耽誤太久，要招人疑心的。格格，夫人的話我也帶到了，總算對得起夫人的囑託，你快點走吧！」金姐拍了拍她的手，匆匆離開。左右顧盼著前後無人跟隨，她進了馬瑞的房間。
白玉致本就虛弱，傷口還沒長好，被她這一拉，就覺得腹中疼痛，疼得她說不出話來。
然後想，跟著母親和堂舅舅也挺好，不過又懷念起家裡養的那隻小鴿子，早知道一起帶走了。胡思亂想里，就睡了過去。
白玉致又往前湊近了些，凄涼地叫了一聲：「不要！」她想衝到兩個人之間，可這個高度，她跳下去，肚子里的孩子就沒了。
唐浩成飛快地開著車往醫院駛去，剛拐上大路卻看到有士兵設了路障。不得已停下車，有士兵敲了敲車窗。
傅仰琛眉頭微挑，惑然道：「我聽馬瑞說，這個榮先生是你的未婚夫，怎麼好好的……」
婉初只是笑了笑，挽著他的胳膊。兩人叫了一輛黃包車，到了酒店，婉初卻又笑問他：「不請我上去喝杯酒嗎？」
婉初霍然而起，心緒驀然凌亂，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
榮逸澤站在院子里，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只覺得一輩子的勇氣、一輩子的力量、一輩子的柔軟都冰封在這裏了。
也許唐浩成不是好人，可這個人卻給了她最大的尊重，給了她一場盛大的婚禮，人生里難得的一點溫情。就算她同他沒有愛，只為這一點，她不能什麼都不做，讓他死在自己面前。
婉初聽得是個婦人的聲音，心就放下一半。藉著月色一看，卻是剛才給她擦裙子遞字條的老丫頭金姐。
靠在軟椅子上看了會兒書，彩玉卻又過來請她：「側福晉請姑奶奶過去聽戲呢，說總悶在房子里不是個事情。」
白玉致卻像沒聽見一樣，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榮逸澤卻是笑著，雙臂環抱，靠在桌前，意味深深地瞧著他：「把門關上吧，我談生意的時候，最不耐煩外頭有人聽牆腳。」
婉初這時候自己從內堂里走出來，先給傅仰琛請了安，然後轉過身對著榮逸澤：「三公子請回，是我不同意這門婚事的，我不想嫁人。」
亞修將信將疑地「哦」了一聲，還想再問點什麼，可唐浩成在他頭上揉了揉：「走，睡覺去吧。天亮就要到了。」
月是好月，滿圓透亮。前院的熱鬧聲越發的小了，靜得沒有一個人。
唐浩成很順從地關上門：「我沒帶人來，你放心。」
榮逸澤回了飯店，吃了早飯沐浴更衣，穿得格外好看，頭髮也梳得格外的光亮。他備著長長的禮單，正式地拍開了傅家的大門。
彩玉道：「側福晉的生辰要到了，司令送了一台戲給側福晉。這不園子裡頭搭檯子呢。」
「回馬總管，都按照您吩咐的跟姑奶奶說了。」
這一日府裡頭分外熱鬧，隱約能聽見人聲、吆喝聲。府裡頭向來規矩大，下頭人連大聲都不怎麼敢出，今天這場面卻是少見。
本來以為就是看看而已，沒想到堂舅舅和母親拉著自己上了火車。等到火車長鳴，濃霧頓起，亞修才急起來：「娘，這是去哪裡？」
最終，那三人離開了倉庫，絕塵而去。
榮逸澤看著她殷紅的熱臉，以為是剛才太過了些，於是攬她進懷裡：「對不起，下次我一定小心，一定把持住。」
榮逸澤順著她目光看過去，也笑道：「你想吃了？」
進了門先去按鈴，卻是要了兩杯咖啡，解釋道：「你下午吃得少，喝酒要難受的。」
「互不相欠，一別兩寬？！傅婉初，你是沒有心的嗎？！」榮逸澤茫然道。
警察局長請了榮逸澤和他當面對峙。榮逸澤儀態悠閑，直認不諱，那天確實是帶了亞修出去看馬戲，可看完馬戲，孩子是送回了沈府的。這一點，沈伯允特意打了電話來做了證的。
綉文這下更不知道說什麼了。這不就是她日盼夜盼的事情嗎？今天他終於來讓她跟他一起走了，也不知道是驚還是喜，總之，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白玉致無奈地笑了笑，往他面前走。每走一步，腳下都拖著一道血印子。
婉初轉身把門合上，她只怕轉得慢一秒就被他瞧見湧出的眼淚。
唐浩成臉色非常疲倦，打開一盞小燈，把亞修抱坐在自己腿上，撫摸著他的頭：「亞修，你不是要找你的親生爹娘嗎？舅舅今天告訴你，我就是你的親爹，你的親生母親，就在隔壁的包廂里。」
抵不了嗎？她的孩子的命就那麼不值錢，天生低賤？眼前的人慣常的冷言冷語，從前尚且不覺得，今天怎麼聽在耳朵里這樣讓她心疼？
婉初聽了點點頭，也不在意。
她不知道這個「不要」是說給誰聽的，是不要唐浩成自裁，還是不要榮逸澤這樣逼他，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要，她不要，什麼都不要。
熄滅所有的燈，如同熄滅心裏所有的溫暖，才有勇氣讓眼淚縱情地流下來。她靠在牆邊，咬著手指頭，不讓哭聲噴薄出來。
傍晚的時候陸陸續續地客人都來了，大多都是姻親貴友，婉初都不認識，也懶得敷衍。轉了幾步，於是還回了聽梅軒裡頭。
可是想到這裏又有些難過，又是不捨得，卻把他抱得更緊了。她知道她怕，原來看到他出事是這樣一種怕，是萬劫不復的傷心和後悔。
手裡的咖啡頓時打翻，把雪白的蕾絲桌布污了一大片。
榮逸澤卻是奇怪，難得她說這樣任性負氣的話，眉眼間卻隱隱有著抑鬱不歡的神氣。
榮逸澤抬手在她頭髮上掃掃雪：「我不怕被人圍觀，可咱們再這樣站著，明天街上要多出一座冰雕來了。」
傅仰琛斂回心神，抿了一口茶，閑閑道：「三公子，承蒙你錯愛，不過，我和婉初失散這麼多年，才尋回來，就要她遠嫁，我確實於心不忍的，還想讓她在身邊再留兩年。」
金姐把婉初說的又說了一遍，末了，斟酌著說：「瞧姑奶奶那模樣，怕是有八九分信了。」
「是，我百無一用，可跟你有什麼關係？！」婉初掙了幾下，想把手掙出來。他卻抓得更牢了。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三公子還糾纏什麼呢？人都說三公子綺羅叢中最瀟洒，你就是這樣瀟洒的？」
亞修困意全無了，瞪著大眼睛看著他，顯然不能相信。他一直以來想要的答案，今天突然全都知道了。亞修突然覺得有些怕了，低頭看了看被唐浩成握住的手，卻看見他手上長長一道鮮紅的抓痕。
她向來少說這樣直白熨心的話，榮逸澤只覺得「想你了」這三個字，像柳絮桃花被春風吹得心上酥軟無力。「那咱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去吃糖葫蘆怎麼樣？」
「為什麼不能有？不是男女平等了嗎？」
唐浩成什麼都沒說，點點頭。https://ｗwｗ.hetubook.ｃｏm.ｃｏｍ等到護士把白玉致推到病房，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唐浩成一邊開著車，一邊看白玉致白得發灰的臉。血越流越多，整個旗袍下身都是刺目的猩紅。
「他不是你爹。」
他靜靜攬著她，等她平息下來。婉初從枕頭下摸出鑰匙，掛在他脖子上。
榮逸澤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個時候居然會心慈手軟了！
「想要買什麼東西？回頭開門了我陪你來。」
兩人走累了，尋了一處西餐館坐下。落地大窗外頭，看見有人在賣糖葫蘆。婉初盯著那一架紅彤彤的糖葫蘆，卻是笑了笑，然後鼻子卻酸了起來。
婉初看到他，那大悲瞬間又變成大喜。那喜悅後頭卻是密密的隱痛，一針一針地扎著她。還猶豫什麼呢？他回得來這一次，下一回呢？
唐浩成在醫院里焦急地等了好幾小時。醫生做完手術從手術室出來，摘了口罩走到他身邊神色鬱郁道：「孩子是肯定沒了，子宮摔破，已經縫合了。以後能不能有孩子也說不準，要看恢復。」
葉迪過去把唐浩成上下搜了一遍，衝著榮逸澤搖搖頭，又退到他身邊。
榮逸澤低頭看了看，嘴角微微動了動：「這是開什麼的鑰匙？」
婉初叫他拿了金石底料出來，最後挑了一個。榮逸澤心中納悶，看著竟然同剛才給自己的那個有幾分像。婉初又七七八八地買了一堆的各色玉、石、刀、銼之類的小玩意兒，一同包著。
婉初儘力穩住顫抖的手：「讓她沒有離開的念頭……人總有個意外。」……
他把槍收起來。白梅湘，就算我欠過你，所有的情分，我也都還給你了。
「傅婉初，你若要我死，你也要出來說個明白！」
榮逸澤卻像沒聽見一樣，目光盯著唐浩成。
亞修本在啃一個酸蘋果，好像也聽到母親的聲音，拉開門去看。只看到堂舅舅推著母親往別處去。這兩個都是素日對他極好、極親近的人，他也就看了看，然後關上門坐回鋪子上。
北地興京戲，前帝北遷的時候不少名角大家都跟著一同過來，很是興盛。達官顯貴里也有不少名票，常常聚在一處，唱的不知道是戲，還是一點故園舊夢的念想。
「好，其實我也捨不得你嫁到那麼遠。你看，阿瑪和夫人都不在了，我這個做大哥的總想把你留在身邊好好照顧。」
婉初手下覺出一點異樣，微笑著道：「不礙事，不礙事。」心頭卻是一顫。
唐浩成又看了一眼快要昏過去的白玉致，只好先把亞修的事情放一放。反正他同沈伯允沒什麼深仇大恨，綉文也不能眼睜睜見著孩子去死。於是一跺腳，飛快地把車開到一家東洋人的醫院去了。
婉初笑了笑也沒說什麼，脫了裘皮大衣，解了狐皮圍領子。屋子裡熱氣襲人，剛才在外頭的冷氣都漸漸散了去。
她記著他唯恐殷勤不夠的呵護，記著他攬著她逗她一笑的剪影，記著他寒夜蜷縮在炕邊的睡顏……那些早就滲透到骨頭裡的刻骨溫柔。
「大爺不如當面去問問格格，我看格格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定軍現在內憂外患，格格應該能體諒……」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你就這樣說你還愛他嗎？你怎麼能這時候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你不知道我也是有心，也會疼的嗎？
唐浩成正好從外頭進來，一看這狀況，把綉文推到一邊，壓低聲音吼她：「你鬧什麼！」
側福晉似乎得過傅仰琛點撥，殷勤招呼著田中，同眾人笑道：「田中先生是個中國通、戲迷，這一折《小宴》，田中先生還票過一回呂布呢。」
馬瑞心底嘆了口氣，沒想到傅仰琛會用這樣的法子留婉初。畢竟是心疼她，捨不得在她未婚夫身上下手，就引了髒水往自己身上潑。
婉初強笑了笑：「沒什麼。有點疼。」
榮逸澤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一樣，可怎麼也尋不到痕迹。懷裡的嬌人兒是真切的，他的心才落到地上。
唐浩成衝過去，把她抱住。白玉致覺得肚子開始疼，有什麼東西在不受控制地離開自己。她低頭看著血源源不斷地往外頭流，一會兒就把旗袍的下擺浸紅了。
旗袍的扣子扯掉了兩個，婉初套著裘衣，榮逸澤又給她緊了緊，怕被人看到。「去吧。」
榮逸澤好像也看到了她一樣，沖她揚了揚糖葫蘆。婉初又見他往回走，轉過頭抿了一口咖啡。不過是幾秒的工夫，再抬頭去看他，大街上熙熙攘攘魚貫穿梭的那麼多人，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婉初說什麼都不願意再在這裏待了，付了錢兩人離開了西餐廳。榮逸澤看她在外頭待了一整天了，便道：「我送你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鵝毛大雪密集得人睜開雙眼都看不清眼前的路。
電話里傅仰琛長嘆了一口氣：「你不記得，當年我是因為什麼被老爺子趕出家門的？她若是得了遺囑，定然不會輕易讓出來。」
唐浩成撫摸了一下他的頭：「你想去看看母親嗎？」
屋子裡的熱，彷彿一下就融化了眼睛裡頭的冰，眼淚開始往下掉了。她是心疼的，難過的。比當初生那個孩子還要疼。他的好，都一點一滴地記著，這時候怎麼就全都湧出來了呢？
唐浩成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出去，才緩緩地說：「你綉文娘捨不得你養父，回去陪他了。」
剛拿起電話，卻聽見電話里有說話的聲音。這才想起來，傅博堯的電話和傅仰琛的電話是同一條線的。正想放下，那說話的內容卻讓她心頭一緊。
「三公子還站在這裏做什麼呢？我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她朱唇輕啟，字字如刀。
「剛才沒看到你，以為……」
「我母親呢？」
他們不過是剛開始，也許用情沒那麼深。難過不過一兩刻的事情，沒什麼是時間熬不過的傷口。她想。
又覺得榮家出了那樣的事情，婚禮一切從簡也沒什麼。想著先去跟榮逸澤商量一下行程，又怕旁人聽去，於是去傅博堯的房間里打電話。
唐浩成這天從警察局回來，除了沮喪還是沮喪。
婉初扭開床頭的小檯燈，又躺到他身邊。榮逸澤睡得很沉，表情像一個嬰兒，頭髮都亂蓬蓬的。她伸手給他理了理，卻把他弄醒了。
婉初也想念他，這時候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藏著滿滿心事，強斂著心神陪他一同逛街。一見到他，看著他臉上一絲疲憊之色，心裏萬分心疼。那些話左右難以說出來，他自己的事情尚且不知道如何，難道還要把自己的負擔加給他嗎？
榮逸澤一時間有些發矇，昨夜還是繾綣款款，今晨溫柔呢喃還在耳邊，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怎麼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她看他目光惑然，便道：「府裡頭無聊得緊，買些小東西刻著玩。在法國的時候，有時候母親喝醉了酒，沒人同我說話，我就自己刻印章玩。這家店的料子比我在京州時候見過的都好。」
這日難得的陽光好，又沒有風，婉初挽著他大街小巷地四處閑逛，怎麼走都不覺得累。只怕是以後再沒這樣的機會。話到嘴邊，幾次要衝口而出，可側過頭一看到他，怎麼都說不出來。
唐浩成眉頭鎖了鎖，不著痕迹地在身上擦了擦：「剛才碰到個瘋子，不小心被抓了一下。沒事的。」
榮逸澤看著她那決然的模樣，心頭一陣難過：「玉致，他不值得。唐浩成弄死自己的孩子，又不是頭一個。不信，你問問他，幼萱的孩子是怎麼掉的？你這孩子，抵不了幼萱的命。」
「怎麼了？」榮逸澤拍了拍她後背。緊貼在一處的胸膛能聽到她劇烈的心跳，她的手儘是冰涼地躺在他手裡，臉色有些發白。
婉初卻是笑了笑：「我也沒什麼主意，你說哪裡都行。」
還是不能忘啊，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這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嗎？難道真要在沈家大宅子里蹉跎自己的青春嗎？
婉初哪裡顧得上那個，把手包往他手裡一塞，推門就要出去。
金姐忙點頭稱是。
婉初彷彿被他戳到了軟肋，刺蝟一樣豎起全身的刺，搶了一句：「不是！」
婉初看著他蘊著笑意的目光，輕輕抱上他。
「你放了他們，我隨你處置。」
他只覺得這天，比那時候在冰凍的水下還要冷上十分。那時候，尚有兩個人能相擁取暖。此刻，獨留他一個在寒風裡。
到了此刻才真正體會他的心意，那是不願意拖累。是真心愛一個人，才真真正正的不願意成為他的負擔，把他一同拉入無底的深淵里。
後座亞修似乎終於要醒過來，嘴裏哼了幾聲。
這邊婉初覺得腳下如墜著石頭。怎麼會這樣？傅仰琛居然囚禁了母hetubook.com.com親？這回把自己誑來，就是來威脅母親的嗎？還是母親已經不在了，他才在自己身上動了主意？
榮逸澤只覺得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樣，聽她說起母親，只當是她為出嫁時雙親不在而心裏難過，於是握了握她的手：「你等著，我去買，我就愛吃裡頭的山楂，咱們倆一起吃。」
榮逸澤卻像聽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笑了起來：「你這麼奸，我可不會相信你。」
金姐停了停，又往外頭張望了一番：「本來這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一回嫡福晉忌日，我被支到后罩樓福晉老屋子裡找東西，意外遇見了夫人。」
婉初看他起身，雪花灰呢子長大衣，穿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好看。她微微笑著看他推門出去，看他穿過熙攘的大街，到對面買一支糖葫蘆。
直到她光潔的額頭抵在他的槍口上：「那再加上我的命吧，我母子兩個人，抵四小姐一個人的命。我現在也姓唐了。你要動手就動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能今天讓我眼睜睜地沒了孩子，又沒了丈夫。三公子，你不能！」
等那頭電話斷了，她才敢掛斷電話。
董復城像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什麼？你兒子？這可是沈家的小少爺，什麼時候成了唐先生的兒子？您夫人不是得了急症嗎？您還不趕緊送醫院，在這裏蘑菇什麼？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也斷不了您的家務，要孩子，您親自跟咱們參謀長說去！」
可那聲音，再聽一聽，都不是天籟里的聲音。是眼淚落在心上的聲音，又像是雨里的屋檐，滴滴答答的水滴石穿，把一顆心穿得千瘡百孔，還不能讓人看見。
唐浩成也不藏掖，直言亞修是自己的兒子。局長更是不敢多言，這明明是京州軍參謀總長家的少爺，怎麼成了唐家的兒子？可這些鐘鳴鼎食人家的齷齪也是多不勝數，他也見怪不怪，可這樣的秘聞總是越少知道越好。他只做沒聽到，一味好言安慰並再三發誓儘力破案。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想沈……那些事情再來一遍。你要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不是非要今天跟我說，但你總不要瞞著我。這樣除了讓我難受，能解決什麼問題？」
恐懼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來籠罩在她心頭，彷彿有人掐住了心口，悶得她頭暈。她最怕的事情就這樣出現了嗎？！
傅仰琛是傅家長房嫡子，就算把金子全都給他，也是名正言順。可是一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身上打這樣狠絕的主意，心裏也是忍不住又生氣又心冷。又想起簡兮的話：「咱們這樣人家出身的，命不是能由自己選的。」她那時候就該想到！怎麼糊裡糊塗地，就又跳進這個火坑裡來。
唐浩成想攔也攔不住，早就失了分寸：「姓董的，你要把我兒子帶到哪去？！」
榮逸澤心中梗塞，這樣的人渣，也有人肯為了他死！
彩玉年紀小，碰上個沒架子的主子話就多些，又道：「司令對夫人們那可是貼心地疼，每年各位夫人的生辰，司令都要送台戲的。這時候都趕上過年呢。定州頂好的京戲戲班子都過來唱堂會，咱們家請來的角兒那都是極紅的，也不比去小皇宮裡頭的差。哦，有一回倒是請了一個昆戲名角，在內院唱的。咱們在外頭也聽見了，可是覺得不如京戲好聽。」
那小兵又瞟了一眼後座，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便問：「後面的孩子，怎麼回事？」
婉初的心猛然收緊，她聽出來這是馬瑞的聲音。她頓時屏住了呼吸，也不敢放下電話。
婉初嘴角牽了一牽，什麼都說不出來，點點頭。
「稀奇，哪裡有女孩子送男人回家的。」
「格格住過的院子，里裡外外都搜過了，應該是沒有埋著金子。不過，院子裡頭有翻動過的痕迹。」
榮逸澤也沒多想，許久沒見她滿心滿懷的想念。幾日也是等不得了，直接到了傅家接她出去逛街。
榮逸澤的腦子轟的一聲，強扯了笑：「婉初，好好的，為什麼突然不想嫁人了？」
婉初想，當初大哥弄個東洋人，也就是想把自己留下來，更是不願意同他周旋。
就像幼萱那一回，他眼睜睜看著她的血源源不斷地往外流。那些記憶里的血和眼前的血交互重疊，晃得他目光生疼。他咬了咬牙，沒關係，他們還年輕，孩子還能再有，只要活著，就一定能報仇。
「我是洪水猛獸嗎？」榮逸澤扯住她的胳膊笑道，笑得清淺又委屈。
「大爺覺得會不會落在沈家手裡？」
廳堂之上，傅仰琛看著那長長的禮單，眉頭卻是蹙在一處。
婉初卻不許他說話，又把他的話吻封在嘴裏，好像要把一輩子都用完一樣。
婉初像是忍著極大的不耐煩：「今天榮逸澤會來提親，麻煩大哥回絕他。我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可她那樣子，分明就是有事。他最惱她試圖將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擔著，兩個人經歷了這麼多，還有什麼不能坦白以對？
抬頭看著巍峨樓闕，樹影幢幢分外猙獰。婉初懷著沉沉心事，回到聽梅軒里。腦子是空空木木的，母親還活著嗎？她走過的這傅家王府，母親不久前也走過嗎？她自己被沈仲凌囚禁過，自然明白被鎖的滋味。四年，母親這四年過的會是怎麼樣的日子！
「該說的我都說了。三公子何必這樣糾纏？」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把一切都告訴他，同他一起想辦法去打探尋找母親的下落？可榮逸澤就算家資雄厚，也不過是個商人，拿什麼跟傅仰琛這種手裡有兵有槍的軍閥去斗？最後，還是要連累他。
小兵道：「你等著。」
她魂不守舍地從傅博堯房子裡頭出來，只覺得天也是暗的，渾身發著冷。北地果然是冷得厲害，凍得她腦子都木了，連電話都忘了打給榮逸澤。
綉文在包廂里安撫了亞修一會兒，夜色已濃。亞修吃了些東西，便說口渴。綉文拿起熱水瓶，晃了晃，空了。她便讓亞修等著，自己拎著空的熱水瓶去要水。
榮逸澤笑道：「你原來『渴』得這樣厲害。」
唐浩成喉頭滾了滾，說了一個「好」。
於是披了衣服同她到書房：「妹妹怎麼了？」
唐浩成握住她的手：「上一回。是我不對。我的事情，你應該也聽沈伯允說了。生意成了這番光景……我那天真是急上了火。這些年，我是怎麼對你的，你心裏明白。無論如何，這次你一定得幫我。」眼睛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懇切。
婉初微微一笑：「我也不再想四處漂泊了。有大哥照顧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她不相信，親生大哥會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是她為人兒女，她還得給母親討一個說法。她不能讓母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不能連累他，至少現在不能。只能讓他走，離自己遠遠的。
侍應生彷彿見慣了這樣的說法，依然冷漠又禮貌地笑著攔住她：「付錢不會耽誤您太久的。」
唐浩成又回公司看了看，天大亮才疲憊地回到家裡。家中卻是一片寧靜，燈也沒開，叫了幾聲「玉致」都沒人回應。他心裏就有點慌了，四處看看，哪裡有她半點影子。往桌子上一看，卻有一封信。打開來一看，頓時臉色發青。
榮逸澤笑道：「捨不得了？沒關係，回頭我早些來提親，做了榮太太，天天都可以抱。」
她是寧可他活得好好的。她就算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算什麼。母親守著恨也能過一輩子，她帶著他的愛，怎麼就不能過下去？
「不過，格格怕是日子不會住太久，她還有個未婚夫在京州。咱們得想個法子，讓她沒有離開的念頭。」
警察局長知道榮逸澤是總務司部長張顯言的小舅子，他這裏申報的款項還都有賴人家批條，也只能態度恭敬和氣地問他。
天剛擦黑，綉文從外頭打完小牌剛到家門口，從邊上衝過來一個小叫花子模樣的孩子，塞了一張紙到她手裡就跑了。綉文覺得奇怪，打開看了看，卻是唐浩成約自己出去見一面。她心裏正有火，也不想理他。把紙團成了球，捏了半天卻還是沒丟掉。
榮逸澤覺得奇怪，她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些來，難道這就是國外雜誌上說的「婚前綜合征」？但是反正天亮了就去下聘禮，也不會怎樣。於是就由著她說，他愛極了她這種居家太太家長里短的小瑣碎。
他心裏替他委屈，面上卻不好說什麼，只說：「好，這事兒你做得好。回頭格格怕是還會再來尋你，你記得嘴巴嚴實些，什麼都不要說，仔細露了什麼馬腳出來。」
婉初冷笑道：「我跟他可沒訂過什麼婚，大哥也是知道的，我只同沈仲凌訂過婚。跟榮三，不和_圖_書過是用來氣氣沈仲凌的。如今我也不想同他再周旋了，可這人還是糾纏不清。總要請大哥出面給小妹做個主，好讓他斷了這個念頭。他是怎麼樣的人，大哥應該也是有耳聞的，我怎麼能嫁給這樣的人？」
果然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她想。只是這一回，她還是要靠自己去擔起來。她本想把所有的問題都交給他，可她還是不能啊。他的命是兩個人的命，她自己反正是孤家寡人一個，大不了就是個死。
「你有什麼事情，好好跟我說不行嗎？為什麼要自己藏著呢？你自己能解決什麼問題？！」話說得急了，語氣便是重了。
亞修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後從他身上跳下來，緩緩走出去，推開隔壁的包廂。
現在榮逸澤那裡也不知道忙得怎麼樣。也許他過來以後，她應該同他商量一下，看看他是怎麼樣的想法。
榮逸澤愣了愣，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可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情？」
「好」字還沒說完，她卻踮起腳，把他勾下來吻上他的唇。她吻得很仔細，將他唇瓣都細細地吮吸過，舌尖在每一條唇紋里細細描繪。他被她突如其來的吻吻得有點發矇。他手裡的杯子終是拿不穩了，索性丟開了去，捧住她的臉瘋狂地回吻過去。
榮逸澤卻顧著她姑娘家的面子，笑道：「你早點回去，我帶了聘禮，明天去你家提親怎麼樣？不然你大哥會覺得我這人做事輕浮，把他妹妹拐得晚上不回家。」
婉初的心突突跳著，這玉指環是母親尾指的戒指，翠綠里纏著一團紫糯，是她一直戴著的，怎麼會到了這裏？
於是第二日又借口打牌，獨自溜出去了。
婉初只覺得一段西皮流水聽著能入耳些，其他的也都覺得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什麼。那些胡、琴、笙、笛、嗩吶、鐃鈸、鼓、鑼湊在一處吵得她頭髮疼。側福晉又是分外熱情，拉著她的手給她說戲，婉初連走都走不得。
唐浩成解開她的手，聲音顫抖：「沒關係，我們去醫院，我們還能有孩子。玉致……」
「照我說，人總會有個意外……只要格格在這裏，早晚能打聽到下落。」馬瑞道。
北地還在冬天里，戲檯子就搭在閑置的一處大堂裡頭。鋪了大紅羊毛地毯，一桌又一桌，男男女女都天然地分坐左右。女客們都愛聽戲，坐得滿滿當當，靠近戲台的席面都滿了。
「我要去定州北地了。」唐浩成開門見山道。
婉初藏著一團心事，覺得這個錦繡乾坤、花花世界怎麼都不堪入目，覺得府上府下處處有陷阱一樣。白日去到側福晉那裡給她拜過壽，送了一份壽禮便自己回房間待著，哪裡都不去。她一面想讓榮逸澤早些過來接自己，一面又怕他抽不出身子，這樣催他讓他為難。
綉文還像在做夢一樣，心裏還撲通撲通地快速跳動著：「咱們去很遠的地方。」
只是婉初的「疼」說的卻不是那個。聽了他的話，眼淚卻流得更多了。
然後槍口指了指他：「給我搜搜看看。」這話是對葉迪說的。
婉初垂了垂目光，再抬起來的時候踮腳在他耳邊呢喃了一句：「慕澤，我愛你。」然後飛快地跑進去了。快得他都沒看到她的表情，只是覺得心裏像一夜之間開了漫山遍野的花，除了喜悅再尋不出什麼別的來了。
婉初心頭震顫，卻仍然不能夠相信：「這樣隱秘的大事，你怎麼知道？」
意想里的槍聲卻沒有，只有空放「啪」的聲音。
她一到定州就該想到的，能做下這樣一份家業的人，怎麼會是心慈手軟的人？那些金子果然就是禍根，她留在手裡就是找禍的。他頭幾年不來尋自己，怕是多少忌憚她住在沈家。等她從沈家出來了，孤身無依，他怎麼會不動這個念頭？
簡兮不是說過，二格格的男朋友就是不聲不響地出了車禍嗎？「別看咱們什麼都不說，誰心裏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那麼輕輕巧巧的話，是冷漠、是絕情，也是抗爭不了的無奈。
婉初聽到「死」卻是更難過，我不會讓你死，我怎麼會讓你去死呢？
亞修還是昏睡著，唐浩成看到這兩人僵持著，把亞修抱了下來。
看他不再動，白玉致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大不了就死在他面前，她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死。她覺得腳步從來沒有過的虛弱，她是踩著自己的血往外走。
唐浩成很是不耐煩：「是我兒子，睡著了！」
婉初先到主桌那裡，給側福晉請了一個安，閑話了幾句，那邊戲檯子就開鑼了。
亞修「哦」了一聲。
她原來不知道為什麼這園子叫「聽梅軒」，梅花會有什麼聲音呢？原來，風吹花動、雪落瓊瑤，都是聲音，是要空出一顆心才聽得到的。
綉文一旦下定了決心，就有股子莫名的大胆。翌日她帶著亞修，什麼行李也不帶，只說帶著少爺出去看戲。前腳進了戲院，後腳就從後門拉著亞修上了等待在那裡的唐浩成的車。
馬瑞頓了頓又道：「大爺認為金子會放在哪裡？您說，格格會不會知道？」
「上回看上一塊料子，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惦記好久了，今天路過就先買回去。不然被人買走了，我又得惦記好久。」
這時候門開了，榮逸澤一進來就看到婉初發急地跟侍應生交涉，眼眶都紅著，忙過去把她攬過來：「怎麼回事？」
傅仰琛放下茶盞：「實不相瞞，是婉初自己的主意，是她不想嫁人。」
她最不願意的就是連累榮逸澤。本不想讓他過來，想個辦法同他聯絡。可有些話，無論是電話，還是書信，或是電報，總歸不妥當安全。想來想去，也只能當面交談才行。這時候留了心才發現，她走到哪裡侍從官都亦步亦趨地跟著。是「伺候」還是「監視」，她不得不去疑惑了。
然後推推搡搡把她推了出去。白玉致本想勸勸，可傷口又好像裂開了一樣，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又躺回去。
綉文一顆心也顧不得那些，激動還沒退去，臉由於歡欣還燒著。她終於離開沈家了，終於和唐浩成在一起了，這一回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
主桌上的幾位都是位居顯赫的太太，都是戲迷，有的自己也頗能票幾段。先點了一出文戲，有些俏皮的太太大叫不過癮，又要看武戲。說起這次過來的一個名武生，都嘖嘖稱讚，讓婉初一定好好瞧瞧。
婉初卻是急了：「我錢包里有錢，我有急事！」
那細碎的聲音里，聽到腳步聲，一轉身，卻是榮逸澤。婉初沒料想傅仰琛放他進來，看到他扭頭就走。
一大早他還沒起，婉初就闖到他房裡，臉上帶著隱然的怒氣。傅仰琛知道婉初性子倔，卻從來沒做過這樣出格沒禮數的事情。
婉初累得睡了一小會兒，睜開眼睛天卻還沒亮。走到窗邊挑開窗帘往外看，有輛車停在街對面。她嘆了口氣，他真是怕自己會跑嗎？
汽車一路開到火車站。亞修不知道這是去哪裡，但是跟著母親倒也不怕，路上東張西望的，看到火車也是興奮。
婉初左右拿不定主意，既盼著他來，又怕他來。
婉初本不想去，可既然二嫂專門派人來請，那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於是披了披風隨著彩玉去了。
他們的額頭抵在一處，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上。
榮逸澤睜開眼睛就看到婉初眼睛裡帶著潮氣：「怎麼好好的哭了？」
「我阿瑪要是在世，一定喜歡你。這印信就當我阿瑪給女婿的見面禮了。那小院子我規整出來一些雙親的遺物，你記得給我好好收著……如果丟了就算了，也沒什麼。你去找找看，有一個檀木盒子，上面刻著和合二仙的，是我母親從姑蘇老家帶過來的東西。」她斷斷續續又說了好些，連他要說什麼都沒給機會。
怎麼跟他道別？怎麼讓他乖乖回京州去？婉初心裏一點主意都沒有。她只知道，這是她能同他在一起的最後一點時間了。
白玉致這時候已經要昏過去的樣子，嘴唇也失了顏色。唐浩成火氣盛著：「煩請軍爺快些，我夫人得了急症要去醫院！」
婉初躲在房子裡頭默默地想著電話里聽到的事情。
「你要去哪裡都好，不妨礙你嫁我。」
等到醒過來的時候，揉揉眼睛，發現包廂里還是空空的，耳邊只聽得見轟隆轟隆的火車聲，母親還沒回來。亞修著急了，拉開門正想出去，就見堂舅舅進來。他問：「我娘呢？」
她早該明白，這堆就的繁華下頭，都是累累白骨。
金姐四處看看，拉著婉初左閃右閃到一堆假山叢里。婉初壓低聲音問她：「是你給我字條？你怎麼會有我母親的指環？」
她的話終於在他心上破了ｈｅｔｕbｏoｋ•cｏm.com一個口子，心一疼手就鬆開了。婉初的手從他胳膊里滑出來，快走了幾步，進了房子，「哐」的一聲就合上了門。
婉初卻是晴天霹靂。原來母親沒有死，原來她在定州。她卻以為她是傷心過度追了父親去。她怎麼這麼糊塗，她怎麼就不知道回法國去看一眼！
「那爹怎麼辦？」亞修問。
到了王府的大門口，婉初卻不讓他送了：「你回去吧，我自己進去。」
金姐壓低了聲音：「這指環是夫人給我的。」
過了兩日到了側福晉的生辰這天，婉初走出門一看，府裡頭果然是煥然一新，一派喜氣熱鬧。廊檐子下都掛著小彩燈，大柱子上也都纏著彩色的玻璃紗綵帶。園子里裡外外俯拾皆是應時盆花，花團錦簇的熱鬧。
榮逸澤卻是笑了：「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再送你回去。」
榮逸澤一進聽梅軒，就看到她靜靜地立在雪裡頭，連斗篷都沒披，仰著頭看薄雪淡淡地落在梅花上。
婉初這時候還心冷齒寒著，聽她嘮嘮叨叨的，也沒太放在心上。
他托著下巴想，這樣連招呼都不同父親打，就這樣跟著母親走，總不太對。可是他平日里太凶了，沒一點父親的親近。還是爺爺好，他是爺爺的寶貝。可是爺爺那麼早就死了。本來二叔和婉姐姐也不錯，可現在二叔好像也變成了第二個父親，陰鬱不多言的，婉姐姐也走丟了。鳳竹姐姐也嫁人了，整個家好像都散了一樣。
傅家是舊式人家，這姑奶奶當街跟男人摟摟抱抱倒是稀罕事情，聽差的只能訕訕地裝作沒看見，把頭扭到一邊。
婉初嚇得正要叫，那人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格格，是我。」
門終是打開了。她臉上是冷的，她的心也是那樣冷的嗎？他怎麼就沒早點看透呢？他捧了一顆滾燙的心給她，她不收就算了。可她怎麼能裝作收下，又棄之如草芥了呢？
榮逸澤卻是笑了：「以為什麼？傻丫頭。剛才在邊上看到賣蜜棗的，就過去買一包。」
榮逸澤仍舊堆著笑：「你到底惱我什麼呢？ 是從前的事情嗎？是，從前我是做了些荒唐的事情，但那是從前了……」
婉初搖搖頭：「沒什麼，就是想你了，不想回去。」
榮逸澤餘光里看到唐浩成抱著亞修退到了大門邊，又把槍口轉過去。可白玉致隨著他的槍口，一直擋著。他的食指在扳機上躑躅，她的臉上漸漸沒了血色，可那表情還是決然。
「你的意思是……」
他關上門又退了出去，抬頭問唐浩成：「舅舅，我娘去哪裡了？」
榮逸澤覺得她今天任性調皮得厲害，卻願意順著她的意思，在她鼻子上颳了一下：「原來你是個小酒鬼。」然後笑著拉著她的手坐了電梯上樓。
金姐卻是搖搖頭：「後來卻是不知道了。那后罩樓等閑不得出入，也不知道夫人現在在哪裡。自從上次見過夫人，這已經小半年過去了……本想早些跟格格說，可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金姐壓抑著哭，抹了抹眼淚。
「難道都是假的嗎？……你的柔情萬種，那些赤誠相見的春宵暖帳，那些寒夜裡的呢喃衷腸……都是假的嗎？」
榮逸澤撫著她的背：「怎麼了？」
天是暗灰色的，早就沒有了日光，也沒了月光。於是夜來得那樣的早。屋子裡有溫暖的橘黃色的光透出來。
婉初霍然起身，拿著帕子去擦衣服。有個衣著體面的僕婦過來，拉住她的手，低頭給她擦裙子上的污漬，道：「姑奶奶小心，仔細污了您的手！」
離開酒店的時候，天還沒放亮。兩人坐車路過一家金石玉器店，婉初叫住車夫，徑直下車過去拍門。時候尚早，店家還沒拆門板。
到了信上的地址，是個郊外的倉庫。他推開門來，先看到了榮逸澤。靠牆堆了一人高的裝了貨的麻袋。亞修躺在麻袋上，似乎是睡著了的樣子。白玉致手被反綁著，靠著牆，一聽到動靜，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叫了一聲「浩成」。
婉初知道他打趣，卻毫無芥蒂地帶著明媚的笑望著他。手在他臉上細細描繪了他的輪廓。他被她手下的溫柔勾得心神蕩滌。「別，等我把咖啡先放好。」
婉初臉上仍然滿是疑色。
婉初只是笑了笑，還沒開口，他又道：「讓我猜猜，是開這裏的鑰匙嗎？」
他又抬頭問：「舅舅，你的手怎麼了？」
然後又從小衣里取了傅雲章的印信給他：「這是父親的印信，你幫我收著，我這人毛手毛腳慣了，總丟東西。這東西放在我身上，總讓我提心弔膽的……
唐浩成又四下看了看，冷冷道：「榮三，你抓著這孕婦小兒，有意思嗎？」
那潮氣本是散在眼睛里，被他這柔聲一問，便聚在了一起，成了一串珠子落了出來。
榮逸澤長嘆了一口氣，看著地上那串刺目的血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耳邊還是白玉致的那句話：「孩子是無辜的。」
唐浩成嘆了一口氣：「是你爹不仁在先，害我父親跳樓。」
唐浩成跟這邊沒少打過交道，警察局長兩邊都不敢得罪。最後只能說最近拍花子多，是誤會也說不定，警察局一定竭盡全力尋找。如此種種，不過是敷衍他。
婉初燒了字條，收好指環。推開門四下看看無人，便匆匆往後花園去。
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嗎？就這樣把金子給傅仰琛，跟著榮逸澤逃到遙遠又安全的地方嗎？她怎麼能心甘，又怎麼能心安？
婉初直直對著他的目光，眼波瀲灧、輕蔑盈盈，彷彿是在說一件好笑的事情：「三公子仔細想想，我什麼時候說過嫁給你了呢？」
唐浩成深深吸了一口氣，來時臉上的焦灼都被他一併壓下去，浮出一副淡然的神情。
綉文看了看他，動了動嘴，還沒開口。他卻是接著說下去：「我要把亞修帶走，你要不要跟我走？」
出門的時候尚是陽光燦爛，這會兒天上就開始滾起厚重的陰雲。婉初從他懷裡抬頭，看到有些雪花開始往下落。
馬瑞點點頭：「格格可是信了？」
婉初卻是輕蔑又冰冷地笑了笑：「不錯，都是假的。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逢場作戲，各取所需。三公子這樣的人，會當真，真是奇了。你要是還想聽點實話，我不妨就告訴你，我自始至終只愛過沈仲凌一個人。從此以後，咱們互不相欠，一別兩寬。你要是喜歡站，就站著好了。這院子向來出了名的景緻好，三公子慢慢品吧！我不妨礙三公子了。」
這時候有丫頭端著盤子過來送甜湯。那丫頭不知道怎麼，卻是跌了一跤。一盤子湯都灑了出來，有半碗灑到了婉初身上。
丫頭彩玉過來送甜點，婉初問她：「外頭怎麼這麼鬧？」
婉初記得母親說過，當初傅仰琛離家從軍謀仕途的時候，父親就說：「你離了這個家，就再不是我的兒子，也別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個銅板！」
婉初笑靨猶在，眼波卻是涌重了，只怕是再多一秒就會被他瞧去端倪。咬唇轉身過去拍了拍門，待有僕人開了門，跨過門檻進去走了幾步，婉初只覺得每一步都重似一步，心裏有幾多捨不得。她在垂檐繞柱朱樓畫棟里又轉過頭去看他。
唐浩成的包廂就在她隔壁，綉文推門進去想順便給他也要一瓶熱水。可進去一看，沒有看到唐浩成，卻看到鋪子上躺著的白玉致。
說著踢了一支槍到他腳下：「你自己先解決自己，我自然就放他們。就一顆子彈，好好珍惜吧。」
槍口漸漸地移到了自己的太陽穴，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目光說不出的陰鷙，那槍口在睜開眼睛的瞬間對準了榮逸澤，手下一扣扳機。
榮逸澤淡笑道：「母親他們都送回晉原老家了，晉原風景也是不錯的。你以後願意在哪裡住？」
傅仰琛一聽這話，就是一愣。再看婉初，卻是一派純然的微笑。彷彿那話里，沒有任何意義。也許，她真的是為了母親，捨得下情愛。也好，榮逸澤大約也並非良人。
傅府的一切都是照著京州老王府的樣子建的，雖然不算熟悉，倒也能摸個大差不差。到了後花園里，四下看了看，卻是沒有人。正在疑惑中，突然有人拉了她一下。
婉初陷在柔軟的席夢思里，他俯身下來， 沒料到婉初翻身卻把他壓在下頭，榮逸澤笑道：「你這是……」
自那回跟傅博堯借過一回電話，婉初常常在他這邊打電話。好在他白日並不在房裡，也交代過下人，格格可以隨意進出，所以就徑直走進來。
綉文晚上睡得也不太踏實，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想想姐姐，想想亞修，想想自己，越想越不是滋味，覺得去見他一面也好，總得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