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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鎖長河

作者:顧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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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第二十五章 過盡千帆皆不是

他輕輕撫著她的後背,輕笑道:「我都沒哭,你倒哭起來。說說看,到底誰把你委屈成這樣?」
「馬瑞會帶你去……」他手撫在胸口,那裡疼得他頭髮暈。
婉初怔了怔,這是她一直沒認真想過的問題,也知道想也想不出什麼答案,所以把這一切不得不面對的痛苦抉擇都一股腦兒地歸責給母親。
婉初放在遠處的目光停住了幾秒,繼而篤定地說:「我知道,這樣的事情,怕也就母親做得出來,她是風一時雨一時慣了的人。說是因為從小就漂亮、人又極聰慧,從前被祖父寵壞了,後來又被阿瑪寵得脾氣越發的大。在法國的時候,連我都讓著她。不然,祖父那樣的名門之家,怎麼會有自己獨身千里跑去給人做小的小姐?」
巨大的歡喜還沒來得及從心裏充滿到全身,緊隨其後的便是恐懼。一瞬間的失意后,越發的清晰,讓她不敢貿然發出一點的聲響,生怕驚醒了他,讓這渴求的幻象消失。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原來就是這樣的安心。
榮逸澤牽著婉初的手,攜著她到了傅仰琛的院子,敲開了他的房門。婉初心裏空空的,看了一眼榮逸澤。見他點了點頭,示意她進去。婉初這才鬆了他的手,緩步抬腳跨進了門。
她卻眉目都沒抬,嘴角浮起一個譏誚的笑意,冷言冷語道:「我跟你父親已經離婚了,也不是你的長輩,不需要也受不起你這樣的大安。不是說婉初出了事情嗎,還不快點帶我去見她?」雖然是問他,但是眉梢眼角的輕蔑,早就透出她的猜忌。
他彷彿早就知道一樣,親昵地笑了笑,說:「好。」
「夫人、夫人」,婉初本已走出幾步,可聽著這兩個字,總是刺耳得厲害。她猛地轉過身來,快走了兩步到他床前,把俞若蘭寫的信抽出來扔到他臉上:「你現在還叫她『夫人』?你怎麼對得起她?還說你沒騙她?你沒騙她,她怎麼會……」她說不下去下面那句,「她怎麼會對你動心?還替你擋槍?」
傅仰琛卻是無言了,是他殺的嗎?也許吧。輕合了眼,再睜開望向她:「你母親她死了。」
原以為人生最大的幸事是得一心人白頭不離。現在才知道,她原來還要幸運:她走得那樣遠,還有一個人在原地等著她。
榮逸澤擺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輕笑著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不做和事佬,難道還要我煽風點火、火上澆油不成?」
拉著素瑾手的少年緩緩轉過頭,模樣是劭岩的樣子,婉初卻是清清楚楚知道,那是長大后的圓子。那孩子冷冷地對著她,一聲不吭,就那樣冷冰冰地望著她。
這時候婉初同她那時候的語氣多像,他也是無話可答。那時候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候是不需要回答。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同旁人解釋什麼,於是只能用一種近乎慈愛的目光望著婉初。
婉初只覺得疼得喘不上氣,眼淚不住地往外翻湧。可一整天滴水未進,眼淚都乾澀得涌不出來,封堵在胸前、鼻腔,又酸又澀又漲。
他從前覺得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可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來。就算一句話都沒有,在她身邊坐著也是好的。
難怪她不走了,走了一輩子,怎麼不累呢?能在咫尺山林里,尋一點故鄉的念想,淺酌慢飲地消磨光陰。身旁有個相陪的人,是真情也好,是假意也罷,都不重要了。
底下一封卻是一首詞,極其漂亮的絹花小楷寫在熏了香的細漿信紙上。
榮逸澤安慰他道:「她一個姑娘家,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傅仰琛咳嗽完一陣,喝了三姨太端的葯,才稍稍平息下氣喘。三姨太乖順地捧著托盤出去。馬瑞知道傅仰琛是動了神思,這才引了咳嗽,便皺著眉頭勸解道:「大爺,就是不為您自個兒,為了定軍、為了大少爺,您也要顧念顧念身子。」
馬瑞剛想跟過去,榮逸澤卻攔下他,把門帶上:「巡閱使說要自己來了斷。」
側頭望向窗外,綿延無盡的沃野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籠在一片細雨迷濛之中,無端地叫人添了一份江山已遠、美人已去的沒落感。
她從光亮處走進來,恍惚眼前的人成了俞若蘭。傅仰琛強笑了一下,指了指床邊的方凳。婉初走近了些,沒有坐下,而是努力克制著顫抖的聲音問:「我母親呢?」
婉初身子虛,睡了小半夜才醒過來,睜開眼睛就看到他目光定定地望著自己:「你也醒了嗎?」
兩張紙,上頭一張是俞若蘭給婉初的信。大約說起原委,回國后自願在定州住下,傅仰琛並無脅迫。字跡顯然不是一天寫成的,而是停停寫寫,字體時行時草時楷,總見得同女兒說起這事情的難處。
「你記得我上回交代的事情了嗎?只要格格不反對,你就把我的衣冠冢安在蘭庭。」
榮逸澤卻覺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除非她自己不願意」,她真是一副不願意敷衍自己的樣子。也是,接受什麼東西往往沒有理由,不過是心底喜歡;只有拒絕,才會有借口,那借口背後,不過就是「她自己不願意」。
「你病成這樣,不吃點東西,身子馬上就會垮的。你好好躺著,我去給你買點點心和粥。」說著起身就要出門。
婉初搖搖頭:「先前我無意里聽說大哥想要金子,我本來想給他算了。結果碰上個什麼人,說是母親叫她來同我說被大哥囚禁住,叫我快走。你說,我怎麼能不顧忌她自己走呢?留了這麼久就是為了找她,也不知道她現在躲在什麼地方。得了這信才知道她不過是為了同他在一起,存心騙我……我只是不知道,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自私的母親。」
婉初搖頭只顧啜泣,也知道自己涕淚滿面,哭得實在不成體面,更是不願意叫他瞧去樣子。等心頭那一整團委屈全都宣洩出來,方才稍稍止住道:「我去洗個臉。」仍舊垂著頭,匆匆去了盥洗間。
空曠的樓里,聽見他腳步匆匆。每踏一步都帶著彌遠的回聲,這一聲回聲還沒結束,那邊又一聲「嗒」地踏在她心上。像牆上掛著的一口鐘,總也沒個完。又怕那聲音就這樣結束,想讓那回聲再盪一回。可那聲音還是漸行漸遠了。
婉初搖搖頭,他現在是誰的什麼人?總歸不是自己的。是自己丟掉的,還痴心妄想他等在那裡嗎?咬了咬唇,低低道:「有勞三公子,不用麻煩了。」
那小動作落在他眼裡,他看得清楚,她手上的戒指摘掉了。她答應過他不摘的,結果還是摘掉了,他想。
榮逸澤身形一僵,這才想起她的前言后語,原來她還不知道母親已經去了,便微微嘆息道:「你不如去問問你大哥。」
她這份心甘情願後頭,又有一分不安,難道真的是愛到願意做小,同別人分享一個丈夫嗎?她心裏煎熬得難過。
馬瑞倒真說不出半個勸解的字來,如同他所說,這身體不過是拖一日是一日。他戎馬一生,總惦念著一個轟轟烈烈的結局,難道真要他在病榻前等死?
https://www.hetubook.com.com初唇角一抿,嗔了他一眼,手指在他額上一點:「說實話,你是不是得了他們什麼好,這樣費心給他們做說客!」
他在心裏排演著各種各樣的話,現在都像青石板里盤著的含羞草,一碰就卷了回去。越是碰觸,越是捲曲藏匿得厲害。最後只剩一點雲淡風輕的偽裝。
他唇角含著笑,轉過身,正看見她獃獃地望著自己,便笑得更開了些:「你醒了?餓不餓?」邊說邊放下洒水壺。
馬瑞頓了頓,望了望他臉色,接著道:「軍中這些年若不是您彈壓著,主戰的主和的、保皇的倒皇的才得這樣好陣子表面的相安無事。我真是怕,大爺您有個三長兩短,這重擔落就到大少爺肩上了。雖然大少爺老成持重,可我總擔心他年紀輕、氣性高、耳根淺,怕被那些個老頭子一鬧,先穩不住,倒中了他們的算計……」
他心底只涌滿了滿足的溫柔,從她背後把她摟進懷裡。婉初身形一震,卻沒有掙扎。這時候突然有些感同身受,當初母親明明知道要做妾,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到父親懷裡的那份心情。是心甘情願委屈自己,也要成全那份熱愛。
榮逸澤這時候坐在她床沿,沖她伸出手,緩笑柔聲道:「過來。」
榮逸澤心底頓時唏噓起來,原來傅仰琛等的就是俞若蘭的一封絕筆詩而已。這兩個人互有了情愫,賴著各種緣由到死都沒說明白。這其中固然礙著人倫大妨,可半生糾纏也難免太過撕肺揪心,順帶著小輩們也跟著摻和進去遭殃。
馬瑞很謹慎地在旁立著。有陣子沒見,婉初見他頭髮上也添了斑駁花白。可心裏有結,對著他自然難以和顏悅色。馬瑞看在眼裡,也不太在意,態度恭謹若常。倒叫婉初彷彿拳頭打在了棉花裡頭,軟綿綿的,想發作都沒有機會。
婉初積攢了滿腹的話,正要同他說,卻不想頸間熱氣重了又重。他的吻急匆匆落下來,一路攻城略地地掃過來,不容她開口,都封在唇里。
「阿瑪只當她孩子心性不同她一般見識,只是在旁邊發笑。母親就惱了,說你既然對不出,還笑什麼?阿瑪就說:『我長你十幾歲,有妻有妾,兒子都比你長——我對了這對子出來,你到底是給我做小,還是要給我兒子做妾?』
馬瑞點頭道:「是。夫人本來堅持把骨灰撒了,可大爺……」
榮逸澤越發氣惱,同她講道理,簡直完全不生效力。於是走過去掰著她的雙肩,逼她轉過來正視自己:「你真是不打算同我在一起了,是吧?那我還帶著你的東西幹什麼?給自己找難堪嗎?」說著從衣領里把掛了鑰匙的項鏈拽了下來,遞到她面前,「你的東西還給你。」
可看著信,他還是有些不理解:「你就是為著這個?」
婉初卻並不太信他,執意要往傅仰琛院子里去。正交涉著,卻見榮逸澤走過來。她三兩步跑過去,上下打量,見他安好,心才踏實。
這些舊事卻是他頭一回聽說,言語間自然難免怨懟。婉初骨子裡頭這份任性,倒是從她母親身上得了幾分。
榮逸澤不過先進去了一陣,這時候還不見他出來,婉初便有些急了。最後實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頭走,馬瑞恭敬地攔住了她,道:「格格,少安毋躁,大爺不會怎樣榮先生的。」那聲音里居然掬了幾分難掩的酸澀。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心裏又怎麼會不明白?「可母親總不該騙我。」
婉初連叫他「等等」都張不開口,隨即也迷了腦子,隨著他一同在海浪里沉淪。從炫目的喘息的瞬間,才嬌惱地擠出了一句:「門沒關!」
婉初覺得這一場噩夢好半天才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睛,映入眼底的是柔軟的袖子紅色的光。她一時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傍晚。同時落入眼底的,還有一個人的背影。
分手的時候,他手上是沒有戒指的……她把頭垂得更低了低,把眼裡的委屈壓了回去。攥了攥毯子,手落在胸前。脖子里絲絛上系著他送的戒指,這會兒透過薄薄的衣衫,生愣愣地硌她的手。
下午從傅家出來,就直直地來找她。他心中卸了重擔,一身輕鬆,興沖沖地過來,卻發現她正發著高燒。叫了醫生給她打了退燒針,他就一直守著。
方才車子一停下,落入眼中的不是黃埃散漫風蕭索的荒郊野地,而是一箇舊式庭院前頭。抬眼見蔥蔥碧綠的枝丫在粉牆黛瓦上空搖曳,婉初只當走錯了地方,卻見馬瑞先前頭引著,拍開了大門。
那孩子嘴角掀起一個厭惡的輕笑,輕輕地拋了一句:「我恨你。」然後轉過身,拉著素瑾越走越遠。
傅仰琛怔了怔,沉默從來都是他的回答。三姨太忙扯了帕子擦去眼角淚花,哽咽萬難地低聲道:「老爺,一路保重。」
記得四年前他親自在車站接俞若蘭,歲月似乎偏愛她太多。還是那張臉,雙眸仍然帶著初見時的靈動,卻多了一分叫人心疼的滄桑凌厲。
傅仰琛輕輕地笑了笑,寂然無奈。他向來寡言少語,女人前頭甚至算得上拙口笨舌,於是索性緘默。這些辯解的話,他也是斟酌了許久才同婉初說出來。
這一處園子比榮逸澤那一處不知道精緻講究了幾倍,榮逸澤也不禁感嘆:「巡閱使真是有心。」
「就算是死,總也要挫骨揚灰得有價值,讓這份病體爛肉死得其所……你下去安排,月底閱軍,然後坐專列到新京賀婚。你就在白石橋送我一程……一旦東洋人有什麼異動,你偷偷放出風去,就說是他們做的。博堯要同那些老頭子翻臉,他佔得國讎家恨的理。不管他們信或不信,總堵得住他們的嘴。
她真是替母親不值。一輩子求一個有情人而已,卻一而再地遇人不淑。面前這人,連實話都不肯說。
牽起她的手,很是認真地問她:「那你呢?你可願意為了那孩子同他在一起?」
看到婉初不可置信的目光,馬瑞平然道:「夫人從法國回來后,一直都住在這裏。受了槍傷后,大爺為了照顧方便,才將夫人接到府里。」言盡於此,也無須再多說什麼。
她是真的不願意再同自己有瓜葛了嗎?他這時候真是後悔了,當初看到她留的金子就該找過來。他還篤然自信地等什麼呢?等到現在,好好的一份感情,變成一場刻舟求劍的滑稽戲。「你要是不去,她婚結得都不會開心的。」
等他集齊了東西,她卻莞爾一笑,將沖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你不是軍費緊張嗎?怎麼也這樣鋪張浪費?我可沒金子賠給你。你當我真愛喝嗎?其實,我就是喜歡看它漂來漂去的好玩罷了。」
他微微地笑了笑,想起她留的信,「細雨濕流光」,他們似乎註定從這細雨里相識,再結束在這煙雨里。能得她幾行春淚,總歸是無憾了。
他替她擦了擦腮邊的淚:「不怕你惱我。在我心裏,你不知道我多感謝https://m.hetubook.com•com伯母。人生一世,誰也看不到那麼遠。不過是兜兜轉轉,我更感謝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成全。」
婉初輕蔑地冷笑道:「她憑什麼為你去死?還不是你騙了她!要不然她叫我拿金子給你!你想的不過就是這個。傅仰琛,今天要麼你就打死我,否則,你這輩子都休想讓我拿金子給你!」
婉初被那門聲驚得回過身,卻見到他又站在門那裡。
一切都是記憶里的模樣,她一步一步往宅子深處走去。看見大堂的主座上,母親正滿面怒容。地上跪著一個少女,她身邊站著一個少年。
「馬瑞啊,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師傅教書的時候叫我們背《滿江紅》?
傅仰琛移開目光:「旁的話也無須說了,但只一句,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我于夫人,沒有過半點欺騙。」
傅仰琛說到這裏,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這都是在深藏的悔意里,煎熬過百遍千遍的不可碰觸的回憶。
他抬手把她落下的一縷頭髮別在她耳後,輕笑道:「不敢睡。」真怕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她又跑了。
榮逸澤想靠近她一些,又怕唐突了她,努力尋一點輕鬆:「嵐嵐說,如果你不做她的女儐相,她就不嫁人了。」
婉初有些發怔,連馬瑞走了都不知道。還是榮逸澤牽著她去房裡,簡單吃了些飯菜。婉初的話更少,彷彿有許多許多的話都擠在胸口,反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默默留下,要替她守滿四十九天的孝。
婉初這場病來得很急。金令儀一直沒回宿舍,她在宿舍躺了一整天,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在乾燥和渴望里跋涉,昏昏沉沉的彷彿一直在往前走。明明累得虛脫,可那腳步怎麼都停不下來。直到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生活過的家。
傅仰琛這才點點頭,轉身出了房間。他離開從來都沒有遲疑,連赴死都這樣果決。三姨太不敢再想下去,跟了幾步,最後只得倚在門邊目送他越走越遠。
婉初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笑著攤開手:「在這裏。我怎麼會捨得把你的嫁妝給丟掉?」
「我不是現在就要你說個答案給我,但是婉初,如果你不想清楚,早晚有一天你心裏這個結會越來越大,越來越難解。」
婉初皺著眉頭,冷笑道:「這是幹什麼?我怎麼敢受馬總管的大禮?」
榮逸澤澆完了最後一盆花,那些花被她養得不成樣子,枯的枯萎的萎。所以說,美人不見得能養好美麗的花。想著她平日里似乎總在認真地做著錯事,他明明知道,卻又寵著不忍心去點破。
「母親本就是個任性的便道:『你對得出,我就敢嫁!』
馬瑞還想辯解,榮逸澤過來將他攙起來,低聲道:「她在氣頭上,這時候說不通道理,回來我去勸勸。勞煩馬總管領我們去一趟夫人的墓地。」
「你沒話好說了吧?我同你也沒什麼好說,她葬在什麼地方?」
看她喝了幾口水,又沉沉地睡過去。榮逸澤將她放好,給她蓋上毯子,攥著拳頭支著胳膊靜靜地看她。
婉初急匆匆地跑過去,拉住母親的袖子,想求她網開一面,留他們在府里。可是張著嘴,怎麼都說不出來話。
是素瑾姐弟倆。婉初這時候才突然得了力氣,原來這一場長途跋涉就是為了回到這裏,把一切的悲劇阻斷在此處。
可婉初最恨他這副模樣:他有什麼臉面還在自己面前當大哥、充長輩?那目光在她看來處處透著偽善。
婉初覺得手無力再端起那杯子,頹然地放下。剛才喝下去的水都變成眼淚全掉了出來。她這又是做給誰看?就算不再是戀人,怎麼就不能好好同他說清楚呢?在這世上還有誰真心待她?不過就是被他寵愛過,才越發有恃無恐、理所當然地肆意踐踏而已。
三姨太仍舊垂著頭,再抬起看他,早就淚眼模糊:「老爺非要去嗎?」
「我原本想把孩子要回來……可是看見他那樣子,我張不了口……」說著又哽咽起來,「你不知道,當初素瑾多可憐,哭著跟母親求。她就是不肯留下他們!……我原來從來都沒怨過母親,覺得她離家也是情有可原,感情的事情原就容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負。可我現在真是恨她,要是母親當初肯有一分容人的量,後面我就不會那麼苦了。既然母親自己也做不到從一而終、矢志不渝,又怎麼能要求阿瑪?」
「馬革裹屍男子志,虎頭食肉通侯相。更胸中、十萬擁奇兵,人皆仰。腰金印,垂玉帳。忠膽銳,雄心壯。倚轅門幾望,北州馳想。且倒長江為壽酒,卻翻銀浦千尋浪。
他走上前去,給她行了一個大禮:「給夫人請安。」
她的頭枕在他肩上,榮逸澤一手攬著她,一手將水杯遞在她唇前。水還沒入口,卻分明聽見她叫著「劭岩」的名字。手下一滯,好像是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硬生生跌出十多丈遠,再站起來,腦子有些眩暈。
榮逸澤愣了一愣,隨即明白她在說什麼。慢吞吞地笑著看著她,直把她看得發窘,還是沒見他回答,倒把她憋得漲紅了臉,扭捏地把頭偏到一邊。
「格格若想陪陪夫人,可以在園子里住下,都有人打掃伺候。」
榮逸澤淡笑道:「與其什麼事情都藏著瞎猜,不如當面問清楚。哪怕你覺得聽來的是假話,總強過你自己的猜測。」
什麼都不需要說,只要能篤定她的心,其他的都不重要。一閃念,又想起另外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當務之急,他得要她給個孩子,亡羊補牢一樣地防著夜長夢多,才是真正的不落人後。
他的目光在她頸間逡巡:「我送的戒指呢?不會扔了吧?」說著卻抬手去拉她衣領間露出的一小截的明紅色絲絛,最終在那末尾看到了他送的戒指,然後又悶悶地笑了幾聲。
算了,就是都告訴他被他嘲笑、被他譏諷、被他拋棄,又怎麼樣呢?她認了,全都認了。她多貪戀他懷裡的美好、他懷裡的寧靜。
「你還問我什麼時候結婚嗎?新娘子跑了,你讓我同誰結婚去?這戒指原是等著你來戴的,總也等不到,心急了,自己就戴上了。
有老僕過來開門,恭敬地迎了眾人進去。婉初跟在他後頭,簡直不能相信。
傅仰琛被她問得怔了怔,她呢,去哪裡了,又能去哪裡?
「你看,到現在全家人都還不知道我是老二。日子過得越久,越是沒有張開口說出真相的勇氣。於是就想,就這樣算了吧,何必再起波瀾?」
傅仰琛點點頭,又從枕頭下摸出俞若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是方才自己眼花看錯了字。眉宇間的病容里染著一點欣喜,又膠著著一絲惘然。彷彿是臨著一淵泄雪深潭,被那飛泄的水珠撲得蕩漾又心悸。
心裏再怎麼難過,面上仍然風雲不動。他走到她身邊,溫言軟語卻又帶著客氣的收斂,問她道:「你想吃點什麼,我去給你買。」
她猛然坐起來,眨了眨眼睛。果然是他,不是夢。
榮逸澤心底蘊著氣悶。找她有什麼事情?他找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能有什麼事情?還是真的要有什麼事情,才能來找她嗎?她現在就這樣不待見他了嗎?要是先前他同她也有個孩子,怕也不能這樣乾乾淨淨地一刀兩斷吧。老天怎麼就沒給他一個孩子呢?現如今叫她這樣一副霜冷麵孔、硬石心腸地對著他。
還沒進裡間,就聽到一陣咳嗽聲,馬瑞更是緊走了幾步。直見到三姨太在他旁邊伺候著,這才放下心來。
婉初終於不再動彈,原來依靠著他是這樣的安心。
馬瑞又磕了一個頭,抬起來,正色道:「大爺是傅家嫡長子,格格真以為他從來都不知道金子的事情嗎?只不過大爺從來沒動過主意罷了。老王爺過世的時候,正是大爺同俄國人交惡的關頭,是我同大爺拿的主意,將夫人騙回國,請她念在過往的情分上,出面將金子借給定軍渡一時難關。
為了孩子,女人自然容易對著孩子的父親發生愛屋及烏的感情。更何況,她對他姐弟倆帶著一份虧欠的心思。代齊又是那樣的一個人物,相處久了,女人怕都是難免會動心……
屋子裡並不亮堂,帷帳半掩的裡間,一如既往簡單卻見奢華的陳設。她不是第一次進傅仰琛的房間,卻第一回有一種恐慌的感覺。她是希望閃過帷幔后,就能見到母親的,卻又有點害怕,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榮逸澤滿腔的悶澀隨著那一階一階的樓梯都踩進心裏去,可總是踏不平。深深通往下頭的,不是腳能踏上的實地,而是深淵。那悶澀踐踏得深了,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氣來,恨得他牙痒痒。
北去列車的轟鳴里,他一個人獨坐在包廂里。侍從官泡了杯君山銀針,他要清靜,叫人都遠遠退到前頭。靜靜地看著銀針升沉起落,想起俞若蘭當初曾經故意為難,說只喝這一種茶,茶具也要講究到分寸不差,他叫人快馬加鞭地尋來醴泉山水……
榮逸澤又想起傅仰琛同他說的那件事情,驀然感慨,不是沒有痴情專一的男人,不過是俞若蘭沒遇到。或者說,遇到的時候太晚了而已。
起坐間有一口落地的擺鐘,嘀嗒嘀嗒地搖擺個不停。婉初邁進屋子裡的時候,第一眼就瞧見了那口鍾。不知道怎麼,讓她有一種恍如隔世、時光倒流的感覺。
鑿池堆山、栽花種樹的小橋流水,曲廊迴轉步移景易串聯著雕樑畫棟的亭台廊榭,看不及的圖案各異、形狀精巧的花窗,腳下遷伸不盡的卵石鋪路。鑲邊綿延的沿階草,點景的翠竹湖石,轉角的芭蕉,花壇里當季的花卉,小品的白石桌椅……一物一景都像是從母親曾經的一幅工筆畫《故園》里走出來的。
婉初蹙緊眉頭,不可置信地望了望他:「他怎麼會要見我,他怎麼會同我說實話?」
「不用了。」婉初冷然婉拒,她有什麼資格再享受他的關愛呢,半晌后抬頭看他,「三公子來,有什麼事情不妨直說。」
馬瑞嘆息了一聲,隨著他退到了院子中央。
榮逸澤攬過她,輕拍她的背。這時候跟她談孩子的問題,確實是難為她。等到他們也有個孩子,也許,她就沒那麼難了。這樣做未免自私,可感情的事情本就沒道理和公平。
突然他無奈地輕笑了一聲:「我大約就是『背信棄義』的那一群。」繼而神情肅然道,「我自問上愧對列祖,下愧對當年同志好友。傅仰琛能做『小人』卻不能做『國賊』,也不會給他們機會叫博堯做!
「確實是我害了夫人……有一回我怕她住得太悶,請了夫人出去看戲,沒料到路上碰上了埋伏,她替我擋了一槍,那子彈也取不出來。夫人身子一日壞過一日,肝肺都不大好了,受了許多日子的苦……後來她偷拿了我的槍……」
婉初坐起來,打開一盞壁燈,從手包里取了被自己抓成團的信,遞到他眼前:「我母親的信……」
「那母親也不能躲著不見我。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婉初囁嚅著。
他背對著她,在窗前給花澆水。身材挺拔,白色的襯衫在陽光里將輪廓都描畫成橘色,袖子卷到肘彎那裡,能看到結實的小臂,頭髮依舊梳得光亮有型。這身影是想過千遍萬遍的。
榮逸澤和聲安慰道:「就算她從前任性妄為,這件事情上,倒不一定真的騙了你。你想想,她若是真心不想叫你知道,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地叫人嚇唬你走。誰家子女會在父母有難時離開?怕是有旁人想叫你留下來罷了。這封信也許更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猜伯母也許是怕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遷怒了別人,才特意留信解釋的。」
婉初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往後的悲劇,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她怕,怕極了。如果母親肯多一點寬容,她以後怎麼會那麼苦?她想讓一切從這裏停止,只要他們不走,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傅仰琛閉上眼睛,讓痛苦的神色都壓進心底,再睜開的時候依然是那副炯然有神的目光,被那病倦的臉色裹著,有一種莫名的寂寥。
那目光冷得如屋檐下垂著的冰凌,直直地插|進她心頭。明明該是血流如注,可瞬間又被冰凍住,在她心頭開出一大朵猩紅又妖艷的花。
這就是她要的結果嗎?見到的,就是母親的墳墓而已。心底那種凄涼,簡直無法言說。婉初漲紅了眼睛,望向他時,居然看到了他眼底的凄惻哀痛,於是恨意更盛:「你不需要騙完她又來騙我,我沒那麼好騙!」
說著眼眶子又紅了起來,賭起氣來一樣,有一茬沒一茬地揪著裙邊上釘著的一圈蕾絲花邊。不知是哪只指甲勾起了一小截絲線,正被手指頭夾住。彷彿是被人拿住了短,一拉,花邊都心虛地縮在了一團。她還是不解氣,不停地去拽那根快要綳斷的絲線。
婉初疏淡地笑了笑,搖搖頭:「她要真想嫁人,不管我做不做女儐相,她都會高高興興嫁人的;除非她自己不願意。」
「母親私奔做小不說,還是嫁給一個旗人王爺,你說她不是任性妄為是什麼?我祖父怎麼能容她?差點叫人把她從京州綁回來按族規處置。
說完,一陣酸痛襲上來,像拿著半濕的帕子在狠命地絞著雙手。明明一滴水都絞不出來了,還跟自己過不去一樣地絞動,非要手心都發疼才肯罷休。
婉初歪頭望了望他,她倒真沒這樣想過。可想想,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又想起母親留給傅仰琛的信,繼而恨道:「那就是那位大哥做的好事了!他不過是想要金子,怕不知道怎樣騙了她去!」
馬瑞肅然地給她磕了一個頭:「這個頭不是為旁人,是我欠夫人的。我知道大爺不會同格格面前說什麼開脫自己的話,只會叫格格誤會更深。可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我編排的,同大爺無關。」
「多謝三公子帶話給我。我會去的,但女儐相我是萬萬不能做的。」說完一副慢走不送的冷淡,不肯稍假辭色。徑直搖搖晃晃地從床上起來,走到桌子前端起杯子慢慢地喝起水來,彷彿屋子裡根本沒他這個人。
榮逸澤被她的冷淡打擊和圖書得滿心水泄不通的悶澀,這時候什麼輕佻的俏皮話也說不出來了,風度翩然也在她那裡行不通。他悵然低語了一句:「這事回頭再說,你先休息吧……」說完快步走出去,是落荒而逃的模樣。
他的唇落在她的發間,她夜裡出了一身的汗,頭髮間帶著溫暖的潮氣,像是大雨過後叢林里升騰的霧氣。只待太陽出來,便是清爽的天地。
馬瑞一心惦念著傅仰琛的身體,送兩人去了俞若蘭的葬處便匆匆回來見傅仰琛。
「……你是不是把她殺了?」婉初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問,彷彿這樣才能把她逼出來。
掙了幾下,急得抬頭去瞪他。卻看見他倏然換了一副倜儻溫柔的笑臉:「你終於肯跟我說一句實話了。」
他那時候也是不說話,默默地喝了她泡的茶。就算先前一點點的苦澀,那後頭緊接著的甘醇卻真是誘人想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低頭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原來不經她的手,這茶的滋味相差何止千里?
他無言以對,只同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讓了她上車。然後,後座的兩人便是無邊的沉默。到了他給她預備的住處,俞若蘭心如明鏡般輕笑道:「大爺這是打算叫我長住嗎?還是盤算了什麼東西,要費這樣大的手筆?」
「老爺身體成了這樣,還要遠路奔波……」她將武裝帶纏繞在他腰間,他病體消瘦,系得比往常又緊了些。她從來不在他前頭談論公事,看他這樣,卻終是忍不住了。手下還沒停住,理了理他軍章,撫平衣服上微小的褶皺,將軍帽捧給他。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他慣常洒脫的俊臉,難得的神情冷峻。
「夫人是自殺的……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如同你說的,我叫她一聲『夫人』,我不會對她怎麼樣。從法國回來的時候,夫人在船上就染了病。她一直瞞著不說,拖著請醫用藥。你也知道,夫人一直喝酒喝得凶,身子就不是太好。
走到湖中心,是一個小巧精緻的四角涼亭。亭子里偏左的位置立了一塊碑,上頭只刻了「蘭冢」兩個字。
「阿瑪當時同她打商量,要送她回去,或者再覓他人許配,是她橫豎非要堅持嫁給阿瑪的。阿瑪也知道自己不過一時玩笑,卻讓母親這樣犧牲,便寵得厲害。也曾攜母親去祖父家登門謝罪,是被祖父大棒打出來的。
婉初殷紅著臉,抿了抿唇:「我不會再騙你了。」
走到庭院,榮逸澤就看見她臉色不太對,還沒走過去,馬瑞卻一個快步衝到她面前,長袍一掀,跪在了她的去路前。
下頭寫了兩個字「贈琛」。
傅仰琛望向鏡子里的自己,身後嬌小、滿面含憂的三姨太,總還是有些愧意。轉過身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你性子弱,有什麼委屈別總自己憋著。我不在家,萬事博堯都能做主。」
榮逸澤輕嘆了一口氣,他這頭為她母親開脫了,她那頭對她大哥成見又深了。不知道傅仰琛最後的願望能不能達到,他既然答應了他,總得盡些努力。
婉初一直在俞若蘭的墳前獃獃立了半個時辰。她萬萬沒料到,母親是葬在這裏。
婉初有一陣子沒見他了,不知道他孱弱成這副病容了。傅仰琛見到她的時候,很努力地笑了一笑。
馬瑞眉頭蹙得更緊,喏喏道:「大爺的身子……」後頭竟也說不出來了。
馬瑞愁眉緊鎖,憂然道:「宮裡頭又傳出消息來,說是皇后的隱疾總也治不好,這幾日怕就要送到東洋去了。那頭又送來了個東洋姑娘,要給遜帝做貴妃。東洋人資助修的小皇宮已經完工了,皇上被那些個人攛掇著下個月初要去新京大婚,他這一走,再回來可怕就是難了……」
榮逸澤知道她在賭氣,這些話不過是任性時隨口說說,可他聽來卻不免心憂。有朝一日,她會不會顧念那個孩子,給他一個完整的家?雖然他自覺算不得什麼好人,但在感情的事情上,他總不願勉強於她。
第二日,榮逸澤陪著婉初回了傅府。婉初坐在廳里,心神不寧。
婉初的臉漸漸發了白:「無論怎麼樣,你叫她一聲夫人,她是阿瑪的妻子,總算得你的長輩。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害她?」
傅仰琛良久才從那年京州綿綿煙雨里回過神來,將那信又仔細地折起來,一邊折一邊輕聲道:「我的身子是什麼狀況,你也知道,不過就這些個日子了。」
他的下頜正好鬆鬆地搭在她肩上,唇正好落在她耳邊。呼出的熱氣都撲到她臉頰上,讓她的臉紅得更厲害。
馬瑞望了望婉初的背影,只得長嘆一聲,點點頭。
榮逸澤點點頭。
「丈夫是她自己選的,那時候就知道是個風流的。既然嫁了,人家容了她,她怎麼就不能有稍稍容人的量?她怎麼就不肯顧念我一點,給我一個完整的家?非要帶著我四海漂泊,自己整日飲恨?」婉初喃喃道。
婉初連忙背過去擦了眼淚:「我不知道三公子在說什麼。」
「她年紀小,心氣高,又得了這樣的委屈,阿瑪更是一味恩寵。只是她一副寧折不曲的性子,怎麼在大宅門裡生存?不過就是折騰別人,再折騰自己。雖然後頭做了當家主母,不見得旁人真是心服口服,自然有眼饞心恨的。
婉初真是發急了,抓住他胳膊哭道:「你幹什麼,那是開金庫的鑰匙!」說著就要轉過去看鑰匙落在哪裡。可任她怎麼轉雙肩都牢牢被他固定著,動彈不得,「你放開我,快點把鑰匙找回來啊!」
她急得直掉眼淚,可彷彿沒有人看見她。她眼睜睜看著素瑾姐弟倆走出王府,她只能在後頭一直追一直追。等他們走到了東門外,她好不容易叫出了他的名字:「劭岩,劭岩,別走!」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卻失望了。床上只半靠著傅仰琛一個人,玄色的紡綢寢衣,雖是仲夏,仍然搭著一塊細毯子。額上竟然也沒半點汗意。
馬瑞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跟在兩人後頭。
婉初避過他灼灼的眼神,一眼瞥見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心頭一震。
三姨太眼見他身子越發孱弱,心底傷痛,面上卻不大敢表示。多垂著眼眸,生怕眼眶裡憋下的淚一不留神就掉出來。
他停下腳步,轉身又快步走上樓,搶著步伐到她宿舍門口,哐的一聲推開半掩的門。
他記著婉初曾說起過,她母親最唾棄的就是那句「傅家的男人從來都是情種」。婉初說起的時候,道:「我母親後來就嘲諷阿瑪:『情種是不假,專情的沒一個!』」
馬瑞朝那墓碑鞠了一躬,低沉著聲音道:「這是夫人的墓。」
臨去新京前,一一見過大大小小的眾多子女,聚在一處強作隨意地吃了一頓飯。第二日,照常是三姨太照顧他起居,服侍他穿衣。
他又微微一笑:「你又怎麼能肯定,給你帶話的一定就是伯母派使的?」
乾咽了這口氣悶,還是尋了個冠冕的「事情」來,溫聲道:「嵐嵐要結婚了,她想請你做女儐相。」
婉初才知道他不過是逗她,氣得一跺腳,還要掙扎著推開他,卻被榮www•hetubook•com•com逸澤牢牢摟住。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輕言緩笑,拋了一句:「她一個女人,倒比男人都能忍。疼得這樣厲害!」然後笑意更盛了。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失望久了,就沒有義務再貪戀下去。如果能遇上什麼人,這個人無欲無求地在一邊盼了她二十多年,婉初,別說是你母親,就是我怕是也要動心的。就算伯母先頭想騙走你,是她不對,但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對女兒開口的事情。人生世上,難免有欺騙,不見得每一個欺騙都是惡意的。總有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半刻才見她躑躅地從盥洗間出來,臉洗過,泛著珠光的皮膚顯得吸足了水的水嫩。眼睛紅腫得叫人心疼,越發看著一雙眸子汪汪的。一雙手有些局促的不知道怎麼擺放,一會兒摩挲一下手臂,一會兒又捏捏指尖。
「夫人只說不知道,大爺也並未有過半點為難。都說天子一怒,浮屍千里……大爺要真動了什麼念頭,格格,您當他真沒手段把金子弄到手嗎?若真不叫格格知道什麼事情,格格這輩子怕都不會知道。
「阿瑪從小在宮裡讀書,也是名士大儒教導出來的。那天也多喝了幾杯,當真就對上了她的對子。母親當場惱得回了家。
「現在再給你十分鐘,你有什麼不順心,儘管鬧出來。然後再不許你這樣悶著騙我、叫我難受。你摸摸這裏,疼得厲害。」說著拉著她的手放在胸口。
她病中怎麼叫起代齊的名字?難道這些日子的分別,足以叫人替代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了嗎?還是真如同他自己從前所懼怕的那樣,再深的感情總抵不過女人同骨肉的情分?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綉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婉初這才知道是誤會了他,一時間陰霾盡去,卻又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的笑聲在耳邊,震得一團一團的灼熱,又覺得他笑得分外的壞,更是窘得說不出話,只把頭偏得更厲害。
婉初難得的順服,乖乖在他身邊坐下,目光還是垂著,餘光里還能瞧見他手上的戒指,咬了咬唇,很勉強地平靜地問他:「你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死了?」這兩個字她不是沒想過,可看到她的信,她以為她還在,不過是不敢見她,於是心裏又生了希望。現在,他口裡輕飄飄的兩個字,又讓她重新把那渺茫的希望掐滅,丟回到深淵裡頭。她更生出了一種又被母親欺騙了一回的酸痛。
半月後,定軍盛大閱軍。蟄居久不露面的傅仰琛,意外地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世人面前。在外頭強撐了一天,等坐進車裡,軍帽下額頭滲著密密的汗珠,戎裝禮服內的襯衣也已然濕透。眾人匆匆將傅仰琛送回了王府。
「留,是夫人自己的意思。若說大爺有什麼私心,不過是少年時受過夫人一回救命之恩,念念不忘了這二十多年,只想尋著機會回報罷了。至於夫人怎麼跟格格交代的,咱們不知道。只是奴才跟著大爺這麼多年,見不得大爺受這樣大的委屈!」
「你是他的什麼人,自然向著他說話。」
婉初看他笑,急道:「我知道你自是不相信的。你不知道,她少年慧睿,琴棋書畫得祖父親自點撥,十來歲就極有才名在外。有一回又扮了男裝參加一個詩會,在詩會上正遇上南下辦公務的阿瑪,叫他給點破了身份。母親哪裡得過什麼委屈,又是羞惱、又要逞強,便當場出了一個對子,同在座的說,誰對得出她的對子,她就嫁給誰。對子一出,果然是沒人對得上。
婉初慌了神,她從沒想過把東西再拿回來。她下意識把手背到後頭,側過臉避開他的目光:「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再拿回來的道理。」
「好,你不要,我也沒留著的道理。索性丟了算了!既然是一拍兩散,總要斷得乾淨!」說著,就手往窗外一丟。
婉初聽出他言外之意,臉色越發冷漠下來:「好,我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叫我母親騙我,叫金姐也來騙我。人都死了,還不由著你說!你若有本事,叫他當面到我母親墳前說去!」說完從他身邊繞開,是半分鐘都不願意周旋的厭惡。
「這件事情,大家只當茶餘飯後的談資,笑笑也就罷了。誰知道她當真獨自一人遠奔了京州。你不知道我母親祖上,揚州十日之時,族人幾乎被旗人滅了門,僥倖活下的這一支誓死不入仕、不同旗人通婚。
馬瑞並不知道那信的內容,不過傅仰琛對俞若蘭的這份情誼卻是一直看在眼裡的。有時候也忍不住替他感慨,人都說老王爺多情,這個兒子,卻真是配得上「痴情」兩個字。
她乖順地抱著他,他一會兒就感覺到前襟一片潮濕。她瘦弱的肩膀不斷聳動,頭深深埋著,彷彿努力克制,可總也克制不住悲傷。
如果沒有這一段磨難,他又怎麼同她走在一起?怕是她順順利利地嫁給了沈仲凌,每日里叫著劭岩一聲「小舅舅」,過著深宅大少奶奶的日子。他於她的生命頂多是點頭之緣,幾次目光的交匯,再不會更多。
榮逸澤臉上神色淡淡:「我帶你去見你大哥。」
馬瑞卻料想不到他是這樣一番安排,急切地想打斷他。可見他眉頭忽而鎖得更深,左手輕輕按住傷口,不能說出話來。
婉初憤然離了他的房間,緊緊咬著唇,攥得指節發白。
於是他將嗓子里的哽塞生生咽下去,艱澀地說了一個「是」。
榮逸澤也坐起來,接過來平展開來。
婉初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同韓朗嗎?」
婉初這才露出一點微薄的笑意:「我知道他們會有好結果的,他們確實是合適的。」未幾,那微笑又淡了下去,「我怎麼能去做女儐相呢?你知道這不合適的。」
「記得那時候素瑾也再三央告,說阿瑪待她絕無逾越,只是以禮相待,都是她一廂情願,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隱情。可母親就是聽不下去,查都不查,直接把她趕走。後來想想,我怕這事情也是被人擺布了。」
婉初一瞬不瞬地立在碑前,喃喃道:「她就葬在這裏?」
榮逸澤直覺得好笑,這位未曾見面的伯母,得了女兒多少怨氣。
他心底惻然,等那酸澀將將過去,還是將水杯放在她唇邊,給她餵了幾口水。
榮逸澤把她攬起來,看她緊緊鎖著眉頭,聽到她夢裡不安的呢喃,是被噩夢魘住的模樣,於是輕輕叫她的名字:「婉初,喝點水。」
傅仰琛雙目微睞,沒有答他的話,卻說起往事:「想起當年入會的時候,眾人歃血為盟,直言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到最後有人捨身成仁,有人背信棄義,有人心灰意冷遁入空門。」
三公子?她竟然叫他「三公子」?兩個人生分成這樣嗎?
馬瑞卻淡淡道:「這宅子,十多年前大爺就置下了。當時不過圖一個念想,沒料到夫人真在這裏生活過幾年。格格怕是沒印象了,聽大爺說,這園子是照著夫人姑蘇老家裡長大的園子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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