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但是有情皆滿願
代齊本想說，一歲不到的娃娃，請大學的先生來教字未免有些過了。可看她那認真的模樣，卻是不忍心駁她的好意，只好含含混混地「嗯」了一聲。
自重？沈仲凌突然覺得自己到了這步田地，可不就是一出笑話？
婉初笑意更盛，目光停在照片上。
「為什麼你當時不肯坦白？不告訴我真相？」他這些年不停地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麼她不肯說？
婉初神色淡淡，對著陌生人般的客氣，彷彿完全出於教養，出聲打斷了他：「沈師長，怕是得叫我一聲榮太太。」
「孩子好嗎？」婉初走得累了，停下來順了順氣，突然問他。
方嵐咬著唇不說話，卻嚴肅地看著那纖細的白色小花瓣一片一片地掉下去。剛撕完一半，她突然捂住婉初的手，不耐煩了一樣，道：「算了算了，我也是傻，玩這種孩子的遊戲。」
婉初點點頭，道：「嗯，我去同主人打聲招呼，真是有些乏了。」
他不明白，什麼樣的女人，能同玷污了自己的男人這般親密？還是真如自己所猜，她本就是這般水性楊花無憑準？
他卻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現在能扶著東西站起來了。聽嬤嬤們說，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開始走路了。」
婉初不過才三個月的身孕，肚子卻隆得挺高，更加做不成女儐相。方嵐也怕累著她，大多數的時間都叫她在休息室休息。因為榮逸澤不在，所以反而要分出些精力照顧她，更叫婉初過意不去。
這一聲於他，才真是咫尺的天南地北。
婉初見他只是不說話，便越發端著客氣道：「沈師長沒事的話，我就不奉陪了。」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只是她離開時的那一點嫣笑，成了他心頭水墨山水的最後一筆渲染，是他一生吟唱的妙法蓮花在時光里的最後一縷梵音。
「你身上有他的小像嗎？」
婉初聽他這樣說，忽而笑起來，彷彿是飽蘸了濃墨的筆在他心頭滴了一滴，快速地洇染過一片。「你快進去跳舞。剛才在後頭，聽到好多女孩子在打聽你。」卻是促狹地睇了他一眼，帶著笑轉身離去了。
可，這就已算得上他的圓滿，對他就已經足夠。
「誠實？那沈師長能不能誠實一點告訴我，那一回是不是你派人掠走我，要把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呢？」婉初也望著他，語調里居然平靜得沒有一絲的情緒。
沈仲凌卻是凄涼又偏執地冷笑了幾聲，道：「我不稀罕你瞧得起我！」
「是你？！」沈仲凌看清來人，恨得切齒，更叫他難以怒惱不平。
他本是無意走到這裏，卻沒想到婉初也在園子里散步，因怕她心裏生了誤會，便打算隱在一邊等她離去，卻沒想到撞到這場面。
婉初從大廳里獨自往花園裡走，她是真心替方嵐和韓朗高興。
面前的金令儀沉聲穆然，彷彿才短短一陣日子沒見，她忽然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婉初有些不太認識她。
「是要好好回去，才不敢叫他們跟你說……前幾天做了個噩夢，看見你帶著我們的孩子嫁給別人了。我一害怕，就好過來了。」他彷彿在同她說一個好笑的俏皮話，用著他慣常瀟洒不羈的調子。
方嵐自知這位二嫂向來愛出風頭，這種事情上，她向來也不在意，便笑著道：「要說漂亮，那還真數不上她。等下、等下，我拿我大嫂的相片給你們瞧瞧。」說著拎著裙子站起來，在抽屜里翻出了相片夾子，從裡頭抽了一張照片出來。
婉初聽到這裏，心頭涼了涼。金令儀沒再說下去，可那話里的意思婉初不是不明白。只是人生在這樣的亂世，能潔身自好已是不易，倘若能為國為民更算得偉大。那麼其他的事情，她說不清楚對錯，也護不了旁人。
「這是我大哥和大嫂，在德國。可惜我母親這人難相處，到現在大哥都捨不得帶大嫂回來，怕被母親委屈了。」
婉初只能微微笑著，將她的手也握得緊了緊：「你也好好保重。」
婉初這才知道她玩的是這個遊戲，於是也摘了一朵，遞到她面前，笑道：「這次不如我來和圖書。萬一這一回，老天給你的答案是『不嫁』，你還嫁不嫁呢？」
婉初拉著她的手，搖搖頭道：「不是這樣。我愛他一樣多，所以這樣我們才能同樣幸福。只是一味享受對方給的感情，自己不去付出，早晚有一天，他會累。我做過這樣的傻事，我不敢再賭。只有更愛他，他才會知道，這份感情是值得的。」
婉初看他們走得遠了些，這才放下心，答他道：「他身體有些不適，不方便出行。」
因為小兒子要成家了，韓家給了一間西餐廳叫他學習打理，是一種「成家立業」的期望。韓朗雖然玩性不減，在經營上卻是分外用心，不願在方嵐面前跌了面子，好叫她能放心做韓家的少奶奶。
樹木投影在他們身上，有規律地忽明忽暗，合著遠處縹緲的樂曲，別有一種踏著舞步的錯覺。
婉初打趣道：「你看，嫁不嫁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心的決定，同老天有什麼關係？」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早就看透了，江山權勢都是浮華若夢。他最想要的，不過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過簡簡單單的生活。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你，都是誤會……」可再多的解釋都是蒼白。
婉初把相片又在手裡摩挲了一陣，看了又看，復又抬起眸子望向他，很有一分熟不拘禮地笑問他：「照片給我，好不好？」
婉初見他這份失態的模樣，又是惱怒又是害怕，下意識護住肚子，強自冷靜道：「沈仲凌，別讓我瞧不起你！」
婉初猜測代齊過來赴宴也不會帶著太多的隨從，畢竟是方嵐的大喜日子，婉初怕這兩人在別人家鬧得太難看，便輕輕推了推他的小臂，低聲說：「咱們走吧。」
婉初笑了笑，接著居然浮出一點歉意的神色來：「本來打算等他周歲的時候，陪他過生日。現在我有了身子，那時候估計不能成行了。你替我跟他道歉，我會叫人送禮物過去。」
他越想越是不平，見她已然離開的背影，熱血湧上心來，大腦一片混沌。這回他不能再讓她走，他能好好補償她的，他可以！他什麼都不要了，只要她回來。她一定還是愛著自己的。不，也許她從來沒愛過自己！這念頭叫他愈加瘋狂。
沈師長？他心底苦笑。他從凌哥哥，到仲凌，到凌少，到現在的沈師長。這就是他的心一點一點被凌遲的過程，是他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深淵的過程。
「婉初，你不知道，就是他猶豫的那幾秒鐘，我突然就不喜歡他了……
他快走了幾步上去抓住她的雙肩：「為什麼不能給我一個機會？還是你根本沒愛過我？要不然怎麼去生下受辱懷上的孩子，現在又能若無其事地嫁給別的男人，再給他生孩子？傅婉初，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另一個女郎湊過去看照片，「咦」了一聲，道：「你大嫂看著眼熟。我怎麼覺得在哪裡見過？」
婉初完全沒料到他會拉住自己，訝然冷冷道：「沈師長，請自重。」
方嵐接過照片笑道：「不可能……不過大嫂的弟弟今天倒是來了。就是清卿剛才說的那個極其漂亮的青年呀。你們要是誰想試試運氣，回頭我帶著你們去搭個線，看看最後我能喝到誰的冬瓜湯……」
沈仲凌還想解釋什麼，可張了張口，才發現，她說得沒錯。她想要的，偏偏就是自己當時不能給的。
婉初一進來，他就有感知似的睜開眼睛，然後極是費力地衝著她微微笑了一笑。
她眸子濃如暗夜，沒有一點星光。說完一頷首算是告別，毫無留戀地轉身離去了。
金令儀搖搖頭：「後來太亂了，不知道她跑哪裡去了。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的丈夫原來是唐浩成。我們也知道他，東洋人的走狗，聽說前陣子就在秦水監獄里死了。那位白小姐，滿臉煙色，看著也是可憐，但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但婉初你放心，我們的人一直在找她，一定不會給你和慕老闆再添麻煩的。」
沈仲凌的心抽疼了一下，怎麼不是呢？
「梁樹培跟他女朋友分手了，開www.hetubook.com.com始我還以為老天終於給我機會了。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的。
話音剛落，突然響起幾聲鼓掌的聲音，接著有人笑道：「剛才還瞧見尊夫人到處找您呢，原來凌少在這裏同別人的夫人示愛。您就不怕被尊夫人瞧不起嗎？」
婚禮辦得盛大，一邊是連任的交通總長的女兒，一邊是新任商業次長的兒子。雖然官位略有些距離，可韓家家資雄厚，倒也補足了這一點點的差距。兩位新人又是大學同學，放到哪裡，都是門當戶對的金玉良緣。
韓家是西洋化的人家，花園也都是聘請洋花匠打理的，宛如幾何圖形一樣規整。高大的紫杉被修剪成各種形狀，同一座噴泉搭配得相得益彰，頗有異國情調。
都給了旁人了，什麼都不剩了。哪怕她狠狠地上前來摑他一個耳光，都能叫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可現在呢，她竟然護著那個男人，那個侮辱過她的男人。他痛到了極處，終於放聲笑出來。
沈仲凌心中一滯，是啊，她還是嫁給了他。上個月在報紙上看到他們結婚啟事的時候，他還木然著，覺得那兩個人，不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兩個。這兩個名字，不過是無意義的鉛字的結合，同他的婉初沒有半分關係。
可每次開口，她都拿著手指豎在嫣紅的小嘴中央長「噓」一下，叫他別出聲。順著那噓聲而來的，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稠稠的香氣，都分不清是四周包圍著的白蘭花的香味，還是她剛沐浴過還潮濕著的頭髮的水香。
她穿著一雙白色半高跟扣帶皮鞋，走在白石板上，發出不刺耳的「嘚、嘚」的聲音。她身上披著的銀灰色團花絲綢流蘇披肩，那些絲絲縷縷的細密的流蘇從她的小臂和腰間飄出來，齊齊地往後揮灑。他不知道她的洒脫是故作出來的隨意，還是真的放開了懷抱。
婉初點點頭，嘴角噙著笑，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他：「是不是快要請啟蒙的先生了？我原先的國文老師在漢浦大學做教授，我回頭請他給介紹一位先生？」
他沒想到就這樣又見到她了。看見她一個人在花園裡漫步，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她，又怕驚著她。他填了滿懷的失而復得的喜悅，可在她身後每走一步，那喜悅就消逝一點。
就這樣，他一直沒得過機會問她。後來，便沒有了機會。
舞會開了一陣子，婉初就有些受不住大廳里的空氣了。榮逸澤先前在北地受了重傷，這時候不方便出行，還在家裡躺著休息。她是代表榮家人來參加婚禮的，也不好意思才開場就走，只好往人少的地方去透透氣。
方嵐惱得瞪了她一眼，卻一點也沒法否認她的話，幽幽嘆息道：「你看，演了這麼多場《第十二夜》，戲里的人，沒有一個是『各遂所願』。」
代齊意態閑閑地笑道：「可不就是區區在下。怎麼，沈師長還想同在下較量較量嗎？在下一定奉陪，正好也叫代某瞧得起你一次。」
沈仲凌覺得自己那早就麻木的心，終於復甦了，只不過，那顆心才一醒來，就嘗到了痛楚的滋味。
婉初只當她對梁樹培還念念不忘，正想勸她，她卻開口說起來，彷彿是壓埋地底的秘密，終於等到重見天日的一刻。
婉初看得怔了怔。
「就是這樣，不過就是誤會。」也許是她誤會了他，但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代齊從樹影里閃出來，好整以暇地笑望著沈仲凌。
婉初看了看，臉上笑得越發溫柔：「長高了不少。」接著又望了望他手裡，「那一張也給我看看。」
代齊只好也遞給她，小心地分辨她的神色，見她依舊笑意不減，贊道：「這張照得也好。」倒讓他一時間不能體會她是在誇獎誰。
一個圓臉的女孩子一邊給方嵐畫眉，一邊說：「你二嫂今天真漂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同你二哥的婚禮呢！」
代齊怔了一怔，完全沒想到她會主動問起孩子的事情，頗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只能說：「嗯，好。他很好。」
「梁樹培想去留學，你應該也知道吧。他們兩和_圖_書家都是家境平平。那個傻姑娘本是無父無母寄養在舅舅家的，她舅母早就想讓她嫁個有錢人做填房。為了給梁樹培籌學費，她收了人家的聘禮，真就同意了，又託人找了借口把錢給了他。
可婉初對代齊息事寧人的溫言相勸，看在沈仲凌的眼裡更有一種異樣的繾綣嬌恬。
是婉初嗎？那臉，那身段，分明就是她。可又哪裡不像她。
「我只問你，當初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你後來躲我，難道不是為了榮逸澤？」為什麼不把委屈都告訴他，那麼他們就不一樣了，不會是今天的樣子了。
他滿腔的憤懣無處可泄，便要尋找另一個帶給他痛苦的人，於是對著桂軍不宣而戰。他不是不知道輕起戰事的後果，只是他過得這樣不快樂，那麼不如叫大家一同不快樂。
心緒稍定，婉初問她：「那位白小姐呢？」
他鬆開了手，婉初立刻往後退了幾步，容色莊重，卻用略微有些僵硬的聲音道：「沈師長有事請講。」
榮逸澤的事情，婉初不便同他說。
婉初聽得后怕，更不敢追問詳情。看金令儀滿臉的內疚，哪裡有心怪她？其實他們哪裡不是在冒著生命的危險，謀的卻不是自己的利益。這樣的人，總叫人敬佩。
「說了會有什麼不一樣嗎？」婉初靜靜地問他。
未幾，她又微微笑了笑，站起來拉住婉初的手道：「我過些日子要去東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你。婉初，好好保重。」
會嗎？也許，真的不會。他從來都沒有她那樣勇敢，他做不到帶著她走。
為什麼？婉初曾經也問過自己，為什麼不能坦白？後來才明白，不過就是對他沒信心罷了。她知道他優柔寡斷的性子，就算說了，也只會叫自己更失望罷了。可於他，未免有失公允，她連一個機會都沒給過他。
女孩子們拿著照片傳閱，看的人莫不嘖嘖稱讚。
等到晚上他睡下，金令儀才行色匆匆地趕過來。兩人在醫院花園的長凳上坐下，金令儀一臉的抱歉，低著聲音道：「本來事情很順利，東西都拿到了。誰知道離開的時候，遇上一位姓白的小姐，苦苦哀求慕老闆，請他幫忙放了她的丈夫。勸了她半天，無論如何她就是不離開，還拿了匕首出來，說若不放了她丈夫，她就死在那裡，鬧得我們走不掉。
代齊「哦」了一聲。他身上真的就有帶著圓子的相片，臨來京州前照的。那時候不知怎麼的，突然想給他照張相片。他自己帶在身上，時時要看看。卻沒料到，她會主動要看。
「你路上小心。」
略一抬眼，看見不遠處靜靜立著一個人，那人從燈火闌珊處怔怔地望著她。婉初心裏一悸，霍然站了起來。
他更沒料到婉初會跑到自己身邊，微微側在他身後，是受驚的小鹿尋求庇護的模樣。虛著的心，下頭隱隱浮出一種單純的滿足。
婉初眉頭挑了一挑，似乎沒明白他話里的含意。
代齊見她突然就沉默了，便也不說話。
她氣惱：「你還笑嗎？不是要好好回來的嗎？」
他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裡取了兩張小像出來。一張是圓子的獨身照，另一張是他抱著圓子的合影。他手上略一停滯，只把圓子的單身相片遞給她。
待到四下無人的時候，方嵐臉上的笑靨漸漸散了去，低著頭擺弄手裡的一朵雛菊，將那花瓣一片一片往下揪，末了，才落寞地說：「瞧，老天給我的答案，總是要『嫁』。」
「結果東洋人發現東西丟了，一時間全城到處都戒嚴了。她這一鬧，就引得一隊巡邏的東洋兵的疑心。在躲避追捕的時候，慕老闆中了一槍……婉初，我當時真是怕，不知道怎麼面對你。真不該叫慕老闆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小林跟我說，慕老闆已經幫了他很多忙了。」
真要到眼見為實，才知道，原來都是自己騙自己。她隆起的肚子，更昭示著她同別人的關係。曾經那些磨人的憂鬱、悔澀又一次捲土重來。
舞會開場前，兩位女儐相還有方嵐一直交好的女朋友們都湊到休息廳里幫她換衣、補妝。一群女孩
www.hetubook.com.com子在一處嘰嘰喳喳，評論品評誰的衣服美，哪裡看到一位俊俏的青年……說起這些來，面上都帶著笑，有一種對不可知道的未來的憧憬和渴望，又有一種嬌羞的興奮。靠近宅子的這一邊，在挺拔的樹上纏滿了彩色的小燈泡。忽閃忽閃的，一大簇一大簇地涌到人的眼裡去，倒叫人看不清天上有沒有星星了。
婉初坐在軟椅上，微笑著看這些女孩子。她曾經也是她們中的一分子，或者說曾經也有過那樣一份心。可現在，摸了摸肚子，心裏只有溢滿了快要滴出來的滿足。
「當時如果你肯誠實一點，我們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沈仲凌一瞬不瞬，眼裡纏著解脫不開的痛意。
婉初看他唇色蒼白，就知道，他怕是忍著巨大的痛楚，把這輕鬆隨意地做給自己看。她恨不得捶上他幾拳，卻也受了他的好意，將眼淚忍了回去。
他不知道該同她說什麼，可又有許多的話。他非得解釋給她，或者，非要聽她一個答案。於是又叫了她一聲：「婉初……」連他自己都聽得出這一聲里的哀怨。
「你有了身子，早些回去吧。不知道舞會要開到什麼時候。」
婉初本想轉身就走，可一轉念，她有什麼可怕的？心底坦蕩不拘，臉色也緩了下來。不過幾秒停頓的工夫，聽得那人緩步走了兩步，叫了一聲：「婉初。」
這話題格外叫女孩子們激動，說著說著又湊笑到一處。婉初也跟著微笑。
婉初抬頭看了看，原來兩人已經走出了花園。婉初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是有些累的樣子。
方嵐依舊活躍，一時也不願意待在家裡相夫教子。婚前達成的協議是互不干涉對方的交際和事業，方嵐這才頗是「勉強」地同意了韓朗的求婚。
那目光灼灼殷切，就如同小時候她盯著自己說：「叫姐姐捏捏臉好不好？」
是「霜鬢知他從此去，幾度春風」的已失去；是「山遠水重重，一笑難逢」的求不得；更是「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的放不下的執著。
婉初略一頷首，回他道：「沈師長。」
婉初卻依然笑著，彷彿一點沒留意到他臉上的訝異。擦了擦額，其實同他說起孩子的事情來，多少有些心虛。她試著去做一個母親應該去做的事情，又怕自己做得不好。
婚禮的前一天，方嵐還趕著場做最後一場《第十二夜》的演出。雖然男主角不再是梁樹培了，可也沒輪上韓朗做。甚至，連配角都沒得做了。
突然他覺得臉上升了熱意，將頭偏了一偏，極力做著平靜的聲音，一臉的漫不經心，道：「你若喜歡就留下。」
代齊卸下那副心不在焉的笑意，隨意地問她：「怎麼三公子沒來，叫你一個人過來？明明知道這人要來。」
「重新開始？沈師長是打算娶我做三姨太嗎？還是要拋妻棄子，再弄一碗葯給我？」她的話音極冷，哪怕是在這溫風柔潤的初秋，「你從前給不了的東西，現在一樣給不了。不管所謂的真相你知不知道。」
方嵐微微笑了笑，更像是在感謝她的好意：「我覺得像你就很好。三哥愛你比較多，所以你會比較幸福。」
只那巴掌大的一片天，就布著好幾顆星星。他那時候聽說過天上的星星都是有名字的，婉初又總在他面前充著「老師」的排場，所以很想問她：「姐姐，那顆星星叫什麼？」
婉初聽得消息已然驚嚇不已，哪裡還等得了半月，苦苦求了那人，隨他去了新京。到了醫院，果然看見躺著的臉色蒼白的榮逸澤。
直到他叫了她一聲，她的臉上從開始一刻的驚惶到片刻后的從容淡然，讓他的心逐漸地沉下去。
「韓朗有一回無意中從親戚那裡輾轉聽來，過來告訴我，我就去問梁樹培。可他根本不知道這裏頭的事情，還以為真是有好心人資助他的學費。我當時就想，我怎麼跟她比呢？如果是我，我會不會做那樣大的犧牲？
新人在教堂完成婚禮后就回了韓家，等待休息後晚上大宴賓客。
代齊料到榮逸澤「不適」得估計相當嚴重，不然也不會叫她一和*圖*書個人過來。也不再問下去，兩人並肩緩行。
走得累了，婉初在花壇邊的白石椅上坐下，手撫在肚子上，噙著笑、垂著頭兀自想著。一想到榮逸澤，便是滿心滿懷的柔軟。
照片最後到了婉初的手裡，她對方軒林並沒什麼印象，可照片里的女子她彷彿是在哪裡見過的。靜穆含笑，這張臉實在是配得上「傾國傾城」幾個字，那美貌卻並不咄人，清澈如水一眼望得到底的女子。
那時候她同榮逸澤剛回到京州，方嵐得了消息匆匆就趕過來看他們。韓朗一如既往的殷勤前後，方嵐雖然偶爾會鬧些彆扭，可對他卻是比從前優待得多。
婉初趁著沈仲凌發愣的片刻，從他手下掙開快跑了幾步，往那說話的人跑過去。
「為什麼？」彷彿是在問她，又彷彿是在問自己。
沈仲凌見她要走，疾走了幾步，下意識拉住她的胳膊。
「你說，女人，就是這麼奇怪。有時候，愛的不是那個人，而是自己理想中的愛情。當有朝一日發現，那不是理想中的樣子，愛情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可他難道不痛苦嗎？他難道不難受、不受折磨嗎？為什麼人人都能這樣結局圓滿，只有他一個人繼續在痛苦裏掙扎？做謙謙君子又怎麼樣，做壞人又怎麼樣？到頭來想愛的不能愛，想恨也不能恨。
又過了兩日，才有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過來。他送了口信說是慕老闆受了點傷，不過現在人已經沒有大礙，過半月就能回來，叫她不要擔心。
剛才就想起來照片里的人是齊素瑾來了。她心裏暗暗地感謝上蒼，也給了她一個好歸宿，有那麼一個人貼心地照顧她。
梁瑩瑩也不再跟他吵，不過一個譏誚輕蔑的眼神，就叫他難受。「你這麼念著她，怎麼不把她搶回來呢？我這個位置，誰都不讓，除了傅婉初。只要她願意回來，我就給她騰位子，成全你們。旁人，想都別想。你也少在我這裏動什麼主意，梁家軍沒了，我梁瑩瑩還活得好著呢！」
那時候榮逸澤同金令儀去了新京，一走就是幾天。婉初漸漸沉不住氣，可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新京哪裡。她能做的，也只有等著他回來而已。
搶回來？他還能把她搶回來嗎？
婉初聽完，也不禁跟著唏噓，未幾緩緩道：「韓朗會是個好歸宿……就算最後沒能如戲里一樣『各遂所願』，但也算得另一種『皆大歡喜』。」
往事譬如雲煙，人事不過是瞬間過眼。
婉初邊走邊回頭，怕沈仲凌跟上來。他那幾聲笑，落在她心頭也有一番苦楚的滋味。曾經的他們，誰會想到後來是這樣「君向瀟湘我向秦」的結尾？
金令儀看她盯著自己看，愣了愣，倏而一笑。這一笑，才有些年輕女孩子的模樣。「我同家庭決裂了。我想走一條自己認為對的路，也想替他完成他的願望。」然後默默地望著遠方。暗夜沉沉，前方的一切都模糊隱暗，叫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只是那樣怔怔地望著。
那時候他知道榮逸澤又活著回來了，他想婉初自然是不會死的。他心潮澎湃，恨不能把所有的離腸都說給她聽。可是他又不敢。他回到家裡，看著明爭暗鬥的女人們，聽著梁瑩瑩不陰不陽的話語，都叫他清醒：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早就物是人非、人去樓空了。
「女子多是把愛情當作全部，愛情于男子卻只是一部分。我問梁樹培，若是有人許他榮華富貴前途無量，他可會義無反顧地放棄愛人？他是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不會的。
當他帶著晚香一同來赴宴的時候，他從衣香鬢影里一眼就看到了她，雙目含笑，眼睛望著一對新人，目光里誰都沒有，只是一種淡定的柔情。那一眼遙望，叫他僵硬了半晌。
如今，她真真正正地成了榮逸澤的妻子。倘若當時她肯坦白相告，她現在還是會和他好好的。
代齊更不能消化她話里的意思，她不是一直堅定地要他告訴孩子，他母親已經死了嗎？
他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晚上陪著她去園子里「探險」。那一回他們就躲在一叢白蘭花樹叢里，頭上正好露出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