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倒是有趣兒。」

隔著很遠，就能聞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那種彷彿羊肉悶餿了的味道。

固守還行，可出兵反擊，就很容易被羅剎人抓住空子。

劉鈺說，國朝用兵肯定是要在西北邊用兵，奪取上游，聯絡蒙古。

一瞬間，李淦一下子想到了劉鈺上一封奏摺中看似無意提及的一件事。

可經歷過太子之爭、看朝堂諸位大人表演了八年的李淦看來，這就像是禿頭上的虱子，簡直淺白的可笑。

奏摺前面寫的真的很合李淦的胃口，可後面劉鈺就又如之前第一封奏摺一樣，開始作死。

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微微一笑，回到了行營帳內。

不是因為兒子被人拿捏著必須干，而是有功在眼前自己真的願意干。這兩者截然不同，李淦相信一個老邊將會有自己的判斷，至少比自己坐在數千裡外看的清楚。

跟在李淦身邊的太監覺得這味兒有些反胃，可看著皇帝也沒有捂鼻子，只好強忍著。

上面說，抓到的那個西洋人白令，說翰朵里衛城北邊的羅剎城堡里那個「崑崙奴」是個大人物，而且精通築堡，要擴建那座城堡，羅剎國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啞然失笑。

一旦羅剎人自北邊調兵南下，打退了劉鈺，順勢而下攻取翰朵里衛，沿江而上攻擊吉林、切斷了大軍的後勤糧道嫩江松花江怎麼辦？

這故事李淦自小聽了不知道多少次，對於這種「久攻不下、援兵殺出反擊」的戰事，最為緊張。

將近一年的征途，這個士兵的臉黑乎乎的，頭髮和_圖_書亂蓬蓬的，小小年紀滿臉都是沒法剃掉的鬍子。

那羅剎堡壘的圖，李淦也見到了。問了問朝中懂西洋圉守之法的人，也都認為那個城堡修的很好，畢竟從明末到現在已然八十年，不斷加修，早已不是明末時候的簡易模樣。

話很簡單，就一句話。

若不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數百人駐守的堡壘，就靠那幾百人、三門小炮，縱然韓白復生，恐也無能為力。

可哪曾想敲著敲著，忽然罵了一句，這著實大出所料。

若能幹成了，當然好，可以吸引羅剎人的注意力去往東邊。

這點小伎倆，在年輕人里也算是有點手段了。

可銳氣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銳氣也要為大局讓步。

看看這個士兵，大約也能想到劉鈺是個什麼情況了。

聽到這，李淦疑惑了。

前線戰事瞬息萬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常有的事。李淦覺得，若是有這兩句話，劉鈺還能繼續去干，那是他的本事。

可看到最後，只覺得滿篇到了最後，就是赤|裸裸的兩個字。

「身後有餘忘縮手、待到無路想回頭。」

輸了則可能對整個戰局產生極大的影響。

第一封是給翰朵里城的折衝都尉的。

只是他遠隔千里，不能知道前線的具體情況，萬一劉鈺真有什麼辦法可以攻下呢？

「自古罰罪，論跡不論心。邊軍巡邊，其有罪乎？」

劉鈺說那座堡壘里來個個精通營造的羅剎將軍，真要是修成了堅固的要塞，在談判之下若是拿不下來，這就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為羅剎人手裡的籌碼。

太宗李過之後無數次說起那一戰：如果當時太信任何騰蛟、沒有設伏陣斬勒克德渾，如果大軍在荊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渾忽然從背後殺出，那麼這天下怕是要剃髮易服了。

搶功！

「起來吧。朕問問你，劉鈺如今大約在哪？」

就靠這點人、就靠著三門破炮，劉鈺憑什麼敢說嘗試著攻取一下羅剎的堡壘？

這些區別李淦還分得清，沉吟片刻，問道：「跟隨劉鈺一起的朝貢諸部，能有多少人？」

「約莫二三百。」

眼前這個士兵約莫也就二十歲出頭，既是能選入跟著劉鈺去永寧寺，那都是去過戰場的。

「把那個送奏摺的人帶過來！朕要問問。」

「此人亦懂西學，劉大人對其極為愛護。」士兵說得到，語氣略有些酸，當日奪炮的事，事後看來，誰都能幹，可是劉鈺卻把這功給了那人。

之所以李淦覺得劉鈺有些胡鬧，還是因為先慮敗后慮勝。

作為皇帝的身邊人，太監很清楚皇帝的每一個小動作所代表的意義。

這樣一來，李淦就全明白了，明白劉鈺所依仗的兵力到底是什麼了。

人這麼少，打下來的可能性只怕不大。

這是怕西邊打起來，他這邊沒有什麼功勞？

這一路都沒有驛站，也沒有後勤補給，估計馬都已經殺的差不多了。

拿著把柄，逼其老子和他一起干。

然而東邊的羅剎人要擴建城堡，一旦修好將來攻取也是個大麻煩。

抽調精兵，加入西邊hｅtuｂｏok•cｏｍ.cｏm的野戰集團，松花江流域所剩的人本就不多。

劉鈺的奏摺最後，滿篇都是攻取的好處，卻絲毫沒提萬一失敗被羅剎反擊切斷松花江的害處。

要麼，劉鈺的辦法，足夠讓翰朵里的那個折衝都尉覺得有搞頭。

那對日後談判也確實大有用處，尤其是在知道羅剎人有意加固堡壘的前提下。

可萬一打不下來呢？

打下來，的確可以分一點西邊的壓力。

「劉鈺說在永寧寺奪了羅剎人三門炮，那炮有多大？」

年輕人要有銳氣，要有爭功之心，否則暮氣沉沉如老人，那也叫不得年輕人。

朝廷的戰略已定，這劉鈺腦子還算清醒，沒有未經請示就這麼干，可就算請示了這麼干對於朝廷的整個戰略也是有害的。

膽子大一些，對自己的本事自信一些，五六百再加上翰朵里衛城的幾百兵，或許真有膽子去試一試攻下羅剎人的堡壘搶個大功。

所以他也沒有把話說絕，而是用了這麼一個模稜兩可的旨意。

上一次問了一下，李淦知道劉鈺在學李將軍，與士兵同食，並無殊異。只是上一次詢問棱堡之事，那個士兵提前洗了澡換了衣服，這一次的士兵就保持了原來的生態。

北邊第一戰馬上就要開打了，談判的底線是底線，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具體能談成什麼樣、比底線高出多少，還要看打成什麼樣。

衣服更是油脂麻花，看上去如同京城街頭的乞丐，扎束的頭髮像是枯草，腰間纏了一條用獸皮做的皮帶。

說的很有道理，更讓李淦頗和_圖_書為讚許的是，劉鈺猜到了朝廷用兵的方向是在西邊而不是東邊，這極難得。

待大軍在西邊取勝，奪取黑龍江上游，則羅剎人一分為二，首尾不能呼應。自己若能奪下城堡，將來談判時候，也可多有籌碼。

「回陛下，劉大人如今應該已過了烏蘇里江。大人差我回來的時候，正在和幾個長發女真的首領見面。」

只看了一眼，李淦有些心軟了。

恐怕不是吧？只怕極為愛護的原因，是那個杜鋒有個折衝都尉的爹，這才是愛護的緣由。

萬一到時候久攻不下，北邊的羅剎人支援，到時候前後掩殺，借勢直撲嫩江、松花江匯合處，威脅糧道，那可就是對大局極為不利。

這不是胡鬧是什麼？

「那個翰朵里衛城的年輕人，就是奪炮的那個，叫……叫……」

一句「胡鬧」，把身旁服侍的太監嚇了一跳。

然欲征江南，則必得荊襄；欲得南京，則必攻安慶。如國朝想要控制黑龍江，必要攻取黑龍江上游，自上而下，如攻江南之得荊襄。

「皆小炮。一人多長，彈不過二三斤。」

這是心情很好的意思，太監自是看的明白。

吩咐下去，很快，被劉鈺派來送奏摺的人就被帶到了皇帝面前。

不如趁著國朝在西邊用兵的時候，自己帶人端了這座城堡，一路順江而上，誘使雅庫茨克之兵南下，使之無力增援國朝在西邊用兵。

這一次調集兵力，西攻東守，這是既定策略。

凡戰，必要未慮勝、先慮敗。

只怕當日劉鈺潛入羅剎堡壘的時候，便已生出了這般的想法m.hetubook.com.com。

這樣的小人物，爹又不是公爵，不過是個折衝都尉，皇帝自是記不住。

劉鈺手裡就有個三百多人，按奏摺上說，準備靠那些朝貢的土著幫忙一起打，這算怎麼回事？

第二封是給劉鈺的，話同樣簡單，也是就一句話，用的是當年太宗說過的一句話。

要麼，劉鈺真有通天的本事，就靠手底下那三百多人加上二三百要來朝貢的部落民干成。

那也不影響翰朵里衛城的防衛。成了最好，敗了無傷大雅。

剛才劉鈺的奏摺送來的時候，皇帝食指微曲，在案几上叮叮噹噹地邊看邊敲。

贏了意義不大。

「回陛下。杜鋒。」

劉鈺的第一封奏摺寫的很清楚，可以說朝中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棱堡難攻。

至於那個杜鋒，就因為懂西學就極為愛護？

萬一久攻不下，一則折損銳氣，二則……

長發女真，就是不剃金錢鼠尾的赫哲人。明末時候，后金對他們的控制也很有限，因此在被抓到八旗里去之前都是披髮的。

「嗯……呵。」

再者他也確實不相信劉鈺有辦法靠那點人、連炮都沒有就拿下羅剎人的堡壘。

「對，杜鋒。他與劉鈺關係如何？」

寫了這兩句話，應該足夠了。

新順開國最難的一戰，就是當年的荊州之戰。

這是覺得自己繪圖拓碑之功，被西邊的戰功掩蓋了？

就憑這點力量，劉鈺憑什麼敢說這話？就算另有辦法，僅靠這點人可是不夠的。

提起筆，李淦沒有嚴明申斥劉鈺的大胆想法，也沒有強迫劉鈺立刻返回不要留在那胡鬧，而是寫了兩封奇怪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