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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劉鈺如此問，只好道：「此天婦羅也。」

返回下關之後，朝廷那邊派來的儀仗也已經到位，這代表著帝國的顏面，不能丟份。

十六日下午，距離換約還有一夜時間，松平輝貞按照日本這邊的禮節，邀請大順這邊在下關的大小官員赴宴。

倒是沒琢磨著讓劉鈺出醜，叫劉鈺賦詩什麼的，而是日本這邊有儒生看著外面的大潮，慷慨激昂地念了一首詞，語氣無限的憤懣。

「羅剎王開辦日語學堂，培養了數百上千人，所求者何？」

「天朝征伐，一不割地，二不殺人，不過是為彰顯正義。畢竟爾等侵琉球在先。禮義廉恥，法度森嚴，天朝為禮而出兵，此伐也、非侵也！」

「日本國久與荷蘭國貿易，難道就不曾聽過荷蘭人說過一句話？新教徒，不吃魚？」

「再如蝦夷之地，北方的羅剎人早已侵入到了肅慎，沿著島嶼而下，立了不少的十字架。你們卻絲毫無知，這等情況，不靠天朝補救，難道你們想要讓日本日後都信奉東正教嗎？」

只要錯開這個時間，哪怕四月十七日換約、四月十八日決定朝貢，那也是雙方都能接受的。

畢竟條約里還有三億多兩的利滾利利息呢，倭王不去朝貢，天子可不會免了這些利息。

強忍著心中對知識的渴望，阿部正福還是叉開了話題，和劉鈺商討了一下開埠后的一些細則。

朝廷這邊新派來換約的禮儀官員，都是些讀書人，聽聞日本人喜歡寫漢詩交流，一個個躍躍欲試，只盼著能在異國揚名，以彰顯天朝文華之美。

望飛來wｗw•ｈeｔubooｋ•ｃoｍ.com、半空鷗鷺。須臾動地鼙鼓。截江組練驅山去，鏖戰未收貔虎。朝又暮。誚慣得、吳兒不怕蛟龍怒。風波平步。看紅旆驚飛，跳魚直上，蹙踏浪花舞。

往年這時候，兵庫津的北前船已經開始大規模出海了，但今年情況特殊，這些船主都在忙著和大順這邊的海商訂貨。

明日就要換約，大順這邊的大小官員也就跟著劉鈺一併赴宴。

按照約定，要在四月十七日于下關換約。想來日本這邊的朝貢團，也會在四月十七日換約之後前往下關，和劉鈺一起前往京城。

在場諸人誰也沒想到劉鈺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一時間中日雙方的人全都錯愕無比。

「當今世界，浩浩蕩蕩，無形之爭，無處不在。當今時候，正該尊王攘夷。」

面上大順對朝貢國很照顧，撮合琉球和日本，化敵為友，免除三億兩利息。

四月十七日是個分水嶺。

劉鈺也知道自己那兩把刷子，做好了悶頭吃飯的準備，心說今日倒要看看誰那麼不長眼，叫我賦詩。老子那武德宮的考試，都是找的槍手，怕是今日要出醜。

大順可以和獨立的日本簽訂這種不平等條約，但不能和朝貢國簽訂這種條約，面上說不過去。

「我所說的『無形之師』，便是此意。」

配上這個時代連貿易都能想方設法變成朝貢的思維方式，在日本嚴格禁教的大背景之下，這種借題發揮已是極為嚴重。

「凡有此等人，自安南至朝鮮、自西域至蝦夷，名教子弟，當人人鼓噪hetubook.com.com而攻之！」

本來想著明日就要換約，這邊的事就算了了，哪曾想菜才沒吃幾口，日本這邊就有人出來添堵。

大順海商的代表已經開始去和日本這邊的人接觸，準備雇傭一批人營造倉庫。

上綱上線到這種程度，活脫脫一副文化守護者的姿態。

千算萬算，沒想到武士刺殺的事沒發生，倒是儒生先念起了悲憤的詞，藉著農曆十六的大潮在這發感嘆。

「日本國自號禁切支丹教，卻不想這切支丹教的宗教食物，卻大行其道。我剛剛說的新教徒不吃魚，爾等可知何意？」

兩人一直談到半夜，阿部正福意猶未盡，雙目炯炯有神，不住地點頭盛讚劉鈺的看法。

「這話，我大為贊同。」

「嗯，天婦羅。古人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你可知此物緣何叫天婦羅？」

「切支丹教徒齋戒時候，不能吃肉，故而吃魚。葡萄牙人齋戒時候，便吃天婦羅。這是切支丹教教餐。而荷蘭國新教徒，不守切支丹舊教之習，以不吃魚而表心意。」

「自古以來，有亡國者、有亡天下者。你為儒生，當知亡國、亡天下孰重孰輕。」

「呃……」

以往要去蝦夷，現在蝦夷暫時是去不成了，那就不妨晚走一兩個月，拿到大順這邊的貨物再說。

面上日本也不是被逼著朝貢的，而是換約之後，深感天朝軍威，效遣唐使舊事。積年不貢，使團級別高了點而已。

劉鈺又道：「是以我說，無形之師，最難提防。你既為儒生，當知此時天下，不是儒家內爭之時，而應一致對和_圖_書外。」

「古人云，醫者好治不病以為功。非是無病，而是病在腠理，未至膏肓。難道你們真要等病入膏肓的時候，才後悔嗎？」

劉鈺本來夾著一塊河豚天婦羅，這時候放下筷子，拍了拍手，笑道：「曾聞，日本有儒生問其先生：若孔孟復生為將，來攻日本，如之奈何？其先生曰：縱孔孟親來，亦執之，此方為報國。」

一首詞念完，原本就是個吃飯喝酒賦詩的場合，氣氛一下子變得鬱悶起來。

在一些阿部正福覺得不起眼的地方緊了緊、在阿部正福覺得要據理力爭的地方鬆了松。

松平輝貞驚詫之下，卻也相信劉鈺不是信口胡謅，趕忙叫人撤下了宴會上所有的天婦羅。

大順這邊的官員都望向劉鈺，這要看劉鈺的意思。是直接開懟？還是別樣應對？

若在五十年後的巴黎，斷頭台C位是保準的。

「以兵鋒抵禦有形之師、以文華抵禦無形之師。」

一個本有此意，一個曲意迎合，談話談到最後，話題越發反動。

「是以我說，無形之師，最難提防。你們卻無一人知曉，說不得葡萄牙人紀聞言：日本人最喜tempura齋餐，嘴不稱信，身實信矣！哪怕你們管這玩意兒叫炸魚呢，也不該叫甚麼天婦羅！」

「卻不知天朝征伐，實是為了日本好。」

地點就選在了下關靠海的一處適合觀潮的地點，正值農曆十六，潮水正大。既來下關，又不可不嘗河豚，正宜品河豚而觀潮。

憑誰問，萬里長鯨吞吐。人間兒戲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馬素車東去。堪恨處……

「這和_圖_書周邊的危險你們絲毫無知，正是因為天朝為你們抵擋的風雨，將西洋人的入侵擋在了外面，若如張開羽翼庇護，你們卻嫌棄羽翼之下憋悶。不恨外面的滔天大雨，卻恨庇護你們的羽翼，是何等道理？」

估計此時正在搞一些禮儀流程，估摸著可能會朝貢一些鮑魚海參之類的東西。幕府那邊也肯定會派人去，只是什麼級別，那暫時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你在切支丹教復活節期間吃著教餐天婦羅，被無形之師入侵而不自知，卻在這感嘆天朝征伐。」

「日本國自稱禁教，卻吃齋餐。此何異於一人自稱儒生，卻深信墨翟、楊朱等無君無父之言？」

兩人相談甚歡，越談越是投機。

劉鈺雖是文化水平不高，可這首詞也聽得懂其中的心氣。

「如今日本國竟以此物為食中上品，如今正值春日，恰逢切支丹教復活節前後，正是齋戒日。倒是吃的一頓好魚！」

這倒是把那儒生問住了，劉鈺將夾起的那塊天婦羅往地上一拋，笑道：「此物源於西洋葡萄牙人，我倒是學過幾年他們的語言，知此物為『tempura』，炸魚之意。此為音譯，若如姑蘇。」

不只是大順這邊的官員被日本儒生念的這首辛稼軒的詞，弄得很是鬱悶；松平輝貞心裏也是不痛快，心道輸都輸了，換約的事早點過去就是了，何必再起風波？

在眾人的一片錯愕中，劉鈺用筷子夾著那塊河豚天婦羅，在半空中搖了搖。

古有漢文賈生坐論不問蒼生問鬼神；今有劉鈺和阿部正福不問開埠租借問人口。

「你既為儒生，我且問你和-圖-書，若你為春秋諸侯之臣，而如今夷狄勢大，這時候是征伐他國？還是尊王攘夷？虧你還是儒生，難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後面談到的一些開埠的細則，劉鈺也沒有壓迫太狠。

「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天朝攘夷，以至於日本沒有感覺到夷狄的威脅。若無天朝庇護，只恐此時蝦夷地已盡歸羅剎矣！」

劉鈺也沒有再這裏繼續逗留。倭王肯定要去天朝朝貢的，這件事沒必要非要加在條約里，而是讓倭王主動前往就好。

「此時不尊王攘夷，卻恨王施懲戒者，皆天下之賊也！」

那念詩的儒生錯愕于劉鈺的「大度」，見劉鈺不但沒有甩臉子，反而誇獎他有反抗之心很好，這一下子便有些懵。

一直到天色將曉，阿部正福才依依不捨地送劉鈺離開。

「只是，有形之師，人皆可見。這無形之師，卻鮮有人能夠提防。譬如此物，此何物也？」

然而劉鈺心道你既能借題發揮，我如何不會？你會背詩，老子不會，但老子借題發揮的本事可不差。

「再如我征伐羅剎，期間也曾遇到過一個名為傳兵衛的日本人。你可知羅剎人在哪裡將他救起的？正是在蝦夷地！幾十年前，羅剎人就已至蝦夷，你們可知道？」

回到船上，天已經大亮了。

為了防備劉鈺遭人刺殺，幕府這邊可謂是對下關進行了嚴密的控制。西南諸藩更是擔心劉鈺遇刺，導致西南諸藩被仁政，更是把最忠心的武士都送到了下關做防護工作。

那儒生也是愕然無比，實在不知道這裏面還有這個講究，更被劉鈺的上綱上線弄得臉上臊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