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420章 牆頭草（下）
「你……你……你們……不……」
朝廷要辦自己的理由，可多了去了！
可換成真正的天朝呢？一品大員是自己能見到的？只怕是來個七品芝麻官，自己也就是個有錢的大肥羊而已。
所以王五看來，這事兒也簡單，只要告訴他朝廷大軍下南洋的消息，這種人保准立刻跳反。
義軍和朝廷不是一回事。雖然其實都是漢人，但連富光這種人怎麼可能從民族的角度去覺得兩邊一樣呢？
此時的王五，便如貓戲老鼠一般的心態。
井裡汶的雷珍蘭，是自己的老丈人；安汶的甲必丹，那是自己妹夫；蘇拉威西的武直迷，那是自己堂弟……號稱從馬六甲到安汶，凡有華人聚居處，自己去哪都是跺跺腳華人震蕩的人物。
莫非他根本不是朝廷的人，而是那些山裡的泥腿子，卻借朝廷的名目卻來誆騙我？
不夠的話，自己是包稅人，民怨頗多，朝廷可是最喜歡殺一些人以安民心的。評書話本里常有這樣的故事。
王五的心態也就相當輕鬆，既不像是連捷光一樣擔心哥哥嘴沒個把門的禍從口出；也不像是他旁邊的那些護衛一般義憤填膺，覺得恨不得直接弄死這人得了。
一來他包稅人的身份，宰了之後，百姓拍手稱快；二來他有錢，宰了之後，從上到下都能分一筆；三來他還是荷蘭任命的甲必丹，妥妥的逆官。
這等發財的機會，哪個在衙門裡的不如同蚊子見了血一般？如何居然給我反正立功的機會，莫不是此人詐我？
他的胃不好，吃飯最好吃些流食，所以需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僕人跪在地上端著銀盤子讓他把食物的殘渣吐出來。但他的嘴沒啥問題，牙齒也沒有問題，可這時候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只是，連富光聽王五這麼一說，心裏不禁犯起了嘀咕。
眼前這位王大人，雖也不知那樞密院、參謀部是什麼東西，可顯然也是個官兒。
連富光的表現，站在大順朝廷的角度，絕對算不上好。
王五卻道：「你當我是羞辱你？與你說笑？實則不然啊，你這前倨後恭的態度，著實很好，我也著實喜歡。」
「牆頭草嘛，誰贏就跟誰走。而且只要朝廷強大，聰明的牆頭草就不會背棄朝廷。」
這時候對朝廷一連串的恐懼湧上心頭，但他多少也算是條漢子，這種關頭，竟然沒有尿褲子。
畢竟說大順佔了巴達維亞，日子雖然不好過，但他們也不敢反抗朝廷。不好過的日子，也比死了強。
自己是巴達維亞的甲必丹，這個理由夠不夠？
但放在此時的巴達維亞，還是當得起這個稱呼的。
即便在王五看來，這種大肥羊宰了之後，有百利而無一害。但鑒於劉鈺的要求和命令，王五也只能捏著鼻子來辦這件事。
宰這種大肥羊，好處多多。
城中的荷蘭人其實並不多，華人倒是有不少。算上那些混血種，加上那些從神羅的新教小國的手藝人，人數其實仍舊比華人少的多。
他作為巴達維亞的甲必丹，能交的投名狀，當然不是一個人頭，而是整個巴達維亞城，這是顯而易見的。
而且城中的大部分華人，都算是中等階層，一般情況家裡也能有槍。倒不是說他們有什麼別樣心思，而是出海的風險極高，要考慮防備搶劫之類的情況。
「納個投名狀。」
「后所恭者，因你知我是朝廷的人。」
心裏雖然感覺噁心，可也沒辦法。
前倨後恭，可不是什麼好詞。
他們缺乏的只是組織，當然也缺乏趕走荷蘭人的動力。
「沒好處，誰他媽投降啊？」
「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畢竟……連富光心道，畢竟，朝廷和不像是荷蘭人一樣講法律啊。
雖然他是在巴達維亞出生的，他爺爺那一輩就已經是巴達維亞的上層人物了，他這輩子根本就沒回過大順。
但並不代表他瞧不上朝廷。
離開了巴達維亞，放在整個南洋，那也是在華人中頗有名望的人物。
待連富光滔滔不絕地就說了一通「勸降」的話之後，王五淡淡道：「我等便是投降，只怕也沒什麼好處。我等的老婆孩子、家人財產，土地勛位，皆在朝廷掛著。若是荷蘭人真有本事打到京城，說不得我等還能琢磨一下要不要跟著荷蘭人干。可我看，這荷蘭人多半沒這本事。投降之事，我實在沒什麼興趣。」
他當然知道那個之前似乎遙遠的朝廷，實際上並不遠，而且很強大。
然而想想自己剛才的作為，確確實實正是這個詞。
「如今我也不妨明說，那位大人瞧得起你弟弟，連懷觀也多說你弟弟的好話，兩人是過
ｍ.hｅｔｕｂｏｏk.ｃoｍ•cｏm命的交情。既如此，那位大人便給你個機會。」這種人，按照現在的規矩，多半在攻下巴達維亞之後，家產充公。
心道若真實朝廷下南洋了，這巴城指日可下。若是攻下了巴城，我等這些有錢人，又當過荷蘭人的官，那不都是待宰的大肥羊？
「前所倨者，因你以為我是義軍的人。」
好容易讓發乾的嗓子有了點唾沫，啞著嗓子跪伏于地，顫抖道：「大人，小人知錯了……該打，該打啊！」
剛才的話里，還非議了一番朝廷的政策，這時候渾身汗如漿出，頭腦間一片空白。
這種人，固然考慮了大順佔了巴達維亞，他們的日子不好過這個因素。最重要的因素，還是因著他們覺得荷蘭的實力很強，認為義軍成不了事。
忠心耿耿，涕淚橫流，悔恨當初，嘴裏的「總督大人」，只怕在十五秒之內就要變成「紅毛鬼」。
牆頭草的特點就是如此，他們可以準確地判斷局勢。只說義軍和荷蘭人，當然覺得荷蘭人強，就算是這裏的荷蘭人打不過，但人家荷蘭也是軍艦百千、甲士十萬的大國呢，押寶不押荷蘭難道壓那些山裡的泥腿子、奴工？
王五這官職，在大順內部，距離「大人」這個概念，尚且還有段距離。
然而，若真實朝廷下南洋了，自己算個屁？
「哥，我與你介紹一下。這位，實際上是聖朝樞密院海陸總參謀部諸房的王大人。」
連富光後背汗濕一片，大熱天的，竟覺得渾身發冷。
連富光瞧不上義軍。
基本上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可意和-圖-書思卻傳達到了。王五心道狗屁的偽官？荷蘭又不曾意圖問鼎中原，算哪門子的「偽」官？
朝廷佔了巴達維亞，他們的日子好不好過且不說。連富光心裏明鏡似的，卻也知道自己這樣的大肥羊，朝廷正想辦一辦呢。
連富光也不知這樞密院、參謀部、諸房到底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但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聖朝」和「大人」二字。
「草民……草民實不知大人是朝廷的大人。我……草……草……小人罪該萬死，竟仕偽官……」
他又沒有前後眼，當然不知道「講法律」的荷蘭人，歷史上把他流放到了安汶，家產全都搶走，理由是莫須有的「晾他不應該不知道（糖廠奴工起義）。」
這荷蘭的巴達維亞總督，若以天朝比荷蘭，掌管一方的總督，怎麼也得是個一品大員吧？自己平日里也在這位一品大員手底下聽差。
要是還不夠的話，自己當初舉報過連懷觀。誰能想到，他瞧不上的義軍，居然和朝廷搭上線了？人家連懷觀衣錦還鄉的時候，那還不得報復自己？只怕連懷觀心想，得虧老子跑得快，要不然因著你的舉報，老子就要被五馬分屍掛在教堂屋頂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連捷光，這時候還是向著自己親哥的，主動站出來。
再說了，自己還有百萬家財。在巴達維亞，還有荷蘭人賞賜的土地，還有十幾個糖廠，七八個香料丘，賭場、高利貸。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便是前幾個理由都不成立，怕不是朝廷也要找個理由抄自己的家？
皇帝拿走一部分、底層辦事的官員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部分、國庫拿走一部分。這種人既有錢，又沒有什麼根基，也在朝中沒有什麼熟人，這種大肥羊不宰白不宰。
心下嘲弄之餘，嘴上道：「你這種前倨後恭的態度，讓我覺得很喜歡。很好啊。」
身體一軟，即便坐在椅子上，不用腿，想要坐直，卻也難。
沒看過水滸，也聽過水滸的評書，投名狀是什麼，連富光當然是知道的。
他和劉鈺就很不一樣。雖然劉鈺也有錢，但皇帝真想要宰了劉鈺吃肉，也得先琢磨一下：一個真正的純臣，死心塌地為你辦事，你說殺就殺了，日後傻吊才給皇帝辦事呢。再說了，與國同休的勛貴宰了吃肉，其餘的官員勛貴怎麼看？不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最起碼也是兔死狐悲吧。
本已發軟的雙腿，這時候竟是生出了三分力氣，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腚撅的高高的，頭伏在地上，嘴裏乾巴巴的一點唾沫都沒有，卻努力發出嘶啞的聲音。
自己在巴達維亞，要被華人尊稱一句甲必丹大人，即便在荷蘭人那，自己也是有資格乘馬車直接去總督府的。
再想這位大人說「很好、很喜歡」，顯然全是反話，心想這不是完了嗎？
剛才還趾高氣昂勸告王五等人早點歸順巴達維亞總督的連富光，身體一下子癱軟下來。渾身就像是剛抽完芙蓉膏，提不起一點力氣。
但是，當年史世用來的時候，帶著朝廷的禁衛，一個個人高馬大。劉鈺來的時候，也是帶著軍艦來的。
「前倨後恭，意味著你是個識時務的。也足見對你朝廷的敬畏。朝中有大人說了，你就當個牆頭草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