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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亨只覺得自己說的頗有道理，不想那商人卻笑道：「介生啊，這降價壟斷的事，我看也沒什麼人反對。我們這些老頭子，雖是老朽，但也知道什麼叫先賠后賺。」

大概就類似於「為什麼要孝順父母？因為要孝順父母。」

一旦外國貨能夠在國內賺錢的時候，這些人一定是最先當走私販子、買辦、給外國人帶路的。

而現在，看過荷蘭香料的定價問題后，再聯想到大順暫扣東印度公司、給丹麥亞洲公司加稅的事，對「祖國」這個概念，徐亨有了一種完全不同於「為什麼要孝順父母、因為要孝順父母」的利益相關的感觸。

「看了國公小冊子里荷蘭定價的事，我倒是別有感嘆，想到了一些別的事。」

國家，最好就是他們賺取更大利益、保證他們得利的一個工具。只可惜國家不完全是他們的，因為國家現在不准他們在國內趁著災年買地，也不准他們放高利貸。

「今日國公這小冊子，你可看出來什麼了？」

而反倒是本該是愛國主力的工業資本、手工業，卻依舊沒有感受過這種競爭。

對他們來說，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買他們的貨，還是大順西洋公司買他們的貨，並無區別。

等著劉鈺在上面照本宣科地念完，便給了眾人半小時的討論時間。

大順極為特殊的入超貿易地位，極為發達的手工業，極為特色的壟斷產品，使得這群人走向了一條與英國東印度公司、荷蘭東印度公司都不同的路。

不只是他們如此，英國東印度公司不也一樣嗎？逼的英國紡織業多年面臨著印度和中國棉布的打壓，甚至造就了一波大失業。

「國和*圖*書公一直說，葡萄牙的巴西那地方，也適合種植香料。而且葡人再從南洋錫蘭撤走之前，就攜帶過去了木苗。所以我看國公的意思，就是靠公司的資本雄厚，準備在香料上低幾年利潤，先把葡萄牙的香料擠垮？」

而且就算搞，現在大順的工業資本家，也很難從利益的角度去理解祖國這個概念，因為大順真的沒有機會用加關稅的方式來保護本國工業。

只是個真實存在的死物。

國家，就是當荷蘭人壟斷香料的時候，國家出兵攻下南洋，讓本國商人壟斷香料。

甚至茶商們最懷念的日子，反倒恰就是跑南洋的海商們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奧斯坦德公司挑戰荷英茶葉壟斷事件，以及巴達維亞扣茶船事件，是在同一年。也是那一年之後荷蘭東印度公司正式開始了直航貿易——而那一年，茶葉生產者賺的盆滿缽滿。

荷蘭人證明過了、英國人證明過了，甚至於另一個時空鴉片百年的歷史也證明過了。

但他腦子裡卻想到了另一件事。

「現在想想，南洋盡在手中，貨船直奔荷蘭，天子一怒，各國公司顫抖俯首，當真是恍若隔世。」

歐洲的擴張式愛國主義覺醒，最早的參与者，是小市民、行會手工業者、工業資本，甚至貴族。因為他們面臨著鄰國的巨大競爭，包括貴族種的糧食，養的羊，都要和他國競爭。

如同孝順父母理所當然，徐亨接受的新式灌輸里，愛國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不慮而知」的良知。

「你知道，被人輕蔑的那種感覺嗎？連防備你都不防備你的那種感覺，你們真的是難以體會的。」

和*圖*書其實劉鈺一直瞧不上這些海商，覺得他們都是潛在的買辦階層。他心裏始終帶著偏見。

此時良知的含義，和後世不同。

「我聽說，那巴西等地，人工頗貴，非是這裡能比。降價到一定程度，咱們依舊還有的賺，只是賺的少一些。而葡人在巴西的香料種植園，必是撐不住的……」

「今日國公給的這小冊子，似乎在講一些我們都能理解的道理。國公的意思，一直都說，今天降價是為了明天賺更多。」

而大順的這些海商，欲當「買辦」而無機會，他們甚至找不到幾種商品，能夠賺本國的錢。

一群買辦後備軍，被本國勤勞的百姓、兩千年積累的強勢手工業，愣生生逼成了最先覺醒了愛國擴張主義的一群人。

老商人苦笑著仰起頭，想著過去的事，許久道：「是啊。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對天賭咒嗎？因為我們從未想過，朝廷會出面幫我們商人。我們根本就沒往那方面想。」

「這英人遠在萬里之外，荷蘭人尚且懼怕至此；而天朝就在巴城千里之內，荷蘭人竟絲毫不擔心。」

不過劉鈺倒是很善於把握，覺得這些買辦後備軍歷史上對國內能有多狠，如今情況特殊，對國外就會有多激進強硬。

因為……英國的貴族，要面臨普魯士貴族、法國貴族、波蘭貴族的羊毛、糧食競爭。英國東印度公司，卻要面對本國工業資本、羊毛紡織業的競爭。

但這種良知，需要一個契機，讓他們將這種良知和自身利益結合起來，這種良知才是長久的、堅挺的。

徐亨聞青出於藍之語，心中暗喜，卻仍道：「您過獎了，我也不過是https://m.hetubook.com.com拾人牙慧。」

今天這個小冊子上，寫著荷蘭人拿到了丁香壟斷之後，懼怕英國人覬覦，主動降價一件事，更讓徐亨漸漸明白，國家對他們這些大商人的意義。

荷蘭商人，生生逼死了本國的工業，最終毀滅了荷蘭，拍拍屁股去倫敦了。

「可當年，我去巴達維亞賣茶葉，去了之後就被荷蘭人扣住，一連扣了半年，逼著他把茶葉用賠本的價賣掉。」

在大順，最先覺醒了帝國擴張式愛國主義的，既不是手工業者，也不是小市民，更不是工業資本，而是這群劉鈺眼裡的潛在買辦階層。

「哦？您想到什麼了？」

這種近乎魔幻的階層覺醒順序，甚至是魔幻到家的買辦後備軍成為了最先覺醒擴張式愛國主義的，也算是一種時代的幽默吧。

「國公這小冊子，真叫我心裏難過，想到好多過去的事。」

也或許，之前新學里學的那些東西，只是灌輸性的教育，和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忠君為義之類的話，區別不是很大。

「你們這些年輕人，哪裡知道我們經歷過什麼呢？」

而大順，先覺醒的，卻是這些被劉鈺視作買辦後備軍的海商集團。

使得他們完全沒有機會感受，這種不同於以往的華夷之辯的帝國主義擴張式的愛國主義教育。

即便能賺的，如西洋參、貂皮，那也是本國真的沒有替代品，絲毫不與本國的手工業衝突。

「從當年的連想朝廷都不敢想，只能對天賭咒；到現在覺得再出了類似的事，第一個想著去找朝廷。」

國家，在他眼裡，就是當海商們只能走私的時候，國家出兵打開日本國門，使得走和圖書私成為合法。

士紳們最懷念的日子，恰恰是大順沒有全面下南洋的日子，因為那時候的米價能讓他們的租子更值錢。

然而，大順海商，要面臨的，則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英國航海條例、丹麥亞洲公司的競爭。他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能引發他們和本國手工業、工業競爭的外來商品。

徐亨一旁的一個之前曾做南洋生意的，問道：「介生啊，昨日我們都沒聽懂國公在講什麼，唯獨你見識卓越，當真是青出於藍。」

但這些年新學教育種下的種子，卻在這一刻漸漸萌發。

這些老商人不是感慨自己當年只能哭天搶地、無能賭咒。

可天朝就在南洋邊上啊，這麼多年，荷蘭人竟從未考慮過天朝的影響，彷彿天朝就像是一塊幕布。

那就是，祖國，這個新學里出現的詞彙，好像真的是有意義的。

這事徐亨當然知道，小聲道：「聽說是對天賭誓，說這輩子再不去巴達維亞做生意。」

「所以我們只能對天賭咒，盡顯無能。」

而是感慨，英國人屁都沒放一個，荷蘭人竟然擔心丁香價格更高，引來覬覦，主動降價。

「我久隨國公，因國公而富。可真正叫我死心塌地追隨國公之路的，就在當年國公一句話，叫荷蘭人不得不將巴城唐人遷至錫蘭。因為他真的怕你了，所以才要考慮你的感受，你的意見。」

英國東印度公司賺得是本國的錢，賣的是印度和中國的貨。

然而，現實又是如此的諷刺。

徐亨沒經歷過，也真的無法有這種當年跑南洋的老商人的共情。他真的難以想象，這些當年在巴達維亞對天賭咒這輩子再不去巴達維亞的老商人，知道大順https://www.hetubook.com.com通知荷蘭東印度公司把人往錫蘭遷荷蘭人就聽話照做時候的感覺。

「從當年荷蘭人扣我們的船，絲毫不在意天朝就在旁邊；再到現在我們搶了荷蘭人的南洋，他們還要喜笑顏開與我們合作貿易。」

徐亨學的那一套，把愛國作為一種「所不慮而知」的「良知」。

國家是什麼？

徐亨沒想到旁邊這歲數五六十的商人居然完全同意降價傾銷確保壟斷地位一事，心裏不禁好奇這老頭兒想到的到底是什麼。

他不是搞工業的，不是搞紡織之類的。

國家是什麼，他漸漸有了一個有些清晰的認知。

「現在呢？若是我們受了欺負，會先去對天賭咒嗎？我們必然會放下句狠話，然後來找國公訴說、求朝廷做主。」

「你們這些小夥子哪裡經歷過那種呀。」

「想想那時候，你知道我們做了什麼嗎？」

老商人笑了笑道：「這荷蘭人擔心丁香價格過高，而致英人覬覦，於是主動降價，務求英人不要覬覦。」

春江水暖鴨先知。

徐亨很難理解這些老商人「恍若隔世」的感嘆。

國家，就是當西洋貿易公司要打開歐洲市場的時候，國家出面搞了鴉片案、不敬案，查封了英國商館、給丹麥商館加了高關稅。

他們是大順最早直面這種國際競爭的，也是最早切身感受到這種競爭的。

「一想到英人沒說話，荷蘭人自己便嚇得不敢定高價；再想到這巴城距離天朝如此近，荷蘭人之前竟毫無防備、毫不在意。」

雖然徐亨不能理解老海商的那種恍若隔世的感觸。

劉鈺給他們的評價，一點都沒錯。一旦外國貨反壓了本國貨，這些人就會使最先帶路來毀滅本國工業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