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岔路之前、同路之末
第729章 修補者的絕望（上）
「幹活的怨恨，那也是怨恨你們，朝廷省卻許多麻煩。居中調節仲裁，制衡一番，該辦你們的時候辦你們、該辦他們的時候辦他們。你們心裏有點數就好。」
商人們連連稱是，這事他們當然知道，畢竟是在京城鬧出來的，沸沸揚揚。
大概就是朝廷鑄錢的工場，有人剋扣了工資，加上那時候西山煤礦出了事，導致煤漲價，工匠收入降低，生活難以維繫，遂極度不滿。
他們出錢，但軍餉絕對不能是他們的錢；他們出糧，但軍糧絕對不能是他們的糧。
「朝廷就是正，不是說有一條正線，朝廷要站在正線上……」
朝廷，還是那句話，大順朝廷連地主和農民的事都管不太明白，就更管不明白工匠和僱主之間的事了。
伴隨著海運興起，信息傳遞加速，還有一些有心人士以「痛斥、痛批、揭露這些人的狼子手段」為理由，跟糊弄傻子似的糊弄朝廷那些廢物無比的地方官，將這些手段寫在報紙上四處傳播，齊行叫歇的技術交流日趨頻繁。
京城鑄錢局那邊的「先打內賊」；蘇南這邊的「籌集資金預備糧食以長期抗爭」這兩大本領，都是自己悟出來的。
這翻砂工就和這個不和大傢伙一起罷業的磨邊匠幹起來了，一不小心就給弄死了。
「國公，之前我說聽國公一席話，只覺得之前三十年的書都白讀了。現在實在是少說了，國公這是要讓我覺得讀了許多書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這時候劉鈺剛正說到了關於鹽場建設修築的事。
最起碼在吃飯這件事上，用廂軍就比雇百姓貴不少，廂軍也是要吃皇糧的，皇糧的價格折算實質上是比他和_圖_書們自己買糧食貴的。
劉鈺直接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明確表示：「我可沒這能力。辯不贏，必輸。」
皇帝是默許一些新思想傳播的，但要點到為止，屬於是「奉旨作亂」，互相嚇唬，造成一種「除了皇帝能鎮住，剩下的不管誰上台另一半都得死」的假象。
不過，這種事，對這些松江府這邊過來的商人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了。
內賊一死，剩下的也就好說了，幾個鑄錢作坊聯合起來，討要工錢。
更別說施工期間的軍餉之類，他們肯定沒資格發軍餉。
投資商心裏算了一下，雖覺得成本稍高一點點，但也只能接受。
雖然朝堂上下素來都知道劉鈺說話自來如此，往往和朝中面上的一些仁義道德說辭對不上鹵子，但在商人面前越說越「不掩蓋」，兩淮鹽政使覺得自己最好還是給往回兜一兜的好。
「修補啊修補，修補啊修補，每一次修補都是飲鴆止渴。前朝如此，本朝這鴆毒看似去了，只是這解藥里卻含著鶴頂紅，竟是無法分開。要麼鴆毒入骨、要麼鴆毒解了喝下鶴頂紅，修修補補，修修補補，竟無有治本之法。」
反正劉鈺之前已經說的夠多了，投資商真正關心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和解釋，投資商也配合著兩淮鹽政使，擺出一副惶恐聖恩的神情，聽他把這堆場面話講完，連連稱頌。
而且不久前還剛爆發過一場教科書般的活動：一個紡織業踹匠，利用「大家湊湊份子，咱們找戲班子唱一場戲」為前期掩護，募集了資金，聯絡了信得過的弟兄，提前屯買米面，使得參与叫歇的同行沒有衣食之憂，
https://www.hetubook.com.com叫歇了半個月直接把僱主叫服了，答應漲錢。
兩淮鹽政使沉默片刻，忍不住自嘲一笑。
兩淮鹽政使聞言心想，自己這個江蘇節度使，當真也就是個打下手的貳佐官。
「你們也聽說了前幾年寶泉局鑄錢工人合力罷事的情況。弄得朝廷很是不好看，工匠也多生怨恨。」
如果皇帝認為前面是無可救藥的深淵，他才不會往前走哩。
加之覺得朝廷可以超然地站在小農這個經濟基礎之上，調和處置工匠和僱主這兩個現在看來邊緣的、根本不是主要矛盾的矛盾。管不明白就不不要直接管，而是讓他們兩邊去斗朝廷居中調控。
「你們萬勿辜負了朝廷的一片苦心，亦勿要辜負陛下的恩澤，當勉力生產……」
「以至於改革派一再上疏，力陳【欲馳鹽禁，是重厲民也】。要先辯經，辨明政府把持鹽政是正確的，不能過於放鬆，否則根本來改都不能改。」
作為皇帝身邊最「忠心」的「忠臣」，劉鈺這時候更是藉著這個話題道：「所謂不偏不斜、允執厥中，什麼叫不偏不斜？便是【該辦你們的時候辦你們、該辦他們的時候辦他們】，就是說，需要制你們的時候，朝廷就是僱工唯一可以依賴的；需要助你們的時候……」
「國公可知，前朝萬曆年間的鹽政改革，改革派最大的敵人，就是道理，正確到不能反駁的道理。」
「之前談銷售、現在談生產。之前談暗引明票不公平，現在談朝廷扶植分化僱工僱主。」
其實再往前走，看上去似乎很像是奔著德國的路子上走了：皇帝用儒家大義假裝是小生產者小農的和*圖*書皇帝；靠僱工小農小生產者和道德來嚇唬資方；靠新時代的可怕嚇唬小農小生產者和僱工訴說新時代的可怕；靠良家子軍官團維繫軍隊；靠扶植的財閥加強皇權對外擴張。
劉鈺和這些投資商越聊越是深入，漸漸的一些說法就讓一旁的兩淮鹽政使有些抗不太住了。
在大順貿易中心轉移到松江府之前，廣東那邊的石匠、絲織、成衣等，早就組織了西行會，「西家」與「東家」對立。東家也組成了東行會，兩邊能商量就商量，商量不了就干。
即：你們這幫資，要不是皇權照著你們，你們就被僱工小農和儒家道德弄死了；你們這幫小農工匠，不要以為新時代多好，新時代是要吃人的，新時代給你們帶來的只要破產和赤貧以及萬劫不復，像劉鈺那樣的新時代領頭人一直琢磨著把你們都弄沒，多可怕！
是以朝廷這邊更喜歡和稀泥，也確實不想讓太多麻煩事都找到自己身上，而且發現自己確實管不太明白。
劉鈺笑道：「這個就不用你們管了。所謂扶植，就該有個扶植的樣子。你們出錢，這邊大包。」
「這寶泉局，鑄錢大事，肯定是不能交由私人的。但別的嘛……還是交給你們吧。」
但如果劉鈺不斷地製造假象，讓皇帝認為前面不是深淵，而是光明，那就不同。
不過劉鈺要製造一種走得通的假象，並讓皇帝以為是他這個天子自己找到了一條走得通的路，然後引誘著李家王朝一步步墮入無可救藥的深淵。
「現在想想，還真就是最無力的那兩個字。」
這種假象可以被皇帝認可的關鍵，其中之一就在「勞、資」雙方的矛盾上。
饒是這兩淮鹽政使讀書頗多，通曉古今史政，也是繞了個好大圈子，才把在那說實話的劉鈺給攔住。
「前朝鹽政崩壞之始，在於有引無鹽，遂至萬曆年間，不得不飲鴆止渴，乃至有囤積鹽引、專門靠倒賣鹽引賺差價的商賈。本朝就是要盡除此鴆毒，期間關鍵，就在你們這些生產商身上。」
這是掉腦袋的事。
資方，是被大順勤勞的百姓養廢了、被大順發達的手工業弄成可以坐地等著西方人送錢的水準，手段極糙，一丁點都沒有承擔統治階級這個重任的能力。
在誰來具體施工這件事上，朝廷扶植財閥的意思已經很明確的，否則不可能用廂軍來幹這種事。
一個翻砂工，就組織工匠。然後有個磨錢邊的不聽話，後世的話就屬於是匠賊了。
「如今情勢，我也不妨和你們明說。不管是海鹽還是井鹽，朝廷官營都是沒問題的。只不過，但若官營，麻煩頗多。」
劉鈺嘴角略微一撇，笑了笑，便沒再說話，而是任憑兩淮鹽政使將場面話說完。
劉鈺說的那些玩意兒，兩淮鹽政使不是覺得沒道理，而是……太過直白、赤|裸、沒啥掩飾，過於功利。
蘇州織工齊行叫歇、米貼補助運動、景德鎮僱工抗爭、松江府棉紡織業的踹匠端匠聯合會等等，轟轟烈烈，這些大商人可是見多了。
工匠，還處在「河
和圖書神肆虐，把帶頭反抗的選為犧牲祭祀，獻祭河神」的階段。等著話都講完，這些投資商先行散去后，劉鈺似笑非笑地問道：「林大人，你現在覺得，我之前說的幹什麼都是修修補補，還是渾說嗎？」
「鹽乃國家要務，陛下對此也頗重視，是以特許你們出錢、廂軍出力。淮河既有雛形，今年便撥出來六千人用。好在距離不遠，也不需要花太多錢。」
陛下那邊看來早就定下來該怎麼辦了，否則興國公可是調不動軍隊的。
這三方，真可謂是大順自有國情在此之下的「旗鼓相當的絕妙對手」。
「如此甚好，陛下聖恩，我等永世不忘。既然如此，那就越快越好，所需材料種種，大宗採購之事，是否也直接在承包範圍之內？」
「修補。」
鬧得頗大。
「國公恕罪，這不是說一席話茅塞頓開的那種白讀，而是說國公讓下官的一片赤誠雄心都化為泡影了。」
「至於道理，以民為本，下官是真的無法反駁那些支持放開鹽政監管的。國公可能辨明？」
這也算是大順開國以來搞良家子制衡科舉的慣性思維了。
就算是沒有京城鑄錢工匠大抗爭這件事，南邊類似的事，伴隨著工商業的發展，有的是，他們是有心理準備的。
皇帝恐懼新時代、新事物、新的生產關係。
如今這些工匠，倒是也非常習慣「獻祭」領頭的，換取自己的要求得到實現。
但劉鈺不斷引誘皇帝，說，看，其實可以「借小農僱工和儒家空想道德來嚇唬資本、藉資本饕餮的可怕來嚇唬小農和僱工」。
雖然實際上，因為土地問題、財閥集團和士紳集團割裂等因素，這條路是看似走得通，實則是完全走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