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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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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相思下只淚

第十一章 相思下只淚

昨晚,我睡得很不好,睡睡醒醒,始終不曾睡沉。蕭繹最近愈來愈少回「文思殿」里的卧房來了,我曾聽說他或者睡在書房,或者隨意在這一重院落里找間空置的卧房歇息;反正「文思殿」這重宮院夠大,我如果存心去尋,多半也是勞師動眾卻徒勞無功吧。何況他是湘東王,他才是這重宮院的主人,倘若他發話要宮人們不許向我透露他的去向,我又如何能夠從那些人口中問出個端倪?
他的聲音雖是在我耳旁,卻不高不低,正好讓大家都聽到。這彷彿一種正式的引見,於是他每說一人,我便向那人襝衽為禮,道一聲:「王爺。」而那人也必定在席上對我一欠身,回禮道:「王妃安好?」
他話音剛落,滿室哄堂大笑。笑聲里似乎還有旁人的聲音,笑說著「啊,原來世誠對那個悍婦這般深情,還害相思哩,哈哈——」
他走向我,停在我身邊,手很自然地垂下,無意之中碰觸到了我的手。他那般和緩地微笑,我幾乎可以感覺得到因為他的降臨,而帶來我身畔的某種特別的氣息——那樣淡雅而微醺,那樣幽郁而清朗,彷彿桂花的香氣。
慶禧這回乖順多了,小心翼翼偷眼看我,回話道:「奴才一早聽來這個信兒,心裏一歡喜,就直接跑來稟報給娘娘知道啦!王爺今兒一早就與晉安、邵陵等幾位王爺相約,在御花園暖閣溫酒賞梅;陛下正式的聖旨又還沒下,只怕王爺這會兒還不知道哩!」
正出神間,小黃門慶禧忽然由外入殿,來到我面前,便倒身下拜,說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這句回答,終於證實了我先前的推測。蕭續所說的「悍婦」,果然指的是我。然而我無暇思及他為何要說蕭繹為了我而害相思,滿心只有滿滿的惱火,要為受了傷害卻仍然沉默的蕭繹而抱不平。
冬日的暖陽不甚刺眼,但灑落一樹樹紅梅葉瓣之上,也絢麗耀目。我一襲雪白狐皮大氅,在紅梅間穿行,紅白對比,極是顯眼。
「哦,昭佩,原來是你。」蕭繹溫文地開口,打破了暫時的一室寂靜。他的語氣是彬彬有禮的,還帶著那麼一絲輕描淡寫,彷彿剛才室內所有有形的笑謔、或無和圖書形的嘲諷,全都不存在那般,雲淡風輕。
一清早,我剛起身,精神不是很好。
我話音方落,室內眾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太好看。尤其是作詩的邵陵王蕭綸,與先前嘲笑我和蕭繹的廬陵王蕭續,更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陰晴不定。
慶禧見我面無慍色,口氣和緩,便咧開嘴憨笑起來,叩頭道:「奴才哪有什麼本事,這都是娘娘平日教導得好!娘娘聰敏穎慧,才名傳遍京師,奴才耳濡目染,也多少沾了些娘娘的福分……」
「……昭佩!」我身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蕭繹,忽然揚高聲音,阻止了我接下去的憤言。
不多時我就走到了暖閣門前,兩名守在門口的小黃門看見來人是我,慌忙行禮請安。我笑著搖手叫他們免禮,自己的手放在門上,剛要使力推開大門——
我一時間無法動作,腦子裡轟轟亂響。不僅僅是因為那諷刺他缺陷的言語,還有詩中的「相思」兩字,難道……是諷刺他感情的失敗么?可是他,究竟會為了誰害相思?還有那個陌生的聲音所說的「悍婦」,難道……是指我?然而,蕭繹他會嗎?會為了我,而害相思嗎?
然而這時節並沒有桂花。我忽爾恍然驚覺,眼中終於看到室內諸人,有我認得的晉安王蕭綱、邵陵王蕭綸,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陌生面孔。蕭繹的態度卻那樣大方坦蕩,在我耳邊悄聲道:「昭佩,這幾位王爺,你大概還沒有見過吧。這位是武陵王蕭紀,這位是廬陵王蕭續——」
室內所有人被開門聲驚動,一時間所有人的眼光都朝我看來。見來人竟然是我,大家顯然都吃了一驚。
室內諸人,臉上都是青一陣白一陣;氣氛尷尬而難堪,蕭繹那聲斷吼的餘韻逐漸裊裊而散,空氣彷彿凝滯了。雖然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湘東王妃,在座任意一人都是天潢貴胄,身份地位遠遠高貴於我;然而竟然沒有一人敢出聲呵斥我的不恭不敬,他們的臉上只有心虛。或許對我的氣勢凌人不以為然,但他們卻一時間也被我懾服,竟無人開口反駁半句。
只聽見蕭綱為了蕭綸先前的謬論更是大笑不止,一邊笑,一邊說道:「聽聽你這高論!竟然是要把m•hetubook•com•com事情推到我頭上來哩!好,既然你自認這詩寫得妙,不妨拿出來讓大家一道也品評品評,看看是不是連我也寫不出來的大作!」
於是我逐漸也息了心,不去追問那許多了。只要蕭繹沒有遵循皇上的意旨,娶進其他女子的話,我便至少還是這「文思殿」中唯一的女主人。我總以為只要我是他的寢殿里的唯一,我便總有一天會真正成為他生活里的唯一,生命里的唯一。我總以為他雖然不曾讓我接近過他的心,但他總是會為我拒絕其他的女人,甚至不惜婉言謝絕他父皇的好意,不惜冒著惹怒聖顏的危險來維護我——
我不聽他的阻止,衝動地揚高聲音脫口道:「不,還不夠!難道我不能說嗎?他們都是你的兄弟、你的手足,可是我卻不明白,為什麼最冷酷的嘲諷,竟然是來自於這些人!難道他們覺得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玩笑,心裏就可以不受更多傷害?還是他們覺得只要自己有片刻開心,就可以不顧你往後很久的傷痛?」
蕭綸也笑著,竟然當真開口道:「遊戲之作,大家不必當真。唯有題目未得,暫且叫『戲湘東王詩』罷了;綸這就獻醜了。」他輕咳一聲清清嗓子,便念道:「湘東有一病,非啞復非聾。相思下只淚,望只有全功!」
「既然廬陵王喜歡一併拿昭佩來開玩笑,那麼昭佩不配合一點,豈不是太不給廬陵王面子?不過若非廬陵王好意點明,怕是昭佩自己都不知道,居然宮裡又多給了我這個綽號?」
一陣簌簌輕響,彷彿有人正抖著宣紙一般。然後是邵陵王蕭綸的聲音,好似也隱忍著笑意。
比如蕭綱,我雖然不了解他,但就我聽來的那些對他的形容,他即使今日縱容了蕭綸的戲作,大約也不過是覺得兄弟難得齊聚一堂,稍許過分也是可以原諒的。何況他之前說話的態度坦蕩,彷彿蕭繹和他其他的弟弟並沒有任何不同;不過是少了一隻眼睛,這也不成為任何特別之處。
「七符自己都沒有說話,怎麼反而二哥宅心仁厚,為他鳴不平起來?莫非二哥嫉妒這詩寫得巧妙,不甘心自己沒寫出來?」
「夠了,我說夠了!昭佩和*圖*書!」蕭繹斷喝一聲,面上冷靜而沉默的表情終於崩毀。
然而我的直覺卻告訴我,情形遠非如此。並且,蕭綱和蕭綸兩人談論的中心——蕭繹,卻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半個字,一聲不吭,在這種兄弟和樂的場面里,未免太過不同尋常。
但我沒有立刻進門。我按捺住滿腔狐疑,手仍舊搭在門上,側耳聆聽著室內的談話聲。
「怎麼?廬陵王沒有見識過昭佩『悍婦』的真正面目么?」我咄咄逼人,冷笑著一直望進蕭續的眼底去,在他眼中看到驚訝、不屑、與一點點的恐慌。
我又驚訝、又忿然。他雖然喝止了我,可是我卻在他的聲音里聽出了某種壓抑的、複雜的痛苦;他又尷尬、又訝異的面容里,還微微地浮現了一抹猝不及防,彷彿我的話忽然揭開了那層親情的面紗,刺進了他的心底。我說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樣的情緒,我既氣惱他居然要阻止我為他抱不平,也同情他有苦難言——
我笑了笑道:「哦!既然如此,我親自去一趟看看好了。」反正我終日無事,去了御花園也可以順道賞梅。外邊雖然天氣晴朗,卻寒意凜冽;我命淺兒拿來一領連帽的白狐大氅披上,吩咐她不必跟從,就一個人出了殿門。
我冷冷一笑,再看向邵陵王蕭綸。「還有,邵陵王的戲作,實在妙得緊。不過短短四句,竟然能如此面面俱到;昭佩才思拙劣、見識淺薄,竟從沒想過短短二十個字,居然就可以極盡刻薄諷刺之能事!」我的聲音倏然冷凝,面色一沉,怒意湧上了眉間。「這就是邵陵王的兄弟情份么?好感人呵!拿著他人無法避免的傷痛開玩笑,好興緻呵!昭佩乃一介女流之輩,見識短淺,卻不知邵陵王的詩才,只能發揮在這種地方,只能藉著刺傷別人,才能娛樂了自己?!」
我心頭一震,放下了手中那枝宮紗絹花,回身望著慶禧喜氣洋洋的臉,挑眉道:「哦?你倒是很懂得這其中利害嘛!」
「戲言?!」我重複,稀奇地挑起一邊的眉毛,笑了起來。「諸位王爺倒真好興緻。溫酒賞梅,戲言戲語;如今還有戲作一首,看來今日,我們夫妻兩人倒真是給大家開心解悶了!」
我有絲納罕,m•hetubook•com•com漫不經心地在鏡台上挑著花鈿,一邊隨口問道:「哦?你倒是說說,今日有何喜事?」
「……夠了,昭佩。」蕭繹的聲音終於又在我耳邊揚起,輕輕的,那樣溫和。然而我卻為他這樣的雲淡風輕,而無來由地萬分氣惱,和莫名地一陣傷心。
他似乎想對我再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眼神複雜地注視著我。他咬了咬牙,忽然一手抓起我的手腕,倉卒道:「……我們回去。我們再呆在這個地方,已經不適合了……」
但是我卻沒有機會再說下去。他已攫住了我的手腕,匆匆拉著我走出暖閣。
我心中亂紛紛的,千頭萬緒卻無法理清。有怒火,也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微妙滋味,既甜、又苦。茫然無緒間,我手中下意識地使力,「砰」地一聲,就推開了暖閣的大門。
這其中,反而是蕭繹神色最快恢復正常。初見到我,他驚訝得微微揚起了眉,神色間居然閃過一抹狼狽。雖然他飛快連那抹驚訝也一併掩去,然而我早已看清他臉上所有的情緒。我的雙眼完好,然而那雙眼說起來也有某種程度的殘缺——這滿室的人們呵,我眼中卻唯獨只看見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然而我聽得出來,其他人……並不一樣。尤其廬陵王蕭續,笑聲和嘲謔里都帶著那樣一種令人無法容忍的惡意和冷酷,使我反胃,讓我想要狠狠反擊回去,想要讓他灰頭土臉地折了這一陣——
「你怎麼來了呢?難道名滿京城還不夠,你今日又想來降服我的兄弟了?」他微微笑著,離座向我走來,語氣里也微帶了一些笑意,對我戲謔道。他的言行,恰到好處地解除了室內瀰漫的那層尷尬與不自然,大家也隨著他一道笑了。
但是終於讓我聽到那個先前最刻薄的聲音,對我道著「王妃安好?」;我眉心一皺,心下暗暗記了那人名字封號,原來是廬陵王蕭續。於是我不待蕭繹繼續介紹下去,搶先開口回道:「多謝廬陵王關心,昭佩無德,悍婦醜名竟然傳到王爺耳里,當真教王爺見笑。」
慶禧本是極伶俐的,口才也好,人也知進退、懂禮儀,此時察言觀色,見我並不當真,只以為他又來花言巧語討我開心,便跪倒在地,大聲www•hetubook.com•com道:「回娘娘的話,今日陛下剛剛下旨,封湘東王為西中郎將、荊州刺史,出為使持節,都督荊湘郢益寧南梁六州諸軍事!這樣一來,王爺手中軍權在握,此去荊州任上歷練,若地方上政績口碑皆佳,王爺前途不可限量!也算是不讓晉安王爺、邵陵王爺等幾位先受封賜、獲陛下委以重任的兄長們專美於前……」
暖閣就坐落在梅林深處,彩繪飛檐,精緻而華美。若一場雪后,白雪紅梅,景色更殊為艷麗別緻。我踏上暖閣前那一條在梅林中蜿蜒曲折的小徑,笑意就像冬日的陽光,在臉上暖暖地蕩漾開來。
雖然都是些阿諛諂媚之詞,畢竟我仍是凡人,聽在耳里依然受用。我撇下那一桌珠翠花鈿,站起身來,心情愉悅地說道:「好了好了,瞧你這張嘴!這麼舌粲蓮花,真箇是黑的也被你說成白了!再這麼饒舌,小心下回我撕了你的嘴皮子!」看慶禧縮頭縮腦,連躲不迭,我的笑容更加明顯。「王爺呢?知道了這個消息沒?」
此言一出,室內眾人都有點變了臉色。蕭續一愣,大約沒想到我居然聽個分明,只得勉強笑道:「呵呵……不過一句戲言,還望王妃海涵。」
一陣朗朗大笑聲從室內傳出來。我認得那笑聲里,混雜著晉安王蕭綱和邵陵王蕭綸的聲音。只聽晉安王蕭綱笑聲洪亮,高聲道:「咳,綸弟,你這當哥哥的,倒是開七符的玩笑了!瞧瞧,不是要做紅梅詩嗎?怎麼你倒弄了一首這個出來!」
我站在原地,一瞬間簡直不敢置信。裏面的人,應該都是蕭繹的兄弟,血緣相親,卻竟然如此涼薄無情!相思下只淚?下只淚,是諷刺他一隻眼睛瞎了么?這讓他情何以堪?自己的兄長,卻嘲笑他身體上的缺陷!
我聞言心裏一沉。「七符」是蕭繹的小字,因他在諸皇子中排行第七,皇上就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小名。聽起來今日的溫酒賞梅之會倒是兄弟盡歡,和樂融融;竟然彼此之間不拘小節,撇開謙稱,互相稱呼起名字來,聽著好是融洽。
他們也許這樣開慣了蕭繹的玩笑,也許從小到大他們都覺得蕭繹眇一目的缺陷是個嘻笑的好話題。我猜也許他們的玩笑里,也有居心叵測,但也有單純地拿來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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