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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眼影沉沉

作者:李李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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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黯然銷魂

第三十五章 黯然銷魂

五年前,她剛從老家回來,他也是這樣趁她熟睡時離開的。可是今天,是不會再回來了。一切不再重來。
趙蕭君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打車來到齊成大樓的底下。她曾經發誓,再也不會進齊成,這次她也沒有想要進去。成微為什麼藏著掖著不告訴她,只不過不想讓她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知道他的難堪,或許單單她不可以,那她就裝作不知道好了。現在的齊成一定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吧,她也不想進去湊熱鬧。
他忽然摔破了床頭邊桌子上放著的玻璃杯。趙蕭君聽到聲音趕緊進來,疑惑的看著他,慢慢問:「怎麼了?」他猛地站起來,說了聲:「沒事!不注意帶下來的。」立即走出去了。趙蕭君拿了掃帚進來掃起碎玻璃。
接下來的街道還是照樣的繁忙,隔個半里來路就一個紅綠燈,到處是來回穿插的行人,想快都快不了。其實這個時段算還可以的了,若是早上那會兒,大家都趕著上班,半個小時動不了十米。好不容易轉上環路,立即踩大油門,從立交橋上飛馳而下。前面一輛私家車橫地里忽然改道,不料轉彎處另一輛大型貨車迎頭朝這邊開過來。趙蕭君嚇的魂飛魄散,猛打方向盤。
七年的時間像一根勒的緊緊的細繩,彼此被勒的鮮血淋漓,骨肉相連。現在這根繩斷了,可是傷痕還在——永遠都去不掉。就算是傷痕,那也是身體的一部分,比別處的肌膚更加分明,更加顯眼,所以更加難忘。
成微卻是萬念俱灰,再無幻想了——可不是幻想嗎?存了這麼多年的幻想!他想起她半躺在他車裡喃喃呼喚陳喬其的畫面,紅著眼只覺得凄涼,滄海桑田,宇宙洪荒般沒有盡頭的凄涼!彷彿有一把犀利的劍交到他手上,命令他心狠手辣的斬斷眼前的一切。他無力的揮一揮手,像是一種告別的儀式,蒼涼而無奈,一切不再回來了!聲音疲憊的像是從腳底慢悠悠的鑽出來:「我再愛你,也抵不過你們二十年的時間!」趙蕭君勉力抬起頭看著他,眼角不由自主流下眼淚。整個人昏沉的更厲害,甚至說不出話來,眼皮重若千斤。
本來就心力憔悴,再被逼著重新回憶了一遍前不久才發生的血腥殘忍的畫面,她簡直快要瘋魔了。姓名,民族,年齡,職業,已婚還是未婚?她頓了半晌,輕聲回答已婚——卧室的桌子上尚且擺著離婚協議書,這樣的回答何其殘忍。終於,對面的警察站起來說:「今天的筆錄就到這裏。趙小姐,謝謝你的配合。」她踉蹌的站起來,身形有些不穩。
他伸出手拭去她眼角滲出的淚,緩緩說:「知道一腳一腳踩過來的是什麼嗎——那是時間,過去了就再也流不回來。二十年!多麼可怕!簡直像一團死結,一場噩夢,縱然你能醒過來,世界上的事也已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不可能再有另外一個二十年了。既然這樣,我要走了。」一段話像是用鐵釘硬生生砸出來的,沉痛無比。趙蕭君在失去意識前,隱隱約約記得他說「既然這樣,我要走了」,就此昏睡過去。
陳喬其本想一走了之,勉受這樣的尷尬和痛苦,可是一看見她此刻流露出的熟悉的神情,心弦一顫,終究忍不住,什麼都顧不得,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腕拉她起來。趙蕭君不得不跟著起身,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成微,眼神有些惶恐。剛想掙脫的時候,陳喬其冷著聲音問:「你右手怎麼回事?」趙蕭君右手手背被窗戶的金屬拉手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不知道為什麼,好的特別慢。她奮力抽回右手,低聲說:「沒事,沒事。你——,你趕緊走吧。」神態有些慌亂。陳喬其忿忿的說:「肉都看的見,還說沒事!你到底有沒有上藥?」語氣有些壞,還挑釁的看了眼成微,皺著眉,隱含惱怒和責備。他是如此的心疼趙蕭君。
趙蕭君低頭看時間,差點滴出眼淚。為什麼總是來不及!只消再看看他的背影也好。轟隆轟隆的聲音震的人耳膜m.hetubook.com.com生疼,她抬起頭,一架飛機像矯健勇猛的雄鷹奮力搏擊長空,逐漸升高,逐漸飄遠,只留下一團追逐的影子。她大力推開車門,一腳踩空,失了平衡,猛的跌在地上,狼狽不堪。披頭散髮,手掌上擦破了皮,高跟鞋一歪,腳可能也崴了。她卻沒什麼感覺,無關痛癢似的。
在轉彎的地方,她故意捂住嘴打了個哈欠說:「前面就是『易初蓮花』,冰箱里沒菜了。」成微將車子停在超市前面,沒有下車的意思。平常的時候他也是在車裡等,趙蕭君從來沒有表示過什麼。這次她卻說:「哎——,你也下來幫幫手,縱然有推車,也推不到這裏。」成微鎖了車和她一起進了地下一層的超市。她一邊看著冰櫃里包裝好的肉類蔬菜,一邊問:「你想吃什麼?」成微跟在她身邊,沒有說話。她又耐心的問了一遍,他才說:「隨便。」這個時候正是栗子上市的時候,她買了許多,準備栗子燒肉。
前塵往事一開了閘,攔都攔不住,滔滔不絕的流了出來,過濾得周身的空氣又沉又重,又濕又涼。他第一次見蕭君的時候,她還應該還是個學生吧。想一想,自己都嚇了一跳,這麼多年就這樣一晃而過了。可是到底得到了什麼呢?痛苦總是多於甜蜜,可是卻掩蓋不了那僅有的一點暖意,怎麼都掩蓋不了,不然也撐不了這麼許多年——應該繼續撐下去么?他和陳喬其在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卻互不相讓,只能是兩敗俱傷的下場。如果沒有陳喬其,他和蕭君一定可以白頭偕老,幸福美滿,一定可以的。可是陳喬其一定也這麼想的吧。嫉和恨像一條邪惡的毒蛇,在肚子里漸漸養大,慢慢的吞噬你的五臟六腑,令你變的醜陋不堪。
成微扶著她睡下來,捋開粘在面頰上的亂髮,然後說:「我要去美國,從頭開始,全力以赴,重新獲得資金和技術上的支持!齊成一定會重振聲威的!」齊成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是他骨子裡的驕傲和尊嚴。他握緊拳頭,像在對天發誓——或者根本就是對著她和他自己!他是麻省理工畢業的,那裡有他許多的朋友。齊成的創業也是獲得那裡的支持。
成微沒有說話,氣氛有些低沉。過了好久他又說:「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學生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愛著他嗎?」趙蕭君沒想到他突然間會問這個問題,驚恐的看著他,嚇的簡直說不出話來。成微卻不肯放棄,徑直盯著她看,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趙蕭君蠕動嘴唇,彷彿要說什麼,溜出來的聲音到最後還是吞了回去——她沒有回答。叫她怎麼回答?這種情況,似乎說什麼都是假的。不愛么?他不會相信;愛么?怎麼可以這樣說!就連不說話也是不妥當的,可是她毫無辦法。她頭昏沉沉的,眼皮又澀又重。
「砰」的一聲巨響,兩輛車子斜撞在一起,私家車被撞到一邊差點飛了出去,幸好沒有爆炸,可是裏面的車主不知道是死是活。趙蕭君慘白著臉看著眼皮底下發生的車禍,車子發出尖銳的聲音停在路邊上,安全帶勒的胸口像被人狠狠的劈了一刀,整個人差點從頭到尾翻過來。等她回過神來,整片立交橋上已經圍的水泄不通,回頭一看,一眼望不到頭的車海,密密麻麻,像在等待審判。警車聲,救護車的聲音,熟悉而駭人。再加上眾人喧囂嘈雜的感慨議論聲,到處在耳邊旋轉,嗡嗡嗡的什麼都理不清。她如墜雲霧,跌進萬丈深淵。顫抖著雙手還想發動油門,交警過來敲她的車門,讓她回警署做一下筆錄。
旁邊的交警見她氣色蒼白,心神渙散,神情不大對勁,連聲問了幾聲「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不要緊吧?」她也木木的沒有回答,彷彿沒聽到似的。站在一邊的人看著被抬上救護車的車主,搖頭沉聲道:「可能受了驚嚇,都撞成什麼樣了,不死也得殘廢。」那個交和*圖*書警見她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讓另外一人開她的車,安排她坐警車回警署去了。
成微進來的時候手上端了一杯白開水,然後遞給坐在床上的蕭君。她一仰脖喝了,問:「要睡了嗎?」成微緊緊的看著她,沒有說話。她漸漸覺得不對勁,他彷彿有什麼很重大的事情要說似的。不由的坐正身體,問:「怎麼了?」成微手裡把玩著空玻璃杯,手上的青筋卻一根根冒了出來。聲調卻不僅不慢:「蕭君,我們結婚也有七年了吧?」趙蕭君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個,默默點頭。
掙扎著扶著車門站起來,仰起臉,望著逐漸消失的飛機,心跳似乎停止了跳動。他是不是也在上面呢?按時間算,大概是吧。銀白色的飛機像天邊划然而過的流星,還來不及說再見,就已經遠離成煙,渺渺茫茫消失在天之涯,海之角。隔著世界上最寬闊的海洋,所有的一切被無邊的距離拉長成線,一端系在這裏,一端系在那裡,隨著飛機的轟鳴聲,逐漸變細,細到肉眼再也看不見,最後負荷不了,「嚓」的一聲斷裂成風中的沙塵,無影無形——再也回不來了!
還是安安首先打破沉默,坐在喬其肩上揮舞著小手高叫著:「爸爸,媽媽!」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這對喬其和成微都是一種刺|激性。成微沒有應答,喬其慢慢抱下安安,放他在地上。安安掙開喬其的手,往他們這邊跑過來。蕭君趕緊走上前,蹲下來,抱他在懷裡,問:「怎麼先回來了,也不等媽媽去接。」聲音不大不小,大家都聽的清楚。安安無辜的說:「陳叔叔說媽媽忙,就去接我回來了。可是沒有鑰匙,只好在下面等你回來。」趙蕭君本來想問「為什麼不打電話」,終究沒有問出口。喬其不過想和孩子多待一會兒。
趙蕭君頭暈腦脹的醒過來的時候,睜開眼,太陽已經斜穿進窗戶了。嚇了一跳,自己竟然睡到這麼晚!而且一點都不知道!掀開被子總覺得房間里少了什麼東西似的,來回看了一眼,才注意到成微的大衣和箱子不見了。打開衣櫥,常穿的衣服也不在。她打了個激靈,腦海里忽然有個聲音在迴響「既然這樣,我要走了。」他聲音平靜的這樣駭人,令她坐立不安。
報紙被他揉捏成紙屑,狠狠的丟在地下。中斷的往事又浮現在眼前,卻是近的多了,所以那種痛苦越發清晰澄澈,像燈光倒映下鏡子里的人,無一絲遺漏。背叛,嫉恨,卑微,隱忍,蠻橫,強|暴……好的,壞的,醜陋的,不堪的,全部打回了原形,在裏面打著旋來回上演,誰也瞞不了誰,誰也沒有讓誰好過。忽然有一絲隱隱的痛快,總有人陪著,不是他一個人,不是么?趕緊搖頭——真是變態!可是馬上又掉下來,摔的灰頭土臉,滿身傷痕。他想起傍晚時的情景,那種疼痛又重新在身體里蔓延開來,無所不在,像是體內本身就存在的一種生命力,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沒有就此一蹶不振。蕭君就像鏡子里的影像,明明就在眼前,可是怎麼都夠不到,永遠也進不去。就算撞的頭破血流,到頭來才發現,影像也隨著阻礙的玻璃碎片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滿室的狼籍和空洞。
經過水產類的時候,成微忽然說:「前幾天帶安安出去吃飯,他鬧著要吃大蝦。」去的是肯德基,當然吃不成大蝦了。趙蕭君撥開冰塊,挑選起來,微笑說:「那晚上就做油燜大蝦。」他看著出口方向問:「還要買什麼?」趙蕭君將推車讓給他,說:「你先推著,還要去樓上買一些日用品。」逛了一大圈,推車堆的滿滿的。她又不由自主在化妝品專櫃前停了一會兒,成微站在一邊等著她,倒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只是一直盯著她的側影,怔怔的彷彿第一次遇見她。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還是那個樣子,低眉回首的神態,依然沒變;只是心,心還是那樣堅持,不曾改變過嗎?他站在那裡,忽然覺得她離他是如此遙遠。
和*圖*書完飯,安安說困了,不知道陳喬其又帶他上哪了,這麼早就吵著要睡覺。趙蕭君先帶他去洗澡。成微走進卧室,到處翻抽屜,不知道護照放哪去了。轉頭看見床頭和床頭櫃的縫隙里像有什麼東西,用長夾子夾出來一看,卻是一張報紙,登載了齊成的危機。旁邊還有幾個電話號碼,寫著什麼劉政委,崔行長的名字。他忽然坐倒在床上,錐心刺骨,惱羞成怒之外,更多的是難以忍受!最不能忍受她知道,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所以今天才表現的這麼異常?她說她的車子送去保養了,可是明明停在車庫裡!是哀嘆?是憐憫?是不忍,是愧疚,還是其他?可是他要這些幹什麼!為什麼不幹脆將他蒙在鼓裡?失敗所帶來的挫折頹喪在此刻全部爆發出來,惱怒之極。
她一個站不穩,忽然撞到後視鏡上——或許是腳痛,或許是其他地方痛。空氣中傳來血腥的味道,手心裏爬滿細細的血痕,像掉落的紅色的絨線,還在一點一滴流出來,沿著掌心的紋路糾纏成一團——那是過往的恩怨情仇,此刻的生離死別,以後的咫尺天涯。身體拚命後仰,極力忍住滑落的眼淚。真的就這樣離開了嗎?沉默是離別的笙蕭,然後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是不是這樣終究比較好?突如其來的相遇,一言不發的離開,連個照面都不打,真的是五月的晴天忽然閃了電,快的令人難以置信,措手不及。
趙蕭君是完全聽不到了,沉睡的時候這麼的安靜柔順,似乎此刻完全屬於他。他不想再看見她流淚,就因為眼淚,他才記住了她,才牽扯出這麼多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於是他事先在那杯水裡放了兩粒安定。既然要走,就要走的乾脆決絕,頭也不回。不然心肯定會軟。可是她還是流淚了,成微頭埋進她肩窩裡,陣陣痛徹心扉。心裏彷彿又動搖了一下,他立即站起來。打開箱子快速收拾東西。
他閉著眼睛還沒有想完,安安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搖著他的腿喊:「爸爸,吃飯了!媽媽做了油燜大蝦!」樂顛顛的拉著他出去。趙蕭君給安安剝蝦殼,老是被戳到,手指尖疼的厲害。成微忙制住她,說:「我來吧。」他經常在外面應酬,吃這些東西是老手了,三下五除二熟練的剝下外殼,手指上只沾了一點汁,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安安一直纏著他,吃的興高采烈。趙蕭君說:「安安,自己吃,爸爸還沒吃飯呢!」他沒說話,剝了一隻大蝦放在她碗里。趙蕭君仔細咀嚼,卻嘗不出是什麼味道。
「喂,下班了嗎?」成微的聲音仍然平靜,沒有回答,只問:「怎麼了?」她抬頭看了看四周,然後說:「我車子送去保養了,剛辦完公司里的事。我現在在你公司附近,就在星巴克附近,旁邊有一超市的那個星巴克。你下班了的話,就過來接我一起回去吧。」成微隔了一會兒才說:「那你在那先等著。」推開凌亂不堪的辦公桌,筆記本也不帶,拿了外套就走。眾人見他出來,全部噤聲,無一人敢說話,連咳嗽都聽不見。大家等他走遠,才悄悄議論:「齊成都出了這麼大的事,成總倒跟沒事似的。」資歷長一些的說:「這叫沉著,這才是見過風浪的!你以為成總像你一樣沒出息!」齊成亂歸亂,人心倒還沒有離散。
她彎腰揪住胸前的衣服,摧心裂肺的疼痛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忽然間又想起許多許多,山崩地裂般涌到自己眼前。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是去面試,冷冷的不甚親切,尊貴驕傲,但他注意到她走錯了方向;可是他說他第一次是在東直門的衚衕口見到她的,哭的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印象深刻——而她的記憶卻隔開了一段空間,換了時間和地點,將前一段的刻骨銘心全然遺忘了。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她再怎麼回憶也記不起來,是不是有些東西再怎麼樣都會錯過?
趙蕭君有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雖然顯得疲憊,表面上非常的鎮定,彷彿真的什和圖書麼都沒發生一樣。她偏過頭問:「回去嗎?」盡量也表現的和平常一樣。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不過車速明顯比平常快了許多。在立交橋下賭車的時候,手指不斷敲打著方向盤,顯得有些不耐煩。趙蕭君裝作疲累的樣子,頭向車窗這邊歪著,似乎睡著了。
他轉動著杯子,忽然又說:「你和陳喬其認識多久了?」趙蕭君見他像平常聊天般的語氣,也不好緊張兮兮的,盡量放鬆神情,想了想說:「我跟他從小一塊長大的,認識他那會兒,他才跟安安一般大。仔細算起來,大概有二十年了。」說完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二十年?竟然就有二十年了么?她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見到喬其的樣子,小小的人兒,漂亮的眼睛,倔強的神情——可是一眨眼,就有二十年了嗎?時間是怎麼過去的?轉眼間,她已經老了。那不是很分明的事嗎——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了,怎麼都去不掉。
車子從小區里開出來,一路上只覺得有無數的紅綠燈,從來沒有這麼焦躁過。那些橫亘的交通燈此刻彷彿成了攔路搶劫的強盜,咄咄逼人,是這麼的厭惡,甚至唾棄。心急火燎,正想一鼓作氣開過去的時候,黃燈快速閃了下,她只得趕緊踩下剎車,震了一下,車子還是滑了出去。硬生生停在十字路的中間,頗有些心煩意亂,急不可耐的味道。橫穿的行人只好從她車邊繞道過去。她手指不停的拍打著方向盤,眼睛看了一次又一次頭頂上的交通燈,怎麼還不變色,怎麼還不變色!一秒似乎像一秋般漫長。整整六十秒過後,從車窗里看見右手邊的紅燈亮了,也不等頭頂的綠燈,一踩油門,「唰」的一下衝出去,揚起一陣暖風。
他將車停下來,從後車箱拿出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兒堆在地上,說:「你在這裏先等著。」然後將車子開進了公共停車場。提著東西跟在後面往前走。趙蕭君忽然停下腳步,愣愣的看著前面。陳喬其帶著安安站在樓道旁等著,他將安安舉的高過肩,作勢要扔出去,安安卻哈哈大笑,尖叫出聲,小臉漲的通紅,顯然十分興奮。他看見趙蕭君,笑嘻嘻的說:「蕭君,你總算回來了——」待看見後面的成微,半截話硬生生吞了下去,神情立即變的冷冷的。
回去后,蕭君進廚房做飯。安安怕成微說,躲進客房去看電視,他現在每天按時收看奧特曼。成微倒在書房的椅子上,燈也不開,獨身沉浸在無邊的黑暗裡,煙霧盤旋不去,閃著紅光的煙火,夾在手指上彷彿是一朵暗夜中盛開的花,乍隱乍現,詭異難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舊事,有一次他送酒精過敏的蕭君回家,半道上下了車,也是這樣站在不著邊際的黑暗裡,連續不斷的抽煙。蕭君在車裡喃喃低語,當時聽不出來,以為她頭痛難受,忍不住呻|吟抱怨。現在重新想起這件事,忽然明白過來,她一直叫的都是「喬其,喬其,喬其……」,嘴唇在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隱忍的很辛苦是嗎?諷刺!天大的諷刺!為什麼現在又清醒過來了呢!連續不斷的囈語——不!簡直就是咒語,下了詛咒,貼了封條,他怎麼解都解不開!
她忽然站起來,扔下手裡重若千斤的薄紙。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根本沒有梳洗,拿起車鑰匙飛奔下樓。昨天晚上在他護照里她看見機票了,本來想問他的,可是始終沒有機會問出來。只要拚命趕,時間或許還來得及。就這麼走了?總要說點什麼吧?她此刻沒有任何的想法,只想見到他,哪怕說一句再見也好,就是什麼都不說也好,只要再見他一面。此刻,她腦海里只有這個想法。
成微聽著趙蕭君站在那底氣不足的解釋,垂著頭眼睛看著地下,像挨訓的學生——彷彿這樣的場景再熟悉不過,和諧而又自然。忽然又疲又累,又倦又怠。他們三個人彷彿圍成了一個圈,密不透風,堅不可摧,割都割不斷。而他自己闖破了頭都闖不進去,只能眼睜m.hetubook•com.com睜的看著,無可奈何,魂斷神傷,永遠被排斥在外面。眼前所有的人似乎離自己很遠很遠了,頃刻間山長水闊,咫尺天涯。初冬的夕陽轉瞬即逝,虛虛的應個景兒,剛剛還看見一輪圓圓的紅金球,下一刻就只剩下慘淡慘淡的餘暉,和著夜風,凄清寒冷。只短短一剎那,他已經站在另外一個世界——與他們毫不相干,是那樣的虛無與渺茫。
趙蕭君彎著腰和安安說話,人卻有些凄惶,前面是陳喬其,後面是成微。她夾在中間左右不是,進退維艱。彷彿在懸空的鋼絲上行走,旁邊是懸崖絕壁,腳底下是雲霧繚繞,望不到底的深淵。陳喬其見不得成微和她們母子在一起的場面,這簡直叫他情何以堪!強忍著,控制目光的鎖定範圍,沒有朝成微看過一眼。快步走到蕭君面前,眸光沉沉,像多盛了些什麼不負重荷的東西,欲語還休。趙蕭君因為角度關係,微仰起臉看他,眼神黯然,也沒有說話。
她在對面站了半天,看見齊成幾個部門主任匆匆出來,人人臉色倉皇,腳步匆匆。鋼筋水泥建成的大樓和往日沒有什麼分別,一樣絢麗奪目,流光溢彩,可是裏面到底發生什麼樣的喜怒哀樂它一概不管。她看著車過了馬路,沿著街道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快出了這條街,才給成微打電話。
趙蕭君看著他和安安,又回頭看了一眼成微,臉色變了變,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氣氛奇異的尷尬僵硬,像北京冬天的風,呼——呼——嘩,囂張肆虐,吹在臉上,又冷又痛,似乎是無形的耳光,「啪啪啪」的響,血管一寸一寸的裂開。他們幾個人彷彿站在深不見底的碧綠的湖水邊,搖搖欲墜,稍微失足便有可能掉下去,無助而心悸,茫然又失措。
她搖下車窗,顫巍巍的解釋:「警察先生,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您能不能讓我先走?回頭再跟您回警署。這是我的證件,可以先放您那兒。」這裏離機場沒有多遠了。那人先敬了個禮,然後說:「小姐,你是這場事故的目擊者,希望你配合我們的工作。」趙蕭君凄惶慘然的看著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不要說手腳,整個身體都是冰涼冰涼的。他勸道:「小姐,剛才你也嚇到了吧?你現在這個狀態,不適合開車,很容易出車禍。眼前就有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重新坐倒在床上,轉頭看見桌子上壓著幾張紙,擺放的位置十分醒目。她似有預感,顫巍巍的捏在手裡,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上面已經簽字了,只等她落款。旁邊還放了一張便箋,短短几行字「蕭君,我走了,去重整齊成,不想再回來了。你要保重。」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附:安安,我先送他去幼兒園了。」龍飛鳳舞的字體,依舊掩藏不了壓抑的傷心沉痛。
趙蕭君沒有看陳喬其,只淡淡的說:「沒什麼大礙,過幾天就好了。」掙開手,牽著安安退後幾步,教他說:「安安乖,跟陳——叔——,說再見。」那幾個字像刀口的尖,終究說不出來。安安倒是聽明白了,立即說:「陳叔叔再見!」搖著雙手。陳喬其看著她的目光又苦又澀,裏面彷彿充了血。過了好一會兒才拍著安安的肩膀說:「那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沒有朝成微那邊走去,而是直接往前,留給所有人黯然銷魂的背影。越走越快,轉眼就隱沒在無邊的暗色里。
安安搖著趙蕭君的手說:「媽媽,陳叔叔走錯方向了。」她半晌才說:「沒有走錯」,隨即彎下腰對他說:「叔叔還有事呢。」他寧願繞這麼一個大彎,也不願正面從他們這邊穿過去。趙蕭君看著他離開的方向,怔忪的站了一會兒,才牽著安安的手朝成微這邊走過來。提起地上的東西,輕聲說:「走吧。」安安拉著成微的手仰起小臉笑嘻嘻的說:「爸爸,你回來了,安安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成微隔了半晌才說:「是爸爸不好。」安安張開手要他抱,趙蕭君輕聲呵斥:「爸爸手上拿著東西呢。」他很興奮的要幫蕭君提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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