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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花薔薇

作者:李李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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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沉痛往事

第七章 沉痛往事

我覺得靠著他的姿勢有些不舒服,所以動了動,他很配合我,換了下位置。我繼續說:「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我都做不出來,誰還做得出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作弊,只有別人抄我的份,沒有我抄別人的份。我無聊地趴在桌子上,看著題目發獃,算來算去,溫度總差那麼十來度,怎麼都得不到答案。我當時想,說不定真有人做出來,那國家獎學金是不是就危險了?忽然坐我後面的操曹探過頭來得意揚揚地說:『續艾,我可是做出來了,你要不要答案?一點就通。』我很討厭他那種小人得志的嘴臉,不屑地說:『不就一道題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要!』切,我續艾什麼時候需要用這種方法。
她一向在外面混,多的是混混朋友,大家都有些畏懼她,也是不想惹事的心態。她橫行慣了,大概還沒見過我這麼囂張不買她賬的人。威脅有什麼用!我還怕你威脅,十分不屑!她氣得不輕,抓起手邊的衣架朝我扔過來,陰著臉說:「你敢再說一句!」我閃身躲開了,怒不可遏。萬一砸到要處呢,有沒有腦筋!覺得她跟一頭母牛一樣,只知道橫衝直撞,諷刺說:「外強中乾,色厲內荏!我還怕你?別說一句,十句我也照樣說。」我故意從她旁邊擦身而過,眼神充滿不屑和挑釁。像她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去了。
我不想與人爭執,壓低姿態說:「我不知道哪裡得罪你們了,先賠個不是。你們若真想放我一馬,那就請讓我走。」他說:「我們沒說不讓你走,只不過讓你帶點禮物離開,以後長長教訓,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不能得罪,也算給你上了一課,以後行事看著點。」我無語,切!照他這樣說,我還得感激他!
他點頭,說:「我不走,就在這裏陪你。」將我的手緊緊攥住,掌心又濕又熱。我安心了,閉上眼睛之前,說:「能再給我一杯酒嗎?」他將杯子舉到我嘴邊,我就著他的手慢慢地喝完了,一滴不剩。眼皮不負重荷,意識逐漸跌進虛無的時空里。無可避免,又是悔恨羞愧的痛楚,漫無邊際席捲而來,驚異、憤怒、痛楚、悔恨、絕望、放棄,乃至——墮落。我滿頭大汗,全身痙攣地醒過來,身體被長久不變的姿勢壓得血液不暢,全身酥麻,沒有知覺。
我跟店裡的人打了個招呼,挎著包下去了。那地下停車場又冷又暗,陰森森的,乍然下走進去,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感覺怪怪的,有些不舒服。我縮肩眯眼到處找車。這種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是搶劫殺人的好地方。真是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應。還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完呢,三個人從黑暗裡躥出來,大咧咧地攔在我前面。
他伸出手撫在我左胸上,像是支撐,我覺得痙攣抽搐的心臟漸漸平復下來。我擦著滿臉的眼淚鼻涕說:「我媽她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當她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學后,難得地笑了。然後拔下手上的鑽戒交給我,讓我賣了,交學費。她所有的珠寶首飾貂皮裘衣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只剩下我爸送她的鑽戒。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說:『媽,沒事,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她說:『我的艾艾怎麼可以讓別人看不起!一粒戒指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跟我爸一樣看得那麼通透。那鑽戒可以說全城絕無僅有,鴿子蛋一樣大的鑽石,整整六克拉,精美絕倫,是我爸去比利時時從安特衛普帶回來的。我拿去城裡最大的珠寶店裡賣了,連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得到。我覺得自己真該槍斃,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怎麼可以被學校開除呢!」我哭得聲音嘶啞,癱軟在地上。
他捧著我的臉說:「好了,林艾,你累了,先好好地睡一覺。」他讓我平躺在沙發上,脫下自己的大衣替我蓋上。我哭得筋疲力盡,眼睛一定腫得厲害。他伸出舌頭舔我的眼瞼,軟軟濕濕的,很舒服,我覺得疼得不那麼厲害了。我拉住他的手,請求說:「你不要走,我怕。」我是真的害怕,那麼多的人和事說走就走,說變就變,完全無招架之力,任由我一個人在無邊的荒漠里踽踽獨行,無依無靠。
我走到桌邊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裡一點一點啜飲。燈光下精緻的高腳杯里流動的光澤看起來像七月天邊的晚霞,緋紅燦爛,又像灼灼燃燒的桃花,開在雲端里。我斜著身體倒在沙發上,然後慢慢說:「知道我為什麼被開除嗎?聽起來簡直就像一個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笑話。」他坐到我身邊,將我靠在他胸前,呼吸在頭頂輕輕地響起,我感覺到頭髮的騷動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我並沒有掙扎,這有什麼關係呢,今天晚上的我是如此的脆弱無助。
「那時候,同學都過來安慰我,說學校肯定不會怎麼樣的,頂多記個大過了事。其實我自己也不怎麼擔心。操曹的父親是知名教授,母親是婦聯的主席,家裡有權有勢的,學校總要顧幾分情面。既然不能開除他,我自然也沒事。只要不開除,任何處分我都認了。憑我的能力,也沒什麼大的關係。可是我萬萬想不到,操曹的父親知道這件事後,大發雷霆,說操曹丟盡了他的臉面,甚至支持學校將他開除。和_圖_書我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學校里已經作出決定,將我們兩個人一起開除。大概也有殺雞儆猴的作用,像我這樣的學生也可以被開除,以後誰還敢作弊!我簡直不敢相信,一直去求系裡的教授,讓他們幫忙求情,只差跪下磕頭了。可是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安慰我,說處分已經下來了,他們也沒辦法。又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旁聽,他們可以安排一個席位。這有什麼用!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羞恥的,在這個學校里簡直抬不起頭來。萬念俱灰,開始痛恨起這個學校。然後一發狠,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
「這個時候,偏偏操曹也跟著起鬨,他站起來說:『紙條是我給她的,她不屑於看,正想交卷。我證明她確實沒有作弊。』巡場的老師看了眼我們兩個,然後把我們兩個都帶走了。這件事一出場就鬧得很大,一開始就被捅到學校領導層那裡去了。我們兩個在化學系乃至整個學校都是風雲人物,所以那時候被炒得沸沸揚揚,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流言也很多,聽得讓人極其不舒服。我一直強調我自己沒有作弊,現在想起來當時態度也很不好。這種事,誰相信!那老師也不相信我當真想交卷。後來連校長都知道這件事了,是因為操曹的父親是有名的老教授。然後我們被隔離開來,等著學校的決定。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沒有見她的人,大概請假了。她那狼狽樣兒,心性又死要強,怎麼肯讓人看見。我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照舊理我的貨。晚上下班前,宋令韋給我電話,說有事跟我說。我歪著頭說:「我和你還能有什麼事說?!」昨天的事全部是意外,我傷心成那樣,他在旁邊陪著也沒什麼。我才不自作多情,自討苦吃,自找罪受。半夜凌晨和大白天想的事那又是另外一個樣了。現實比人強,我不想與他再糾纏不清。他對我又何嘗不是一個謎。
第二天一去上班,李欣就找我的碴兒。我冷冷地說:「李欣,你今天最好別惹我,我心情很不好。」她抱著胸居高臨下地說:「哦!我們木大小姐心情不好,我好怕哦!」然後臉色一變,神色陰狠地說:「我警告你,你既然是庫管,就好好地當你的庫管,以後賣場的事你少給我插手。」我慢悠悠地抬起頭:「有你這麼說話的嗎?你以為你是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店長都沒說話,你倒越俎代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當然不是多管閑事。僅僅是兩單提成,已經足夠讓人眼紅嫉妒。再這麼下去,她都不用活了。這不,就有人找上門來了。
我從驚慌中定下神,謹慎地盯著他們hetubook.com.com,雙腳前後邁開,手扶在肩上的包上,做戒備狀。那些人看起來就像是地痞混混,吊二郎當的。手上並沒有拿武器,我稍稍安下心。他們互相看了眼,其中一個站出來:「小樣兒!看不出來你有這麼橫!那哥兒幾個放你一馬,給你一點教訓得了!」我冷冷地看著他們。虧他們有臉說得出來,三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弱女子!
她扯住我的手,不顧一切往旁邊一推。我沒有防備,料不到她竟然動手,一個趔趄,撞到貨架上,後背簡直要斷了,眼淚都撞出來了。我咬牙忍著痛,立即站起來,二話不說,用力朝她臉上摑去,鮮明的紅手印。我恨恨地罵:「瘋子!簡直有病!」她先是愕然,隨即怒氣勃發,張牙舞爪朝我撲來。我一個移身,抵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地上一扔,「哼」一聲,冷冷地說:「你是我的對手?你以為我是軟柿子,由得你揉捏?!你再去照照鏡子吧!」她狼狽不堪地撞倒椅子,然後才跌在地上,那眼神簡直要把我吃了。我不再看她,拿著鑰匙出去了。她發狂地說:「你等著瞧吧!」我回過身,微笑說:「我等著呢!」自取其辱,世上的人大都欺善怕惡,見低踩,見高拜。我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地說:「那還是我大三下學期的事了。我們考物理化學,黑板上用粉筆重重地寫著:『嚴禁作弊,一經查實,立即開除學籍,不得試讀。』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官腔公文而已。就算是一流的大學,作弊的人多了去了,不然大家都不用活了。一經查實,這裏面很有文章,那也得查實呀。就算被抓了,沒有上報到學校,就沒有關係,頂多記個小過警告什麼的。那次的試卷有些變態,居然還有附加題,占很重的比分。我因為考試前回了趟家,那時候我哥出了點事,沒好好複習,所以想破了頭也做不出來。」
「自那以後,我沒再見過操曹。後來我從別人那裡知道,操曹被他父親揍得半死,後來送他到德國留學去了。他有父母做靠山,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只能被學校開除,然後一無是處。」說著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我覺得荒謬無比,胡亂擦了擦,說,「後來我連那個城市都不去,就怕碰見以前的同學,既羞憤又痛恨。」他問:「所以你又改名了?」我甩了甩頭說:「算是吧。經過那件事,我一聽到別人喊續艾,就有一種神經反射性的恥辱。」
「他『啪』的一聲將試卷甩在地上,冷酷地說:『你,跟我到辦公室。』我忽然憤怒不已,抬起頭驕傲地說:『我沒有作弊,就憑我續艾,還和圖書需要作弊?!』他看了一眼我,然後低頭讀紙條,拿在手裡揚了揚,冷酷地說:『那這是什麼?』我當時真恨死了他,那種嘴臉,活像電視里演的國民黨的特務頭子,一抓到共產黨,也不管是不是,立刻露出窮凶極惡的殘酷樣兒,就等著大刑伺候,好向主子邀功。我拉不下這個臉,和他對峙,然後抬頭挺胸地跟著他出去。
「他沒再說話,我以為他死心了。沒想到他卻扔過來一個小紙條,我怕監考老師看見,連忙夾在手心裏,回頭瞪了他一眼。『砰』的一聲,站起來準備交卷。這個時候,忽然從考場外面傳來一個聲音:『那個同學,你出來一下。』我吃驚地看著外面正好到這邊巡場的監考老師,當場愣在那裡。他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來,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試卷,威嚴地說:『將手裡的東西交出來。』我當時嚇得魂都掉了,任由他抽走我手裡攥住的紙條。他揚手問:『誰給的?』我看了眼同樣面無血色的操曹,沒有說話。那巡場的老師又問了一遍:『到底誰給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場內的監考老師都認識我,人贓俱獲,想幫忙都說不出話。整個考場在那刻像苦難的受刑場,靜若死水。
他移過身體,無言地抱我在懷裡,那麼的穩定有力,像天,像地,像一切,力量透過他的手臂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我覺得他的身體此刻是最虔誠的依靠,整個上身趴在他胸膛上,哭得泣不成聲。我搖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確定被學校開除后,我從此無顏見江東父老,真的想一死了之!高三那年我爸被槍斃了。我最後一次去監獄看他時,他摸著我的頭說:『艾艾,以後要好好念書,努力做人。』我的成績從那個時候開始,飛速前進。我爸一直很驕傲地對別人說:『我林德民的女兒,學習成績數一數二的好。』他一直以此為榮。我怎麼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學校開除了!」
他一直沒有問我為什麼被學校開除,突然俯下臉,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喃喃地說:「林艾,別哭了——」我仰起頭,他是那樣的英俊沉穩,意氣風發,事業有成,越發覺得自卑羞慚,黯然無光。任由他的舌頭在我臉上不停地蠕動,我抽泣著說:「我爸槍斃后,我媽就生病了。一天一天拖下去,形容枯槁,瘦得臉上只剩下兩個窟窿,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恐怖,她那麼高貴的一個人。後來查出來是肝癌。我爸在出事前就做了安排,狡兔也有三窟,林家雖然敗了,卻也不至於艱難度日。可是自從我媽生病後,才算是真正地敗下去了。錢跟無底洞一樣投進去,我媽她最終還是走了!」和-圖-書我覺得整個人撕心裂肺的痛,我想我一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流盡了。那個時候總覺得木木的,痛得好像不是自己,像活在夢裡一樣;現在再想起來,才覺得痛得難以忍受,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我粗喘著氣從無邊的黑暗裡睜開沉重的眼睛,渾身汗濕,心悸得厲害,像上了壓板,壓得永不翻身。一轉頭,就看見他沉沉的眸光,裏面像是有滿天的星光不停地閃耀,明亮卻不炫耀,永恆安定。他緊了緊我的手,說:「睡不著?」我覺得他的掌心像火,一寸一寸要將我燃燒,我用力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問:「幾點了?是不是該回去了?」他說:「不急,你就在這裏安心地睡一覺。」我說:「你不要回去?這是餐館,不是飯店,人家不是要關門嗎?」他搖頭:「沒關係。你什麼事都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我翻個身爬起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了。原來我是睡著了的,痛苦地沉睡了這麼久。
他在電話那頭說:「林艾,你真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見個面還能把你吃了?」我說:「什麼呀,我工作了一整天,累著呢,哪有那麼多閑工夫,我趕著回去休息呢。」他不理,說:「我在地下停車場等你,你趕緊過來。」然後一把掛了電話。本來我可以不理會的,但是轉念一想,不去好像怕了他,落下形跡似的。他或許真有什麼正事想和我說,萬一是自己想歪了,那可丟臉真丟到姥姥家了。
他抱我起來,坐在沙發上,不斷在我耳邊呢喃:「林艾,林艾,林艾……」是想將我的魂魄都叫走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香檳,一口氣喝下去。冷冷的泛著琥珀光澤的液體如絲般滑下喉嚨,壓制了洶湧而起的疼痛,我覺得舒服了一點。胸口依然起伏得厲害,怎麼都停不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說:「我後來一直後悔,為什麼要賣掉那粒鑽戒?那是我爸我媽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其實我大學生活過得一點都不艱難。我拿了那麼多的獎學金,還有企業的贊助,大二以後又有教授給的補助,就算不節省,學費、生活費也足夠了。我覺得林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死了都沒臉見我爸媽!」
他沒有說其他的話,只問:「還要不要再睡一覺?或者我帶你出去兜兜風?」我搖頭:「大冬天的兜什麼風!」我從皮包里掏出兩粒安眠藥,混著香檳咽了下去,說:「我想要睡了。明天還要工作,你如果還在的話,記得叫醒我。」他一直盯著我手裡的藥瓶,許久沒有說話。最後擺了擺手,柔聲說:「那你睡會兒吧。我讓人將車裡的電腦提上來辦公。」他開始辦公,我昏沉沉地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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