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把丟掉手上的鞭子，忍著痛，彎腰拉起被她丟下的半隻袖子，吐了一口氣，儘力壓平聲音。

他吃的寡淡，席銀也跟著枯熬，一連幾日守下來，隱約又犯了咳嗽，不想攪擾張鐸修養，便趁著雨小，在廊上升了只爐子，拿桔梗煮水來喝。正好碰見江沁帶著斗笠，領奴僕在雨中掃連日打下的敗葉落花。

席銀忙摁住它的頭。

「嗯。」

她應得比他的后話要快，耳根發紅，看起來無措又可憐。他卻還是不快不慢地把后話補了出來。

「你再說！」

「對。你也去。」

然而張鐸每到說一個人，席銀的肩膀都忍不住一瑟。

隆隆的雷聲若炸于窗邊，直至初十五這一日，方見勢弱。

只覺得他之前被打散的那一身玄寒，又從新斂回，咄咄逼人。

「狗……狗可憐。」

席銀吞咽了一口，卻感覺到了他是手上實實在在扯拽的力道。

她還想搖頭，卻聽張鐸緊跟道：「我告訴你，你弒過君，走出清談居，離我十步之外，就有所謂忠義之士，暗取你人頭，並引此為報國之談。」

「沒有誰教奴，就是……奴從前在青廬，也只奉茶……不見人。」

「江伯。」

事實上，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否認。

說著，又把衣袖從她手中抽出來，反臂自行整理，口中一連平聲說了四個人。

窗外雨密，天昏地暗。

驚得席銀手指一顫，險些落了將從熏爐上取下的禪衣：「奴不敢。」

又對席銀道：「進來，給我和-圖-書更衣。」

張鐸沒有再去糾纏她究竟有沒有言外之意。

張鐸聽后卻沒有應聲，仍看著席銀，提聲道：「聽明白了？」

「奴這樣的人，的確只配如此。可郎主……為什麼要自苦呢。」

「宋還，陛下，鄭氏，李繼。」

話音剛落，內室進傳來一聲哂笑。席銀脖頸一涼，回頭時，竟見張鐸扶門站在她身後。

一時覺天過大，而自己命過於弱，強行其下，必要遭報應，下意地往後退了一步。

席銀一怔，忙縮回手在背後擦了擦：「就見它也挺可憐的。」

江沁見此便收了目光，續著手上的活道：

「江沁，把狗牽下去餵食。」

「也好，看姑娘悶了好幾日了，郎主可好？」

「但留在我身邊也並不是坦途。」

如果算上這次，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拿他和狗做比了。

張鐸沒有應聲。

說完，隨手攏了一把席銀身上的衣襟。

「奴又沒說……不願意在這裏獃著。」

江沁緩道：「郎主喜歡庭院乾淨，姑娘既在清談居，日子久一點，慢慢都會知道。」

張鐸「嗯。」了一聲，又道：「扶我去西館。」

張鐸這才示意江凌外候。

然而偌大的官署，成群的仆婢，自困於這一間素室里，人無異囚徒。

室內點著的孤燈，將席銀和她的影子投在隔扇上。

「奴也去嗎？」

一室清冷寂靜，只剩下他忍痛時偶爾發出的細喘。

連肉都沒得吃的可憐人。

席銀渾身一顫，不敢抬頭。和_圖_書

「你要讓我這樣去見人嗎？」

席銀半跪著替他理袖，頭挨著他的腰，十年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在，在隔扇上看到兩個影子。可是此情此景，他並不是那麼的喜歡。

「可奴……奴怎麼能見人。」

「奴跟你去見人，你不要生氣。」

她掐著袖口的疊折處，小心地碾平，輕道：「奴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傷還沒好全。郎主要見人嗎？」

念此，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自己竟也有些錯愕。

雖將入夏，室內為方便他晾背養傷，還是置了炭盆，尋常穿不住外裳。

「抬個手。」

「是……」

從前在青廬的時候，這些都是岑照偶爾口中閑談而及的天外之人，席銀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面對他們，更沒有想過，她能見證，甚至參与這些人沉浮，以至生死。

過後的幾日，連降暴雨。

「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這種層面的「剖解」無異於拿刀剝皮，只不過剝得不是肉皮，而是魂皮。他不免杵在一陣錯愕之中，不知道是該責怪她，還是該賞她點什麼。

「奴在樂律里拋頭露面，兄長……」

他強壓著氣焰，向她招了招手。

「你先過來。」

席銀背貼著隔扇，搖頭輕道：「奴不……」

有名諱，也有尊位。有當下人物，也有女流之輩，有些已死，也有些尚在半死半生，但其間順位沒有刻意排列。好似這些形色各異的人在他眼中，並無分別一般。

「回來。」

張鐸不由自哂。背朝向她和圖書張開手臂。背上傷全部拉展開來，如山河圖上那些褐色地脈溝壑。雖然已經過了十幾日了，席銀還是不忍見。

「是啊，趁著有雨流得動，才好掃出去，若是等雨停了，這些花啊葉的，就都陷在泥里了，得讓人用手去摳撿。」

「姑娘是出來透透？」

「為何。」

江沁看了雪龍沙一眼，拄著葉耙，笑道：「姑娘是真不怕狗了，都敢從雪龍沙嘴裏掏食了。」

他說完，闔眼噤聲。

庭中人都沒有出聲，江凌適時從外面走進來稟道：「郎主，尚書令常肅來了，人已延至西館。」

「回來。」

刑傷像是真的傷及了他五臟，除了粥米湯藥之外，他幾乎吃不了別的東西。

張鐸一怔，這倒是出乎他意料，她是什麼時候敢逃了？

她正說著，雪龍沙湊過來，叼了一嘴的桔梗撒腿就要跑。

張鐸養傷期間幾乎不怎麼說話，有力則翻書，無力則養神。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席銀蒙大赦，忙擦了手跟著他一道進去。

又怕，又躲不掉的東西。

「能起得身了，就是脾氣不大好。」

席銀抿了抿唇，望著外袍半及，冠帶不整的張鐸。又看了一眼他丟在地上的鞭子，含著哭腔道：「奴真的淺薄，連為什麼會惹惱您都不知道……奴……」

「那是訓狗的鞭子，我以後不會拿它對著你。你先幫我把這袍子穿好。」

誰知張鐸卻向她伸出一隻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席銀沒有父母親族，也沒有相愛之人，人間大苦和*圖*書之於她，全部流於表面，不外乎就是這些可直見於眼中的傷。所以，不管他是不是什麼永寧塔上的金鐸，他現在被打碎了，就是一堆破銅爛鐵，還真的是很可憐啊。

雪龍沙一看見張鐸，頓時縮腿聳肩地趴伏在席銀身後，一聲也不敢吭。

實在太慘烈，不止於棍杖之傷，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經年的刀劍之傷。

她還沒問完，就已經被張鐸打斷。

「受教，奴竟不懂這些。」

「我習慣了。」

「住口！」

回頭又去取外袍，一面道：

「尚書令是個……」

她倒是乖覺，奈何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席銀頷首應是。

想著，他低下頭看向她。

他的聲音當中，並不聞一絲波瀾。

他這一聲吼地突然，席銀壓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遭這突如其來的喝斥，啞然僵身，手足無措。

「傻狗啊，這吃不得呀，吐出來快吐出來。」

「不準自賤，不準怯。」

江沁抬頭見她只穿著一身禪衣，外頭罩的是張鐸的玄袍。

張鐸無奈。

「就剛才。」

「不……」

她說著，她將手肘撐在膝蓋上，對手心呵了一口氣，而後托著下巴，抬頭望向頭頂的觀音像。焰心之後，慈目煌煌。

她不知道怎麼應答，含糊道：

「這個把月你見得人少了嗎？」

一退一進，拉扯時險些崩開了張鐸的背後的傷口，他一咬齒，抑住口中的痛呻，看著她的眼睛，沉道：「扶我過去。」

「不冷，郎主尚穿不得衣裳，裏面燒著炭火盆子，暖得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奴一會兒就進去。江伯，雨還沒停，你們就做這活路？」

「你為什麼不能見人。」

她忙抬頭應道：「奴知道……奴不會走……」

「奴……奴什麼見識都沒有，見人……只會令你蒙羞。」

席銀面色微紅。

又要問，又不准她說。

聽他這麼說，席銀這才挪著步子回去，小心地接過他那半隻衣袖，替他攏上，悄悄看了他一眼，忍著委屈道：

她想著，盡量小心地避掉衣料與傷口的刮蹭，替他攏好衣襟。

面上沾了些雨，碎發貼耳，她忍不住抬手去勾挽，袖垂腕露，顏姿風流。

連張鐸自己都不知道是何處頂出來的火氣，反手就握住了陶案上的細鞭，席銀看著那鞭子就害怕，趕緊丟下替他穿了一半的袍子，拔腿就往門邊跑。

「奴不敢了！」

她心裏發虛，誰知他竟直道：「我以為你在說我。」

「日後若我在清談居，你不得私出，否則……」

孤燈照著觀音像，莞席，蓮花紋陶案，老根料憑几……除此之外，就剩下一箱寡素的袍衫。好像他外在的人生收斂于旁處，此間只不過是他容魂的一隅。

張鐸聞聲回過神，見席銀托著禪衣站期期艾艾地站在她面前，「你是不是怕痛啊，奴輕點，一定不擦到你。」

說著，她似乎又想到了些什麼，不禁失笑，「這幾日連肉都沒得吃。」

「否則，受笞。」

席銀脫下將才裹身的袍衫，轉頭正要去打點他的衣衫，卻冷不防又聽背後的人道：「你將才說什麼可憐。」

「姑娘不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