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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弄玉向他一吐舌頭：「你這分明是敷衍……」話還沒說完，元勰已經把她攔腰抱起，不由分說地放回竹榻上，雙手放在她圓滾滾的肚子上，「你老是這樣跑來跑去，會嚇壞我的小湯圓的。」

從洛陽皇宮向東不遠，就是始平王的府邸。方方正正的宅院內，別有乾坤，人工開鑿的湖面一平如鏡，一座小樓臨湖而望。

李弄玉更加心虛了，眼神飄向窗外：「蕭郎，我已經……已經給她起過名字了，選了個更有意義的字，她自己……也覺得不錯……」

李弄玉怔怔地愣了半晌，才像個孩子一樣扎進他懷中，胡亂抹著已經哭花了的臉：「你……你沒有死……你怎麼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再晚來幾天，我就要走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他俯下身子，把臉湊近李弄玉的肚子，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小湯圓，今天乖不乖？你娘有沒有偷吃不好的東西？」

聽說極北的地方，長年冰雪覆蓋，天地之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冬季長達幾個月都見不到太陽，天空中會出現比上好的錦緞更綺麗的色彩，她想帶著小湯圓去看一看。還聽說極南的地方，會有許多奇異的水果，她也想帶著小湯圓去嘗一嘗。即使沒有了爹爹，她的小湯圓也可以是世上最快樂的孩子。

小湯圓的眼睛也跟著亮起來，討好地看了一眼李弄玉，接著毫不猶豫地鑽進元勰懷中，拖著長聲大叫：「爹——」

門外的男子穿著一身普通的灰藍色袍子，下頷上帶著泛青的胡楂，歲月在他的眉宇間劃下了幾道刻痕，卻絲毫沒能改變他深沉專註的雙眸。那人伸出手來，開口叫了一聲：「弄玉……」

兩人出行變成了三人同行，四帷馬車內，小湯圓爬在元勰膝上，正跟他討價還價地講條件：「多個爹爹到底有什麼好處？」

給她過完六歲生日當天，李弄玉整夜沒睡，下定決心明天早上一定要離開。可第二天一早，小湯圓就一臉驚恐地跑進來，撲進她懷裡大叫：「娘，娘，門口有個和_圖_書怪叔叔，問我想不想要個爹……」

「湯圓乖，那是因為別人家的娘沒有你的娘想得長遠，」李弄玉捧著她酷似元勰的小臉，「練好身體，至少洞房的時候不吃虧。」

「好吧，好吧……」來人的語氣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縱容和寵溺，「嚇死我了，我真害怕……」

小樓前的竹榻上，李弄玉正輕輕搖動一柄紈扇，從水晶盤裡取著酸酸的鹽漬梅子吃。

元勰走後沒多久，小樓內便傳出一聲響亮的啼哭，婢女把剛出生的女嬰清洗乾淨，用小小的錦被包裹住，送到李弄玉面前。她把小孩子抱在胸前，輕輕晃了幾下，低聲自語：「蕭郎，小湯圓是個女孩兒，還是你如願了，其實我更喜歡男孩子，不過大事上我一直都聽你的……」

「弄玉……」元勰走進來，坐在床榻邊握住她另一隻手，讓婢女暫且退下。

李弄玉的臉色忽地變了，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她可不相信還沒出生的孩子就能說話，可是他怎麼能那麼清楚地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小叛徒……」她憤憤地在肚子上輕拍兩下，暗想明天要把東西再藏好一些。

「娘，別人家的女孩兒都不學這些。」小湯圓抱著一個比臉還大的果子，黏在李弄玉懷裡。

這些事情，等有機會時，他會慢慢講給弄玉聽，只在弄玉問起含真時，吻著她的額頭說：「含真跟你一樣，是個真正外冷內熱的貞烈女子，我並沒有告訴她我的計劃，她卻以始平王妃的身份自盡，讓高氏和胡氏都不再對你我的去向生疑……弄玉，死去的人，是為了讓餘下的人更好地活著，我們不該辜負這份心意……」

「娘也給我買，還跟我一起趴在帳子里吃。」

那一晚入宮之前，他就已經安排好了從洛水逃走的路線，只是為了掩人耳目，連李弄玉也瞞過了。更何況，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成功逃脫。高肇疑心最重，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是不會放棄的。元勰離開洛陽后，m.hetubook.com.com就一直遠遠地跟在李弄玉身後，幫她引開高肇派出的追兵，為了她和小湯圓的行蹤不被人發現，還要強忍思念，不來跟她碰面。直到前幾天，他終於收到洛陽傳來的消息，胡氏專權，已經賜死了高肇，他才確信自己和弄玉都已經安全了。

又是一陣劇痛襲來，李弄玉耐不住淺淺地「嗯」了一聲。她在宮中做過女官，從元勰的隻言片語里，便聽出了此刻的兇險。胡貴嬪使了手段，讓登上皇后之位沒有多久的高英失寵離宮，高肇擔心高家會就此失勢，胡貴嬪卻想把高氏徹底連根拔除，兩方勢力都盯緊了那道傳聞中的密詔。

小湯圓笑眯眯地仰起臉：「元蕭！」

李弄玉抬手抹去眼角的淚，就著婢女的手小口喝下參湯，她要養足力氣，把小湯圓好好地帶到這個世上。

李弄玉心思通透，聽他說起朝中的情形，已經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她重重地搖頭：「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現在就可以明白告訴你，如果你身遭不測，我也不會跟你同死了，我從前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了。」

「弄玉……弄玉……」元勰把她的手放回錦被內，在她唇上輕吻，「謝謝你這一世懂我……愛我……」他終於狠下心腸，快步走出門外，讓婢女進去照顧。

湖邊小路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李弄玉從竹榻上起身，仔細聽著越來越近的聲音，唇邊露出一抹促狹的笑意。等那聲音靠近身後的太湖石，她飛快地起身，把梅子連著水晶盤一起藏在竹榻底下，扔下紈扇，幾步跑到大石邊，一把抱住剛從後面轉過來的人，笑著大叫：「我在這裏！」

五年過去，小湯圓已經長成了會跑會跳的小姑娘，李弄玉親自督促她每天強身健體，還打算請個武師來教她些拳腳功夫。

元勰滿腹狐疑，低頭去問懷裡的小人兒：「告訴爹爹，你叫什麼名字？」

被他軟語哄了幾句，李弄玉才順從地點頭，隨口問他宮中的情形。

變故來得比他們的預想m.hetubook.com.com更快，宣始平王入宮的旨意傳來時，正是一天傍晚時分。始平王府中一片忙亂，臨湖的小樓內，傳出陣陣痛苦的呻|吟聲。婢女扶著李弄玉的手，正用溫軟的帕子給她擦著額上的冷汗。

元勰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亂動，不動聲色地抹去了她唇邊沾著的一點碎屑，把她整個人摟在自己身前，像跟小孩子說話一樣，哄著自己心愛的妻子：「上次來診脈的御醫不是說了嗎，梅子不能多吃，會損傷脾胃。你比小湯圓更乖，要給他做個樣子，好不好？」

元勰掃了一眼身邊心虛的人，目光中全是疑問：你究竟都在怎麼教咱們的女兒？他忽地眼中一亮，湊在小湯圓耳邊說：「有個爹，你不用天天早起練拳腳，洞房的時候也不會吃虧。」

她低頭雙手捧住自己的肚子：「因為從前我只是一個人，沒有你就什麼都沒有了，可是現在……我有小湯圓了，我會好好帶著他，讓他長大。」

元勰提早在南方水鄉買了一處宅子，供李弄玉居住，原來他早就安排好了離開洛陽之後的退路，只是一直都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起。

世事弄人，誰也沒想到，當年那個笑起來柔柔的、相貌有幾分像馮妙的小姑子，如今會是大魏宮中翻雲覆雨的權妃。她的膽識、氣魄不輸男兒，只可惜品行不端，心胸狹隘，這樣的人處在高位上，比碌碌無為的平庸之輩更可怕。

元勰輕輕嘆了口氣：「還是老樣子，恪兒這孩子雖然聰明，可在知人用人、權衡裁奪上，還是比皇兄差得太多了。于皇后被廢離宮后，他偏寵胡貴嬪，大概是覺得虧欠了自己生母的族人，把高貴人立為皇后，又大肆封賞高氏族人。如今高肇權傾朝野，他並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

元勰勾著她的鼻子：「可以有人陪你玩泥巴。」

元勰不理會妻子的嘲笑，一本正經地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一邊凝神聽著一邊微微點頭：「嗯……吃了糯米糕……什麼？還有一盤梅子藏在竹榻下面？」他探手過去一摸，和*圖*書果然找出了裝著梅子的水晶盤。

元勰心中大慟，卻還是強忍住說道：「來宣旨的人還在府門口等，不能耽擱太久。」他把弄玉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俯身貼在她耳邊說，「記著我的話，我走以後，高肇必定會找借口來搜查皇兄的密詔，由著他搜就是。我已經安排好了可靠的人，他進來搜查時，你就帶著小湯圓離開……」

無奈天不如人願，李弄玉幾次帶著小湯圓要走，都被各種各樣的意外給耽擱下來。第一次是宅子里的馬啃了鄰居家的棗樹，第二次是小湯圓撞翻了對面人家辛苦養的蠶苗，第三次是不知哪裡來的幾個乞丐，圍住了宅門不肯離去……一來二去磨蹭下來，小湯圓已經是個六歲的大姑娘了。

元勰輕拍著她的背，目光溫柔，口中卻並不說話。他當然知道，讓馬去啃棗子、引著小湯圓去逗弄蠶苗、找來那些乞丐……每一次都要做得不留痕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親衛帶著李弄玉一路向南行去，沿途仍舊時有戰亂，但是南北之間已經往來通商，鮮卑人、漢人混雜居住，門閥士族與寒門子弟之間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天差地別。一代人的努力，也許不能立刻改變整個天下，但不同民族、不同出身之間的融合，一旦有了一個開始，就會像河面上的堅冰被敲開一角一樣，最終整個冰面都會裂成碎屑，直至完全消融。

「可以有人給你買很多好吃的，還可以帶到床榻上去吃。」

天還沒亮，始平王府的親衛就進了小樓，按著始平王提早安排好的路線，悄悄送李弄玉和初生的嬰兒離開洛陽城。元宏在位時曾經削減過王府親衛，卻獨獨留下了始平王府沒有動。這些親衛都是經過訓練的好手，很擅長掩藏行蹤，躲避追擊。李弄玉一路上都很聽他們的話，讓她休息便休息，讓她躲藏便躲藏。為了小湯圓，也為了讓元勰的心思不會白費，她會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小孩子別問那麼多問題，長大了就知道了。」她看著女兒跑遠，心裏渾渾噩噩地想著，都五年https://ｗwｗ.ｈｅtｕbook•ｃｏm.ｃｏｍ了，他不會來了，也許是時候該帶著小湯圓離開了。

「弄玉，現在洛陽城中並不太平，」元勰低下頭，吻著妻子的額發跟她商量，「正好小湯圓快要出生了，我送你們去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無名火「噌」地躥上心頭，李弄玉暗自咬牙，想著出個門怎麼就這麼難？她抓起收好的包袱，塞進小湯圓手裡，氣勢洶洶地走到門口，想看看又是哪個膽大包天的人。

李弄玉知道他要走了，心裏一陣酸澀，或許是身體上劇烈的疼痛擊潰了她的意志，眼淚滾滾落下，一滴滴砸在元勰的手背上。她把側臉緊貼在元勰的手掌上，低聲問：「不看一眼小湯圓再走嗎？你連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知道……」

小湯圓叉著腰：「娘也可以陪我玩泥巴。」

李弄玉「哧」地一笑：「要是現在有人答應你的話，才真的嚇你一大跳呢。」

元勰重重地嘆息一聲，在她的髮髻上輕輕撫摸。

元勰心滿意足地抱住她，轉身對李弄玉語重心長地說：「女兒長成這樣是不行的，也不能老是小湯圓、小湯圓地叫了，我看還是起個正式的閨名，貞、懿、淑、婉，你覺得哪個字好？」

小湯圓眨巴著黑水晶似的眼睛：「娘，什麼是洞房？」

李弄玉在這裏一住就是五年，這五年內，她仍舊時常能聽到洛陽傳來的消息。始平王元勰被高肇矯詔宣進內宮，在宮門前亂箭射死，屍首落入洛水，再也沒有找到。性情貞烈的始平王妃怒斥高肇枉殺忠臣，在宮中撞柱而死。從別人口中聽來這些事，比切身經歷更讓李弄玉覺得心痛。她猜得到，在宮中撞柱身亡的，是真正的始平王妃——李含真。

他心裏更深的擔憂還沒說出來，當年皇兄離去前，曾經想把輔政大臣的重任交給他，可是他再三懇求推辭。前半生，他已經負弄玉太多，後半生他只想替妻兒求一個安康。可不知為何，洛陽城中卻有謠言流傳，說孝文帝留了一道密詔給他，給了他直接誅殺叛臣的權力。因為這道謠言，高肇一直想要找個機會，置他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