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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子何又是一笑，帶著些許苦澀，為何偏偏刻上一個「黎」字？

黎子何將手帕塞到她手裡，上前幾步，蹲下身子，剛剛還趴在地上的小男孩馬上捂著腿，痛苦的呻 吟。

將銀票連同那張紙塞到懷裡，瞥了一眼木簪，愣了半晌，最後還是拿在手裡細細端詳起來，這木質？黎子何想了半晌，還是記不得在哪裡見過，至少平日看的醫書葯書里沒見過，可拿在手裡冰涼沁心，木質細膩如滑脂，簪子上刻的是粟容花，尾端還有不大不小的一個「黎」字。

「低著頭作甚？老夫又不會吃了你。」

「哈哈，馮爺爺一大早生什麼氣呀！」

黎子何拿完脈，再捏了捏男孩好像受傷的腿，起身道：「脈象浮緊……」

「你哪兒來的？」男子從上到下掃了黎子何一遍，仍是高聲問道。

「等等！」一個蒼老略帶沙啞的聲音突地插|進來，打斷黎子何前行的步子：「你說，你是沈墨的徒弟？」

在這最熱鬧的主街道上，這種戲碼每日都要上演，人群還是聚攏過來，有純粹看熱鬧的，有想要藉機挑事的，有偶爾出門第一次撞見的，黎子何眉頭皺的更緊，移了移左腳，沒法脫身。

黎子何略微一笑，稍稍垂首道：「小生來報名參加公試，前門的大伯讓我進來，說是裏面的人同意了再回去找他。」

「哎哎哎，那誰，別往裡走了！」

婦人有些難堪，又不想順著他的話拿走銀子，那也太沒臉面了，動了動唇還想反駁一番，話沒出口，黎子何繼續道：「若是大娘不信，在下願意出診金去醫館診斷，若仍是不服，在下只好陪大娘走一趟衙門。」

黎子何不好意思再拒絕，接過包袱，感激一笑：「謝謝。」

婦人愣住了，獃獃看著手帕不知道是接好還是繼續罵好，剛剛那一頓的確唾沫星子到處都是的，可是不這麼罵，能凶么？

「撞著我兒子連句道歉的話都不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兒子的腿都不能動了，那麼點破銀子吃頓飯都不夠，你打發誰呀？」一個肥肥胖胖的婦人攔住黎子何的去路，一邊說還一邊拿手推黎子何。

天空微亮，凌晨夕陽的第一縷芒光剛剛透過雲層，灑在雲瀲山頭的某些角落，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奇妙的光影，讓黎子何的眼亮了又亮，不是沒有看過凌晨的雲瀲山，而是不曾這般認真地欣賞過。

「啊？要參加啊，那子何兄我帶你去報名，走走走和-圖-書，順道請你吃一頓，答謝救命之恩。」

鄭韓君比起三年前個子高出許多，相貌除了更有稜角也沒太大變化，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笑呵呵地走到馮宗英身邊，撫了撫他的白胡：「馮爺爺快別生氣了，鬍子再白幾分可沒那麼英俊了。」

「還有，我兒子這腿萬一留下什麼毛病不能正常走路，娶不到媳婦，那就生不下兒子，哎呀呀，我這個兒子可是九代單傳啊，嗚嗚……」

「哎喲喲，我的兒喲，趕緊回去躺著。」婦人巴不得有個機會脫身，也顧不得其他人的眼神，抱著兒子匆匆走了。

黎子何不想下山第一日就惹出是非來，從腰間摸了點碎銀扔下，那雙手果然放開了，黎子何抬腳就走，肩膀被人一拍，又攔了下來。

那孩子還比較機靈，見自己娘吃了鱉，連忙爬起來，走到婦人身邊，抓著銀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喏喏道：「娘，我頭暈。」

「馮爺爺，子何兄可是沈醫師的大徒弟，當年我還被他救過一命呢，醫術當真是高明啊！」鄭韓君大拇指豎得老高，繼續道：「不過子何兄，你來太醫局作甚？來參加公試？」

沈墨見她踟躕，解釋道：「帶著吧，以後用得著。」

隨意找了家客棧住下，明日去太醫局報名參試，按例每年公試，除了太醫院內部學生，各地均有少許名額，當初黎子何拜在沈墨門下，也看中他在醫界的知名度，若無意外，不會排斥他這個徒弟才是，更何況只是參加考試，不是直接入太醫院。

「你這是要幹嘛去呢？」那男子仰著頭，高聲問道。

黎子何站在原地，想等沈墨進屋再走，可沈墨也定定站住，沒有挪步的跡象。

「誰說不用？」馮宗英見他越說越離譜，馬上打斷。

「師從雲瀲山沈醫師，這裡有舉薦信。」黎子何遞過手中的信，這人的官服一看便知是宮中御醫，若是得他同意，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黎子何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很平坦，一般男子十五歲便有喉結了么？這個問題黎子何倒沒想過，既然沈墨給她了，還是用上吧。

「小生黎子何，來報名參加兩日後的公試。」黎子何略一拱手，低聲道。

黎子何雖是收到他的眼色，仍是不著痕迹地避開，心道他居然還記得自己，拱手道：「鄭公子，多年不見。」

「小生是想參加兩日後的公試，還請馮……御史給小生一個機會。」黎子和圖書何盡量用誠懇謙遜地語氣，若是不能參加公試，他還真沒想到什麼辦法再進太醫院。

側眼掃到一個灰色身影撞過來，黎子何身子一讓，就聽到小男孩跌在地上的哭喊聲，隨即小腿一緊，低首見小男孩兩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腿：「嗚嗚，你撞傷了我還想走……嗚嗚……」

鄭韓君暗地瞪了他一眼，當我想抱你啊，這不是為了你演戲么？

黎子何並非太醫院的學生，也沒有御醫舉保，能否參加幾日後的公試還要看太醫院的監吏是否買沈墨的面子。

黎子何心下一喜，只要能參加公試便好，道聲謝轉身離開。

看門的是個中年男子，蓄著八字鬍，眼睛小豌豆似地，坐在小桌前隨意瞥了眼黎子何，見他年紀輕輕白白|嫩嫩的，有些不耐煩道：「沒有所屬地的醫官舉薦信，一概不收。」

黎子何靠桌坐下，打開沈墨交給她的那個包袱，一封舉薦信，一疊銀票，一隻木簪，還有一小團肉色的東西，黎子何拿起來細細打量，不由一笑，沈墨心思真是細密，連這個都想到了，是用特殊材質做成的喉結。

「這是……？」黎子何本來想著悄悄離開，沒料到沈墨會來送她，昨夜那番話說得夠清楚了，她從未把他當師父，既無師徒情誼，何須相送。

黎子何一路快步下山，正午時分剛好到了城門口，突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聽到嘈雜吵鬧的人聲，略微皺了皺眉，拎緊了包袱頭都不抬地一直向前。

「帶上這些吧。」沈墨手裡還有一個包袱，遞在黎子何眼前。

「大娘……」

婦人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看到黎子何抽出男孩的手拿脈，神色變了變，看了看圍觀的人群，又不好多說什麼。

「我說你，一看就是外地來的，不懂咱雲都的規矩，撞了人可不止要賠醫藥費，傷后的贍養費，這些天不能做工的工錢……」

「他沈墨不是鼎鼎大名，還高風亮節的？連著院史一職都不稀罕，他徒弟進了太醫院也是委屈了，還參加什麼公試，就在民間懸壺濟世不是很好。」馮宗英提到沈墨，臉都漲紅了，喘著粗氣說出這麼幾句話。

馮宗英不滿睨了她一眼，拿過李御醫手中的那封信，展開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素來聽聞沈醫師有名女弟子，倒不知他近幾年收了這麼個得意門生，信我看過了，你回去吧。」

黎子何身形一頓，停下腳，回頭看向聲源處，高hetubook.com.com高瘦瘦的男子，四十來歲的模樣，穿了一身深藍色官服，一手正指著他，快步走過來。

話沒說完，婦人扯著嗓子大喊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自己都說脈象不正常了，你那點銀子哪裡夠看大夫，診金都不夠給，還怎麼買葯……」

黎子何一聽他的語氣便知道不妙，言語間儘是對沈墨的諷刺和不滿，莫不是兩人有什麼過節？黎子何清楚馮宗英的性子，愛面子，記仇，固執，幾乎所有帶些本事的老者可能有的毛病他都有，當初自己是他寵愛的季黎，那些當然不在乎，可如今……

婦人總算是沒話說，拿著手帕抹眼淚，「嗚嗚」哭個不停，豎起耳朵聽黎子何有什麼反應，可是半天都沒聽見聲音，便一邊抹淚一邊抬著眼悄悄看黎子何，一看他正盯著自己，連忙放下眼皮。

「大娘，哭夠了么？」黎子何臉上沒有不耐，反而帶了些許笑意。

黎子何也不過十五歲，身子骨未長全，瘦瘦弱弱的，被推一下就退一步，終於等那婦人說完話，不緊不慢地從腰間掏出手帕：「大娘，先擦擦口水吧。」

黎子何卻是眸光一黯，果然，入了雲都，便會不斷遇到「故人」。

黎子何輕輕一笑，道：「小生是沈醫師的徒弟，手上有師父的舉薦信，不知可否報名？」

「外面這麼熱鬧怎麼能少了我呢！」鄭韓君理所當然地拍了拍胸脯，眼珠一轉，朝黎子何使了個眼色。

「都收拾好了？」沈墨不知何時早就站在前院，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頭淡淡問道。

婦人語塞，真是倒霉，遇上個這麼不怕麻煩的主，不就那麼點銀子么……

「嗚嗚……哥哥……」

中年男子低著頭想了半晌，最後提起桌上的毛筆邊寫邊搖手道：「進去吧進去吧，若是裏面的人同意了，再回來報名。」

黎子何一進屋就看到左側裡間擺了許多桌子，應該是供學生學習的地方，右側則是床和擔架，不出意外是供學生看病實習的地方。

馮宗英面色柔和了些，「嗯哼」了聲，「你出來作甚？」

雲彩移動，一抹殘光剛好浮在沈墨臉上，濃黑劍眉下面的清亮眸子正看著自己，淡淡的，又好似帶了些許看不明了的思緒，白皙的面，淡的幾乎不見血色的唇，乍一看去，宛若斂去所有世間浮華，卻沒有虛浮飄渺的疏離感。黎子何突然發現，共處三年，一直都是以沈墨身上的葯香味來辨認他，好像今hｅtuboｏｋ•cｏｍ.cｏm日才是第一次認真看清他的長相。

「大娘……」

「馮……」

黎子何低著頭往前走，只當什麼都沒聽見，這類騙局不說見過千次也有百次，人善被人欺，她不會再做一直退讓的所謂善者。

最後是那封舉薦信，黎子何抬起的手放了又放，最終還是決定不看了，畢竟不是寫給自己的。

收回目光，低首一笑：「我走了，不用多送。」

裡屋走出一年輕男子，淺紫緞袍，綉上疏密梨花，袖邊是鵝黃錦帶，一頭黑髮玉冠束起，洋溢著笑臉，走出來便讓人眼前一亮。

雲國太醫院新生入學，需經御醫舉保，聽讀一年後，考試及格者補為正式生。學生每月私試一次，每年公試一次，學品兼優者方可入太醫院，由醫童做起，能否晉陞為御醫，則憑各人本事。

黎子何此時也不知是喜是憂，一時語塞，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黎子何拿緊了手裡的信，繼續往前走。

正常人碰到這種事，還是個處事未深的小少年，不是嫌棄得扔點銀子完事就是急紅了臉與那婦人爭論一番，更有大打出手的，對婦孺動手，到了衙門更多了許多麻煩，事情鬧得越大，損失的銀子就越多，眾人打量眼前將事情處理得圓潤的少年，議論紛紛。

三年未曾下山，雲都沒有多大變化，街仍舊是那條街，人仍舊是那些人，不會因為少了某個人而有所改變，卻會因為多了某個人而掀起軒然大|波。

鄭韓君得意洋洋地向著黎子何挑挑眉毛，急急推著她出門：「走吧走吧！」

「哦？」男子聽他這麼說，仰著眉毛拉長音調，瞥了一眼黎子何手中的信便接過來。

再翻看銀票，不小的一筆數目，還夾了一張白紙，黎子何抽出來，上面工整詳細地寫了喉結的製作方法，黎子何還以為是沈墨給自己的信，一眼掃到結尾處，卻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連署名都沒有。

黎子何頷首，包袱裡帶了幾件簡單的衣服，幾本重要的醫書，一點碎銀，再沒其他了。本來她就是沒什麼牽挂的人，也沒什麼值得牽挂的東西帶上。

沈墨頷首，迎著陽光，眯眼目送她的身影漸漸遠去，驀地見她突然回首，小臉稚嫩，卻給人與稚氣截然相反的滄桑感，眉眼微彎：「若有機會，告訴銀兒我的身份吧。」

黎子何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著頭作甚？如今他也認不出自己。

「哎呀呀，子何兄！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緣分m.hetubook.com.com啊緣分，當年還未來得及報答子何兄的救命之恩……」鄭韓君好似十分意外地看著黎子何，張開雙臂就抱了過來。

來者正是現任太醫院院史馮宗英，年近六旬仍舊操持整個太醫院。黎子何還是季黎時，宮中三年，每日必來替她診平安脈，大小病也都是由他負責，他還是她臨舅舅的師父，因此季黎自小便認識他。馮宗英為人嚴肅刻板，卻獨獨寵愛季黎，即使她做了皇后，兩人也並未疏遠，感情猶如祖孫。

中年男子懷疑問道：「雲瀲山醫師沈墨？」

馮宗英顫了顫唇，白白的兩道眉毛糾結在一起抖了又抖，最終什麼都沒說，「哼」的一聲橫瞪了黎子何一眼，隨之手一甩，轉身走了，李御醫瞅了他倆一眼，也跟著走了。

「多謝！」黎子何再一拱手，一個轉身慢步進了不遠處的宅子內。

「脈象浮緊，是風寒之症。在下剛剛看過令郎的腿，並未傷到筋骨。剛剛那些銀子大娘還是抓些祛風寒的葯吧。」黎子何見大娘的聲音終於小了些，才緩緩開口道。

旁邊的馮宗英正想搭話，鄭韓君一拍腦袋，繼續道：「哎呀，瞧我這腦袋，子何兄那麼厲害的醫術，當然不用參加公試了……」

清脆的嗓音回蕩在山間，緩緩消散，沈墨還是目不轉睛看著前方愈小的身影，終於沉沉嘆了口氣，轉身關上院門。

太醫局算是太醫院在民間開設的學堂，以培養御醫為目的，每年限額招收學生，學生家中要麼得有銀子，要麼得有權勢，否則是進不去的。

黎子何匆忙回頭，伸手想撈住剛剛被馮宗英甩在空中的舉薦信，恰好一陣穿堂風，撈了個空，只看到信角零散幾句話，「當年晚生愚鈍」，「望不計前嫌」……

「正是。」黎子何心頭一顫，辨出了來者的聲音，連忙轉身，彎著腰低著頭，掩住臉上的表情。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早早起身，太醫局在城西街尾，徒步到那裡時正好開門。

被黎子何這麼一問，那婦人頓了頓，再掃眼看看四周圍觀的人，多數都在捂著嘴偷笑，頓時覺得沒意思。本來想逮住個外地人敲一筆，見他給銀子那麼爽快，當然不能錯過機會了，哪裡知道這人被她罵也不嫌吵，被人圍觀也不嫌難堪，被纏了這麼久也不見惱怒，硬是讓她接下來的法子用不上。

「正是。」黎子何謙遜道。

黎子何老實地垂眸，不稍片刻便聽到那男子和聲道：「去吧去吧，就說李御醫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