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長劍抽開，血肉崩離的聲音迴響在殿內，血流如注，雲晉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點明黃顏色，盡數被鮮血染紅，軟劍抽離的力度帶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撲倒，一聲悶響，晨露殿里儘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鮮血緩緩從他身上流出。
「我知道。」
「我姓謝。」沈墨簡單地回答。
「我見過你。」
雲晉言突然動了動，側過身子，嘴裏的血一口口吐出來，夾雜著臉上的淚落在地上，微微睜開雙眼，一片黑暗的霧氣。
殿內響起陌生男子的聲音，黎子何全部力氣都耗在那一劍上，此時渾身像被人從上到下重力刮過一般，使不出半點力道，耳邊嗡鳴，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邊跪著一名黑衣人。
「黎兒……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雲晉言的聲音又開始哽咽，身上的血緩緩滴下，頭髮沾著血絲貼在臉上，眼裡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雲晉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身子搖晃了一下，無奈笑道：「他若甘願放權，何須你在我二人之間周旋？你說這話，自欺欺人！」
「黎兒……」
伊人已去。
「然後呢？你季家永握大權，我做一輩子傀儡皇帝，溫香在懷夜夜笙歌與你長相廝守？」雲晉言原本輕緩的笑已經有些猙獰，粗重喘著氣。
早在東面小村時，讓沈墨給她各種藥草，知道雲晉言若是抓到她，會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讓殷奇拿來催毒的幾味葯，昨夜蘇白的血里，混雜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雜著藍顏花的毒會變成什麼模樣，可至少，能讓雲晉言失去反抗能力……
「等你。」沈墨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淺淡。
雲晉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閃著寒光的劍尖對著自己心口，持劍的手被曳下的大紅袖擺遮住，持劍人一臉決絕，突然迸發的恨意侵蝕整雙眼眸。
雲晉言眼裡閃過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語。
「哈哈，你說你愛我？」黎子何紅袖一甩，突地悲愴大笑，眼裡再次流出血紅的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流下，「你愛我愛到滅我全族？愛我愛到置我于死地？愛我愛到奪我親子？雲晉言！你敢說這是愛？」
黎子何急道：「你的傷呢？你的傷好了么？你怎麼知道我會出宮？」
「嗯？」
「我只見過他兩次，從他出生到現在……」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毒。」
沈墨腳步頓了頓，聽見他輕輕一笑，熟悉的淺淡聲音，「沒有。」
「黎兒，我……我問你一句話……最後一句……」雲晉言血紅的臉上扯出一個微笑，聲音沙啞，斷斷續續，「你……到底有沒有……有沒有愛過我？你說……你……你有沒有愛過我雲晉言？」
雲晉言仍是大口喘著氣，停住腳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卻黎子何所刺的傷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體內，強迫自己不要去管，只當神經麻痹，定定看著黎子何，拉出輕笑：「黎兒……能與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那一聲淺淡的話語，隨著旋風，回迴轉轉，「你的這輩子，只能比我長……」
黎子何抬頭看看藍天，乾淨，一絲薄雲都未見到，陽光很柔和，暖暖的。她笑著，麻木的雙腿踉蹌前行。往北，那個城門口，她記得。在那裡她第一次見到沈墨，那時他靜得好似冬日無聲飄落的雪花，蹲在她身前，放下幾兩碎銀，她便看到他略發黃的五指。再往北，她記得，是雲澈山，山上有各色花草，有舒適的小屋，在那裡她過了重生之後最為平靜的三年。她的腳下還是發虛，眼前漸漸攏起黑霧，使勁眨眨眼，將路看得清楚些。
雲晉言眸中光點驟然熄滅，全身似被重物擊中，顫抖著，無力地單膝跪地，看著碎裂的鳳印，全身迸發絕望之氣。
血紅的淚從眼角淌下，隨著大笑，黎子何臉上泛起詭異的紅潮，雲晉言臉上突然浮出驚恐，身上銳氣盡收，蹣跚著向前，驚恐道：「黎兒，黎
和圖書兒你的眼……」雲晉言身子又是一個踉蹌，晃動了幾步才勉強穩住，黎子何手一揚，斜手劈了一劍，雲晉言的身子，從右至左裂開長長一道，皮肉綻裂，鮮血噴洒出來，濺了些許在黎子何的紅衣上。
她耳邊嗡鳴眼前發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著北宣門就在眼前，耳邊突然響起輕喚，虛弱無力，卻執著執拗，一聲聲跟在身後，「黎兒……黎兒……黎兒……」
雲晉言身子微彎，撫住胸口，眉頭因為疼痛鎖在一起，目光愈發尖銳，嘴邊仍是輕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縱他對我無禮，容他三番五次鬧後宮，我敬他信他，結果他呢？暗中勾結季家舊部！我不過問他緣由，他不肯說，回了府便自行了斷，與我何干？他既想死，我為何要救他？」
黎子何腦中轟地一聲，雲晉言這三個字，斬斷她心中最後一根弦。赤紅的眼，突地流下眼淚，好似夾雜著鮮血般，殷紅的淚，淌了整臉：「你不信？就為這三個字，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會助你，不信季家會助你，不信馮爺爺不信姚兒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滿門為你鋪路，要所有人為這皇權陪葬……你還與我說，重新開始？你沒覺得？連天都在笑么？哈哈……」
黎子何眉目間黑氣愈甚，雙眼亦是愈發空洞，整張臉好似籠了烏雲，雲晉言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滿心滿眼皆是姚兒對著她笑若春花，突然渾身是血，握著她的手說她愛的人是曲哥哥。
「我說名。」黎子何有些不滿，本來嚷嚷的一句話，因著不夠力氣，虛弱得只剩喘氣。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裡見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側，甩掉雲晉言拉住她衣袖的手，雲晉言一個踉蹌，晃動了好幾步才勉強支撐著矮桌站穩。
聽到那一聲鈍響，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自己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雲晉言的血，她曾經至愛的血。
「其實，這一切，只因為我愛雲晉言對么？倘若我不曾愛過他，我不會嫁他，季家不會信他；若我不曾愛過他，即便滅我滿門，他只是皇帝，不是我的雲晉言；若我不曾愛過他，如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世事皆有因果，不是一個人的全對，也不是一個人的全錯，我既然愛過他，便該承擔愛他的後果，是么？」
春風夾雜著陽光的味道飄在鼻尖，還有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街道上各種食物的香氣，黎子何嘴角帶上笑意，原來，許多年未曾體驗過這些美好。
黎子何手持鳳印，紅衣染滿血漬，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污漬。再見鳳印，宮中竟是無人敢攔，所見之人無不停下腳步，駐足觀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後的人，臉色大變，慌忙跪下。
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裡血淚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紅，爹，娘，曲哥哥，林舅舅……聲聲凄厲的慘叫，一個個滾落的頭顱……
落地生花，鳳凰不再，血玉破碎。
「皇上！皇上！」魏公公跪在地上，拉住雲晉言的手，嘶聲哭嚷道，「皇上！郝公公走時千叮萬囑讓奴才好好兒照顧皇上，皇上莫要衝動啊！」
「拜你所賜！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給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淚，腳步向後，險些跌倒，單手俯在廊柱上，穩住身形。
黎子何厲喝一聲，傾身刺了過去，身子一晃，劍過胸膛，在心口處卻偏了許多，雲晉言沒想到他的黎兒當真下手，瞪大了雙眼，嘴裏吐出一口鮮血，雙腿再站不住，緩緩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黯淡，沙啞虛弱的聲音仍是喚著，「黎兒……我……我愛你……」
「呵呵，黎兒，你要殺我么？」雲晉言只覺得寒氣透過衣襟直刺心底，面色發白，卻是笑了起來，眸子里映著大紅的顏色，連寂寥都褪了幾分。
「強詞奪理！」黎子何眼裡一片猩紅，怒瞪著雲晉言，眼都不眨，手上軟劍向前，對著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這一劍，是你欠姚兒的！她身在宮中，為你所用，無用之日，和圖書拋棄之時，她未傷你半分，憂你安危送你解藥，你反將她一軍，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無心無情！」
徐徐的春風吹起雪白的柳絮，飛飛揚揚帶著塵沙，驀地，風大了起來，朗朗晴空下絮夾飛沙，旋轉著漸漸飄遠。
旭日已經露出整張笑臉，紅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紅的雲彩。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嘗信過誰？你不信旁人卻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說，是顧衛權逼你？除季家你說是謝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兒你說是顧家逼你！我問你，倘若你沒有野心，哪怕稍稍放點消息給爹，讓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雲晉言的臉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滾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來，任由劍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數十年來未再流出的眼淚滾滾而出，「黎兒……我愛你啊……」
黎子何雙眼緩緩闔上，眉間嘴角滿是笑意，血紅的淚，卻沿著眼角滑下，浸在沈墨衣領上。
「放我走！」
雲晉言緩緩挪動步子靠近她，一面虛弱笑道：「好，看完姚兒了，你看，天亮了，我們去接一一。」
夜晚的風，突然變得凈涼起來，晨露殿的窗未關，涼風直入，吹起帷幔輕盈舞動，榻上原本相擁的二人，只餘一人身影，雲晉言覺得冷，收緊了手臂，手上卻是一空，猛地驚醒，睜眼，鼻尖還有淡淡的女子香，榻上卻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塊，空落落的。
「沈墨，我想見一一。」
嫣紅的身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春日陽光正盛，微風拂過，留下身後一片血淚。
雲晉言渾身一顫，眼中淚水不停，對著黎子何的劍尖一步步地靠近，隨著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剮，朦朧的霧眼，兩張臉變幻著，一會兒是黎子何流著血淚，猩紅的眼裡是滔天恨意，一會兒是季黎對著他笑，左臉的梨窩小小的，乾淨的眼裡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去看姚兒了。」黎子何聲音冰冷，微微闔目，長長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氣，沾了些許濕意。
鳳冠已備好，太子詔書亦已寫好，他們說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從西南回來之後，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會讓黎兒走，即便燃盡生命最後一絲力量。
黎子何乾澀的眼驀地濕潤起來，壓住喉頭腥甜，哽聲道：「爹已經允我回鄉歸隱，只等我腹中胎兒落地，見外孫一眼，你連一個月都等不了么？即便爹不放權，爹若有錯，你秉公執法我絕無怨言，你為何要狠絕到誅我九族？」
「我說過，有我在，你不會死。」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雲晉言放開屏風，繼續挪動步子，不足三步，腳下懸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萬蟻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癢又疼，說不清的感覺從腳底往上攀爬，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雲晉言握了握拳，想要撐起身子，卻因為疼痛縮成一團，睜開微紅的眼，環顧四周，沙啞的聲音輕輕喚著：「黎兒……」
馬上翻身坐起，腦袋昏沉，眼前一陣濃黑，一陣赤紅，使勁搖了搖腦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滾開來，卻也顧不得，隨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腳步虛浮，蹣跚著往前走了幾步，扶住屏風，穩了穩步子，抬眼看去，燭光已滅，滿室清寧，星光從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內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彎月沉沉掛在東面，未見曙光。
雲晉言臉上透著黑氣，只有一雙眼，看著黎子何閃著光亮，微微傾身，抱住她，腦袋擱在她頸間，輕吐出一口氣，柔聲道：「黎兒，昨夜你應過我，我信你。」
「我不是你的黎兒！」黎子何睜大了眼，聲調狠絕，手裡的鳳印已經割破頸脖，血順著鳳凰的翅膀緩緩流下。
「我不信你！」冷冽的聲音，黎子何眼神一凜，一手推開雲晉言，一手抽開他腰間軟劍，銀白的劍微微閃著寒光，帶著些許晃動，指向雲晉言。
伊人已去……
黎子何回頭，眯了眯眼，不遠處，血色的影子一點點走近，身後留下一串血紅，身邊之人慾扶，不知他htｔｐs://ｗwｗ•heｔｕｂｏoｋ.com.cｏｍ何處來的力氣，推開繼續向前。
「我來解。」
軟劍彎起，劍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開，冷笑道：「想就這樣死？沒那麼容易！」
「笑話！若非鄭穎如此蠢頓，又是你能輕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讓你更易掌權，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頭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劍，從雲晉言的胸前滑過，由左至右一道傷口，和剛剛那道交叉，迅速將雲晉言的明黃衣袍染作鮮紅。
黎子何撐起腦袋，蹭到沈墨臉頰邊，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笑道：「沈墨，我還有你。真好。」
黎子何沉默，睜眼看了看天空，朦朧的血色中透著明媚的藍，一排大雁往北飛著，緩緩滑過眼際，黎子何眯了眯眼，靠回沈墨肩頭，「沈墨，我知道你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了。」
「黎兒，我說過……要走，不可能。」
「黎兒……你……你說過，左手連接人的心脈？可對？」雲晉言眼裡騰起霧氣，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刷掉凝固的血，喘著氣，緩緩道，「我心負你，我對不起你，我償還給你！」
「那你為何向先皇求婚？」
驀地颳起一陣晨風，清涼的氣息，帶走些許血腥味道，黎子何木然地放下頸問鳳印，蒼白的雙唇輕輕吐出，「我，不是你的黎兒！你的黎兒……被你親手殺了！」接著扯出詭異的輕笑，拿著鳳印的手高高揚起狠狠地砸下。
黎子何覺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為何還在執著原因？奮力抬起手臂，看準他的胸口，憤恨一個翻身，艷紅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絕美的夜花，星點血滴濺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這一劍，你欠馮爺爺的！馮爺爺教你長大，待你如嫡孫，幾十年來在太醫院盡心儘力，你逼他自盡，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他說著無助地看了看四周，一個側身，抽出身邊御林軍隨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皇宮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御林軍分道而立，魏公公跪在地上，雲晉言渾身是血一瞬不瞬，凝神看著黎子何，黎子何手持鳳印放在頸邊，眼裡是一片空洞。
說話間，人已蹣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仍是對著雲晉言：「我說過，爹會放權……」
「以後可以常見了。」
「沈墨，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黎子何突然想起什麼，半眯著眼，悶悶道，「你以前……見過我么？我還是季黎的時候……」
殿內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渾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識脫離身體，雲晉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麼，突然亮了起來，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氣由腹中上涌，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噴在地上便凝住。
毫不猶豫舉起手中的劍，對著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劍，厲聲道：「這一劍，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拋棄，頑強存活，卻是在棺材里呆了近七年，不見天日，生生毒啞！即便知曉他的存在，還能拿他為人質威脅與我，你，何以為人父？」
她麻木地動了動五指，木然舉起手臂，指住雲晉言胸口。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動，雲晉言只當未曾看見，自己伸手拔開人心口幾分的斷劍，血又涌了出來，雲晉言拿手捂住，轉眸看向黎子何，眼裡瞬時騰起一片柔氣，蹣跚著靠近，哽咽地喚道：「黎兒……黎兒你可解恨了？你莫動，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兒，我愛你啊……」
雲晉言再次撐著站起來，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們百般欺瞞，一一何須受此大苦？你們不信我，人人都以為我喪心病狂狼心狗肺，可當年要得顧衛權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兒剛入宮便如此失勢？」
「皇上……皇上不可再……」
「我不信。」雲晉言面上陰冷，看著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輕輕一撇，打斷黎子何的話。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鳳印被舉在頸間，振翅高飛狀的翅膀對著頸間大脈，眼裡一片平和*圖*書靜。
黎子何渾身的力氣早已被抽盡，眼前清晨醒目的陽光漸漸暗淡，最後的意念支撐著雙腿不斷前行，直瓊門，北宣門，她要出宮。
黎子何拿著風印的手不曾放下，冷眼看著他。
沈墨輕輕地笑道：「謝言墨。」
「沈墨……」黎子何的聲音哽住，擁住沈墨的脖子，腦袋靠在他肩頭，溫熱的淚水淌下來，「你怎麼會在這裏？」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覺到它啃噬心口，侵蝕大腦，眼前又開始一陣陣的紅黑交替，不時閃現白光，雲晉言竭力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涼滲過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閉嘴！」
黎子何持劍的手僵住，眼前驀然浮現雲都街頭，雲晉言傾身在她耳邊，熱氣噴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試探著問：「黎兒，嫁我可好？」
說話間，眼前恍然浮現爹娘的臉，一個厲聲喝她回房撫琴，一個柔聲喚她多喝些補湯，還有曲哥哥，突然竄到她身後，猛地拍她的肩膀：「來抓我呀來抓我呀……」
雲晉言嘴角突然滑出輕笑，聲音很低，在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開宮門。」
「傷無礙。我等著，一日不出等一日，一月不出等一月，一年不出等一年。」
黎子何嗤笑，移動劍尖，媚聲問道：「殺你？不，你說，從上到下，我先割你哪裡？」
「嗯。」
「滾下去！」雲晉言臉上，只有雙眼看得清顏色。他血紅的眼睛掃過黑衣人，高聲呵斥。
他說話間，右手持刀高高舉起，左手微抬，手起刀落。眾人之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銀光，無不閉上雙眼，緊接著聽到大刀落地的聲音與苦苦哀求的聲音。
「嗯，他在雲澈山等我們。」
軟劍舞動，雲晉言的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看都未看傷口，好似感覺不到疼痛，疼惜看著黎子何，笑容恍惚，聲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無可退，他可會扶我上位？他若放權，會力推鄭穎這個沒用的丞相？表面放權，實則收權！若非我籠絡鄭穎，我仍是季寧手下的傀儡皇帝！」
黎子何幾乎無法呼吸，猛地閉上眼，狠狠地抽出斷劍。雲晉言身上的血似是流盡，再不似先前那般洶湧，隨著斷劍的抽離，他跌倒在地。
雲晉言的笑容溫柔似水，撐著身子站起來，微微前傾，抵住劍尖，笑道：「隨你，黎兒，只要你在我身邊，隨你。」
沈墨濃黑的眸子，帶上些許笑意，被密長的睫毛掩住。
「我信你。」
雲晉言直直看著殿頂，眼裡霧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動，撕裂般的疼痛便閃遍全身，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雙手不受控制般無力。
雲晉言帶著安心的笑，身子不穩，仍是想著拉住她，卻只扯到衣袖，勉力柔聲道：「黎兒，你去哪裡了？」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凈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斷劍，極為艱難地爬起來。她憤恨地看著雲晉言，冰冷劍尖一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雲晉言臉上一片凄然，顧不得身邊的魏公公，獃滯地看著黎子何，幾近絕望地輕喚，「黎兒……你，你留下……留下可好？」
「可是，沈墨，我……快死了……」
嗜骨疼痛之後是渾身酸軟，雲晉言只慶幸終於恢復些力氣可以坐起來，殘餘著血跡的唇微微勾起，撐著雙手想要站起來，穩住雙腿，腰還未站直，眼前閃過火紅的身影，心頭一喜，微微笑道：「黎兒……」
「這一劍，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雙唇發白，黑眸墨潑一般，沒有半絲光亮，死死盯著雲晉言身上的傷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權之勢，你恩將仇報，誣他叛國，趕盡殺絕！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傾心相助，你設計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親，傾力相助，你不仁不義，誅我九族，上萬性命，你拿什麼來賠？」
雲晉言雙眼微微睜著，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著黎子何的回答，只見她神色莫名的輕笑中，雙唇微微顫動，清冷的聲音，「季黎的一生，真是個笑話！」說話間人已轉身。一抹艷紅，蹣姍著遠去。雲晉言m.ｈetuｂoｏｋ•ｃｏm•ｃｏｍ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隨著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牽扯，深吸一口氣，運氣最後一絲內力，爬起來跟上，身後一滴一滴的血，染紅宮道。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百官朝拜，他登基為帝。紅燭帳暖，他親手將鳳印放在她手裡，柔聲承諾，今後，你便是我的唯一。伊人嬌羞，她依在他懷裡，接過風印，甜甜應諾，「鳳印為證。」
黎子何飄散的神志被拉了回來，身子驀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紅褪下，舉著斷劍的手，好像瞬間無力，頹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輕笑，似譏諷又似自嘲，手一揚，染著血的斷劍隨著飄揚的紅袖離開手心，被拋得老遠。
黎子何站住，靜靜地看著他拖著步子離自己越來越近，臉上的血已經凝固，艱澀地扯出一個笑容，微啞的聲音輕輕道：「黎兒，天……亮了……你說，你說我們一起去接一一的……」
會拍著她的腦袋喚她「丫頭」的馮爺爺，會與她爭吃糖果的馮爺爺，會為她進宮編造各種理由哄騙爹的馮爺爺，曾經生動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裡只剩下臨死前的一片灰白。
黎子何的眼淚流得更凶，蹭了蹭沈墨的肩，迷濛中看到月白的長衫被自己的眼淚染作紅色，閉上眼，哽咽道：「沈墨，我中毒了……」
「沒。」
陽光很暖，沈墨身上的葯香蓋過黎子何身上的血腥味道，黎子何覺得安心，眼前很黑，可她仍舊覺得世界很明亮，趴在沈墨背上，身子隨之一上一下，輕輕的腳步聲，溢柔地拍在心底，如有節奏的韻律，讓人想要依靠著，沉沉睡去。
記不得走了多久，眼前光線愈暗，幾乎見不到光亮，雙腿一走一軟，耳邊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黎子何艱難挪著步子，很慢，仍是憑著直覺，盡全力向北，即便是死，她也想離沈墨近點。手中驀地一暖，淡淡的葯香，黎子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反手緊握住那手腕，身子被人擁住，隨即被人背起。
雲晉言腳步驀地停住，急道：「黎……黎兒……你莫要，莫要傷了自己……」
黎子何舉劍，瞬間，那些記得的，遺忘的，哭過的，笑過的，幼時的，少時的，所有酸甜苦辣愛恨仇怨在腦中爆炸，匯聚在那一劍中，整個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顧一切刺了過去。劍入血肉的聲音，緊接著「吭」地一聲，劍被人用暗器折斷。黎子何身上力道沒了去處，向前傾倒，跌在地上，胸口悶氣再憋不出，「哇」地吐出來，一大口黑色的血。
黎子何不知何時換上一身艷紅長裙，蒼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間好似雜了一團黑氣，眸光沉澱，靜如止水，站在殿門旁邊，看著他，淡得沒有顏色的唇微微拉開。
黎子何對上他的眼，笑，大紅的衣裳更是顯得臉色蒼白如紙，笑容里的譏諷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里，聲調怪異：「你覺得我們還會走么？」
黎子何轉身，離開，雲晉言染著血的長睫徐徐顫動著，闔上雙目，對著黎子何的背影，雙膝無力地跪地，靜默無聲，滌清的淚串串滑下。
「想與我死在一起，你沒資格！」黎子何血紅的眼閃過凜冽寒光，舉起手中的劍，指上雲晉言的心口，揚眉輕笑：「這是你，欠我的！」
「我真沒見過你？」
說完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來，姚兒的臉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兒，慢慢從棺材里爬出，一點一點，抬頭，蒼白的臉，淺淺笑著。她質問雲晉言何以為人父，自己生而不養，又何以為人母？
雲晉言輕輕抬頭，臉上並無愧疚，看著緩緩升起的旭日，眯了眯眼，輕輕一笑：「她身為你的貼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龍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過，便不可原諒，我為何要留她？」
黎子何知道自己此時渾身是血，定是嚇跑不少路人，無聊地想著，正好，行起路來更加方便。
黎子何仍是覺得有些不解，腦袋卻開始有些昏沉，緊緊抱住沈墨，怕一覺醒來他便不在似的，又想到什麼，欺到他耳邊，「對了，你還未告訴我，你原名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