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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以後，突然多起來的人，都散了。我又回到原來的日子，可郝公公再也不說離開的話，姚姨也再也沒來看過我。

我不知道在小盒子里呆了多久，久到我覺得呼吸困難，甚至隱隱約約看到娘的影子，她和太爺爺說的一樣，穿著火紅的衣服，對著我笑，她說我不能睡著，要一直醒著，醒著等她來接我。

我經常一個人躺在小盒子里，想著郝公公教給我的東西，他說得最多的，是這個世界很複雜，人會被迫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為了一些想得到的東西，放棄已經擁有的東西，譬如我很想走出這個盒子，這樣有可能永遠離開太爺爺或者姚姨，這個時候便要有所選擇，有所放棄。

隱隱的，我知道是我害了太爺爺，因為那天下午，姚姨和太爺爺剛剛離開，郝公公沒及時回來，我偷偷的，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窗，我很冷，陽光很溫暖，我想，被陽光照一下，我的病就好了。

他站在窗口，背著光，看不清模樣，可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安心，我想，要是能永遠這麼暖和該多好。

我的病也越來越厲害，因為關在盒子里的幾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我想，如果我可以說話，當時肯定會喊出來：「不要動我娘！」

接著我看到一隻手，蒼白，卻很修長，微微顫抖著，慢慢伸到小盒子里。

姚姨和太爺爺很少來看我，有時候一個個來，有時候一起來，每次都會帶很多東西過來，我最ｍ.hetuｂoｏk.coｍ.coｍ喜歡太爺爺的糖果，那個味道，太爺爺說，叫甜。

郝公公會定期帶我出去沐浴，外面那個世界有條河，他們說，河裡的是水，可以將身子洗乾淨。

我總是握著姚姨的手，遞給她一顆糖，我不知道姚姨說的恨是什麼，可是郝公公教過我，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他說恨是不好的東西，所以我想跟姚姨說，我給你糖，你把恨丟掉吧。

我在小盒子里發抖，被褥很厚，郝公公說是姚姨特地為我準備的，很保暖，可我還是一直發抖，因為從來都很安靜的地方，突然來了很多人。

很久很久以後，我知道，我娘沒死；很久很久以後，我離開我的小盒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後，我窩在娘的懷裡，很像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柳芽初露，細雨迎著風飄灑下來，我跳下娘的膝蓋，牽住她的手，回頭輕笑道：「娘，下雨了，我帶你回家。」

我對著他笑，因為我不會哭，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不能說話，可以聽別人說話，不能出盒子，其實我一個人，要那麼大的世界做什麼？經常生病，可病了，才能經常看見姚姨和太爺爺，現在太爺爺也不在了，可是他和娘一樣，在我胸口那塊地方，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和我呆在一起最久的人是郝公公，他不知從哪裡弄來食物給我吃，冬天會記得替我加被褥，換下的衣服，也不知被他拿到哪裡，下次過來，和圖書又乾淨了，他還會教我寫字，教我很多沒見過也沒聽過的東西，只是我不太敢親近他，因為他很少對我說其他的話，即使說話，也很恭敬。

郝公公驚慌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下，抱起我到小盒子里，他說，不管發生什麼，一定不能出來。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娘，除了夢裡的娘，他是第一個對我笑的人。

郝公公總說，我的世界很小，每到這個時候，我會看看從有記憶開始就獃著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大盒子，裏面放著小盒子，小盒子里，住的是我。

我喜歡他們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雖然每次出去都是夜晚，我還是能看到一些，那個時候我就會同意郝公公的看法，我的世界，真的很小。

我怕他會搶走娘，差點從盒子里鑽了出來，可是我突然想到姚姨的話，她總是摸著我的心口，說娘在這裏，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娘被我裝在心裏了，所以他拿不走的。

能不能說話，我不太在意，反正沒人對我說話，而且，我喜歡聽別人說話，譬如姚姨和太爺爺。

不對，不止是我，還有那個瓷罐。郝公公說，那是我娘。

娘是什麼？我不知道，可有它和我一起，即使冬天，很冷很冷的時候，我也沒覺得特別冷。

這種爭論持續了很長時間，終於有一天，我記得那是冬至，晚上很冷，可我知道姚姨和太爺爺會過來，他們說，冬至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那一天，姚姨終於沒有反對太ｈtｔｐs://ｍ•hｅtｕboｏｋ•ｃｏｍ•ｃoｍ爺爺的話，摸著我的腦袋說，該離開了。

這個時候盒子打開了，郝公公驚慌地塞給我很多吃的，偷偷帶我解決內急，又匆匆走了。

我又回到小盒子，這樣的日子循環往複，我在小盒子里，頂著盒蓋寫字，想著太爺爺跟我說過的娘，還有夢裡她對我的笑，還有姚姨說的，馬上就可以離開。

這麼想著，我老實呆在裏面，靜靜看著那隻手，我以為他會拿走娘，可他的手，只到了罐口，連娘的名字都沒觸到，便停下了。

他擦掉眼淚，真的對著我笑了。

我知道，說這裏小，因為外面很大，這個盒子外面很大。

姚姨又哭起來，她說不會，她說我是她最寶貝的一一，永遠不會離開我。

我終於把身邊唯一不哭的人也弄哭了，郝公公時常看著我，看著看著便掉下淚，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縮在角落裡，想著那個人看我的眼神，覺得很害怕。郝公公回來的時候，我扯著他的袖子，在空中比劃，我說我不乖，被人看到了。

只有他們來了，大盒子的窗才會打開，陽光照進來很暖和，從窗里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很多顏色，藍色，綠色，紅色，黃色……可是關上窗的時候，我只能看到黑色。

姚姨說，我是很多人的唯一，所以叫我一一。

我很想告訴他，只要能和姚姨和太爺爺在一起，不管給我什麼，我都不會出去的，只是我不會說話。

我只見過姚姨，太爺爺httｐs://ｍ•hｅtｕｂook.coｍ•com，和郝公公，還有那個有些陰冷的人，記得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這個世界加上我，也只有四個人而已，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世界。

他們說的什麼，我沒有太理解，只能猜測著，他們在爭論，太爺爺想要姚姨和我一起出去，姚姨不肯，她說不願冒險，沒有萬全保障，她不會動手，姚姨還說她恨，恨這裏所有人，要他們不得安寧。

他遞給我一個小瓷瓶，說是糖交換的，我知道那個裡面是葯，可我覺得，那葯一定是甜的，因為糖是甜的，換回來的東西，也該是甜的，不是么？

本來還有些迷糊，寒風一吹，燈光一照，我馬上清醒過來，然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飄在鼻尖，很久以後，我知道，那是酒的味道。

我遞給他一顆糖，太爺爺說，甜，是會讓人笑的，儘管姚姨拿著糖，太爺爺拿著糖，郝公公拿著糖，只會哭得更厲害，可我覺得太爺爺不會騙我。

我聽到那人嘴裏一直喚著「黎兒」，於是想到我娘，我娘叫季黎，他在喚的，應該是我娘吧。

以前郝公公經常教我，不能隨便開窗，這是我第一次不聽話，於是我看到了那個人，長得比姚姨好看，可是讓我覺得更冷，連忙關上了窗。

後來他走了，我又回到小盒子里，比起外面，那裡還是很暖和的。

我很高興，可想到郝公公說過的話，我用手比劃著問姚姨：「我會永遠離開你們么？」

幾天以後，我的世界終於看到第五個人。

姚姨沒離hetubook.com.com開，離開的人是太爺爺。

後來的幾日，他們來得多了，太爺爺對姚姨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在這兩日，說要小心些，不可露了破綻。

郝公公說我不可以被其他人看見，我點頭，郝公公還說，我現在要一直留在小盒子里，我點頭，我知道，不聽話，會害得他們永遠離開我，譬如太爺爺。

好似過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個瞬間，盒蓋猛地關上，我的眼前，又只剩黑色。

我記得郝公公教過我，和甜相反的，是苦，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喝的葯，是苦的。

說到我不會說話，姚姨每次都會哭，太爺爺則很歉疚，他們都說，再等等，會好的。

果然，他也哭了，我總是惹得人哭，而我，只會對著他們笑。

我再一次被關到快要無法呼吸的時候，盒蓋又被打開了，猛地一陣光亮，差點刺到我的眼，大盒子的燈，居然被點著了。

當時我很高興，以為郝公公終於回來了，可又害怕起來，郝公公從來不點燈的，所以我蜷縮在小盒子里，仰頭看著外面，不敢動。

姚姨和太爺爺總是怕我生病，其實我不怕，生病的時候才能經常見到他們，姚姨會把我抱在她懷裡，比我的小盒子暖和多了，太爺爺會跟我講我娘小時候的事，這樣我才知道，我娘不只是一個小罐子。

他還和郝公公說了很多話，我聽不太明白，可有一句我懂了，他還會回來看我的。我很高興，因為他和娘一樣，會對我笑，而且，他和娘一樣，名字里有個「黎」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