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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為什麼她才失去兒子，又要失去母親？！

唐風華在床邊坐下，握住女子冰涼的手，柔聲道：「娘，你告訴我，你從不曾做過傷害我的事，是不是？」

「娘！你要說什麼？」唐風華揮袖拂掃那些蟲子，不嫌噁心，只覺心顫。這是瀕臨死亡的跡象，她心底清楚，卻無法接受，「不要說了！很快就有人來替你解蠱，你留著精神，不會有事的！」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們早就相識？」唐風華難得多事，微微一笑，做八卦好奇狀，問道，「何時認識？如何相遇？說與我聽聽可好？」見過太多生死離別，悲歡離合，她很希望她身邊的人能有好結局。

她才踏出一步，床上女子嘴邊血絲流淌，猶如一條細線，接連不斷地淌下，染紅錦被。女子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眸光仍舊麻木無波，只有鮮血源源不斷地從嘴裏流出，似無止境。

「娘？你說話了？！」唐風華震驚，激動地緊捉住她的手。

唐風華看著她，幾近心碎，忍不住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娘！我知道，我知道！你沒有不要我，你沒有傷害我！我相信，我相信！」

唐風華心中失望，收回了手。軒轅澈把朱有成的處斬日期一再拖延，但此次回朝，怕是再拖延不得了。

唐風華心神震蕩，急喊：「娘！娘！你撐著，我去找太醫來！」

朱有成額角暴起青筋，陡然發怒：「你還愛著姓唐那人！你到死也愛著那人！我不需要你的『我不怪你』，寧可你恨我！帶著刻骨銘心的恨，你去吧！」

「當時並無法預料你會遇上你師父，也估計不到他肯救你。」軒轅澈神色淡淡，墨眸柔和而深邃，沒有一絲後悔和怨言。無邪說過，風華的心疾嚴重，雖有強勁內力護體，但也撐不了幾年。他能為她做的不多，這一件事，原就是欠她的。

看他疾步而去，她折回廂房，守在床邊。

船廂里，唐風華躺在榻上，黛眉緊皺，似乎極不舒服。軒轅澈取來旋花藥丸給她服下，留在旁側守候。

軒轅明翰一身樸素便服，溫和面容倒真有幾分疲憊，揉揉眉心，回道：「不在其位不謀其職，我這回才切身知道陛下日理萬機，過的是非人生活。」

女子眼睛幽然睜開，瞳仁漆黑，空洞麻木。

唐風華怒極甩開他，扶起女子，一掌拍在她後背，源源不絕的真氣灌入。但是，真氣如入虛無的大洞之中，不起半點迴響，女子蜷縮傾斜，不停抖動，口中溢出的鮮血更加艷紅，摻雜異物。

軒轅和圖書明翰靜聽，眉頭越皺越緊。如果他沒有認錯人，她就是當日的秦晨曦。如此說來，她對他說過的話，全是謊言！

二十多年前風姿絕代、艷絕當世的女子就這樣凄慘無匹地死去。

徒留秦非晚站立原地，無言苦笑。都說出來了，可是他已經不會原諒她了。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軒轅明翰率先打破寂靜，冷冷出聲。

軒轅明翰忙擺了擺手，彷彿見到燙手山芋一般：「還是讓陛下繼續辛苦吧，我沒這野心，也沒這能耐。」

仿如毒咒，風瀟瀟停止嘔血，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斷了氣息。

軒轅澈特地安排的御醫就住在隔壁廂房，聞聲急匆匆跑來，慌忙問道：「出了何事？」

「師妹！你回來了！」花廳中，溫潤的嗓音響起，難掩驚喜。

十日後，他們抵達帝都。

聽他說得委屈，唐風華莞爾，道：「他還想把帝位傳給你，看來你是樂於偷閑之人，不屑這帝王寶座。」

唐風華含糊地「嗯」了一聲，眼角微濕，一滴淚水悄然沒入被褥之中。她這一生，很少哭泣，自幼就倔氣堅強，認為流淚是軟弱的人才做的事。可是，是否她越堅強，上天就給她越多的考驗？如果她軟弱一些，依附寵愛她的男子而生存，會不會活得輕鬆無憂許多？

女子分明已彌留，只剩半口氣懸吊，卻好像不甘合眼，死死掙扎強撐著。

那老御醫不及回答，只見床上女子翻起眼白，渾身痙攣，極是嚇人。

「莫急，我馬上進宮，你先看著你娘！」他口氣沉穩，唐風華稍覺心定，狂躁之氣略微平復下來。

那一次重傷，她心力交瘁，沉沉昏迷多日。她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欺騙了自己所愛的男子，這般無恥卑賤的她，還有何臉面留下，接受他的溫柔對待？

一室腥味，血液和蠱蟲的腥膩腐臭交雜，令人作嘔。

「我自小跟著我爹習武，他脾性暴躁，動輒打罵，到我十五歲那年，便偷偷離家出家。當時起義軍招兵，不限男女，於是我入了伍。」秦非晚低頭看著地面，緩緩道，「後來發生唐將軍被軍法處置的事，我心灰意冷，同百勝軍先鋒軍一起隱退，回了家。」

「風……」女子嘔血，發出一個模糊的單字。

唐風華不敢離去，只得揚聲大喝：「來人！快來人！」

軒轅澈另一隻手撫摸她的髮鬢，低頭在她發上親了親，輕聲道：「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還有我。無論你要不要，我都在。」

「是為了給我製藥？」唐風華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ｏｍ•coｍ仰眸凝望他，低聲詢問，「痛嗎？」

「秦姑娘，難道我們曾經相識？」軒轅明翰一眼睨去，輕嘲地彎起唇角。

唐風華頭皮發麻，心裏一絲絲恐懼逐漸升騰。蠱術……娘的時辰到了嗎？

她神智混沌多年，不知外間變化，更不知朱有成早被制服，堅持執著地重複同一句話，「放過風華……求你放過風華……」

「華……」女子臉上和頸邊都爬滿了蟲子，她整個面孔扭曲駭人，極費力地吐字，「娘……沒……」

「如果有誤會，不如一次說個清楚吧。」唐風華站起，聲音清淡，卻含感概，「待到心結變成死結，再也解不開時，只會傷人傷己。」

「不認識。」軒轅明翰淡聲回道，隱約帶著一絲冷意。

望著她白如薄紙的臉龐，唐風華心底微疼，伸手撫摸她失溫的臉頰，自語說著：「我已經失去了兒子，失去了摯友。娘，你不會也像他們一樣殘忍的，對嗎？」

軒轅明翰一言不發地聽完，站起冷冷淡淡地凝視她，甩袖離去。

秦非晚猛一抬頭，怔怔看他。

在焱烈的精心安排下，回帝都金陵的路程十分順利。唐風華把百勝軍留給焱烈，那些鐵血漢子都是軍事奇才，若因她而埋沒委實可惜。她無私心，只想他們施展深藏心中多年的抱負。此次金朝攻打源朝，必是持久戰，如果可以拓展國土，將來百勝軍的將士必然封侯晉爵，成為朝廷的中流砥柱。金朝廟堂也可換血，內政一旦清明，昌盛安泰之日亦不遠矣。

唐風華素來聰敏，只需一言半語，就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無歡害死了柏兒，雖是無心之失，卻也是對她造成無可彌補的巨大創傷，而她對無歡的恨意並不深沉，反倒對軒轅澈長年記恨。為什麼？是因為愛之深，恨之切么？

人們對於自己所愛之人，總是有諸多要求，甚至苛刻。越親近，越在乎，越嚴苛對待。想不到她也脫不了俗，與世間一般女子無異。

唐風華進了一間布置雅緻的廂房，紗幔垂墜的床上，一個女子靜靜躺著。

從未如此嚎啕的痛哭過，唐風華從容的姿態不再，抱著女子痙攣至無力的身子，痛聲大哭。

「我被一個好心人收留，過了一年安穩日子。」她舉眸看他，心中浮過酸澀之感，輕輕道，「我爹不知從哪查到我的下落，暗中潛入，非要捉我回去嫁人，換取聘禮。我抵死不從，他一劍刺傷我，我趁他得意之際，奮起殺了他……」

唐風華不作聲，默默地把臉龐枕在他和-圖-書寬厚溫暖的掌心。這是她第一次這樣主動，或許近日經歷了太多生死變故，令她的心疲憊痛楚不堪，不由流露出幾許脆弱。

府中下人奉上茶水點心，伶俐地退下。花廳里，兩人落座，一人侍立唐風華身後，垂首斂目，神情黯然。

王府中的下人受了驚嚇，急忙跑去稟告王爺。軒轅明翰趕來時，見唐風華眼紅似血，神色暴戾，立刻一掌按在她的肩頭，沉沉穩住她的躁動。

秦非晚一愣，抬起眼帘，本能地瞄了軒轅明翰一眼，又飛快垂眸，訥訥道：「不用了，姑娘，非晚不累。」

唐風華半闔著眼睛，忽然瞥見他垂放在榻沿的手，衣袖微倦，一道疑似傷疤的痕迹露出來。她伸手把他袖子上擼，結實的臂膀顯露，她心中陡然一震！

秦非晚安靜半晌，突然啟口道：「我爹和我娘都死了。」

「呵！」軒轅明翰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軒轅明翰皺眉，她這話是什麼意思？當初她便說自己是孤兒，被一名劍客收養。那日她遭仇家追殺，恰好被他撞見，順手救了她。見她無處可去，就留她在府中暫住。

女子忽然嘴角撇動，抽搐似地歪斜，唐風華一驚，即刻捏住她的手腕脈搏。脈動異常，急促奔騰，似血脈要衝出皮膚，爆破而亡。

「如果你能原諒花無歡……」軒轅澈低眸看她，輕柔拂去她垂散臉頰的髮絲，停住了口，沒有說下去。

女子毫無反應，連眼珠子都不轉動。

「師兄，辛苦了。」唐風華風塵僕僕，不過精神尚好，對軒轅明翰揚唇一笑，「這些時日你要代理朝政，怕是累壞了吧？」

軒轅明翰面上神情略有波動，目光晦暗些許，沉聲道：「我曾有一顆雪靈丹，千辛萬苦尋來，是給我心儀女子救命之用。倒不知此事與秦姑娘有何關係？」

「何必呢？」她幾乎是嘆息著輕喃，「師父贈我真氣，我的心疾不會再輕易發作，其實你無需這樣做。」

唐風華見他們之間氣氛怪異，心知必有一個結未解開，索性送佛送到西，道：「上次陛下受傷，師兄和非晚都和我提到雪靈丹，我想應該不只是巧合這麼簡單吧？」

她走了。以為再也不會遇到他。誰知運命奇妙，兜兜轉轉，終又再見。

軒轅澈對她的做法非常讚許，她不單單有領軍作戰的實力，更有高瞻遠矚的政治目光。若有她與他並肩攜手，天下大統、百姓安定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說完，她便往廳外走去，「師兄，我娘在你府中吧？我找管家帶路即ｈｅtuboｏｋ.ｃom•cｏｍ可，麻煩你替我款待非晚用膳。」

「王爺說不認識，那自然是不認識。」秦非晚定下心神，平靜回道，不卑不亢。

唐風華低垂眼睫，一時沒有出聲。怎麼可能不痛？活生生剜掉一大塊肉，當時不知怎樣的血肉淋漓，痛徹心扉。他手臂那片傷口，連皮帶肉揭去，凹陷一個窟窿，缺肉的地方再也長不出鮮肉，形狀畸形，觸目驚心。

「別看！」軒轅澈快速地扯下衣袖，蓋住手臂。

她驀然發狂，狂奔出廂房，一路厲喊：「師兄！師兄！帶我去見朱有成！」

就這樣遇上了他。當時她杯弓蛇影，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易了容改了名。

秦非晚身子一震，碰到唐風華的椅背，輕微聲響。她聽到「心儀女子」四字，心中驟痛，他曾經愛上了她嗎？即使那時她戴著醜陋的人皮面具，他也毫不介意？

「不痛。」軒轅澈語氣平淡，彷彿那只是不小心刮傷的一道傷口，不足掛齒。

「非晚，你一路侍候我，沒曾好好休息，不要拘禮，坐下吧。」唐風華忽然開口，扭頭望向秦非晚。

「我娘和我弟弟在那裡，我總是要回去的。」唐風華悶聲回道，「我不希望陌琛走上無歡的後路。仇恨會毀了一個人而不自知。」這也是她最近才領悟到的道理，她自認不偏激，可是看見無歡的行為，她忽然害怕了。會不會有一天她也走到那樣的絕境，眾叛親離，死得凄涼。

「風華，當初你說，繁花谷里的墳墓……」軒轅澈眼神微沉，劃過一絲悲痛。柏兒已不在，如果繁花谷里確實有一個夭折孩子的墳墓，上天對風華何其殘忍，竟不留一點希望給她。

她的聲音細軟，不似平日的硬朗爽利，軒轅澈心裏湧起一陣心疼，目光越發柔緩，靜靜落在她靈秀的側臉。她不是擅長示弱的女子，不懂放軟身段討男子歡心，可他愛的就是這樣的女子，不僅深愛，更敬重欽佩。只有了解她的人，才會深深愛上她，從此無法忘懷。或許，花無歡對她的心，也是同樣的不可自拔，才會甘願以死謝罪，只求留下最後一絲好的印象在她心底。

軒轅明翰面色不易察覺地冷淡了一些，目光清寒，掃過秦非晚。

「後來又如何？」軒轅明翰眯著眸子，冷聲追問。

她一走，花廳里陷入死寂，靜得似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娘……」她輕不可聞地喚了一聲。

唐風華定睛細看，發現那異物竟是細小的蟲子，猶有生命，蠕動著在女子嘴邊爬行。

「等船艦回到竂城，我就要啟程返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帝都。」軒轅澈撫著她長發的手沒有停，緩慢而溫柔地一下一下順著，似無言的撫慰，「你和我一起回去好嗎？」留在竂城，她只會望海思子，痛苦不減，反會惆悵日增。

這一夜，船行急速，船廂內溫情和酸楚交雜，幽幽瀰漫，無聲地侵入人心。

「沒……有……」女子仍掀動著嘴唇，拼著最後一口氣，斷斷續續道，「不……要……你……」

秦非晚僵直站立原處，望入那一雙頻繁出現在她夢中的眼眸，無數話涌到嘴邊，張嘴卻是無語。

末尾一個「你」字說完，她口中大量的鮮血湧出，腥臭無比，眼皮外翻，只見眼白，不見黑瞳。

女子眼皮合了合，沒有閉上，睜得圓大，卻依然不見神彩。

隔著迷濛的青紗，她依稀能看見那個女子容貌出塵，美麗不可方物。她走近掀起床幔，低目凝望。多麼相似的臉孔，彷彿照著鏡子一般，恍惚便要以為看見了自己。

「我娘當時病重，我回去后心中慚愧，深覺不孝。我爹脾氣越發狂躁，不顧我娘卧病在床，每次喝醉酒就拖我娘下床，一頓毒打。」秦非晚的聲音顫了顫，抿住嘴唇，停頓須臾，才又接著道，「我爹將我許配給一戶財主做第八房小妾，我心生不忿，帶我娘逃走。途中，我爹追來，下手狠辣，我護著我娘四處躲藏。最終，我娘病死在破廟裡，我孤身一人，被我爹追殺。」

朱有成身體軟綿，不能行走，被軒轅明翰扔到床邊。他看見床上女子凄慘之狀，兩行淚水便從眼中滑落，低啞叫道：「瀟瀟……瀟瀟……」

「呵……」女子忽然睜眼，眸光初次顯露清明之色，雖虛弱至極，卻已然清醒，「你來了……有成，我不怪你，只求你放過風華……」

唐風華一把揪住他，扯到床前，一臉厲色：「你是如何照看的？我娘為何吐血不止？」

軒轅澈來得很快，顯然是拋下所有事，急運輕功趕至。軒轅明翰扛著朱有成，隨後也到。

唐風華但笑不語。他不是沒有能力，是洞悉世情。倘若他有一分野心，得到的就不會是皇帝的全心信任。他是真正的聰明人。

唐風華沒有隨軒轅澈進宮，去了軒轅明翰的王府。

唐風華再次捉住他的手，輕輕捋高袖子，手心撫摸那處初初結痂的傷口，動作少見的溫柔。她並非心硬冷酷之人，他的愧疚，他的深情，她心中明白，只是偶有感觸便要自己強壓下去。當年那穿心一劍，她記得太深刻，也許潛意識裡像是驚弓之鳥，怕原諒之後，又遭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