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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上的雪化了嗎

作者:野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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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個格格不入的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

第一章 那個格格不入的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

劉月香是個寡婦,丈夫去世那年她才二十三四歲,別人都勸她再嫁,她不肯,只說她信命沒了就是沒了,在那間破舊院子里一住就是五年。那幾年裡,她白天在工廠里做流水線,晚上就去廢品堆積站撿些東西回來賣,陳雙朵就是在一個春天的夜裡撿回來的。
剪口打到一半,發尾還有些濕,柯小穿著短袖短褲,踩著人字拖鞋走過去。院門上成片的枝葉剛好擋住強烈的太陽光,只有透過枝葉而下的斑駁光影。
柯小本來想換個地方,可是轉身的時候發出聲音驚動了男生。
他笑得痞氣:「不能違背那就打破,新世紀新主張,把你的老思想裝進巷子里,上把鎖,別丟人現眼了。」
成錄跟大人們坐在一起,左右看了看:「剛做完事,吃了飯才來的。」
她們聲音很小,淹沒在大人的說話聲中。柯小心裏挺難過的,抬頭的時候看見成錄走了過來。
她把晾衣繩上的衣服取下來:「朵朵去了。」
這棵樹是當年陳雙朵生病時種下的,沒念過書的劉月香看還在襁褓中的陳雙朵每晚哭個不停,以為中了邪,聽了別人的建議,種下了這棵柚子樹,一直長到現在。只是種了樹也沒用,她抱著陳雙朵去醫院,一查是先天性腎發育不良。
奶奶的手拍在她的背上:「好好好,你想吃什麼奶奶都給你做。」
起著干皮的唇動了動,奶奶啞著嗓子說:「小小,去幫奶奶聽新聞,回來給奶奶講講。」
柯小悶悶地笑:「我十七了。」
洛明朗拉過她:「小心些,我又不吃了你。」
「二嬸,曉露呢?」
說到成錄,柯小心裏有些蕩漾。
柯小本來紅著的臉現在更羞得不敢抬頭。
解巷裡的人你來我往都是看著彼此長大的,誰家孩子長得好懂禮貌大家都喜歡,調皮搗蛋的也都想著年紀小,當自己家孩子說兩句就過去了。
女記者心生同情,伸出手拍拍陳雙朵的肩,剎那間能感覺到陳雙朵的躲避,可是小女孩迅速隱藏,抬頭看著她,笑得人畜無害。
女記者繼續問她:「遇到不會的題怎麼辦呢?」
成錄一把抓住她:「你不用這樣的。大家各取所需,不要覺得誰欠誰。」
劉結巴瞪了她一眼:「你……你瞎說什麼呢!成先生不……不是那種人!」
柯小覺得這個人有些無理取鬧,想要跟他理論一番。可惜身高不佔優勢,她上了一層台階,努力地踮起腳。
她伸手輕輕拍著:「朵朵,我也很羡慕你的。」
陳雙朵站在原地,背後的燭光若隱若現,她穿著一條紅色的連衣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柯小,有些瘮人。
「小小。」
比起劉月香的一臉哀慟,陳雙朵反倒自然些,她在鏡頭前捋順了翹在半空中的劉海,咧嘴笑著的時候,剛好露出八顆小白牙。
先天性,也就是說這病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可是劉月香身強力壯,每天推著三輪板車繞過整座城市拾一車的廢品回家,絲毫看不出身體有恙的樣子。
奶奶抬了抬老花眼鏡:「要叫先生。」又說,「聽說是個有名的畫家,住慣了燈紅酒綠的地方,來這裏吸吸靈氣。」
柯小搖頭:「不是啊。」
柯小停下腳步,看著青石板上排隊路過的一隊螞蟻。
在學校的時候怕別人看出來,她總是換搭著穿,可是同寢室的女生還是看出了貓膩,問她:「柯小,你就不能叫你媽給你多買兩件衣裳嗎?」
穿著黑色包臀職業裝的女記者問了她好幾個問題,劉月香都幫她答了。
「什麼?」
那就哭給他看吧。
柯小往後退了一步,低頭不說話。
柯小把書包里的衣服收拾進衣櫃:「我每天都吃好多呢!只是一到考試的時候就心煩,吃不下。不過現在好啦,我又可以吃好多好多東西啦。」
柯小從井裡打了水,洗了頭才進房間。再出來時,濕漉漉的頭髮披散在頸間,兩口吃完一個雞蛋,她坐在奶奶旁邊幫著給衣服打剪口。
奶奶抬頭看她。
陳雙朵拍了拍床:「小小,你來。」
「那我回去了啊。」
「不會。」
「好,總之是個有大學問的人。」
解巷修建於明末清初的時候,幾百年的文化固定在這條巷中,巷子全長一千七百米,一頭一尾各自連接著衚衕。泥灰色的巷牆上長了不少青苔,從縫隙中探出來,遇上下雨的時候,被雨水一衝刷,顏色亮人。
柯小偷偷看他。白色襯衣的袖口挽到肘間,青筋微微凸起,右手側邊的皮膚上還蘸著些顏料。低眼垂眸的瞬間,窗外的光打在他的身上,削如勁骨的脊背上有細絨絨的毛屑飛舞著。
巷子里保留著點燈籠的習慣,橘黃色的燈籠亮了一路。柯小回頭,看見兩個影子重疊在牆上。
劉月香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卻被關在了門后。
柯小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暗暗揣測剛剛到底是哪裡惹得他不舒服,讓他面露凶色的。
攝像機架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角支架上,左右轉動捕捉著母女倆的表情。
正在打包三層生日蛋糕的收銀員眼疾手快,邊喊邊追了出去。一群人圍了上來,把劉月香堵在中間,有人不由分說地就動了手,劉月香護著蛋糕求饒。等收銀員跑上來一看,她懷裡抱著的不過是個模型蛋糕而已。
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停在相隔不遠的地方看著她。
回去的路上,柯小給這個問題設想了很多種答案,可是都覺得不對。
柯小去的時候,電影正開始。
柯小慢慢伸出手去接,在碰到橘子的時候沒想到洛明朗反手收了回去。
小時候聽姑姑說,奶奶也算得上大家閨秀出身,後來又添了個弟弟,家裡寵著愛著,長成個任性公子哥兒,出入的都是風月場所,玩的都是一擲千金的遊戲,家產便慢慢敗光。
陳雙朵搖了搖頭:「好可惜,醫生說我要注意飲食,有些東西不能多吃。」
「什麼?」
柯小從來沒有跟男生單獨相處過,就連自己的親弟弟也不例外。像現在這樣跟男生並肩而走的畫面,在她迄今為止的十七年裡,是頭一次。
她捧起陳雙朵的一束頭髮,編成三股辮,從自己頭上取下頭繩:「沒關係,我幫你把你那一份也吃掉。」
兩人就這樣看著,誰也沒說話,打破這種尷尬局面的是於二嬸。
當年只有十八歲的于姑娘,不顧家裡的反對嫁給了一個窮小子,帶著厚重的嫁妝住進這條巷子里。沒一年,她就給窮小子生了個閨女兒,娘家人見勸不住,又放心不下,就在巷頭買下了一戶院子,也住了下來。
柯小翻身上床:「那個人是誰啊?」
柯小鼓起兩腮:「你又不是誠心給我。」
柯小拉著陳雙朵:「誰啊?」
說著,她張開雙臂圈住奶奶,小腦袋埋在奶奶頸間蹭了蹭。
劉月香輕輕扯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說了。
白天的採訪,是難得幾次聽見陳雙朵說那麼多話的時候。
洛明朗鬆開她:「誰說只有女生能留長發?」
站在柜子前,她發現自己沒有一件亮色的衣服,來來去去,換洗的就那麼三套衣服。
盆里裝著她的洗漱用品,還有奶奶年輕時候的衣服,被奶奶改一改,給她當作夏天的睡衣穿。
柯小低頭想了想:「沒什麼區別啊。」
於二嬸笑著跟柯小說:「小小,去跟朵朵說,讓她收拾收拾。」
門沒關,她轉身的時候撞上出門的於二嬸。
「小小是你好朋友嗎?」
隔著人牆,柯小看見陳雙朵坐在小堂屋裡,旁邊站著兩鬢有了白絲的劉月香,黑色的寬大衣裳罩著乾癟的身子,但是能清晰地看見下垂的胸型。劉月香右手不自然地搭在陳雙朵的肩上,左手藏在背後,正對著鏡頭笑,僵硬得像個木頭人。
男生背靠在排水管上,頭髮很長,紮成小辮立在半空中,手指修長地點在吉他譜上,能清晰地看見新長出的指甲。
而此時此刻看著衣服邊角已經散開的線頭,柯小發愁的是,她沒有一件新衣裳可以穿上,讓她自信地站在一個她覺得很帥氣的男人面前。
「嘁。」洛明朗嗤之以鼻。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同巷子里的其他人比起來,她跟劉月香就是親近不起來,甚至有些抗拒劉月香。
奶奶年輕的時候一雙巧手做的紙樣花色那是數一數二的,不少人慕名上門找她做衣裳,碰上人多排不出時間,有些人甚至不惜在這裏住上個把月等著。
幾條長凳搭成幾行排列有序的座位,柯小和陳雙朵坐在最後一排,她從兜里掏出瓜子的時候掉了幾顆出來,陳雙朵撿起來吹了一下就直接嗑。
每次姑姑跟姑父吵架,只要一哭,姑父准不再說氣話了,抱著姑姑安慰著。
於二嬸擺擺手:「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啊。成先生晚上去我們家吃飯吧,大家鄰里鄰居的,別客氣啊。」
「成錄的外甥,洛明朗。」
柯小紮起被他揉亂的頭髮,看著模糊不清的背影,覺得無理取鬧已經不能形容他,簡直是不可理喻。
地方台的紀實新聞剛巧在這個時候開始播放。
兩個人像偷了腥的小貓,悄悄地力證自己已經到了知曉男女之事的年齡。
廢舊火車軌道上草比人高,往南的方向堆積了好多的排水管,壘成半人高。
嗑著瓜子的女人回她:「不是說了嘛,電視上播的新聞很多人看。真希望小雙朵命好,能碰上好心人。」
劉月香愣了兩秒,然後朝著於二嬸指的方向跑去。柯小抻長了脖子看她,見她又迴轉過身來,縮到門後去。
在她的眼裡,這些東西太美好了。
她把頭繩纏在左手食指上,覺得疼,但是無關緊要。
那是陳雙朵的家,院子前種著一棵柚子樹,跟柯小差不多高。
「那你為什麼總是躲著她?」
是洛明朗,他還是背著吉他,從對面那家院子里走出來,手裡提著一m•hetubook•com•com袋新鮮的柑橘。
男生一眼望去,只看見樹蔭和青石板路。他走了兩步,回頭問柯小:「怎麼沒有電視上看著好看了?」
陳雙朵家還亮著燈,柯小站在院子外,踮腳往裡望了望。還沒敢敲門,劉月香就推門走了出來。
那個周末,是解巷放電影的日子。
洗澡的地方在房子與院牆的小空間里,用牛皮帘子遮著,從房檐吊下來的燈泡在半空中發出點點的光亮。
「小小,你幫我看著朵朵啊,我等下就回來,我馬上就回來!」說完,她就跑遠了。
「跑調了。」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到自家院子前,她彎腰把鞋面上的灰擦了擦。
陳雙朵扯住她,艱難地開口:「今晚我媽在家。」
十幾歲大的女孩子,羞恥心是比物理題還要難攻克的東西。
清朝時候建立至今,不少的名角兒在這裏唱過戲,後來戲班子漸漸淡出視線,大家就把這裏改成電影放送台,拉了塊影幕,閑暇的時候巷子里的男女老少就坐一塊兒看看老片子。
柯小往巷尾看了一眼:「我去叫她。」
姑姑說:「眼淚就是女人的武器啊。」
「誰?」
柯小站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更加往於二嬸身後縮了縮。
「別說了,吵死了。」說完,他轉身就走。
洛明朗剝開一個橘子給她:「迂腐,舊思想。」
柯小應了一聲,逃跑似的進了院子。
陳雙朵說:「小小,其實我好羡慕你啊。」
男生點點頭,轉身先走。
也不奇怪,以前劉月香出門上班的時候,都是於二嬸幫忙照顧著陳雙朵。
劉月香伸手抓著柯小,看柯小臉上害怕,她又把左手背在背後。
「又不是女孩子,扎什麼辮子啊!」
柯小覺得有些奇怪,素不相識的人平白無故地跟她說這話,讓人摸不著頭腦。
柯小心裏咚咚跳著,男生的話,聽著就是二月時分的雨,滴答滴答,聲音撩人心弦。下一秒,她埋頭鑽進了院子。
靠近了些,柯小發現他的頭髮比她短不了多少。這次放暑假回家,奶奶給她把頭髮剪到過肩的位置,紮起來是小小的一簇,而洛明朗的頭髮紮起來,跟她差不多。
十幾歲的孩子想得沒有大人複雜,隨口的一句話在別人的耳朵里,就成了「患病少女求知若渴,希望重回校園」的意思。
第二天早上回家,奶奶戴著老花眼鏡正坐在院子里改衣服。
劉月香一家生活困難,陳雙朵還生著病,哪裡談得上還能幫得上他的說法。
「你在怕什麼?」
她點頭。
柯小嚇得往後躲,手磕在門上,疼得驚呼了一聲。
柯小等她消失在大門后才伸出頭往小堂屋裡看了看,屋裡難得地在白天開著燈。
奶奶家離陳雙朵家不遠,磕磕絆絆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各家院子里栽種的樹伸出枝丫,走過第七棵樹,就是奶奶家。
於二嬸牽著陳雙朵跟成錄說著話。沒有劉月香在身邊的時候,於二嬸就好像成了陳雙朵的另一個監護人。
成錄推辭:「客氣倒不會,就是我們家明朗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得先回去一趟,就不打擾了。」說著就出了小堂屋。
「小小又變漂亮了,」於二嬸見她,撇了撇嘴,「就是太瘦了。」
女記者問:「小雙朵在家會不會無聊?」
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為什麼如此慷慨解囊,只知道跟他一起搬來的還有個背著吉他的長發少年,就住在巷頭於家的後面。
「不瞎問,快去成先生家問問。」
奶奶的黑色布鞋上綉著紅粉色的牡丹花,兩側各點一朵,精緻小巧,腳踩在踏板上慢慢晃動著。奶奶的兩隻腳大小不一樣,左腳只有四寸,比三寸金蓮多一寸,叫作「銀蓮」。裹腳那年,奶奶只有五歲,左腳剛剛裹上,街上就有人高聲奔走相告,舊制度過去了,另一隻腳也得救了。
回過神的時候,柯小才看見影幕上的電影已經報幕了,放送台前只有她們兩個人。她站起身,跟在陳雙朵的後面,一步踩著一步。
洛明朗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橘子:「甜的,你要不要?」
房間里的人倒是被他這番話嚇住了。
柯小看了一眼男生的背影,高瘦的身材走在巷子里,分不清是因為燈籠里的燭火,還是因為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光,讓這條路通明到底。
柯小剛到院子前時,就看見灰塵在院子里旋起,而劉月香吃了一嘴灰咳個不停。
被突然點名的柯小心裏咯噔一下,然後她看見陳雙朵盯著她的那雙眼睛,像幾顆孤獨的星星,即使一個人在黑夜裡,也努力地想要發出光。
「好嘞!」
「那他為什麼要資助朵朵治病上學啊?」柯小抬手擋住陽光,想看清楚一些。
就在前幾天,劉月香支付完醫院的治療費用之後,家裡已經沒有閑錢了,但卻趕上陳雙朵的生日,劉月香連著幾年跟孩子許諾過會給她一個生日驚喜,今年不能再失約了。劉月香在蛋糕店門和*圖*書口站了好久,咬咬牙,跑進蛋糕店,什麼也不敢多看,抱著櫥窗里的蛋糕就往外跑。
奶奶的身上有股味道,細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好聞。
柯小本來想幫陳雙朵理順頭髮,但想想還是算了。
「好的從一開始就是好的,就算變糟糕了,曾經也是好的。可是壞的呢,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變好。」
男生把吉他從背上取下來抱在胸前:「等你。」
新聞播出去沒兩天,反響不錯。十平方米的院子里堆了好多紙箱子,拆開來,都是好心人送來的十幾歲姑娘的新衣服。
男生一路哼著歌,柯小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來是一首去年被人發布在網上的一位詩人歌手的歌。只可惜那位詩人歌手在兩年前死在了租的地下室里,住校回家的兒子發現他時,屍體已經開始腐化。
一路往前走,身後是熱情招呼的聲音,路邊燈籠里的蠟燭燒得正旺,像是特意為了慶祝什麼,仔細一看,每個燈籠里都立著兩根蠟燭。
解巷最中心的位置,原本是個戲檯子,叫作「惑空樓」。
對了,巷頭那戶大院子,就是於二嬸的娘家人。
拄著拐杖的奶奶非要去湊熱鬧,她一路攙扶著奶奶,走向被人群圍住的院子。
「那你在家一般都做什麼呢?」
幾位大人跟著他出門。
每次放假回來的那個晚上,柯小都會來留宿。
柯小走進屋,可是根本沒看見陳雙朵的影子。解巷是條直巷,劉月香家在巷尾,現在去了巷頭接人。柯小左右看了看,轉彎去了衚衕找陳雙朵。
一解釋,收銀員嘴上雖然罵罵咧咧,但是轉身就走了,不再追究。
她沒說話,也不知道怎麼說。她總不能開口告訴她們,僅有的這幾件衣服,其實都是奶奶自己親手做給她的。
「小小,回家了。」陳雙朵拍著她的肩膀。
解巷裡的人都知道,陳雙朵是劉月香撿回來的。在一個廢品堆積站外,皺巴血糊的嬰兒連臍帶都沒有剪,包著一床富貴花的新棉被,哭得撕心裂肺。
有行人把整個過程拍攝了下來,發到網上,有人聲討,也有人憐憫,發展到最後,就是柯小回家看見的電視採訪那一幕。
柯小打了水,一邊洗臉一邊應她。
柯小搖頭:「不……不哭了……」
她低頭正想著,視線範圍里出現一雙白色的三葉草新款。
男人禮貌接過,分給床上的陳雙朵之後,回身問站在原地的柯小:「你要吃嗎?」
「啊?」
於二嬸說:「不曉得野哪兒去了,多半去她舅舅家了。哎,你吃飯了沒?鍋里還有湯圓,你喜歡的芝麻餡兒,要吃自己盛啊。」
那從掌心少掉一半的手,愈合的皮膚醜陋得不敢讓人多看一眼。
很奇怪,但是她找不到原因。
本來就不寬裕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拮据,大家能幫忙的都來幫忙,可是孩子治病的錢不是誰都能拿出來的。養好了手,劉月香推著板車滿城市跑,在馬路邊上的垃圾桶里翻翻撿撿,後來託人找了份環衛工的工作,勉勉強強地過了十幾年。
陳雙朵翻身從床底下拿出蒲扇,夜裡雖涼爽了不少,可是空氣里依然有燥熱因子在跳動著。
大家你來我往地分著自己從家裡帶出來的茶食,於二嬸抓了一把瓜子給柯小:「看見朵朵了嗎?」
準備睡了后,柯小端著鐵盆走出院子,跟著燈籠里的燭火往巷子里走。
「哭不哭了?」男生再次問她。
聽老人說,柚子葉驅邪避穢。
劉月香並沒有傷害過她,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甚至在她住校不在家的時候,也多多少少幫忙照顧過奶奶。
「圈起來,等小小回來她會教我。」
笑鬧結束在於二嬸叫陳雙朵的聲音里,柯小循聲也看了過去,發現手裡調著琴弦的洛明朗正看著她們的方向,她避開他的目光,跟在陳雙朵的後面往前排的位置走。
那個小小的孩子給了劉月香的心一個重擊,她想,肯定是老天爺不忍心看她一個人,所以給她送來一個孩子。後來孩子查出病,別人又勸她把孩子送走,她還是不肯,說這是老天爺送來的就不能送走。為了給孩子治病,她連工廠里晚上的班也接了下來,連軸地工作和奔走讓她心神不寧,一天晚上出了岔子,左手的手指從掌心開始被機器割了去。工廠不僅沒賠什麼錢,還欺負她是個女人,把她給辭退了。
柯小的眼皮沉了沉,受不住困意閉上了眼睛。
「你們今晚不是要去看電影嗎,我等你一起。」
「不知道成先生吃飯了沒有?」
男生一隻手插兜看著她,額前的斜邊劉海被風吹起,露出被遮住的眼睛。柯小抬頭看時,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快一點。」男生催促她。
以前,柯小老聽不見她說話,次數多了,她也不怎麼多說了。等柯小注意到這一點時,陳雙朵就常常只用面部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想法。
「有區別的。」
奇怪的是,她還能清楚地聽見和*圖*書院子里塑料水瓶被風吹動的聲音,還有陳雙朵翻了好幾個身響起過好幾次的嘆息聲。
於二嬸指著巷子的那一頭:「來人了!說要資助咱們雙朵治病,劉姐姐你快去看看。」
「我真走了啊。」
院子很小,十平方米的佔地面積一眼瞧得乾淨,撿回來的塑料瓶子本來堆在空院里,現在被人踩在腳底下,癟平的身軀發出無聲的抗議,淹沒在一陣討論聲中。
「小小啊,還沒睡啊?」
「哎喲,小小,你臉怎麼這麼紅啊,快進去。」於二嬸彎腰靠近柯小耳邊,「這老天爺可不肯一直瞧我們朵朵命不好的樣子,這下終於發慈悲了!」說著扭著腰就出去了。
她看得傻傻的:「奶奶,成錄為什麼搬來這裏啊?」
「哎呀,怎麼還站在這兒啊,進去呀!」於二嬸一巴掌拍在柯小的屁股上,一把將她拉進了小堂屋裡。
於二嬸一手抱著小兒子,一手去拉成錄:「怎麼現在才來啊,吃過飯沒有?」
她應該心生感激的,再怎樣,也要有一點點感激。
陳雙朵湊近柯小耳朵邊:「我十六了。」
陳雙朵出來的時候,好像並不意外男生的存在,甚至跟男生打著招呼:「明朗。」
柯小雙手放在背後,頭埋得像個等著挨訓的學生。
柯小繞過排水管想歇一歇,坐下的時候聽見淺淺的呼吸聲。她循聲找過去,看見個男生。
柯小扭頭看她:「朵朵,你想不想上學?」
柯小嚇得不敢說話,硬擠了兩滴眼淚出來。
柯小刻意別過頭不看她,劉月香的眼睛在地上四處看著,然後說:「朵朵在洗澡,要不你先進去吧?」
於二嬸呵呵笑著:「成先生別介意啊,我們小小怕生。」
「還哭?」
她看見陳雙朵低著頭坐在那裡,手背上的針眼清晰可見,桌上還擺著她平常吃的葯。劉月香坐在床邊,手拍著她的背跟坐在她們對面的男人說著話,旁邊還站著住在對面的劉結巴。
用奶奶的話來說:「於家那姑娘啊心好,當初嫁來的時候她家裡人還擔心她受委屈,舉家都搬了來。可是心好的人家,才沒人捨得讓她受委屈。」
於二嬸眼骨碌一轉,扯了扯劉結巴,小聲說:「聽說他還有個跟朵朵差不多大的侄子。」
所有問題和答案連貫起來,就是一個拾荒女人撿回一個帶病女嬰,並把積蓄都用在了給孩子治病上,現在沒了錢,孩子本來去年就該升高中,但現在只能休學在家的故事。
病理上的事柯小聽不懂,但是她知道,陳雙朵的病又加重了。
男生沒耐心聽她講完,轉身先走了。
成錄搬來解巷的消息一下子傳開了。
「你這次考試怎麼樣?」陳雙朵的聲音糯糯小小的。
柯小坐在長凳上,旁邊桌上有新鮮的草莓,她往兜里揣兩個,給奶奶和朵朵吃。
陳雙朵的腰板挺得直直的,雙手搭在膝蓋上。趁鏡頭不在她身上的空隙,她掃視了一眼院子里的人。
洛明朗伸手壓住她的頭頂,讓她的腳跟回落地面。
透過各家生長交錯在一起的枝葉,小小可以看見一輪殘月掛在天上。
夜裡的時候,柯小醒過來,陳雙朵的呼吸慢而深,混濁的聲響讓柯小再也睡不著,柯小的手在床上摸索著,剛好碰著陳雙朵側卧面向著她的背。
一大早的,隔壁家的於二嬸就吆喝著相鄰的親友等在電視機前。於二嬸抱著剛剛出生五個月的小兒子,餵奶的空當跟旁邊差不多年紀的女人說:「哎,不知道有沒有用。」
她抬頭,還是剛剛的男生,他皺眉問她:「解巷怎麼走?」
走到陳雙朵家門口,她指了指:「這裏就是解巷了,你一直往前走,看見戶三層樓的大院子就是巷頭。」
拆到最後,她腰疼得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的雙手是在大街上撿過垃圾的,站在水龍頭下反反覆復洗了十來次才安下心來,可是醜陋的左手,怎樣都碰不得這些花色好看的料子。
「不給。」
男生轉頭不看她,拿起旁邊的吉他:「我又不會吃了你。」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陳雙朵拉住她的手,眼睛里的淚水洶湧而出:「小小,我可以上學了。」
於二嬸走近男人:「成先生,嘗嘗自家種的冰糖柚,可甜了。」說著把剝好的柚子塞給男人。
沒人答話。
於二嬸往她兜里又塞了把瓜子:「小小真乖。」
奶奶喜歡聽新聞,可是手裡活兒停不了,眼睛老是往隔壁家的院子里瞟。
柯小搖搖頭不說話。
柯小笑:「那叫找靈感。」
柯小急忙擺手:「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幾步路,就到了陳雙朵家。正要敲門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從柯小背後經過。
「開學的那天你要等我,我好久沒出過巷子了,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成錄說:「沒關係。」又說,「叫我成錄就好了。」
柯小人生中第一次上電視,是在中考結束后回到解巷的那個暑假。
她哼著洛明朗哼過m.hetubook•com.com的那首歌,跟著燭火一路往前。
陳雙朵拍拍她,自己也躺上床。
柯小想了想,其實也不知道。
柯小支著頭,見她出來反而有些犯懶了,疊好試卷躺在床上:「反正就是留在這裏,考好考差又沒什麼區別。」
柯小嗑了一顆,奶油味的,膩人。她全塞兜里,準備帶給陳雙朵。
「哭什麼?」
過了變聲期的聲音聽來特別厚重,有種讓人舒服的沉穩感。
「不對,是傳統。」
劉月香蹲在壘成山高的紙盒子前,用鋒利的剪刀劃破膠帶,一隻手整理著衣服,左手背在身後,動作有些笨拙。
新聞的放送時間在早上八點,是地方台的一檔紀實類採訪。
成錄聽見了,反倒笑笑:「大家別多想,原因就不多說了。雙朵是好孩子,我儘力幫她而已。」
他搬來解巷的一個月里,她其實很少見到他,但是坐在院子里的奶奶總念叨著:
柯小拍掉他的手,還想說什麼,卻被洛明朗捂住了嘴。
抱著孩子的女人儘管眼裡溫柔,但還是壓不住大嗓門,還沒到門邊就在喊:「劉姐姐!來啦來啦!小雙朵有救啦!」
柯小走出院子,又走了回來。
採訪結束之後,天已經黑了下來。
男生臉上的慍色不退,柯小連著說了好些抱歉的話,甚至有了哭腔。
「小小,你去問問,沒吃的話讓成先生來我們家。」
「資助人。」
柯小聽見陳雙朵重重吸了口氣,問她:「你怕我媽,是因為她的手嗎?」
柯小做著鬼臉,逗著小嬰兒,兩個人咯吱咯吱地笑。
獨座的院子,百年的桂樹枝丫蓋過院頂,樹葉攀附在房檐。門前放著兩座半人高的石獅子,嘴裏含珠,完全一副有錢人家的姿態。
這次她能明顯感覺到他灼熱的目光,她敏感地回頭瞪了洛明朗一眼,但很巧的是,他逮住時間先收回了目光。
柯小坐在圈子外,聽著大人們聊瑣碎。看著陳雙朵的時候,她突生奇怪的想法,臉色蒼白的女孩兒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推至畫布前,擺弄出各種討人喜歡的模樣,可是真正的觀眾只有一個,那就是成錄。
柯小側頭看著陳雙朵,在她手裡挑挑揀揀的:「好啊。」想起什麼,又說,「聽說從學校回來的路上有好多小吃,我帶你去。」
洛明朗伸出一隻手戳她的臉:「你是水泡魚嗎,眼睛都快撐沒了。」
她站在院子里望過去,能隱隱看見成錄站在二樓窗戶邊的樣子——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手裡拿著畫筆,單單隻是站在那裡,就覺得賞心悅目。
電影里正好放著男女纏綿的畫面,幾個大人回頭看著柯小、陳雙朵兩人。陳雙朵伸出兩隻手擋在兩人的面前,故意露了條縫兒。
推門的手沒有下力,她問:「你又找不著路了嗎?」
衚衕外是條火車線,在柯小出生的前一年正式廢棄,又在陳雙朵被撿回的那一年審批建樓,只是後來因為公款侵吞再也沒了動靜。
巷子里大小院子分了不少,可是這相互幫襯過的感情一天一天累積起來,密不可分。
柯小轉過頭,接過陳雙朵遞給她的頭繩。三股辮散開來,看起來亂糟糟的。
抽噎了兩個回合,柯小腳酸得毫無顧忌地坐在地上。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柜子,其他的地方放著劉月香撿回來、捯飭捯飭還能用的小物件。等陳雙朵洗好出來,柯小正匍匐跪在床上,手裡畫來畫去,卷面上已經添了三分之一的紅色筆跡。
成錄穿著白色的立領T恤、黑白色板鞋,很平常的裝扮,但是讓人覺得好看。
柯小反駁他:「我奶奶啊!」
一個中考,折磨得柯小身子骨又縮了一半。奶奶捏著她的肩膀,搖搖頭:「怎麼這麼瘦了,學校吃不吃得飽呀?」
陳雙朵不確定地問:「是小小嗎?」
陳雙朵伸手指著她驚喜地說:「小小,你回來啦!」
「這是古往今來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有根有據,不能違背。」
這座院子,是奶奶的父親不忍,說什麼也要留給女兒的嫁妝。
見她回來,奶奶說:「鍋里熱著雞蛋,快去吃。」
柯小皺眉,見他利落地剝開橘皮,把橘子喂進自己嘴裏。他接著問她:「想吃嗎?」
「看書,做數學題啊。」
「嗯?」
女記者一邊細細聽著,一邊微微點頭。
可是男生對她不誠懇的眼淚也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愧疚,起身走近她,眼裡滿是不耐煩。
男生低頭睥睨著她,緊了緊背帶。
劉月香磕磕巴巴地說:「成先生太客氣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啊。」說著起身就要跪下。
他像是從天上而來,又沾染一身混沌煙火,可是依然俯視眾生。
劉月香的手背在後面,塑料摩擦的聲音很輕,但是巷子里寂靜,聽得清清楚楚。
柯小跟男生保持著距離,只是那把木頭吉他的琴頭時不時撞上她的皮膚,她再往旁邊躲,就要貼牆而走了。
隔壁院子的人走出來:「戈家媳婦你在嚷嚷啥,出啥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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