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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護士台打聽到季朗的病房，順道問了句：「他得了什麼病？」

檀晴默然，一雙水蒙蒙的大眼睛酸楚地凝望著他。

主治醫生說，雖然是胃癌，但好在發現得早，若能儘快手術，切除一部分胃，還能保住性命。可是因為他的病情突然惡化，醫院決定當即手術，而此時季朗身邊並沒有別的親屬在，唯一的家屬，是檀晴。

在第四條街的轉角，江遠遙看到她熟悉的身影，讓周舟停了車，大步衝進雨地里。

雨初初停住，跟周舟道了謝，檀晴緩緩踱入醫院大門。

他站在那裡，修長挺拔的身姿與她記憶里的那個人不謀而合。但他不說話，亦不肯露出真面目，單從一個毫不相干的英文名字，根本無法確認他就是那個人。

縱然他的聲音被口罩遮擋得有些不甚清晰，在聽到他說完整句話之後，檀晴的渾身還是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男子沒回頭，但腳步卻停在兩排座椅中間。檀晴意識到自己的突兀，但心中的疑惑還是令她開了口：「Allen先生，能知道……您的中文名字嗎？」

今天的行程是台北至基隆。中巴啟動，檀晴拿起話筒，熟練地介紹自己和司機，講解各景點的人文歷史，中間穿插些笑話。她不遺餘力地調動氣氛，力圖消除遊客旅途的乏味和疲勞。

時針指到七點半，檀晴匆匆下床，梳洗化妝完畢已是七點五十分。帶上牆角那支寫著「景美旅行社」的黃色小旗，檀晴拿了瓶牛奶，打開手機廣播，調到常聽的頻道，小跑著衝進電梯。

叮——！尖銳刺耳的鬧鈴聲將令人窒息的追問打碎，檀晴忽地從床上坐起，伸手摸過鬧鐘關掉，矇矓的視線掃向四周，大腦又緩緩地運轉了十幾秒，才明確了自己的現狀。

「胃癌。」

「姚阿姨，我很忙，沒有時間看他。」她搶先拒絕了她可能發出的請求，想到那個名字，心中五味陳雜。

地面開始搖晃，腳步像酒後微醺的姿態，四周有高空墜物乒乓落地的聲音。檀晴聽到呼喊，猛地抬頭，淚眼矇矓中看到他的身影，以為是在做夢。

他穿著白色的病號服，不知是否因為生病，才剪短了頭髮，整個人顯得更加清瘦，卻多了幾分溫馴淡薄的氣質，較之六年前那個驕傲狠厲的季朗，如今的他反而與記憶里的少年更加吻合。

蜿蜒的水珠沿著玻璃窗淌出模糊的形狀。檀晴抬眼望了後排的男子一眼，他仍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像尊雕塑似的。

「如果非去不可，我可以幫你叫輛車。」

「不不。」檀晴抬起頭，卻無意看到他赤|裸的胸膛，緊張得低下頭，目光卻落到他圍著浴巾的下半身，臉頰便頓時紅如火燒：「對不起！你沒有去吃午飯，所以我來看看，今天的事謝謝你……」

名人要想旅遊，大概不會報她帶的這種老年觀光團，所以第一種可能性不大。她幾乎可以斷定，這個人不是為了觀光。那麼他特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二十八名遊客，二十五位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其餘三人是一對情侶和……那個叫Allen的人。

然而她敲了很久，卻沒有回應。她附耳聽聽，裏面有電視的聲音，應該有人。於是她又是按門鈴，又是敲門，終於在她不懈的堅持下，門緩緩地打開了。

她記得他的房號是這個。

她淡淡地道：「是我。姚阿姨，有什麼事嗎？」

一路上電閃雷鳴，周舟的車卻開得極穩。檀晴望著玻璃窗外暗淡的世界，回想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門口的豪華中巴上貼著顯眼的「檀晴貴賓團」五個大字。檀晴扶著黃色的遮陽帽，一邊讓人上車一邊點著人數：「二十六、二十七……少一個？」

她把目光在遊客名單上掃了一遍，「Allen Su？」抬頭喊向車裡，m•hetｕbｏoｋ.com.coｍ「請問Allen Su先生到了嗎？」

檀晴果斷拒絕。她環視了一下車裡，深吸一口氣：「請問有沒有誰，會開中巴車？」

酒店大堂里站滿觀光團的遊客，檀晴快步跑過去，笑著拍起手：「來點個名，大家都到齊了吧？」

剎那間，檀晴彷彿回到了六年前。

正想著，「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一樓到了。

「季朗！季朗！」檀晴嚇得大叫，「來人啊！醫生，病人暈倒了！」

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對面的男人望著眼前已然成熟的女子，聽著她打電話，看著她時隔六年仍然為那個人難過痛苦，自己的心也呼嘯著掉入無盡的黑暗。

她是他心頭的一顆珍珠，而她卻從來不在乎。

她從包里取出摺疊傘，走到他的身邊：「謝謝你！蘇先生，這傘你拿著，先回酒店吧！」

耳機里播報著一條財經新聞：「ZING傳媒昨日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檀晴愣了一下神：ZING……不就是他的公司嗎？

檀晴的眼淚和雨水一起飛濺出來。

第一次見他時，她也有這種微微眩暈的感覺，彷彿眼前出現了一輪耀眼的太陽。

一絲暗淡從他的眸中一閃而過。他唇角微陷，笑得沉鬱：「那麼檀小姐是因為何事與男朋友分手的呢？難道是你愛上了別的男人，然後無情地拋棄了他？」

「那你來做什麼？」他個子高，低頭望著她的時候含著笑，卻滿是疲憊，「知道我快死了，所以來送一程？」他苦笑，目光卻極認真，「五年過去了，你還沒有釋懷嗎？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任你做出那樣的選擇。」他在病床上坐下，淡淡地別過頭，「我沒事，你走吧！」

兩個人站在餐廳門口躲著雨。檀晴看到他打了個電話，沒過五分鐘就有一輛黑色的車緩緩駛來，在他們面前停住。

檀晴呆立在一邊，看著醫護人員將緊閉雙眼的季朗抬上病床施救，耳中嗡嗡響著，大腦里一片空白……

他語氣不悅，「你的意思是，我長得很嚇人？」

電話那頭久久沒有聲息，半晌後傳來一聲沉嘆：「好……你忙！對不起，阿姨打擾了！」

糟糕！她語無倫次了！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像那個人而已，她竟失態至此，若真是他，那自己該要怎麼應對？

簽好字，手術便開始了。檀晴坐在長廊上望著外面早已黑透的雨夜，心想，不知此時此刻，江遠遙在做什麼？

氣氛僵在那裡。檀晴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低低地道：「我去見見醫生。」她扭身要走，胳膊卻被人大力一扯，下一刻，季朗因慍怒而微微泛白的俊臉已經近在眼前：「這就要走？晴晴，你是不是……還沒忘記他？」

「不用了！蘇先生，太麻煩你了！」檀晴有些惴惴地看著他，如果他知道自己去台北看望季朗，不知會怎麼想。

伺機而逃才是正途吧！誰知時隔數年他再找來，是不是為了報復自己！

他願和她一起死，卻沒能和她一起走這漫漫人生路。

男子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身上一絲隱約的青草味的氣息令檀晴忽然腦中一凜。她脫口叫住他：「等等！」

江遠遙邊走邊喊：「站在那裡不要動！」

「這是周舟，有十年駕齡，坐他的車去台北，檀小姐大可放心。」Allen撐開傘，遞給檀晴。

曾經，他就是她的陽光。

一張濕漉漉的英俊的臉龐毫無遮掩地出現在她眼前。

檀晴的眼眶被一股氣息憋得發酸。下一刻，季朗已經張開懷抱，將她結結實實地環進了懷裡。

「背叛的感覺快樂嗎？」

他給她車，還讓她來中山醫院看季朗。為什麼他不挽留一下？或者告訴她自己就是江遠遙？

檀晴看了一眼季朗，微微放下心來。等他被送入病房，和圖書她便悄悄地出了醫院，來到變得寥落的大街上。

她喃喃地說：「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一個男人，除了他……」

檀晴想，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不，她愛江遠遙，從來不後悔，也從來都不是一個錯誤。

檀晴沒有聽新聞，也無暇留意四周的氛圍。她站在路邊一個廢棄的電話亭邊，給江遠遙打電話。

她像一條被急流衝進大海的魚，暈頭轉向地快樂地說：「是啊，隔壁就有家茶餐廳，不嫌棄的話……」

她微微調轉目光：「對不起，只是突然看到你的模樣，有點被嚇到了。」

彷彿沒聽到她的話，季朗兀自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語氣里滿是憐惜：「你瘦了！這些年過得不好么……」

「朋……朋友。」她低頭道。

但懷疑卻在她心中埋了下來。

又一陣顫動，大地像發了怒，吼出低低的轟隆。隨之應和的是建築物上的附屬物——玻璃、燈箱、花盆、廣告牌等劇烈地顫抖。忽然間，一個晃晃悠悠的廣告牌咔擦斷裂，迅速墜下，下方正是檀晴剛剛站定的位置。

電梯口立著一個男子，身形修長，穿著黑風衣，戴著口罩和墨鏡，包裹得很嚴實，檀晴出電梯時他微微側身，將臉轉到了一邊。

至少，這是她現在滿意的生活。

快樂嗎？這樣的生活快樂嗎……

「夫妻」兩個字讓她的心荒涼無比，她緊緊握著手機，像要把那薄薄的一層屏幕捏碎似的。

暮春時節，呼啦啦的風大得嚇人，從窗口灌進來，吹得人身上陣陣發冷。沒多久，雨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台北，酒店。

「你等我五分鐘，我穿好衣服就來。」

「不，不是的……」檀晴難過地搖頭，過往種種，彷彿毒刺，深植心中，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觸碰便痛不欲生。

看著她焦急的神情，他的嘴角泛起嘲諷：「氣象台剛剛發布雷電暴雨預警，檀小姐冒這麼大的雨去台北，想必是為很重要的人？」

司機崴了腳，一車人被困在大雨滂沱的半路上。

癌！她的心忽地沉到谷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朗那麼健壯的一個人，怎麼會得了癌？

但是每個旅居異域的深夜，她都在夢中大哭。驚醒后，凄涼孤獨的感覺深入骨髓，往日的時光一遍遍在她的腦海中重現，而每一幀里，都有江遠遙沉默的臉。

這時檀晴幾乎已經能肯定他就是他，否則天底下哪個男人會有如此明亮動人的笑容？

很快有護士和醫生衝進病房，一個小護士嚷道：「剛剛病情還挺平穩，這又受什麼刺|激了……」

「檀晴，你快樂嗎？」他一遍遍地問，像遙遠的鐘聲叩打著心門。

傘忘在了醫院，檀晴只好站在一家超市門口避雨。頭頂的廣告牌顫顫巍巍地發出危險的警報，而她此刻渾然不覺。

檀晴正翻著菜單的手停下，慢慢地抬起雙眼，終於看向他：「真巧，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是做這一行！」頓了一下，她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而且，你和他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Allen像沒有聽到她的話，徑自走到後排，耐心地等暈車的老太太走出座位，才坐到最後一排，扭頭看向窗外。

曾經與她耳鬢廝磨的人。即便看不清他的容貌，單憑聲音，她也同樣能于千萬人之中認出他。

她穿著巴黎當季最新款的Dior時裝，化著時下流行的韓國彩妝，拖著GUCCI的拉杆箱，行走於世界各地，從蘇黎世的聖彼得教堂到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從東京的富士山到清邁的蒲屏皇宮，腳步落在每一寸有著美麗風景的陌生土地上，與每一張生動卻陌生的臉相遇、告別。

可是長大了，為什麼一切就都變了呢？

「我知道。」

這是一家快餐式的店，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餐廳里寥寥和_圖_書數人。檀晴尋了個清凈的靠窗位置，向Allen發出邀請。對方卻微微一笑，紳士地請她先落座。

看到他扶著窗檯僵直沉默的背影，檀晴心中有些不忍：「我說這些沒別的意思！你好好休息，你住院這段日子，我會經常來看你。」

「蘇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既然他化名Allen Su，她稱他蘇先生應該不會錯。

「不好意思！」檀晴走到他面前，謙遜地微笑，「能麻煩你和那位阿姨換個座嗎？」

到了午飯時間，檀晴沒有看到Allen的身影，於是上樓到客房部，敲了敲201的門。

「你回來了！真好……這麼多年，你終於肯來看我！」季朗喃喃自語著，眼角有淚光隱隱閃爍。

「晴晴，我的身體……現在已經很難出門，他一個人在台北做手術，我實在放心不下，看在你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他的車駛向台大醫院，但在那裡，他沒有找到她。出了醫院大門，他就開始給檀晴打電話，可電話總是佔線。他狠狠地將手機摔到座位里，對司機周舟道：「找。」

推開門，單人病房裡，乾淨整潔，空無一人。她走進去，看到窗口的病情卡上寫著：季朗，三十二歲，胃癌……

話音剛落，耳邊「砰」的一聲，車子的前擋風玻璃被從天而降的一隻花盆砸中。周舟低罵一聲趕忙下車，發現車窗無恙后，迅速擦凈玻璃坐進來，語氣擔憂道：「顧總，有震感了！」

男人的聲音卻將她飄忽的思緒拉回現實：「看來你打算請我吃飯？」他手扶門邊，露出一個傾倒眾生的笑。

檀晴不語，仔細想想，在這個世界上能算得上重要的人，除了江遠遙，恐怕只有季朗了。

十字路口的液晶屏里滾動播報著天氣：「雷電預警……暴雨預警……地震……」

「這樣的壞天氣，只怕你等到天明也打不到車。」雨點將他的頭髮打濕，晶亮的水珠映著他神情疏淡的面龐。檀晴訕訕地鑽進車中，「謝謝你。」

墨鏡后的臉龐無動於衷。檀晴暗自皺眉，正要放棄，這個叫Allen的男子已起身走向了後排。

檀晴望著他，眼神是冷的。她不說話，也不掙扎，任由他將自己緊緊地摟在懷裡——明明是那樣親密的姿勢，那樣近的距離，心卻隔得十萬八千里。

多年以後，檀晴終於變成自己曾經想要的樣子。

他還是當年那個他，只不過誰都沒有說，誰都沒有說破。

Allen修長的手指輕敲著白瓷茶杯，含笑道：「檀小姐想說什麼？確認我是不是你曾經的男朋友？」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檀晴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掩住嘴巴，眸中有淚卻不敢掉，想大聲喊出他的名字，卻又怕被拒絕。她怕就像最後一次見他時，她滿以為他會和她寒暄一句，結果卻只換來陌路人般地擦肩而過……

曾經，她將季朗當做生命中的一道陽光。從九歲到十八歲，八年間他們親如兄妹，又像是至交，她的所有小秘密都願意與他分享。即便後來他出國留學，他仍然是她少女時代里最溫暖妥帖的信仰。

這並非檀晴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她儘力地安撫遊客情緒，承諾一定會安排更加精彩的節目。

「手術很順利，病人可能兩個小時后才能醒。」一名醫生擦擦額頭的汗，看向小臉煞白的檀晴道，「你可以趁機休息會兒，ICU病人都有護工照顧。」

「姚阿姨！」她狠狠地打斷她，「我說了沒有時間，他怎麼樣，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

縱然自己曾與她是法定夫妻，縱然為了自己，她曾離開了他，然而季朗卻知道，在檀晴的心裏，自己永遠也無法跟那個江遠遙相提並論。

「季朗！」檀晴推開他的手，涼涼的目光看著他：「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

「不必了。」ｈｅtuｂoｏk.cｏｍ•com他的聲音虛弱，唇角卻勾起笑，「我知道自己愧對於你，毀了你的愛情。不過還好，我懂得適時放手，五年前便同意與你離婚，這樣於你我而言，都不算太痛苦。」

「江總小心！」周舟在身後大喊。

她恍恍惚惚地想著。轉眼間離基隆已經不遠，天色卻漸漸暗下來，遙遙幾聲驚雷在天邊炸響。

從護士台到病房的路程並不遠，檀晴卻走了很久。住院區的走廊還算安靜，季朗所在的病房更是靜悄悄的。她醞釀了良久方才推開門，想象著他如今的樣子……

「到了。」一道低沉的男聲在耳邊響起。檀晴轉頭一看，竟是剛才在電梯口遇見的戴口罩的男人。她垂首看了一下名單，想起他是旅行社昨晚臨時加進來的遊客，用英文名字，或許是台北人。

門被輕輕合上，檀晴的心幾乎要跳出胸口：他那麼溫柔，而且轉身看她的那一眼中，像藏了萬千星光。

「季朗……」她看著他微微顫抖的後背，不由有些擔心。他卻轉過身，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笑得蒼白柔和：「外面雨大，我幫你去護士站借把傘……」

雨下得迅疾。程師傅圍著車身看了一圈，對檀晴招招手：「你到車上請些遊客幫忙推車，我試著把車開出去……」

檀晴竭力避免將渴求的目光投向他，然而那對情侶卻連連搖頭。這時那熟悉的青草芬芳從身旁襲過，男子徑自走向駕駛位，系安全帶，扶手剎，輕聲道：「各位請系好安全帶，我們會安全到達基隆！」

但即便歡樂的高潮不斷，後排還是有位老太太嚷著頭暈。檀晴照顧她喝了水，吃了暈車藥，老太太卻要求換到前排。檀晴為難地打量著其他乘客，目光最終落到那位戴墨鏡的男子身上。

「傘給了我，你不回酒店嗎？」雙手插兜的男人淡淡地道。

雨刷刷地下，他渾身已經濕透，但久違的熱情讓他全身上下充滿了力量。他不去想這幾年的恩恩怨怨，不去想她是否已知他的身份，因為，此時此刻，他就是江遠遙——即將張開懷抱，將分別六年的愛人緊緊擁入懷中的江遠遙。

這頓飯吃得匆匆而無味。檀晴起身去埋單時，服務員告訴她賬已經結過了，而那個人早已站在門外，望著淅瀝的雨幕出神。

誰知他剛邁開腿，身形便一個踉蹌，接著整個人如一棵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是他，一定是他！

「你是季朗什麼人？」胖胖的女護士拿著手術通知書問檀晴。

一個穿白襯衣的小夥子從車裡下來，面色恭謹地沖Allen點了點頭。

對面的人靜靜地坐著，原本冷酷的眼底浮起一絲不被窺見的動容，然而還沒等那抹情緒在心中完全蕩漾開，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打破了平靜。

但如今面對她驚愕到幾乎失態的表情，對面的男子卻拎起肩上的白毛巾淡定地擦了把臉，挑了挑清冷的眉：「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異性的身體，不會覺得沒有禮貌嗎？」

半個小時后，旅行團到達基隆的酒店。檀晴接到通知，景區因雨關閉，遊客暫時在酒店休息。

「我要去趟台北，在這兒叫輛車就走了。」說著，她在雨地里擺著手。可如注的雨幕里，卻沒有一輛計程車為她停下。

她不敢奢望。

「我聽說你病了！」檀晴從那個熱情的禁錮中輕輕掙出，目光卻投向別處。

檀晴忽然想起六年前和江遠遙去看剛上映的《2012》，她問江遠遙，如果真有末日他會怎麼辦。她至今記得他的答案：「那就牽著你的手，一起死。」

「朋友不行。」女護士看她一眼，「剛才病人說你是他前妻。前妻的話，也可以簽字，你是嗎？」她的一雙目光從圓圓的眼鏡后盯著她。檀晴只覺得全身冒汗，說：「是……我是季朗的前妻。」

被無視的尷尬並沒有讓檀晴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到惱怒，她只是盯著那張臉，有些疑惑不解。既然是出來旅遊，這人為什麼要將自己打扮成裝在套子里的人呢？很顯然，這個人要麼是名人；要麼是為了掩飾自己，不想被某些人認出來……

檀晴接起電話，一道多年不曾聽到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是晴晴嗎？我是姚阿姨。」

「嗵——」沉悶的響聲伴隨著劇烈的痛感讓他一陣眩暈，檀晴的臉在他眼前慢慢放大，從含笑帶淚到驚慌失措、悲痛……他看不清了，世界轟隆隆地在耳邊遙響……

發動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客車在猛烈地顛簸兩次后終於衝出水坑，車內爆發出熱烈的歡呼。檀晴卻傻了似的，只顧獃獃地盯著那個人看。

「好——」檀晴話音剛落，只聽「撲通」一聲，年屆五十的程師傅腳下打滑跌倒在地，之後便捂住腳腕痛叫連連。

「季朗病了，就在台北中山醫院。我聽說你這次去了台灣，我想……」

檀晴無法使自己立在原地，她不由得邁開雙腳撲進雨里，淚水和雨水在臉上交織著，溫熱的、冰涼的。眼看著，他們就要相擁在陌生的台北街頭。

見了江遠遙，又能怎樣呢？過去，終究是回不去了。

他沒有說話，卻沒等汽車啟動，便轉身走進了雨里。

姚雪的聲音消失，但那個名字給她帶來的痛楚卻久久沒有消散。那就像一根刺，她原以為它已被時光的血肉深埋融化，這時忽然被人提起，她才發現那根刺原來一直橫亘在自己的身體里。

檀晴直了直脊背，聲音很輕：「是的，我愛他，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

檀晴回過神，在車門后抄了把傘下車察看，只見客車的右前輪卡在了路中間的一個大水坑中。

「嘎吱！」一聲巨響伴著猛烈的顛簸，車突然停了下來。司機程師傅打開車窗，探頭看了一眼，叫道：「糟糕，車子陷進去啦！」

他輕吐一口氣，向後靠了靠身子，臉淡淡地轉向了外面。

「檀晴！」

那是他對一個女人蟄伏五年的感情嗎？

終於等到你，還好，我沒放棄！

檀晴焦急地打電話聯繫司機，可誰也不願在雨勢正急時冒險上路。程師傅咬咬牙說，不然我堅持一下，離基隆就幾公里了。

姚阿姨？姚雪？她這一生愛不起來但也恨不起來的女人。

大雨如注，似乎下一刻就要將全世界淹沒。

「檀晴！」江遠遙大喊，手臂用力一伸，拚命將她推開。

他終於繳械，鬆開手，背過了身，雙臂撐在病房的窗台上，沒人看見他緊擰的眉宇正滾過豆大的汗珠。

「傳媒。」

檀晴的心也像這窗外的雨一樣，又濕又冷。她想去找江遠遙，又不放心季朗的手術，她矛盾極了。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天邊響起驚雷，手術室的燈終於熄滅，幾個護士推著迷醉中的季朗走出來。

這時的江遠遙剛剛坐上周舟的車子，他看到了那條新聞——台北地震預警。在台北，小地震偶爾會發生，所以不算稀奇。但他還是十分緊張，就好像他們分開的這幾年，每當看到世界某地有災難報道，他就莫名地擔憂，暗暗祈禱她不會倒霉地恰巧在那裡。

她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那張俊美到令人無可挑剔的臉龐，仍保持著無懈可擊的微笑，沒有一絲震驚或者訝異。

她沉了口氣，繼續道：「我不相信天底下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即便孿生，也會有差別。那麼蘇先生，你呢？你相信嗎？」

季朗曾說，只要身後有我，你就什麼都不用怕。

「晴晴？」一個聲音在她身後輕輕響起，因為有太多的不確定，所以連驚喜都是小心翼翼的。檀晴轉過頭，看到了久違的季朗。

雪白衣裳，烏黑短髮。剎那間她恍惚回到從前，她九歲，他十四歲，正是那些孤單時光里陪伴自己的清朗少年。

拋棄過去，自由自在，鮮衣怒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