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豇豆苗苗
八
我幾乎可以嗅到風中甘醇的甜蜜。
「莫非霽藍哥哥想我跟他走？」我停下腳步，獃獃望著霽藍的背影，「你……嫌我拖累你了？」
蟠桃會禮儀小姐總共只有十八個名額，自然沒有我的份。我高興不必對著一堆豬頭強顏歡笑鶯歌燕語，便在蟠桃會當日去找葡萄仙討酒喝。
「居然想用這種方式吸引天君的注意……」
我豇豆仙永遠只相信我看到的，即使全三界都與我意見相左，那也沒關係。
在他的解釋下，我終於知道原來那妖王府邸是建在一座無根之城上，也就是浮動的宮殿。只要法力足夠強大，博陵第便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
笑容如此開懷，彷彿清風吹開滿池碧蓮。
「痴心妄想！」
「怎麼老是出現在邊境啊？」我頗為不滿的撅嘴，莫非那狼子野心的妖王一直想擴張版圖？
我聽霽藍暗啞的聲音念出這句，心中彷彿吃了靈霄花蜜一般甜滋滋的。能寫出這句詩的人，對豇豆紅定是喜歡和讚美的，他/她與我是什麼關係呢？他/她最好是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這樣一旦我尋到了他/她，便有個大靠山，日後即便是出了什麼差池，斷不需像如今這般戰戰兢兢。
「這麼嬌滴滴的美人兒，怎的跟了一個皮都沒蛻完的怪物？」那是一隻幻化為人形的白狐，他在路上看見我跟霽藍，想也不想便竄到跟前，笑嘻嘻朝我伸出一根爪子，「小美人，別再搭理這低等生物，要不隨哥哥我一同飲酒作伴風花雪月去？」
然而很快的，血腥味消失不見了，我悄悄抬起頭來，只見地上一截銀白色的尾巴。
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
「這是唯一能讓GOD FIVE聚齊的機會，只要被其中一個看上，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淺絳對著我如此耳語。她早已與那東海的龍太子有了婚約，所以對情愛之事雖興緻盎然，但也僅限於向我八卦而已，「我看豆兒你也應該好生準備下，少喝點風露，多做做美容，人家玉蘭仙子如今每天都用瓊漿敷臉呢……」
「你不知道？」霽藍回頭凝視我，頗為吃驚，「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傢伙，居然還敢孤身去闖博陵第？」
「醜八怪二郎神！暴發戶二郎神！就你這尊容還想讓姐妹們打破頭嫁給你？」我又朝嘴裏灌一口甜絲絲的玉露，暈暈乎乎的嘀咕，「便是你用八抬大轎來芳草門請，我豇豆苗苗也會一腳把你踹出去……」
只這一句，便奠定了數百年來和-圖-書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寂寞日子。
——這是猛獸發怒的前兆！我趕緊撲過去想攔住他，然而卻還是晚了。那白狐的笑聲還未完全落地，有一道鮮紅的線紫他眉間垂下，將他整個人生生的一分為二。
我吐吐舌頭，心想此帥哥必定與妖王有什麼深仇大恨，於是拖了他的手，溫言細語輕聲安撫：「不提不提，既然你不喜歡，我便一輩子都不再提。」
話說那與他齊名的天青，人家雖然容貌丑的更上一層樓，但論身姿論風骨論袍子，無一不高貴無一不脫俗。相形之下，這穿著金絲盔甲騎著高頭大馬走到哪裡都耀武揚威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大將軍的二郎天君，實在敗得徹底。
我尖叫一聲，飛速便將身子埋進霽藍懷裡——天庭一向祥和安樂，哪有如此恐怖的修羅場景？
醒來的第二日，便是大禍臨頭之時。
果不其然，霽藍一聽我凄苦的問話，僵住了身子。
「切！」淺絳一聲嗤笑，「你倒是想得美，去蟠桃宴不過是得個見世面的機會，莫非你還真以為能與誰一見鍾情，就此定了終生？」
我不知他嘴裏說的TA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是見他如此神色悵然，禁不住害怕落眼淚：「莫、莫非我真的有問題？」
那麼寶貝，那麼珍惜，就跟芳主摸琺琅似的。
我從未聽過這件事。從打我升仙有記憶以來，蒼南就一直靜靜安於天庭角落。在我心中，它是天庭的象徵，是天庭密不可分的存在，然而沒想到它居然並不完全屬於天界！
「我問你。」
有冰涼的手在我的頭髮上輕輕撫摸著，一下，一下，又一下。
「沒想到，沒想到，TA居然……」他搖搖頭，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之後的事我便再也不記得了，因為我徹底睡了過去。
他悶聲說了一句，五指張開，將我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彷彿突然被什麼喚醒，許許多多惡毒的評價朝我兜頭砸來，而源頭都是平時里那些與我姐妹相稱的同門子弟。
「本座只是專程來看看……」二郎神目光深沉的打量著我，話說的又慢又響，「敢要求本座用八抬大轎來迎娶的仙子，究竟是何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
當時恰逢天庭里熱熱鬧鬧籌備蟠桃宴，門中姐妹因為有機會被選去做禮儀迎賓，個個都興奮不已。
「別怕，只是斬了一隻九尾狐而已。」耳畔傳來霽藍溫柔的聲音。
「……被他斷尾逃走了。」霽藍搖搖頭，神色頗為惋惜，「wwｗ.ｈeｔｕbｏok•ｃoｍ.ｃoｍ果然狡狐！」
真正的銀瓶乍破血漿迸。
「一輩子不提，也不行。」
那是個美妙的夜晚，天空像熟透的青提般透著碧綠，月亮靜靜掛著，彷彿一片金色的花瓣飄蕩在綠色美酒里。
霽藍不說話，只是撩開眼皮冷冷瞟了那白狐一眼。
「……現下博陵第所在之處。」霽藍每回提到「博陵第」三個字，都會不自覺的皺眉頭。
「祖師爺，我是不是得了病，怎麼跟別人的看法都不一致呢？」我見他如此反應，心裏害怕自己的猜測成真：莫非他人的審美觀都正常，唯有我自己的審美觀是顛倒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孑然一身的。
淺絳眼神一凌。
「我不跪！我沒有開玩笑，說的都是實話！他長得那麼丑，別說八抬大轎，就是用觀音娘娘的蓮花寶座來請我也不會嫁！」
「就憑你？！」那白狐彷彿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般捂住了肚子，「哎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得跟比目魚似的，藍皮蜥蜴！」
「傻了吧？」霽藍見我恍神，眼中有惡作劇得逞的促狹，「你看你們天界有什麼好？個個都把事實藏著掖著，哪有我們妖界光明磊落？」
行到半途，一直沉默少語的霽藍忽然主動開口。
——帶回去配我那件豇豆紅的披風，銀毛綴領，光想想都覺得高貴不凡呀。
說著說著，又想起了哮天犬的主人，同為GOD FIVE的成員二郎天君。白日里我送淺絳去西王母殿下，遠遠的窺見了一眼。發現此君相貌慘無人道滅絕仙性不說，那身打扮更是俗的無以復加，穿金戴銀的活像個土財主！
「人家愛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你管這麼多幹嘛？」霽藍好氣又好笑的瞥我一眼，「那蒼南原來還不是一座浮城？你怎麼不問問為何天青要飄去天界呢？」
我則因為這場風波，被門中其他仙子冷落了很長一段日子。只要有我出現的地方，必定鴉雀無聲，而倘若我剛一離開，身後便是茂盛的議論和鄙夷。沒人陪我吃飯，沒人願意與我一起修鍊，就連淺絳也對我避之不及。
「……莫非你的真身是一隻鳥？」他靜靜開口，然而卻是玩笑，「讓我猜猜，麻雀？鵜鶘？還是貓頭鷹？」
乍一聽帥哥這樣對我甜言蜜語，我興奮的簡直要暈過去——人家居然因為我的跟隨而感到慶幸！這人心收買的多成功啊，簡直登峰造極！
——哎呀好哥哥，那白狐醜陋的級別都快趕上天青了，我htｔｐs://m.hｅｔuｂｏok•com•ｃｏm跟著他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唉，看來二郎神完全不懂咱們文藝界的真理——低調，才是最牛叉的炫耀嘛！
「不要不要！要是真嫁過去，指不定是福是禍呢！」我見識過了那所謂GOD FIVE首席天青尊容后，如今一聽這個片語便渾身發涼頭重腳輕。
「天君、天君勿怪！」芳主面上一僵，速速變了勉強的笑，「豇豆仙是孩子心性，不知哪句該玩笑哪句不該，倒是她肖想了……」說著朝我狠狠一蹬：「還不快跟天君跪下賠罪！」
身後有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同時好幾道又妒又羡的目光朝我射來。
我很想抬頭問個仔細，可隨之而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讓人頭暈，我唯有瑟縮著與霽藍貼的更緊。
白狐見我安靜不答，索性一把抓住我手腕，臉上笑的更換歡：「小美人，莫非你是個啞巴？別擔心，哥哥能治好，只要你點個頭，哥哥馬上帶你去景泰谷……」
九尾狐？那不是傳說中妖界法力最強大的妖怪之一嗎？怎麼就被他輕而易舉的殺死了？
懷揣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我們朝目的地繼續前行。
「喲，瞧這話，好像這妖界就是你家開的。」我回過神來，掩了驚色，眼珠一轉嘻嘻引開話題，「莫非我撿了個妖王？」
哄的一聲，殿上炸開了鍋，無數道嫉恨的，憤怒的，不可思議的目光朝我射來。
後來二郎神沒再說話，只是心滿意足笑嘻嘻的走了。
「……這話千萬別給其他姐妹聽到。」她很快回復了正常神色，拍拍我腦袋，「不然有的你好受。」
臉頰下的那具胸膛一僵，然後有冰冷的手環住我的肩頭，將我攬的更緊。
我瞪大雙眼，高舉右手表達強烈抗議：「我分明就是芳草門下的豇豆仙……」
雖然，地盤僅局限於妖界而已。
我感覺霽藍的脊背在發顫，而後他轉過身來，眼中是濃的化不開的情緒。
靜默片刻。
然而到底下手做什麼呢？我已經記不太清了，無非就是收買人心一類的吧。
菩提老祖再端詳我片刻，緩緩挺直了腰。
「……你覺得那天青和二郎神都很醜？」菩提老祖朝我俯下身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那段不堪回首的寂寞時光里，我幾乎夜夜都躲在被窩裡嗚咽，直到某天我夢見菩提老祖。
「難道你不覺得那九尾狐……模樣……十分俊俏？」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從齒縫裡蹦出一句。
「景泰谷無需你帶，我自然會帶她去。」霽藍蠟黃的和_圖_書眼底里有暗沉的風暴凝聚。
遠方山巒上隱隱有黑影晃動，瞧著很像一隻犬類，我頓時想起了天狗吞月傳說的真相，仰起頭大笑：「哈哈哈，這呆狗，毛還沒長齊就想吃廣寒宮的兔子呢！」
狐妖一族向來喜歡仗著自己貌美隨意魅惑別人，我雖早已耳聞，但卻是第一次親自遇見。可惜此君太醜陋且不要臉皮，我實在難以心動，於是淡定將臉扭向一邊。
現在仔細想來，她的話其實很有道理，可惜那時我剛位列仙班，沒什麼道行又丟了記憶，為人實在單純直接。
「現下？」聰明如我者，第一時間抓住了關鍵詞，「怎麼是現下？莫非以前博陵第不在景泰谷？」
我永遠記得，當時二郎天君用一種吃人的詭異目光，將我從頭到尾從裡到外仔仔細細的打量了個乾淨。
我本來不想收下，然而那毛茸茸的狐尾油光水滑，確實是罕見的美麗。於是虛情假意的推脫一番，終於還是收到了袖子里。
我自升仙以來一直順風順水，芳主從未對我有半分冷言冷語，平日里更是青眼有加，如今她居然要我給一個土財主賠罪，頓時嬌心橫起，氣惱昂起下巴。
「不管怎麼說，我掉下妖界后第一個見到的是你。」盈盈上前，我將臉頰貼在霽藍布滿鱗片的脊樑上，語氣親昵，「我只願跟著你。」
我看這場景，自然也明白九尾狐沒有真死，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神仙們都是很慈悲的，見不得太殘忍的事情。
邊說邊在眼睛里擠出汪汪水波，這招是淺絳教的，她說身為女仙子當「以退為進」，「以柔克剛」。人際關係這方面我一向仰仗她，努力向她靠攏學習。
——我不太明白這些路妖到底是羡慕我被眼前醜男勾搭呢，還是嫉妒我能去那個什麼景泰谷？如果是前者，我真想轉身對她們大吼一句，送給你們了！速速打包帶走！姐姐我受不起啊！
「便是見了又怎地？」我不高興的嘟嘴，氣呼呼道，「個個都丑的跟豬八戒似的，哪個仙姑是瞎了眼才願意嫁過去！」
「霽藍哥哥，那景泰谷是什麼地方？」將狐狸尾收好，我心情甚佳的望向霽藍。
然而菩提老祖卻繼續搖頭輕笑，夢中秋風撫過他的綠袍，吹開他的眉頭，奪得千峰翠色撲面而來。
提也不行，不提也不行，我被搞糊塗了，就這麼渾渾噩噩的被他牽著往前走去。
原來霽藍的真身是蜥蜴？我轉頭看他，卻見霽藍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暴露，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
「休要再提他！」他的和*圖*書眉目間有狠厲之氣劃過。
她曾經還說過，應當對所有貌美的異性都叫「哥哥」，「畢竟哥哥妹妹是最容易快速培養感情的稱呼。」我記得當時她說的是眉飛色舞天花亂墜，「……怎麼著也得先混個臉熟，日後咱才好方便下手不是？」
「不知天君……來咱們芳草門所為何事？」芳主見二郎神一直沉默不語，忍不住開口詢問。
上一個五百年，博陵第位於妖界和魔界的邊境，如今則在妖界和天界的邊境。
「口是心非」
當時年少春衫薄，我尚不明白此話的深意。
一隻布滿鱗片的藍手探來，將他的爪子移開。
「GOD FIVE算什麼？在本座眼中不過就是一個屁！」喝了大半壺葡萄仙給的赤霞珠，我有些放肆，索性坐屋頂上悠悠晃蕩起雙腿。
本來是無心的一句玩笑，卻讓霽藍的臉色迅速暗下去。
淺絳急急趕來尋我回去，說是門中來了貴客，指明道姓要見我。
「孩兒只需記住，無論何時何地，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永遠不要為他人的意見左右。」
「那怎麼會有雛鳥情節……」只聽他咕噥一聲，將我的腦袋按進自己懷裡，輕輕嘆了口氣「……無論如何，我很慶幸。」
我頓時安下一顆芳心，原來這帥哥還是對自己的相貌耿耿於懷啊。
我向來對他十分崇拜，趕緊抓住袍子，將近日所受的委屈一一道盡。
「我看這狐狸尾巴倒是蠻漂亮的，不如留給仙子做個紀念？」霽藍伸手，那截斷尾晃晃悠悠飛到他掌中，「拿去做個圍脖也是好的。」
我孤獨的站在殿上，努力咬住下唇，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落下淚滴。
最後「十分俊俏」那四個字，艱澀暗啞至極，彷彿說出來就會要了他的命。
我想起多年前，自己被人孤立的場景。
「孩兒，為何日日啼哭不已？」菩提老祖足踏金蓮自西方而來，慈眉善目端的和藹可親，「老衲的清修都被你哭亂了。」
殿下齊齊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
一路上依然有許多難聽的流言蜚語，更可笑的是，居然還有丑的嚇死人的妖精企圖將我勾引。
等我手腳虛浮的來到正殿，頓時大驚失色——原來那貴客正是昨晚被我咒罵的二郎天君。
我很慶幸我很慶幸……
「方才那九尾狐要帶你走，你為何不跟他走？」
——蒼南是一座浮城？！
我沉浸在幸福滋味里，忘記推開帥哥，也忘記問他什麼是「雛鳥情節」，甚至心心念念的黑無常哥哥也暫時忘記了。
霽藍靜靜看我一會兒，忽然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