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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時候才能追到你

作者:楠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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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不許人間見白頭 只有春知處,梅子黃時雨

04 不許人間見白頭

只有春知處,梅子黃時雨

「可是,你現在肚子里……」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轉頭看看周圍,繼續小聲說道,「他們這麼做是違法的啊,你為什麼不去跟領導反映一下實際情況呢?」
或許還是太年輕吧。
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楠楠,你是第一個知道這消息的人哦,記得要幫我保密啊。」
她常常發出若有似無的喟嘆:「如果不做這份工作,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點兒什麼呢……」
而壞消息就是,梅子被單位給辭退了。
過了半晌,她簡單回復:「最近環境太過動蕩,還是先不要公開了吧。楠楠記得幫我保密哦,姐姐跟誰都沒提過這件事。」
然而是禍躲不過,那天下午在辦公室走廊里,我好死不死地迎面碰上頻率總監,避之不及,只得上前。
年少輕浮的潦草情事,勉強維持幾個月便倉促了斷。完全不會肝腸寸斷,卻仍然想要走個過場。年輕男人失戀以後的種種後遺症,不過是吸煙醉酒流連聲色整夜失眠。去酒吧買醉實在太貴,每夜下了節目,我便去附近的C—Store拎一紮罐裝預調酒,溜達到數百米之遙的大學母校,枯坐情人河畔,獨自完成一場無人觀賞的戀情祭典。
「其實……」猶疑片刻,梅子的聲音羞怯並幸福,「是我和你姐夫,應該很快就要有個baby了。」
於是在這一場又一場頭腦風暴中,她所扮演的,不過是隨聲附和的應聲蟲,插科打諢的傻白甜,和刷卡買單的……冤大頭。
在每一個陰沉無聊的下午,她給我講三十余載光陰里的陳舊往事。感覺得出來,這些秘密在她心底珍藏經年,鮮少曝光,於是慢慢發酵膨脹,在日漸稀薄的記憶中自行添油加醋,越髮根深葉茂,繁衍出許多枝丫。
這世上哪有什麼「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雖然想來淺薄,但有多少關係,都贏在朝夕相對,彼此陪伴。
「盧總。」我輕聲招呼,低下頭企圖快步離開。
我瞬間漲紅臉頰,眼神無處安放,只得跳起身,倉皇逃竄離開。
更別說在深夜的街頭,一罐接一罐地喝著便宜的朗姆預調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分享著,彼此生活里瑣碎的閑愁。
而愛情,更如鏡花水月。
多想的,是那些虎視眈眈賊心不死的……臭男人。
是的,梅子,是你緩慢老去,卻依舊細節鮮明的眼角眉梢。
時間如流水,不經意就劃過百無聊賴的生活,將其割裂成更為細碎的片羽。彼時歷歷在目,而今回望,無跡可尋。
我:「呃……梅子姐呀!她都已經懷孕好幾個月了,應該遲早都要回家休養生息的吧?」
節目組負責人責怪我缺乏衝勁,並未將心思專註于節目。我們卻覺得,是他資源匱乏,尚未具備經營統帥的能力。梅子更是千夫所指:作為一名資深主播,為何既無法在節目中拓展深度,也沒有在創收中起到表率作用?說得難聽一點兒,簡直就是懶惰遲鈍,無所作為!
莫不是,那日我無心的一句,造成了梅子今時今日的被動境遇?
我的心「咯噔」一下。
同事拜託她介紹些客戶門路,她也只是從手機通訊錄里揀出幾個號碼丟給對方。同事問:「之前沒怎麼跟客戶打過交道,能不能約著一起吃個飯,幫幫忙探探路?」梅子就以「早就沒聯繫,自己也不熟」為理由婉拒。
是啊,後來的後來啊……
後來,我聽說梅子很快生了個女兒,老公寵溺,家庭和睦。而她也從此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徹底告別主持生涯。
人生再多苦惱,也總有傾吐殆盡的時刻。那些沒有新意的重複啰唆,很快讓人心生厭倦。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

大環境終究是不可逆轉的。
有時候在辦公室,梅子突然起了孕吐反應,她一邊乾嘔一邊慌不擇路地奔向洗手間。不知情的同事偷笑打趣:「是又偷偷摸摸吃什麼好東西,吃壞肚子了吧。」
雖然曲調太過煽情,眼睛其實並未潮濕。但想念卻實實在在,無處遁形。
https://m.hetubook.com.com頗為俏皮地撇撇嘴巴聳聳肩,一派不以為意的輕鬆。
喜愛的食物口味、會因為哪一段旋律傷懷走神、那些虛度的花樣年華里,曾經遭遇的每一段不靠譜的感情……
論性情,你更是與我無比投契,是我不折不扣的姐姐。
這次反過來,換她聽我這個年輕小醉鬼,絮絮叨叨不停歇。酒喝多了,便藏不住性子,什麼都敢拿出來晾:艱難進展的工作、無疾而終的戀情、不甚友善的舍友和同事,以及窺不見光線的明天……梅子也只是安靜地收聽,適時地點頭或者提示一聲「然後呢」,卻從未試圖分析我身處的迷局困境,也並不會以過來人的身份做些建議提點。
於是又開始各種熱絡各種約。約聊天約喝茶約吃飯都不是目的,誰都期望在這些看似有效的社交活動中,能夠多獲取一些情報,多套來幾條經驗,多交換幾個客戶,而不是白白耗費了時間和錢財。
領導叫她一起去陪客戶吃飯,點名:「王總說了,就喜歡跟你喝酒,其他和誰喝都不盡興!」她卻一到飯點兒就不見蹤影,電話關機,簡訊不回,到了深夜又挎著小包重新出現在直播室,靜默如幽靈。
盧總:「小蔣啊,最近你的表現還是挺不錯的。不過你也知道,今年電台的經營不是太景氣。你覺得現在的同事當中,有沒有什麼人不太適合留在主持人的隊伍中呢?我也就是隨意了解一下,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雨水不歇的午後,下了節目,不用寫稿,我便磨了些旅行時四處收來的豆子,煮一杯苦且醇的咖啡,讀幾頁書,發一會兒呆,又寂寞又美好。
我們初出茅廬,大都想要通過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來證明自己,獲取存在感和可觀報酬。而梅子卻不一樣,她衣食無虞,也從業多年。工作於她,更像是閑來無事的一份寄託,一種慰藉。
如同七月清晨的光線,如同四月輕飄的雨絲——
「梅子姐,為什麼不告訴大家你懷孕了呢?」輾轉難眠的深夜,我給梅子發簡訊,「這樣也省得大家誤會你了。」
「我說你這小子,真的是想太多了吧!」

試問閑愁都幾許?

比如,總是和自家婆婆小姑小舅子處不好關係;比如,打麻將總輸錢,媳婦兒愛查崗,頂頭上司就喜歡跟自己對著干;比如,菜金電費油價又漲了;比如,就是看不慣辦公室里某個同事,誰愛頤指氣使,誰總耀武揚威,誰沒完沒了對領導溜須拍馬,一轉身卻給同事下套穿小鞋……
在你心裏,可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
「算了算了,別再爭了,沒意思。」她輕拍我的肩膀,反而像是在安慰我一般,「看到這個月獎金了吧?前兩天正好有筆廣告進賬,我都離職了,也沒啥創收任務了,就讓財務把這筆進項算在你名下了。」
我們不再開拓思路、尋找方法,不再努力提升、積極進取。做一天節目領一天工資,暗暗祈禱不要接到人事部門的辭退電話,見著領導更是離得老遠就逃之夭夭。
呵,別誤會。現在的你,應當衣食無虞,生活安逸,守著身邊重要的家人、愛人和朋友,每天過得忙碌而有意義。
火光劃過腦顱,記憶閃回那日,在走廊上偶遇盧總的那一日。
接連不斷的失利,折損的不只是實力,更是意圖翻身的心力。
「以前覺得她還蠻大方蠻好說話的啊,怎麼現在變得那麼難搞?人啊,果然都是自私的動物,一旦觸犯到自己的利益,立馬六親不認!」
那時候的蘇州電台,相當先進地引入「製作人」制度,從幾名主持人當中選出Leader,彼此抱團合作,承包全天節目中某一時段,製作播出相應節目,獎金按節目收聽排名進行二次分配,多勞多得,優勞多得。同事大多是三十左右的年輕人,因而對這種相對公平的薪酬形式極其歡迎,大都摩拳擦掌,意圖大幹一場。
我曾在某個醉酒的深夜,一時興起www.hetubook.com•com打電話給她,卻只敢客套寒暄,泛泛而言。我也始終不曾再有勇氣,還給她一句遲來的「抱歉」。
那些微弱溫熱的陪伴,曾是我年輕歲月里,最溫暖的慰藉。
那些年月,私家車載尚不普及,網路娛樂方興未艾,傳統電台迅速淪為夕陽產業,人人唱衰。
是啊,所謂「危機」,便是「危難之中現生機」。只要你還沒有放棄掙扎,只要你仍繼續昂揚向上,眼前總還有著一線生機。
我鼻腔酸澀,依依不捨:「姐,那我把返點取出來還給你……」
說來也有趣,當我把視線從書頁中拾起,穿越裊裊咖啡香氣,投向雨水漫溢的天空,世界仿似被按下了靜音鍵,徒留毛絨觸感的灰色畫卷。
初時的意氣風發,很快遭受到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連續幾次的收聽率排名,都不甚理想;而每個月由資深專家做出的節目評議,晚間檔亦悉數墊底;廣告吸納量、市場佔有率、收聽忠誠度……各項指標均迅速下滑,徘徊在及格線以下。是的,音樂頻率原本引以為傲的重磅王牌時間段,在我們幾位的「傾力打造」下,半死不活,了無生氣。
不過都是敷衍了事,混沌打發而已。
不是沒有怨懟。
「我知道今年的創收任務比較艱巨,但大環境就是這樣,沒辦法的。」總監清清嗓子,試圖用他毫無煽動力的語氣點燃大家的主觀能動性,「不過都說『時勢造英雄』,你們說是吧?我們頻率也有很多同事,向來都是跑客戶拉廣告的一把好手嘛!比如……比如說梅子吧,這個時候就應該充分發揮業務骨幹的榜樣作用,帶著弟弟妹妹們迎難而上,再創輝煌……」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原本歷歷在目的真相,很快便在飛短流長中變了模樣。
……
蘇打綠的歌應景響起:「我還踮著腳思念,我還任記憶盤旋,我還閉著眼流淚,我還裝作無所謂。我好想你,好想你……」
可是,你知道嗎?
很快她便收拾完物事。我抱著箱子,陪她走到門口。
那麼,在這樣一個小雨肆意的下午,你是否也會想起,以前那個黏糊糊、膩歪歪的弟弟。
撩人撩到什麼程度呢?我和她出門右拐,在電台門口的廣東小餐館吃頓煲仔飯。買單時,她突然被還算英挺年輕的小老闆扯住,窸窸窣窣說了幾句什麼。後來她告訴我:「他跟我要電話,還說要給我買帶泳池的大別墅。」蒼天做證,梅子從未故意流露半分勾人姿態。然而即便得到的答覆是婉言拒絕,還是有無數不怕死的「宇直」前赴後繼,栽倒在梅子的飄忽裙袂前。
這個人蟄伏在你記憶深鎖的重樓之後,卻遍布在你記憶能及的院落之間。
論年紀,我應當叫你一聲「姐」。
曾天真地以為,一群志趣相投的小夥伴,親昵如兄弟姐妹,共同度過一段熱血浪漫的築夢時光,溫暖而美好。彼時才發現,其實是單純的雙眼自加濾鏡,短暫的惺惺相惜,不過是為了追名逐利而臨時抱團。一旦城池失守,瞬間各自為營。
終究還是太年輕吧。
「原來是靠這個啊!我還在納悶兒呢,你說她節目做得不溫不火,究竟是怎麼在這兒立足的?人家到底自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你我這種凡夫俗子是羡慕不來的……」
總監這拿腔拿調卻不知所云的一番講演,讓很多同事輕笑出聲。然而大部分人此刻都齊刷刷地轉過頭來,用一種難以描摹的眼神鎖定梅子。
然而偌大的電台,只有我一人提前知曉,卻得三緘其口,假裝無知。無人可以分享討論,無處可以醞釀發酵,這秘密便似將熄之火,逐漸暗淡。
後來的後來,我們混熟了以後,我對她道出真相:「你知道對一個血氣方剛涉世未深的小夥子來說,你帶著一臉風情,和他探討『你小不小』之類的問題,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嗎?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勾引,活生生的犯罪啊!」
果然這個月底,我收到兩個消息。
「你以為她那些廣www.hetubook.com.com告是怎麼拉來的?聽說剛入行的時候,為了拉一筆大生意,梅子坐在某個老闆的大腿上猛灌白酒,喝一杯就加一萬塊的單子。全年的任務人家一晚上就全部完成了,雖然聽說後來她在家裡躺了三天才來上班……」
工作任務排山倒海,職場壓力萬鈞滅頂,我們在一次又一次的受挫折戟中,不再驍勇善戰,只求明哲保身。這樣的日子,真是有種過一天算一天的凄涼。
只有我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應該是吧。
於是,每個月的那一天,收聽率調查報告和專家評審意見張貼上牆的那一天,大家的臉色就會更灰更暗,頭也低得更傷頸椎。
臨出門前,她還是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辦公室,依依不捨的樣子。
於是索性放任自流,聽天由命。
梅子有時會主動要求陪我。
於是我拉開一罐酒,遞上一支煙:「姐,你呢?最近怎麼樣?」
每天中大部分時間,我和梅子都會一起廝混。無論擾亂嘈雜的辦公室,還是逼仄憋悶的錄音間,人來人往的食堂,或者川流熙攘的街道,我們就在對方觸手可及的距離。於是打發時間的方式,亦不可避免地彼此趨近。分享一首好聽的新歌,大聲讀一個網上看到的笑話,商討一會兒的午餐和下午茶該吃什麼,改版片花怎麼做,節目文稿哪裡找,共同面對生活和工作中的難題和麻煩,隨時分享每一份微小的簡單快樂。
大學三年級,我突破重圍,獲得城市音樂頻率主持人比賽第二名,進入電台節目部工作。我第一次踏入神往許久的電台辦公室,你便帶著一臉閑來無事的搭訕表情,斜斜地歪在我的辦公桌上。
你先是一愣,然後笑成微風中搖曳的一株小樹。
「哎,聽說你還在讀大學啊?還小得很呢。」
總強過困於一潭死水,然後習以為常,慢慢溺斃。
於是她口中的那些荒唐青春,雖然從未有機會參与其中,但在我心裏卻是那麼形象鮮明,讓人難以忘記。
分享秘密讓人親密,也讓人心生忌憚。
其實我們的人生,誰不是經營得千瘡百孔,乏善可陳?誰又有立場、有能量,充當高人一等的導師,去指點迷津,渡人過河?
只是啊,你應該,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生命里。
梅子被大家盯得面色緋紅,低下頭來,將身體縮成一粒塵埃。

錦瑟華年誰與度?

每年暮春時節,江南便飄散起綿密細雨。
摩拳擦掌很快被一敗塗地替代,躊躇滿志很快被灰心喪氣替代,垂死掙扎很快被奄奄一息替代。大部分同事忙碌折騰了幾個月,真正的廣告進賬沒多少,反而白白損耗了時間精力,甚至連節目質量也因此受到牽連,收聽率節節下跌。
如此輕易,傷了和氣。
我沉溺於一段曖昧不明的戀情,另一位節目負責人專註于炒股理財,失去了工作依託的梅子卻顯得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她白日里枯坐于辦公室,塞著耳機面對電腦發獃,下班后也常常徘徊不去,拖拉磨蹭。然而終於沒有人會再響應她「一會兒去哪兒坐一坐,姐請客」的熱情號召。
雖然彼時剛成家不久,梅子仍願犧牲閑暇時間,與我們終日廝混,輾轉在一家又一家自助茶館、快餐店,或者咖啡廳里。在南方冬日單薄靜謐的日光里,我們學習別台節目,商討節目策劃,樂此不疲地推翻又重建,好似在進行一場能讓人生從此改頭換面的偉大革命。
我們終於沒有機會再見一面。
梅子的容貌遠遠算不上傾國傾城,認識的時候她也早已不再年輕。然而卻總有豐沛撩人的優雅氣質,從她的蜿蜒眉眼散發開來,鋪天蓋地,讓人著迷。
所謂,兵敗如山倒。
總是有後輩來辦公室請教:「梅子姐,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吧!」而言外之音是:「梅子姐,你新談下來的那筆廣告,能不能算作是我的任務啊?」她也只是笑吟吟地輕撫小腹:「還吃呀?過個年我都胖了好幾斤!算了算了,下次吧。」大家仔細一看,還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如她所言,梅子的小腹微微凸起。
不止一兩個同事好心提醒,要我趁早打算:「不在這裏干,至少你還可以回學校讀書呀。但我們呢?這幾年的舒服日子真是把人都給養廢了!除了做廣播,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腦袋拐了好幾個彎,我這才反應過來:梅子肚子里的那個小傢伙,該有一粒小草莓那麼大了吧?
其實完全是可以的啊。以她的年紀和資歷,大可名正言順地倚老賣老,笑呵呵地嘆一聲「別矯情了,這有什麼可煩心的」,然後肆意揣度,指手畫腳,給出些四平八穩卻根本行不通的解決方案。什麼人生需要正能量啊,什麼只要心誠全宇宙都會給你幫助啊,什麼離開你的都不是真愛最好的總是最後才來啊,這些輕描淡寫的慰藉,全都是雞湯癌患者的晚期處方,從不對症,必死無疑。
我詫異:「咋了?最近身體不舒服?」
雖然久未會面,容貌卻清晰如昨。
是啊,如果你此刻還在我身邊,一定會用溫柔的語調勸慰:「楠楠,傻小子,別瞎想了。」
「……」
然而曾一度處於交際中心的梅子,這次卻一反常態,疏離冷淡。
我還記得,那天你穿著淺灰色馬海毛V領毛衣,一頭捲髮無比風情地披垂於雙肩,臉上化精緻的妝,手上戴耀眼的首飾,聲調里有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溫柔極了,好聽極了。
其實我並不領情:「哎,你下班就早點兒回家陪我姐夫嘛。」她卻執意堅持,買酒買煙買零食,在水汽微寒的清冷校園裡,陪我晃蕩一整夜。
「哎呀,別呀,你姐不差這點兒錢。」她還是一貫的爽朗腔調,「就當是提前送你的生日禮物吧。只是今年,恐怕到時候沒辦法陪你一起過生日了……」
然而我會和梅子日益靠近,絕不是因為她惹人注目的外表(好吧,我承認多少還是有一點兒)。原因簡單粗暴,我和她被分在了同一個節目組,負責電台深夜音樂節目的製作播出。
然而,我真的是……無心之過嗎?
於是開春之後的電台辦公室,反而一掃年前的頹唐散漫,個個摩拳擦掌,意圖大幹一場。
「姐,怎麼回事?」我其實有點兒憤憤不平,「是電台辭退的你?他們有說是什麼原因嗎?」
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刻給梅子發了條簡訊:「等我一下。」然後一口氣從錄播室衝到辦公室。
「唉,我好像也沒做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兒呀,怎麼就把大家都給得罪了呢?」梅子還是心有不甘,小聲嘀咕道,「盧總說,是有同事去找他反映,覺得我不適合目前的崗位,應該主動撤下來,好給其他人一些發揮的空間……」
有時候她聽得太入神,安靜得就好似不存在一樣。我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悶得睡著了,於是停止吐槽,轉過頭卻直接迎上她目光瀲灧的眉眼,在黑暗之中一如既往地閃閃動人。
那時候的我們,竟然為自己的眼高手低找到了看似妥帖合理的借口:是的,是梅子拖了整個集體的後腿。將這個年輕朝氣的團隊生拉硬拽,扯向再無出頭之日的深淵。
就像這悶濕梅雨季一般,躲也躲不開,甩也甩不掉的弟弟。
或許面對難以逾越的困境之時,心智尚未健全的少年和跋涉多年的成年人,大都會採用類似的方式來抵禦,那就是——逃避。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我虛弱地倚著門框,蒼白著臉頰,哆嗦著對梅子說了一聲:「姐,再見……」
這眼神里有羡慕、有讚歎、有諂媚,也有……不屑。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其實沒有人應該理直氣壯地蹭吃蹭喝。只是每次買單,她都會搶上前去:「你們想節目策劃要動腦子呢,我能做的實在有限,而且我又比你們大那麼多,我來吧我來吧……」
決策一出,會場嗡聲四起。嗟嘆聲、抱怨聲、挖苦聲,冷言冷語此起彼伏。
廣告進賬逐年下跌,發展經營岌岌可危。過完年的開工動員會上https://m•hetubook.com.com,總監宣布全新年度考核方案:人人皆有創收指標,兼職員工亦不例外。
這雨水絲絲點點,柔軟調皮,似毛絮,若嘆息,不知饜足地撩撥起人們思念的心。
我「嘿嘿」訕笑兩聲,內心卻禁不住打起鼓來:「那些受聘多年的正式員工都朝不保夕,有隨時走人的危險。更遑論我這個毫無靠山的學生仔呢!」
至今我仍,無比懷念。
校園生活乏善可陳,電台工作死氣沉沉,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和同事朋友,也都疲於周旋,疏於交際。懶惰少年哪有逆風奇襲的造詣,寧願將自己交付酒精和遊戲,昏沉度日,奄奄一息。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梅子連連擺手:「不,不用了,我現在……不太能喝酒抽煙。」
類似狀況要不了幾次,各式流言便喧囂四起。
「姐……」
梅子正在辦公桌前收拾雜物,小腹已經有了明顯凸起,仍是大多數人所以為的新年發福。她神情自若,不疾不徐,嘴巴里甚至還在輕聲哼唱著小曲兒。
甚至連續好幾次,在小組例會和頻率周會上,大家從明嘲暗諷到針鋒相對,氣氛一度劍拔弩張,尷尬得很。
洋洋洒洒,充盈天地之間。
梅子輕輕搖頭,微微嘆了口氣:「還不就是那些老說辭?節目沒什麼起色啦,市場反響不太好啦,廣告創收一般般啦,同事覺得我不太合群啦……」
是啊,當共同經營的夢想已經熄滅成胸腔里的一爐灰燼,誰還會願意把時間消耗在沒有意義的歡聚上呢?況且,這些所謂的「歡聚」,已經無法為自己的現在和以後帶來半點兒增值。於是就算偶爾集合,也常常意興闌珊,相對無言。
夏天快來的時候,「因創收入賬銳減,電台即將大規模裁員」的小道消息開始在民間瘋狂傳播。雖未得到官方證實,卻也言之鑿鑿。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梅子的「孕事」,倒算是近日來唯一讓人精神清明的好事。
「算了,沒意思……」梅子再次搖頭,「領導不待見,同事不喜歡,我又何苦死皮賴臉留在這裏呢?而且你也知道電台現在的運營情況,如果我不走,就一定會有別的同事要走……」
無論是誰,在別人的災難面前能扮演的,不過是一個稱職的聽眾而已。
真的不是我多想,我這個一窮二白嘴上無毛的窮小子,有什麼立場和資格去多想?
好消息是,創收任務遠未完成的我,原本以為當月獎金會被罰扣得分文不剩,然而打到工資卡上的,卻是一筆讓人瞠目結舌的「巨款」。
一來二去,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體貼,並自覺各有付出,互不虧欠。
在高懸頭頂的「生存」壓力之下,生活里所有細枝末節的痛楚毛刺,全都被盡數擼平,變得光滑齊整。那些散淡的、複雜的、凌亂的情緒心思,全都被擰成一股繩,拼盡全力地維繫著越來越艱難的生活。
一輪又一輪的業務學習、案例分析,或者動員大會,全都收效甚微,難擋頹勢。
除卻生存,這世上的大部分煩惱,都是閑愁。
這些故事,她越講越長,一些段落有時翻來覆去,有時前後不一。講到動情時刻,她眨著雙眸,眼淚啪嗒啪嗒地下落,我則適時遞上面紙,潦草安慰幾句。
原本熱心義氣的梅子,此刻拚命遠離燈紅酒綠、觥籌交錯,不過是想好好保護肚子里那枚剛剛發芽的嬌弱種子。
往事並不如煙,它們幻化成低空雲層上的黑白映畫,反覆上演,不知疲倦。
而在這幅畫中央,緩緩浮現凸顯的,便是你的眉眼。

月台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彼此越發靠近,越能感受到對方的真實性情,那些無法掩飾的,散落在日常生活里的點點滴滴。
「小蔣,正好有事要找你。」毋庸置疑,當時他的臉色很臭,「現在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面對如此窘境,剛開始仍然不棄不餒:分析受眾構成、回聽節目錄音、調整板塊設置……很快便發現回天無力,節目匱乏的,是由內而外的精氣神,是根一般、魂一樣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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