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片快樂的時光,也只是悲傷的鋪墊
那是我模範生生涯中,第一次逃課。
依泉的江並不磅礴,只能算小小的分支,我們把單車停在渡口,搭船過去只需要幾分鐘時間。上岸時,我突然一腳差點落空,連帶的效應是前面的董嘉樂和季蔚朗也被我撞得差點摔跤,推推嚷嚷間,辛苦買的所有的食物都掉進了江里,一陣驚呼后,我們面面相覷。
「你回去吧,我已經不在寧錫了。」季蔚朗說。
可氣,怎麼努力都夠不到。
我會去他所去的城市,去他所在的國家,用我笨拙的腳步去用力追趕他的人生。
當然,也許他做到了,因為,他已經沒有告別地離開了。
「我也可以離開這裏。」
「以後是每個月他都要回來海城看你嗎?」
董嘉樂打著避暑和共同學習的旗號準備來依泉小住一陣子,本以為她會晚一些過來,沒想到一大早就聽到了敲門聲,正賴在床上的我翻身坐起,衝到客廳,看到的,卻是季蔚朗。
「嗯。」我的眼淚噗噗掉了下來,「季蔚朗,我想見見你。」
這不是幻覺,季蔚朗真的就在我面前,他溫熱的手掌正牽著我,從教學樓一路招搖著抵達食堂,穿過無數疑惑驚訝羡慕的眼光,始終沒有放開。一直到食堂最中央的位置,季蔚朗終於鬆開了手。「坐這別亂動。」季蔚朗神情愉快地邁向窗口。不一會兒,端著兩個餐盤迴來,把其中一個推到我面前,有清蒸魚頭,紅燒牛腩,青椒玉米。
「誰先捅破那層紙表白的?」
我的雙手失去了力氣,再也握不住那本裝滿了揣測的雜誌,書砸在地上的時候,董嘉樂正拉開了門,探出濕漉漉的腦袋問我:「怎麼不大聲點?聽不見啊!」然後一低頭,便看到地上攤開的雜誌上季蔚朗被放大的身影。
夜裡我和董嘉樂並肩而卧,董嘉樂一直小心翼翼地對待著我,連翻身都很怕驚擾到我。而我背對著她,一動不動地假裝熟睡。
他輕輕地笑了。
這裏的繁華是海城最世俗又最美好的景色,沒有酒精,沒有物質堆砌的醉生夢死,只有平凡的夫妻,相互依偎的家人,散步的情侶或朋友,用最簡單的方式交流著情感,分享夜色。季蔚朗拉著我,混進了跳舞的老太太隊伍里,在喜氣洋洋的音樂里放肆地跳著蹩腳的探戈。
青石小路上,是行李箱滾動的聲響和我飛快的腳步,我一邊哭泣一邊奔跑,像是慌不擇路的逃兵,不肯回頭也不肯停留。那種痛太過強大,我怕再多停留一秒,我就會被吞沒進無底的黑洞。
那天他將我送回依泉后便離開了,他說:「我回去辦點事,再來依泉找你,等著我。」他沒有承諾會給予我什麼,就一句「等著我」,就讓我的心裝滿了莫名的期待,數著日曆一天一天翻過去,一天、兩天、三天……
我又看到那天的我們飛翔在碧雲藍天之下,用最燦爛的笑臉啟程,我以為季蔚朗許給我的旅程,雖然艱辛,也會因為彼此的陪伴而繁花似錦。但我不曾想過,這段路,原來是要我獨自去堅守下去的。
「外婆的大半輩子都在海城,這剩下的半輩子,就只想安安靜靜地待在依泉。」外婆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髮,「但是小雪,如果可以的話,你要離海城,哪怕離依泉越遠越好,不用擔心我。你應該生活在更廣闊的世界,而這裏,不屬於你。」
迷濛里,有一雙手握住了我,幾乎一瞬間,我完全清醒了過來。
腿上的水很快蒸發,我放下褲腿慢慢走回去,在碧綠的草地,季蔚朗正躺在格紋的餐布上,雙手交叉枕在後腦,表情有我從未見過的放鬆,我在他旁邊躺下,閉上眼睛,竟然很快地入睡。
一隻大手忽然伸過來,季蔚朗很輕鬆地就把書取了下來。「《讀懂男人,看清女人》。」他抑揚頓挫地讀著書名。
我沖她揮了揮手,奮力追了上去。
「我要離開海城了。」季蔚朗說,「去國際學校讀書,一年後出國。」
當然,我沒有這樣做,我只能久久地看著他,不敢閉上雙眼,捨不得眨眼間便發現時光的轉瞬即逝。
我搖了搖頭。
「外婆,你為什麼就這麼討厭海城啊?」我問她。
我們恣意歡笑著,影子在夜色里舞蹈,我想,我就是在這一刻,愛上了海城的夜晚。
「嗯……還是兩性心理學。」季蔚朗繼續調侃我。
我用力閉上眼,再睜開,這幻覺如此清晰。
「你還在寧錫?」這是分離半年多后,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笑什麼呢?」我想象中的季蔚朗問我。
外婆是在我高考前一天出事的。也就是在她送我上回海城的車之後,在獨自回家的路上,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她突然暈倒了,再也沒有醒來。鎮長告訴我,外婆手裡一直死死提著給我買的楊梅,說等我考完,給我做最愛的酸梅汁喝。
這個問題讓我措手不及,為什麼?許多的往事又湧上心頭,我只是想對他傾訴一場。
而我,卻覺得自己像是被季蔚朗打上標籤后又丟棄的物品,任由許多的人議論猜測,啞口無言。就連面對董嘉樂的八卦,都無從說起。
「季蔚朗,你不在的這半年,發生了許多和*圖*書,我現在不知道該找誰,只想見見你,季蔚朗……外婆她……」我語無倫次地說著,而電話那端的季蔚朗卻冷漠地打斷了我,他繼續問我:「我為什麼一定要見你?」
那晚她問我,準備考哪裡的大學,我笑著對她說出了寧錫大學的名字。我一直記得她眼裡的失落,但她卻又轉瞬間笑得那麼欣慰:「也好也好,只要離海城遠遠的就好。」
董嘉樂確實絞盡腦汁不給我一丁點胡思亂想的機會,一路買了許多的零食回家,一會兒要跟我分享新買的電影碟,一會兒要跟我配合她玩魔術撲克,說班級搞新年晚會那天要露一手。就連去沖澡的空檔都放心不下我,丟了好幾本雜誌過來,讓我幫她讀。
我不再是「林路雪」,更不是從前那個默默無聞的轉校生,而是「季蔚朗的女朋友」。
許久后,董嘉樂嘆了一口氣:「林路雪,每次一提到季蔚朗,你整個人都變了。」
「這就是你回來帶我吃的第一頓大餐。」環顧四周,我嘆著氣,肩膀耷拉下來。
接下來又該做什麼呢?
沉默瀰漫在我們之間,他許久才開口,他說:「我會回來看你的。」
我有多久沒見到他了?
「你要我等你,就是要說這個嗎?」
儘管,它也曾綻放光芒,照亮了我的青春。
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
良久后,我把頭漸漸轉了回去,重新閉上眼睛,一切和起初一樣,只是我們的手還交握在一起,我第一次這麼真切地感覺到季蔚朗的手傳遞而來的溫度,一點一點從我的手心進入心臟,這樣的暖意,讓我忽然不再懼怕。
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的生活和從前看來沒有絲毫改變,只是每天醒來時,我終於失去了期待,走在校園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會抬頭張望。中午放學,我喜歡獨自坐在教室等待同學們全部離開,然後靜靜地趴在課桌上,望著身邊空著的座位,我似乎就看到了季蔚朗,他像從前一樣也趴在課桌上,側著頭,靜靜地注視著我,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容。
「我會好起來的。」我勾住她的小指頭,「我保證。」
我在車站附近隨便找了個小旅館,一進門就趕忙給手機充上電開機,生怕錯過季蔚朗的任何一點消息。
「昨日,海城首富季成雄召開記者招待會,悲痛宣告了其女已經離世的消息。據知情人士爆料,其女季蔚晴……」我停下來吸了一口氣,似乎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才能繼續下去,像是解開一個謎團,一層一層,越來越接近真相。
「我說過,你不要為我做任何事。」沉默許久的季蔚朗說,「包括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他說完,掛掉了電話。
她果然是名符其實的八卦女,平日在學校就網羅各種小道消息,沒想到還擠出時間在家研究各類娛樂八卦雜誌,就連本地製作粗糙的八卦雜誌,都不放過。我隨便挑了本,坐在浴室的門口,大聲讀了起來。
我愣住了,宣洩到一半的情緒哽在胸口,我只能重複那句:「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其實我曾無數次暢想過,將來有了男友后,最想要實現的心愿,那就是兩個人穿著情侶裝,捧著爆米花去看電影,回家的路上他會送我一支玫瑰和一隻大熊,親吻我的額頭,目送我上樓,一直看著我,直到我回家打開窗戶,還能看到他的微笑。
最後一眼看到的外婆竟是在殯儀館,她的臉龐和活著時一樣,始終帶著淡然的表情。我注視著她,竟然不再那麼悲傷,我總覺得,她還在我身邊,還陪伴著我。就像我們最後聊天的那晚一樣,一邊同我講話,一邊幫我整理著行李,在裏面裝滿了各種預防感冒的葯、創口貼,甚至怕我餓了不好好吃飯,還準備了一袋子的糕點。
我依然搖頭。
收拾行李的外婆停頓了,她望著我,目光卻很遠遠,好像看見的,是那些遙遠的時光。
在她心裏,我的家就應該在上山,並且窮得沒有屋頂。
當時的我並未覺得恐慌,反而心底有暗暗的高興,覺得外婆的話似乎在冥冥中牽引著我,義無反顧地奔向季蔚朗的世界。一直到外婆下葬前一天,我都還並無異樣,每天在烈日下奔走著外婆的葬禮,隱忍著眼淚獨自接受著來自大家的慰問。當我感到疲憊悲痛的時候,我依然能感覺到外婆正笑眯眯地望著我,用手輕撫過我的頭髮。
簡單的早飯,季蔚朗卻吃得像個貴族,坐得筆直,端著碗,一口一口細細嚼著,若是要說話,一定會先咽下食物才開口。就因為這個,他後來從董嘉樂最花痴的人,變成了最為憎恨的人。在他的強烈對比下,吃貨董嘉樂簡直像個難民,她總是在吃得過多的時候面露羞色,最後又斜旁邊的季蔚朗一眼,極為鄙夷地說:「我只是吃相不好,不像有些人,明明吃得最多,還裝得自己很優雅!」
季蔚朗從來只是一笑,淡定地在她說話的空檔,吃光她最愛的菜。他們爭吵的時候,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時候,是外婆笑得最開心的時候。
董嘉樂正貓著腰不停追逐岸邊的一隻小鳥,每每她快要靠近時小鳥就被驚走,m.hetubook•com.com她卻樂此不疲,目不轉睛地看著小鳥,頭也不回地沖我擺了擺手,聲音壓得老低:「你去歇著吧,我等會兒過來。」
「怎麼了?」季蔚朗察覺到我的落後,停下車回過頭等我。我這才發現自己害怕得眼淚都快要流淌而出,連忙換上笑臉,「等等我。」
我從此在這世上只能煢煢孑立,沒人牽挂我,沒人想念我,當我遠行時,這世上也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會有人亮著燈等我。而我熟悉的依泉,在頃刻間,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它不是我的家,因為它已經變得空空蕩蕩。
好吧,我不怪他。這套海綿寶寶造型的睡衣我自己也覺得很好笑,但它是董嘉樂送給我的姐妹裝,她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穿著,並且展開想象,兩個海綿寶寶睡在一起數星星,是多麼美好的面畫。
我想,他的生活應該充實到再也沒有一個間隙,會想起我這樣平凡的女孩,以及那些乏善可陳的往事。
反而越是甜蜜浪漫的場景,越是叫我動容。
這些,只是對他們來說的改變,而對於我,改變是那個我抬起頭便望見的空座位。這個座位在後來坐了別的人,季蔚朗轉校的消息,也漸漸從同學們的口中淡去,就連董嘉樂,也忙裡偷閒,重新評定了「十大校草」。
秋風將落葉打著旋吹進了窗戶,飄落在季蔚朗的頭髮上,我伸出手,想幫他拂去落葉,手伸到空中,突然想起這些,只是自己的想象,兀自笑了。
我轉過了身,眼眶竟然有些許潮濕,還好深深的夜擋住了我的雙眼,但在窗外零落的月光里,我看到了董嘉樂的眼底,同樣晶亮地泛著淚光。靜謐的光浮動起窗帘,灑在她柔美的輪廓上,我在黑暗裡兀自笑了起來,有涼涼的液體從眼角滑落。
沒有翻牆,也不需要用謊言請假,只需要坐在季蔚朗機車的後座,便大搖大擺地駛出了校門。
嘴裏塞滿了飯的季蔚朗搖著頭認真糾正:「這是我第一次、像個學生一樣真正的約會。」
晚自習結束后,董嘉樂提議讓我今晚去她家一起過夜,「我爸媽去鄰市的學校交流學習了,我一個人會怕得失眠的。」她愁眉苦臉地央求著我。
望著星空的我,也終於閉上了眼。那個曾把傷口給我看,脆弱得為我敞開心扉的少年的臉,在這一刻消散而去。我唯一能奔赴的方向,沒有了光亮。而這一瞬。天空中那顆最卑微的明星,也終於熄滅了。
所以高考志願,我毫不猶豫地填了寧錫大學。我知道我不能如季蔚朗般順利出國,但至少還能尋到他最後的一點蹤跡。原本是計劃開學提前些時日過去寧錫的,也許還能在那個城市與他不期而遇。但另一件事,像晴天霹靂般,讓我的生活轟然坍塌。
為了不影響我的考試和填志願,一直沒人通知我。
直到外婆下葬那天,我終於意識到,我的外婆,永遠地離開我了。
我極度不自然地吞下了牛腩,鬆軟而馥郁的牛肉香氣在喉頭間徘徊,它對於我來說,不是嫉妒的滋味,而是想象中,季蔚朗正愛著我的味道。這個味道在後來的日子里經常浮現,如同魚刺哽在喉頭,我多想留住它,卻發現它如此遙不可及;我多想將它徹底咽下,又無能無力,只能用雙手握在自己的喉間,用痛哭去沖刷它存在過的滋味,季蔚朗最純粹愛過我的滋味。
「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我直直看著她,無奈地說:「我真的不知道。」
搬了新的教室,課桌上的書本堆得越來越高,黑板邊赫然顯示著高考倒計時。
看悲傷的電影,你會感動落淚嗎?
吃完東西后,我和董嘉樂在小島閑逛起來,玩到高興時挽起褲腿在淺水處玩了起來,踢得對方滿臉的水花,在笑鬧著的間歇,我不經意間瞥到季蔚朗正站在高處靜靜地望著我們,再回過頭時他已經不在。
「那你原本要說的是什麼?」
這種感覺讓我有一絲慌亂,面前一大沓書被我心不在焉地翻一下后就甩在腳邊,一抬眼,望見書架高處的一本尋找良久的紅殼子精裝本。我偷偷轉頭去看季蔚朗,他正看得入神,我這才放心地站起來走到書架前,死命踮著腳去夠那本書。
有那麼一種靜謐的幸福錯覺。
但我忘記了,她會老去,她終將離開。在我為著小小少年的愛情煩惱的時候,在我將季蔚朗當做我人生目標的全部時,她已經悄無聲息地,從我的人生離席。
「你們快點跟上呀!」董嘉樂一邊賣力蹬著單車,一邊回頭喚我們,吹亂的頭髮擋住了半張臉。
那個夜裡,我在睡夢中不斷醒來,輾轉睡去,又會在眼淚中再次醒來。半夜的時候,一股就要將我燒為灰燼的痛終於讓我無法再安眠,我像瘋了一樣坐起來,匆匆將簡單的衣服裝進行李箱,然後一刻也不停留地奔出了房門。
「那你們現在究竟算什麼關係?」董嘉樂繼續追問,並且用手抱住我的腦袋,「不準再搖頭說不知道!太不夠意思了!」
我無法辯解說自己並不難過,因為我的表情如此明顯,就連對著鏡子努力揚起笑臉,也無法將自己欺騙。
hetubook.com.com我終於還是,只剩下一個人了。
這是我關於愛情最無法說出口的秘密心愿,卻被季蔚朗如此自然而然地就實現了。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的親吻,在我十七歲的最後一個初秋。
「其女季蔚晴,在1個月前病情加重,最終在11月20日搶救無效死亡,季家全力封鎖了消息,直到前幾日才舉辦了十分低調的葬禮。此次召開記者招待會,就是因為日前的各種傳聞已經影響到四季集團,並對家人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會議的最後,季成雄還出示了DNA報告單,澄清了外界多年來對於其子季蔚朗身份的各種謠言。其子也首次公開亮相,並在發布會結束后迅速離開,趕往寧錫國際學校,攻讀蘭卡斯特大學經濟學。現年18歲的他,即將成為海城冉冉升起的一顆商界之星。」
「那……上船回去?」我只得提議。
我輕輕推開她的手,起身走開,努力給她一個笑容:「快洗澡吧,別著涼了。」
而此刻十七歲的我,卻天真地想要走到他面前,正式地將手交給他,告訴他,我願意做那座橋樑,帶他通往任何的世界。
她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無非是怕我一個人太難過,想陪著我而已。
我沒有答話。
「不要為我做任何事。」季蔚朗搖了搖頭,然後將雙手放在我的肩上,低下頭吻了我的額頭,「都交給我來。」
在小鎮的火車站,我終於趕上了最後一班凌晨的火車,第二天夜幕來臨時,我就會到達另一個全新的城市。綠皮的車廂嘈雜而擁擠,我坐在硬座靠窗的位置,夜晚風帶著熱氣撲在我的臉上,將眼淚乾成一張緊繃的面具。
在有著落地窗,木地板,輕緩音樂的書吧,我們隨意地拿起一本書,背對著背坐地板上,各自翻看著手裡的書籍,第一次,那些字裝不進我的腦子,我捧著書,卻聞到了隔壁糕點店裡傳來新鮮麵包的香氣,甚至還聽到季蔚朗翻書的細微聲響。
說完齊刷刷地看向季蔚朗,季蔚朗一臉無所謂,轉身就上了岸:「走吧,我還不信這世上有錢解決不了的事。」
我似乎就要永遠地失去了季蔚朗的消息了。
從親吻那裡,我便打住了,但只說了一半的心愿已經被季蔚朗嘲笑為「俗氣又貪心」。而買情侶裝的過程更是艱難,卡通的他不肯要,顏色艷麗的他不肯穿,總之女生會喜歡的,他統統極為排斥。我們在每一個店裡鬧得不可開交,從街頭爭吵到街尾,他終於才妥協,願意將大力水手穿在身上。因為相比那些弱智的各類動物造型,這是他唯一覺得比較符合他「man」標識的卡通。
在他面前我的智商情商似乎就自動清零,我竟然就這樣被他說服,乖乖將書抱在懷裡。
因為這些愛情的美好,總是讓我忍不住想起自己的愛情,同這些閃耀的愛情比起來,它卑微得如同一顆最黯淡的星星,隱藏夜空深處,那忽明忽暗的光芒,像是一陣風都能將它熄滅。
「你經驗豐富,應該問你啊。」我的語氣酸酸的。
屋裡的空氣就要讓我窒息,我推開了小旅館的房門。長長的走廊在深夜裡顯得特別幽長,我靠在還帶著熱氣的欄杆上,仰著頭看著天空。寧錫的天空不如海城清澈,更比不過依泉的明朗,卻依然能看見大片的星空。
我的家,我的人生,我的全部,好像都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從此再也沒有人亮起一盞燈等到我,再也沒有一個人為我做一頓可口的飯菜笑著看我吃完,再也沒有一個人讓我那麼心安理得的依靠,因為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失去她。
買電影票的時候我改變了主意,那黑暗的地方,坐在我側邊的季蔚朗,隨時都可能離開的季蔚朗,我突然不想錯過能看見他笑容的每一分秒。於是我將約會的地方,從黑暗的影院,換到了明亮的書店。
七天?
「我很慶幸你喜歡他,你才會來到海城,成為我的好朋友。但我現在也多希望你能忘了他,沒有他的你,更快樂。」董嘉樂握住了我的手。
屬於我的約會是什麼樣子?
季蔚朗勺起一塊牛腩喂到我嘴邊,他的眼神不是深情,而是壞壞的炫耀:「來,嘗嘗被嫉妒的滋味。」
在撲面而來的大風中,季蔚朗的笑聲被吹得好遠,他說:「你不一樣,我只想要一個屬於林路雪的特別的約會。」
搖搖晃晃中我終於能安睡。
「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
我看到他清亮的眼睛,在藍天白雲和大片綠的色彩中,我們彼此凝望著。
而我呢?在最是緊張的半年裡,即使生活得像繃緊了的弦,卻依然會在看書分神的瞬間、在走路放空的瞬間,想起他。那一刻我會感覺自己全身的弦在頃刻間統統斷掉,回縮到那個花園。那裡有著永恆燦爛而溫暖的陽光,我靜靜地躺在躺椅上,那個男孩依然安靜陪伴在我身旁,好幾次,我轉過頭看他的時候,我都努力將他想象成季蔚朗的模樣,我對他說:「我好想念你。」
「看起來很不錯。」季蔚朗的樣子很滿足,埋下頭開始大吃。
「曬死了,走吧。」我說,伸出胳膊,上面已經有了小塊的紅斑。
我想,刁蠻任和圖書性帶給季蔚朗無限傷害的季蔚晴,並不是那樣狠毒,只是看到季蔚朗的每一個瞬間,都在提醒著她,自己逝去的生命,和即將被取代的命運。
「聽到這些,你是什麼感覺?是不是覺得我的囂張特別可笑?」季蔚朗的目光這樣黯淡,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個自卑而受傷的小孩,縮在角落,探看著這個世界。
「那你在哪裡?我來找你。」
雖然,我開始不斷地在電視里,在八卦雜誌里讀到關於他的點點滴滴。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務正業的叛逆少年,而是成為專心學業的優質繼承者。據說他除了慈善事業,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習,每天12小時的學習時間,奮力追趕著從前被荒廢掉的時光。
「並不可笑,也不可憐。」我第一次,主動地拉起了他的手,「而是想代替這個虧欠你的世界,彌補你。」
我的外婆,去世了。
可是,電話始終沉寂著。這應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而我卻不知哪裡來的信念,我總覺得,我還會再聽見他的聲音。
我看著他越來越遠,就像要飛走般,心中一陣焦集,忍不住大聲喚住了他:「季蔚朗!」
想起這些,我的步子停住了,回過頭去,季蔚朗的面孔是難得的安靜,靜得沒有任何的表情,卻又似乎有不盡的憂傷潮汐在緩慢地席捲上岸,一層又一層,扑打進了我的眼底。
「小雪……」董嘉樂慌亂地看著我,「這些八卦雜誌沒什麼可信度的……」
那是我唯一閃亮而回不去的十七歲。
我一把搶過書,爭辯著:「這是心理學。」
只是七天,為什麼感覺卻像七年那麼漫長。我甚至覺得,他又會像從前一樣在我的生活里撤退,不再出現,不再相認,不再對我微笑。
我自出生便失去了親人,反而並不知道失去的痛苦,我認為人生原本就是這樣,有外婆一個人疼我愛我,便足夠。曾經我以為失去季蔚朗是我最大的苦難了,一直到聽到外婆離去的消息我才知道,什麼是世界崩塌的感覺。
「我拿錯了!」我死不認賬,努力把書塞回去,但季蔚朗卻一把扯下來,徑直走到櫃檯讓老闆結算。
我猛地轉過了頭,季蔚朗看著我震驚而失望的表情,握住我的手緊了一些,送給我一個安慰的笑容。
但可悲的是,我竟然還沒有放棄。那個永遠也沒有回應的手機號碼,我會在每一個清晨都會編織一個笑話過去;那本他買給我的書,我放在枕頭邊早已倒背如流;那件他和我一樣的T恤,我一直好好收藏,等待這樣一個初秋的來臨;而那句他對我說的「不要為我做任何事」,我終於決心背叛。
我的預感沒有出錯,三天後,我終於接到了季蔚朗的回電。
我們都不再詢問對方,只是騎著機車繞海城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在濱江路停了下來。
依泉的夏天比起海城要涼爽許多,尤其是在夜間與清晨,總讓人有初夏的錯覺。
如果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指的他的身世。在海城,關於他家的故事總是特別紛擾,讓人分不清真假。其中最大的傳聞便是,季蔚朗其實是季家抱來的孩子,因為季家獨女季蔚晴患有先天性肌無力,中學時到了重症期,只能坐在輪椅上生活,從此在家裡接受教育。儘管季家父母疼愛季蔚朗,卻因為怕刺|激季蔚晴始終不敢與他太過親近。所以季蔚朗自小和保姆住在季家的老房子里,從溫順孤獨的小男孩,變作處處與季蔚晴作對的叛逆少年。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那招牌般的笑此刻看起來那麼像在哭。
沒有人表白,沒有那句我愛你,我喜歡你,或者做我的女朋友吧,都沒有。除了那句他會回來看我的,就再沒有別的承諾。就連唯一確定的那句允諾,說離開前會每天放學都接我,也沒有實現。
「不是,這是突發事件。」
從前覺得最膚淺的一句話,此刻卻無比受用。江心小島的確有不少小攤,撐了大大的陽傘,有的甚至還擺出了簡單的幾個座位。我們買了餅乾、飲料以及一些零食,在繁密的大樹下鋪著餐布,儘管和預期的相去甚遠,簡簡單單的也有野餐的模樣。
直到浴室的水聲重新響起來,我才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喉嚨壓抑地哭了起來,那熟悉而悠遠的味道再次回到我身體里,讓我無法觸碰,也無法放下。
這樣突然的事件,對於他來說,是災難還是福氣?他是因為季蔚晴離去而哀痛得無法顧及我,還是因為全新生活的展開而決意拋下我?是這樣突發的災難將我們分離,還是,他明知道會這樣,才要給我一天的美好回憶,再徹底與我分開?
夢中的依泉不再是陽光明媚,而那個男孩轉過了背,朝著離我越來越遠的方向走去。我想叫住他,卻怎麼也喊不出他的名字,情急之下,我大喊一聲:「季蔚朗!」
「這段路也許很長很累,你做好準備了嗎?」
董嘉樂的手慢慢鬆開,她滿眼愧疚地安慰我:「別難過了,那個怪胎,談戀愛也許都跟常人不一樣吧!」但我明白,她真正想說的是,忘了吧,你也許只是被季蔚朗捉弄了一下,玩了一個遊戲,現在game over!
但這些安慰的話和-圖-書與體諒不能改變什麼,我只能沉默地,點了點頭。
電話那頭急促的盲音提醒著我一段終止的感情,再撥回去,對方已經關機。
我不會。
我久久地仰著頭看著,似乎就看到了那夜的季蔚朗,他站在我的樓下也這樣仰著頭看著我,那一刻,他眼中的我,究竟是什麼模樣?而又是什麼時候,開始新的人生的他,終於決定在拋棄過往人生的時候,也像丟掉垃圾那樣,丟掉了我?
「好嘞!」季蔚朗大聲應著,走到衛生間門口想了想,腳步又移了回來,「你能不能把這套衣服給換了,這樣和你一起吃飯我覺得很不尊重我,而且……」他抿了抿嘴角,接著說:「我怕我會噴飯……」他說完立刻轉開視線,看樣子進門第一眼看到我就憋著笑在裝酷,此刻估計已經快要憋到極限要內傷了。
有人說, 為了壓下李冉的事季蔚朗欠了季蔚晴很大的人情,條件是他必須離海城離季家遠遠的。他被送出國的提議,便是季蔚晴提出的。
「你說我們應該去做點什麼?」
董嘉樂心有不甘:「都準備好久了唉。」
假期很快結束,董嘉樂回家的前一天,我們去江心小島BBQ,偷偷買了啤酒,也算作高三前最後一次瘋狂。我們租了3輛單車,歡呼著,飛馳在去渡口的路上,盛夏的陽光兜頭而下,我眯著眼睛看著在右前方的季蔚朗,他的身體微微弓起,風把衣服吹得像翻飛的旗幟,漸漸消失在蒼翠的田野里。
尤其是晚間的時候,搬幾把躺椅躺在院子里,咬冰棍兒,吃西瓜,晚風徐徐吹在臉上,涼爽不已。院子里回蕩著董嘉樂一個人的聲音,她講冷笑話,說學校的八卦,或者為了多喝一碗酸梅湯,不斷催促季蔚朗回家。這些吵鬧的聲音,讓我們清冷許久的家頓時熱鬧起來,充滿歡樂的氛圍。
我知道,這一刻我所享受的美好,是因為現實中的我為季蔚朗而太過難過,難過地逃到了這裏。而在這裏,我竟然還將一個幻影想象成他。
話音剛落,電話的屏幕便暗了下去。
多日的顛簸,我的身體已經疲憊到極限,幾乎透支,隨時都想沉沉地倒在地上,大腦卻十分地清醒。每天幽魂般地躺在小旅館的床上發獃,或者下樓機械性地吃點東西,我已經幾天睡不著覺,隨時都保持著清醒,盯著那長久沉默著的電話。
多麼可悲。
「還趕得上早飯嗎?」他對著我笑得雲淡風輕,我瞬間覺得所有的陰霾,都已經過去了。
「別吵著別的客人了。」季蔚朗突然轉身輕輕將手捂在了我的唇上,將書放進我懷裡,眼神調皮又溫柔,「這書你還真需要,作為女朋友,你極度不合格,下次我回來的時候,要抽背哦。」他像跟小學生講話那樣拍了拍我的頭。
讀著讀著,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到再也發不出聲音。11月20日,正是季蔚朗與我約會的前一天。
男孩停住了腳步,他回過頭,第一次我終於看清楚了他的臉龐,微微黝黑的健康膚色,俊朗而有些孩子氣的五官,眼睛亮若星辰,卻裝滿了傷痕,久久凝望著我,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說:「也許我要去過自己的人生了,不會再等你了,也……等不到你了。」
就這樣走了許久后,季蔚朗才開口:「林路雪,你應該聽說過我的事。」
男孩笑了笑,神情悲傷,搖了搖頭。就在轉過身的那一秒,顛簸的列車讓我清醒過來,我坐直身體,用右手壓住心髒的位置,它還跳動得和夢境中一樣驚慌。
他笑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往教室外走去:「林路雪,我不在的時候,你都這樣神經兮兮不好好吃飯嗎?」
你喜歡許久的男孩,牽起你的手,坐在人潮湧動的最中央,向所有人宣布——他也在喜歡著你。這是多麼浪漫的事情啊。想到這裏,我笑了。
「你幹嘛?我真拿錯了,我才不看這書!」
窗外的天空灰濛濛地亮了起來,我拿出手機,一遍一遍撥打著季蔚朗永遠無人接聽的電話,終於手機快沒電了,火車就快要到站的時候,我給他留了語音信箱,我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季蔚朗,我在寧錫了,我想見見你。」
回去的路上,季蔚朗特地推著車慢慢走著陪我,我們沒有再講話,我聽見他的腳步穩穩地在身邊響著,與我的腳步聲漸漸重疊。
我閉上眼睛,聽著這些讓人快樂的吵鬧,雖然我生來就缺失了許多的東西,但此刻依然覺得人生是如此美妙。
互道晚安的告別後,我飛快地衝上了樓奔向陽台,探出頭的那一秒,我如願見到了駐留的季蔚朗。站在一片金黃的落葉之中的他,正仰著臉看我。秋天蕭瑟的風在夜空穿梭,落葉在我們之間大片地飄落,我看著這樣的季蔚朗,那種心疼的感覺將十七歲的我緊緊包裹其中,而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明白,當你開始心疼一個男人的時候,你已經陷落進他的世界。
「快洗手吃飯吧。」廚房裡忙活的外婆端出了一籠晶瑩剔透的水晶包。
季蔚朗的眼中有晶瑩的光亮,卻依然將我的話當做小孩的誑語,笑著搖了搖頭:「林路雪,你知不知,我註定是要離海城遠遠的,離你遠遠的。」